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的关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国内的研究进展及评估
2012-01-28王志刚
王志刚
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的关系,是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党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领域。在20世纪90年代 (以下简称90年代)之前,由于各种原因,国内关于这一领域的研究进展比较缓慢。从整体上看,由于档案资料的严重缺乏,许多问题的研究要么是空白,要么是只有口述资料或回忆录作为支撑,因此存在很多疑难之处。与此相应,对这一时期中共与苏联的总体关系也无法做出清晰的判断。
90年代以来,由于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国家档案管理方式的变化,大批苏联时期的档案得以公布,引起各国研究者们的高度重视。同时,国内各种权威性的党史、军史资料、重要领导人年谱、回忆录也陆续出版,为研究者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历史资料。由于各种来自国内外的有利因素,以及国内研究者们的共同努力,这一领域的研究状况也得到很大改善。限于篇幅和资料收集情况,本文仅就其中一些重要问题的研究进展及目前存在的一些争论问题作简要的概述,并对这一领域的总体研究状况作出简单的分析和评估。
一、一些重要问题的研究进展
90年代以来,国内研究者们在关于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的若干重要问题上取得了一些重要进展。这些问题包括:
(一)战后初期苏联总体对华政策和对中国革命的态度
关于这个问题,90年代之前,学术界大致持两种不同观点,一种认为:从日本投降到新中国成立之前,苏联领导人斯大林错误估计战后国际形势和国共两党的发展趋势,在对国革命的态度上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执行了条大国沙文主义和大党主义的路线。①郭明:《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前夕至中华人民共和国立期间,斯大林对中国革命态度的变化》,《松辽刊》1988年第3期。另一种点认为:苏联对中国的解放战争,功大于过援助中国革命还是占主要地位的。②杨泽民:《苏联与中国的解放战争》,《党史研究与学》1989年第1期。
90年代之后,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度开始发生转换,更注重于从国家利益角度而不是意识形态角度来进行分析和评价。而于研究角度的转换,学者们对于苏联对华政及对中国革命态度的研究也从宏观层面逐渐向微观。例如,张盛发就认为,从战后初期1949年,斯大林对中共与中国革命的态度与场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从1945年八九月至194年下半年,斯大林对中国革命采取的是消极漠的态度和立场,但是也策略性地向中共提了一些援助;从1947年下半年至1949年1月,斯大林开始全面地积极地支持中国革命斯大林在态度上的这种变化是由其维护苏联全的战略目标所决定的。③参见张盛发:《从消极冷漠到积极支持——论1945 1949年斯大林对中国革命的立场和态度》(《世界史》1999年第6期) 《战后初期斯大林对中国革的态度和立场》(《中共党史研究》2000年第1期两文。而陈晖在对大量新密的苏联档案文献进行分析的基础上,提出早在在马歇尔调处期间,苏联对华政策已经开始发生重大转变,即从支持国民党政府转变为有条件地支持中国革命。他还同时指出:苏联对华政策从此时起开始分为两个部分:对关内,仍然持“不干涉中国内政”的立场;而在东北,则大力支持中共,使其能守住北满,乃至控制整个东北。①陈晖:《马歇尔使华与苏联对华政策》,《历史研究2008年第6期。栾景河则以1949年一二月苏联驻华使馆追随逃亡的国民党政府由南京撤至广州这一事件为中心,对新中国成立前的苏联对华政策进行了分析,并指出:苏联驻华使馆的这一行动作为外交手段捍卫国家利益无可厚非,但是从中苏两党共同的革命利益看,做法显然欠妥。②栾景河:《新中国成立前夕苏联对华政策剖析——苏联将使馆由南京撤至广州事件为中心》,《当代国史研究》2003年第2期。
(二)苏联与中共进军东北的关系
90年代以前,仅有少量文章涉及这个问题。这些文章提到:苏联军队进入东北是中共军队挺进东北的客观前提;但是,进入东北的中共军队经常与苏联当局处于尖锐的矛盾中。③郭明:《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前夕至中华人民共和国立期间,斯大林对中国革命态度的变化》,《松辽刊》1988年第3期。无论是从史料的数量,还是从分析的深度看,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还远没有展开。
进入90年代之后,一些重要史料陆续获得披露。具有权威性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毛泽东军事文集》《解放战争时期过渡阶段军事斗争:综述、文献、大事记、图片》《彭真年谱》等档案史料丛书陆续公开出版。这些档案资料丛书中都收录了大量有关该时期驻东北苏军与中共东北局之间,以及后者与中共中央之间往来联系的档案资料,给研究者开展更为细致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帮助。除了这些正式出版的档案资料丛书外,一些比较珍贵的口述资料也得到披露。比如,1993年,薛衔天根据对当年中苏两国历史亲历者曾克林、谢德明的采访记录发表文章,对1945年9月驻中国东北苏军代表飞赴延安的情况做了比较详细的说明。尤其是此文还引用了通过谢德明转述的,由当年与朱德在延安直接进行会谈的苏军代表别洛卢索夫上校所作的口述记录。这些口述记录显示:东北苏军对于中共方面持同情和支持态度,欢迎中共在东北发展,但因为中苏条约限制,也要求中共不要公开进入大城市。④薛衔天:《驻东北苏军代表飞赴延安内情》,《炎黄秋》2003年第2期。这样的口述资料也许难免有失偏颇或不够准确,但有助对历史细节的丰富和完善。
从目前的研究情况看,大部分国内学者为:苏联对于中共进军东北和开创东北根据所发挥了重要的支持作用。例如,王钦双就出:随着美苏对抗的加剧和苏蒋矛盾的逐步深,苏联不断调整对华政策尤其是在东北的策,这为中共实现夺取东北的战略提供了前未有的机遇。在中共夺取东北的战略展开的程中,苏联曾给中共大力的支持和援助,这于中共夺取东北,创建稳固的东北根据地起非常重要的作用。⑤王钦双:《战后初期苏联对华政策与中共夺取东北战略》,《党史研究与教学》2003年第2期。而王真则重点探讨了苏联出兵进驻旅大与中共建立和发展东北根据地之的直接关系。他认为:苏军进驻旅大后并没受到《雅尔塔协定》和中苏条约的限制,而直接或间接援助了中共,使中共实现了先机制大连的战略意图;另外,苏军进驻旅大还筑了一道使国民党军队无法进入东北的障碍。⑥王真:《苏军进驻旅大与东北根据地的建立》,《党研究资料》2000年第11期。
对于苏联这一时期在东北政策上所表现出来的摇摆性,研究者们予以充分的认识,因此对于其总的评判也更趋于客观。正如杨奎松指出的:由于苏联在中国东北问题上的态度复,中共中央推进中国革命的战略策略也随发生相应改变,但是“不论这种改变与变动共是否欢迎,一个基本的事实是,由于美苏系变动造成的莫斯科对国民党的严重不信任给中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强大的力支持 (使中共得以不战而得到东北的相当分地区)和重要的军事援助 (使中共获得了渴望已久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大量现代化武器装备和充足的弹药)。”①杨奎松:《美苏冷战的起源及对中国革命的影响》,《历史研究》1999年第5期。
(三)苏联与中共在东北的关系
解放战争期间中共与苏联的关系的重点是两者在东北地区的关系。长期以来,由于史料公布的不均衡,有关中共与苏联在东北地区的关系研究进展很不均衡。关于内战爆发前这段时间两者间关系的研究成果相对比较多,总体概况也相对清晰。相对而言,关于从内战爆发后两者间关系的研究一直比较薄弱。仅有个别文章提到:从1946年至1949年间,东北解放区与苏联方面进行了大量的贸易往来,取得了很大成绩。但是这一文章仅对贸易概况做了描述,并没有涉及其背后的政治、战略等因素。②云章、晓春:《试谈解放战争时期东北根据地的对外贸易》,《社会科学战线》1990年第3期。
这个不均衡的状况直至2000年之后才发生变化。首先,沈志华从苏联对中共经济援助的角度对双方在东北的关系进行了初步探讨,提出:苏联对中共的经济援助是从与中共东北地方政权之间的贸易开始的;而苏联帮助中共东北地方政权修复东北铁路网的工程是新中国建国前夕对中共经济援助的最大项目。在对这种经济援助进行评估时,他认为:苏联的这些援助对于东北根据地的巩固和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也受到一定因素的制约。③沈志华:《对中苏同盟经济背景的历史考察——中苏经济关系 (1948—1949)研究之一》,《党的文献》2001年第2期。随后,薛衔天、刘成元利用中俄两国的历史文献和档案资料,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较为全面的研究。他们指出:内战爆发后,苏联在交通运输、对外贸易和武器装备方面给予中共东北军民以必要的援助,使得东北建设成为巩固的革命根据地;而辽沈战役的准备和实施过程中,苏联又向东北民主政权提供了大批技术、装备和物资,双方至此已形成政治、军事和经济的密切关系,也就是战略同盟关系;辽沈战役后,苏联与东北的联盟关系顺理成章地发展为苏联与新中国的联盟关系。④薛衔天、刘成元:《苏联与东北革命根据地》,《中共党史研究》2005年第1期。而陈晖则依据新解密的苏联档案文献,指出:苏联不仅帮助东北民主联军提高战斗力,还帮助中共巩固东北根据地;苏联大规模援助中共军队开始于1946年12月,主要是向在东北和华北的中共军队提供必需的物品和苏联生产的战略原料,数额相当庞大,而且逐年增加。他还认为:苏联与中共的同盟就起源于双方在东北的合作。⑤陈晖:《马歇尔使华与苏联对华政策》,《历史研究》2008年第6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郑成还引入了政治学的研究方法,对这一时期的具体问题进行了个案分析。他以驻旅大苏军发行的中文报纸《实话报》为切入点,从地方政权的层面上,对内战期间中共与苏联合作体制的确立和运行做了一番考察。他指出:这种合作体制对于双方所起的正面作用毋庸置疑,但是中共与苏联都没有去主动建立起一种稳定的对应机制,去处理双方在基层层面上的利益对立,因此只能把双方实力的强弱来作为解决问题的依据;而这种不对称局面对于双方关系的未来具有潜在的负面影响,留下了隐患和重要的课题。⑥郑成:《国共内战时期东北地方层面上的中苏关系——以旅大地区苏军〈实话报〉为例》,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冷战研究中心编《冷战国际史研究》第7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第151—181页。
(四)苏联对中共意识形态的影响
苏联与中共有着大致相同的意识形态,这也是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之所以能逐渐建立密切关系的内在基础之一,这一点历来也被研究者们所认可。但是,长期以来,这种认可一般都停留在泛泛而言的层面上,而缺乏具体和深层次的研究。
进入90年代之后,有的研究者开始注意到解放战争时期苏联对中共意识形态发展的影响问题,并尝试在一些专题上进行挖掘和突破。刘建平就专门探讨了解放战争期间中共提出的人民民主专政理论与建国实践同苏联、斯大林之间的复杂联系。他认为:首先,“人民民主”本来东欧国家共产党和其他民主党派一起进行反法西斯斗争和建立民主制度的实践中提出的政治口号和政权建设理论,中共举起“人民民主”的旗帜来领导人民解放战争,就是接受了苏联“冷战”观点的结果。其次,中共曾经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区别于无产阶级专政的观点,但在苏联转而重视并加紧影响中国革命时,毛泽东也随之接受了“人民民主专政实质上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规定。”①参见刘建平:《苏联、斯大林与中国共产党的人民民主专政理论及其体制的确立》(《中共党史研究》1997年第6期) 《苏共与中国共产党人民民主专政理论的确立》(《历史研究》1998年第1期)两文。薛衔天则对中共批判南共民族主义的问题进行了研究,并分析指出:中共在1948年批判南斯拉夫民族主义,就是为了向斯大林表明,中共不会成为南斯拉夫,毛泽东也不会成为第二个铁托;而中共这次对南共的批判也达到了目的,使得中共与苏联的战略同盟,首先在东北牢固地确立下来。②薛衔天、李福生: 《关于中共批判南共民族主义问题》,《中共党史研究》2004年第1期。
(五)中苏同盟形成的背景与过程
在90年代之前,由于中苏关系和中美关系史料分布的不均衡问题,学术界对中苏同盟形成问题的研究基本没有展开,而更多关注于另一个相关问题,即新中国建国初期向苏联阵营“一边倒”外交政策的形成背景。其中,以陶文钊等学者为代表,主要将中共的“一边倒”政策放在中美关系和美国对华政策演变的大视野下去考察,认为是由于抗战后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美国实行扶蒋反共政策,导致中共最终实行“一边倒”。③陶文钊: 《美国对华政策与新中国“一边倒”决策》,《党的文献》1991年第5期。
90年代之后,由于大量相关史料的陆续公开,学术界开始对“一边倒”政策形成过程中更为重要的另外一面,即中苏同盟的形成过程全面展开了研究,并取得一定进展。其中,牛军在1996年引入了一些重要的国内外档案,对从抗战后期到战后初期中共与苏联关系发展的全部过程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考察,提出:中苏同盟是在双方不断协调战略利益并解决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中完成的;中苏正式结盟使双方关系到达高潮,为中苏关系的全面发展奠定了基础,但苏联领导人在同盟形成过程中的行为也为后来同盟的破裂埋下了种子。④牛军: 《论中苏同盟的起源》, 《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随后,沈志华则在占有更多档案资料的基础上,对同一时期的中共与苏联关系的发展进程,尤其是导致中苏同盟建立的背景和基础进行了更为详尽的考察,他提出:中苏结盟经历了重重曲折和不断选择;双方结盟的出发点都是各自的战略利益,而不是意识形态;由于主权和经济利益方面的严重冲突,中苏同盟对双方来讲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且回旋余地越来越小,因而同盟在建立之时就埋下了分裂的隐患。⑤参见沈志华:《不易的会面:中苏两党领导人之间的试探与沟通——关于中苏同盟建立之背景和基础的再讨论 (一)》(《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从西柏坡到莫斯科:毛泽东宣布向苏联“一边倒”——关于中苏同盟建立之背景和基础的再讨论(二)》(《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4期)《无奈的选择——中苏同盟建立的曲折历程 (1944—1950)》(《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等文。
除了从传统的政治、军事和外交角度进行考察外,沈志华还专门从中苏之间经济关系发展的角度考察了中苏同盟形成的背景。他分析指出:总体来说,这一时期尽管存在着矛盾和摩擦,中共与苏联在经济领域的合作,以及苏联对中共的援助还是主导方面;中苏必须结成同盟,这一点对于新生的中共政权和苏联都是非常重要的。⑥沈志华:《对中苏同盟经济背景的历史考察——中苏经济关系 (1948—1949)研究之一》,《党的文献》2001年第2期。
二、目前存在的一些争论
除了上述一些重要问题上的进展外,研究者们目前还在这一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的一些问题上存在较大争论。这些问题主要是:
(一)苏联对中共参加重庆谈判的影响
关于这个问题,最早是由毛泽东在1956年 4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的讲话中所提及。①毛泽东的原话是:“斯大林对中国作了一些错事。……解放战争时期,先是不准革命,说是如果打内战,中华民族就有毁灭的危险”。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六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102页。在90年代之前,也有个别权威性党史著作非常简略地提到:重庆谈判前,斯大林曾致电中共中央,要求毛泽东参加谈判。②《中共党史大事年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8页。而直到1991年,作为历史亲历者的师哲在其公开出版的回忆录中,才比较详细地说明了两封电报的大致内容。③《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308页。几年后,经中央领导批准出版的具有较高文献价值的《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一书认可了师哲所说的这两封电报的内容。至此,苏联推动中共参加重庆谈判的史实已经非常清楚。但与之相应,两个疑问随之浮出水面:其一,苏联和美国相比较,哪一方更多地影响了中共参加重庆谈判决策的做出?其二,苏联是否对中共参加重庆谈判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关于第一个疑问,研究者们目前的观点大致分两种:一种观点是基本否认苏联对于中共参加重庆谈判的关键性作用。例如,1994年出版的《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一书就提出:在考虑赴重庆谈判的问题上,中共更关注的是美国的态度和反应,而不是苏联的态度和反应。但是,该书并没有引用任何核心档案资料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只是主观地认为:当时美国的动向对中国政局的影响更为直接。④《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1、402页。这种观点的说服力显然是不够的。持另外一种观点的学者,如秦立海则认为在中共做出决定参加重庆谈判的过程中,苏联的作用要大于美国,对于中共的决策起了更重要的推动作用。而且,重庆谈判中,中共能够在“党派会议”和“联合政府”问题上对国民党做出让步,也与苏联的影响密切相关。⑤秦立海:《雅尔塔协定、中苏条约和重庆谈判》,《安徽史学》2004年第6期。
关于第二个疑问,研究者们目前认为:由于当年中共中央收到的电文在战争期间遗失,而斯大林当年发电原稿目前尚未被俄方公布,因此,目前还不能做出明确的判断。
(二)战后初期苏联对中国革命军事援助的数量
关于这个问题,国内学者中现存两种比较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是以杨奎松、薛衔天和张盛发等学者为代表。他们根据当年进军东北的苏军重要将领华西列夫斯基和柳德尼科夫等人的回忆录和其他资料,认为苏联在这一时期为中共军队提供了数量巨大的武器装备,这些军事援助对中国革命进程起到了明显的加速作用。⑥杨奎松:《关于解放战争中的苏联军事援助问题——兼谈治学态度并答刘统先生》,《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1期;薛衔天:《战后东北问题和中苏关系走向(1945—1949)》,《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1期;张盛发:《战后初期斯大林对中国革命的态度和立场》,《中共党史研究》2000年第1期。但是,专门研究军史的学者刘统持另一种观点。他在考察大量国内的档案资料,特别是军史资料后,认为:苏联在这一时期对中共的军事援助并没有苏联方面所宣称的那么巨大,苏联向中共军队提供大量装备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子虚乌有;中共东北军队的军事装备主要是靠自力更生取得的。⑦刘统:《解放战争中东北野战军武器来源探讨——兼与杨奎松先生商榷》,《党的文献》2000年第4期。持这两种对立观点的学者一度进行了争论,范围不仅包括了具体史实的考证,还涉及到了对方的治学态度是否严谨的问题。几年后的2006年,李长林通过对日本关东军武器在战后流向的考察,提出:中共军队最终获得了一定数量的日本关东军武器,但主要以轻武器及少数火炮为主,而重武器绝大部分被苏军运回国内。李长林的这篇文章对原先截然对立的两种观点进行了补充和协调,也将相关问题的研究又向前推进了一步。⑧李长林: 《关东军武器流向略考》, 《党的文献》2006年第1期。
(三)苏联对中共与民主党派关系的影响
关于这个问题,国内史学界传统观点认为:中共从抗战后期起,就确立与民主党派进行合作的方针,并逐步建立了多党合作制度,解放战争时期这个方针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但是,俄罗斯学者列多夫斯基在1995年发表了《米高扬访华的秘密使命 (1949年1月至2月)》一文,首次披露了解放战争后期,中共在与同民主党派的问题上曾发生过动摇。而正是在斯大林的指导下,中共才恢复了原先对民主党派所采用的合作立场。列多夫斯基的这个观点完全突破了国内史学界以往的认识,从而引起了极大的争论。参与争论的学者主要持两种观点。一种观点是以薛衔天、王晶、田松年、邱正乐等人为代表,他们或者认为列多夫斯基引用的档案资料未必可靠,真实性值得质疑,①薛衔天、王晶:《关于米高扬访问西柏坡问题——评〈米高扬访华的秘密使命〉》,《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3期;田松年:《与民主党派长期合作是中国共产党坚定不移的基本政策——从媒体所传毛泽东和斯大林的两封电报谈起》,《党的文献》1999年第5期。或者认为米高扬报告中涉及的内容不符合中共对待资产阶级政党的历史史实。②邱正乐:《米高扬“报告”中关于毛泽东的一个重要思想质疑》,《中共党史研究》1999年第6期。但是,作为列多夫斯基文章译者的马贵凡则持另一种观点,他认为:在当时中国政局和中国革命发展的情况下,毛泽东有过这样的想法也是可能的。③马贵凡:《毛泽东致斯大林电之我见》,《中共党史研究》1999年第6期。
到了2000年,作为对持怀疑观点的中国学者们的回应,列多夫斯基又发表了《毛泽东与斯大林往来书信中的两封电报》一文。此文公布了1947年11月30日毛泽东给斯大林的电报,以及1948年4月20日斯大林给毛泽东的复电,并重申了他原来的观点。这封毛泽东向斯大林发出的电报明确提出:中国革命胜利后,其他各政党应该离开政治舞台。④〔俄〕列多夫斯基编,马贵凡译:《毛泽东同斯大林往来书信中的两份电报》,《中共党史研究》2001年第2期。由于这两封电报是来自具有高度权威的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其真实性几乎无可辩驳。于是,在他的这篇文章发表后,大部分国内学者不再质疑电报内容的真伪,转而采取“策略说”,即认为:毛泽东之所以为斯大林发这样的电报,应该是一种策略之举,是在试探斯大林在这个问题上所持的真实态度;这个策略之举不能代表中共实际执行中的真实政策。⑤宋晓芹:《政策还是策略?——也谈毛泽东与斯大林关于中国民主党派的往来电报》,《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3年第5期;秦立海:《解读历史的真实——1947至1948年毛泽东与斯大林两封往来电报之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03年第2期。但是,也有学者仍然不认可“策略说”,提出:这两封电报的出现,恰恰证明到了1947年,在建立新民主主义国家的问题上,中共与民主党派之间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而中共对于民主党派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也产生了失望。⑥贺金林: 《毛泽东1947年致斯大林电报的背景分析》,《求索》2005年第7期。
(四)米高扬1949年初来华问题
作为中苏两党间非常机密的高层来往,米高扬于1949年初来华一事长期以来都不为外界所知。在国内,直至1989年出版的《周恩来年谱 (1898—1949)》一书才提及此事,且言之简要。到了1995年,俄罗斯著名学者列多夫斯基发表了《米高扬访华的秘密使命 (1949年1月至2月)》一文,并以附带的部分档案资料为依据,才对这一问题做了比较完整的叙述。此文指出:由于中国内战期间毛泽东访苏行程一再被延迟,苏共才专门派出米高扬来华,与中共领导人会晤;毛泽东及其他中共领导人与米高扬会晤期间,双方讨论的问题包括了中共是否应该尽快进入大城市、中共的无产阶级成分、中共是否应该尽快建立革命政府、旅顺、新疆、蒙古、其他国家承认未来的革命政府等诸多问题;中共领导人在会谈中表示了对苏共及斯大林的充分尊重,表明在未来制定对外政策时将以苏联阵营为中心,并且希望在未来的经济和国家建设上取得苏联的大力援助。此文还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这一时期苏共与中共之间的两个分歧问题:其他政党在中国革命胜利后的地位、苏联是否应该介入关于中国内战的调停。列多夫斯基的这篇文章很快就被翻译成中文,引起了国内学者对这一问题的极大关注。⑦〔俄〕列多夫斯基:《米高扬访华的秘密使命 (1949年1月至2月)》, 《党的文献》1995年第6期,1996年第1期,1996年第2期。
薛衔天和王晶率先对列多夫斯基文中的一些观点作了评论,并指出:米高扬访华并不是像列多夫斯基所说的那么简单,仅仅是苏共方面对毛泽东一再推迟访苏行程所作出的反应,背后还有更重要的苏共在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方面的考虑。他们还认为:从中共方面来说,米高扬访华期间的会谈意义非常重大,新中国未来总的外交格局和具体事宜都已经在这次会谈中得到确定。①薛衔天、王晶:《关于米高扬访问西柏坡问题——评〈米高扬访华的秘密使命〉》,《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3期。其他中国学者不仅对列多夫斯基文章中的观点给予了关注,也对其附带档案史料中的一些细节问题也进行了推敲。例如,史进平在采访了两位当年重要在场者之后,对于米高扬访问西柏坡的时间也做了重要考证和修订,认为米高扬访问西柏坡的时间是1949年1月30日至2月8日。②史进平:《苏共代表米高扬到西柏坡时间详考》,《党的文献》2008年第2期。
(五)解放战争后期苏联是否主张中国“划江而治”
关于这个问题,在90年代之前,根据历史上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的一些谈话内容,国内学者之间就已经进行了非常激烈的争论,并形成了“肯定”说和“否定”说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③参见王方名:《要实事求是,独立思考——回忆毛主席一九五七年的一次亲切谈话》(《人民日报》1979年1月2日第2版)、刘晓:《出使苏联》(《世界知识》1987年第3期)、余湛、张光佑:《关于斯大林曾否劝阻我过长江的探讨》(《党的文献》1989年第1期)、陈广相:《对斯大林干预我军过江问题的探讨》(《党史研究资料》1989年第7、8期)、廖盖隆:《抗日战争后期和解放战争时期苏联与中国革命的关系》(《中共党史研究》1990年增刊)、王庭科:《“雅尔塔格局”对苏联、斯大林与中国革命关系的影响》(《中共党史研究》1990年增刊)等文,以及《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第370、371页。
90年代之后,“肯定”说和“否定”说两种对立观点僵持不下的状况开始发生变化。首先是在1991年,新中国成立前后曾在华工作的苏联总顾问科瓦廖夫在回忆中提出:米高扬来华期间,未提出任何关于停止在长江岸边进攻蒋介石的建议。④〔俄〕С·Н·贡恰罗夫著,马贵凡译:《斯大林与毛泽东的谈话》,《国外中共党史研究动态》1992年第2期。科瓦廖夫的回忆在国内学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但由于其回忆属于口述史料,权威性不够充分,因此并没有解决争论。⑤参见刘志青:《斯大林没有劝阻过人民解放军过江》(《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1期)、陈广相:《对斯大林劝阻解放军过江问题的再研究》(《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3期)两文。
接着,到了1994年,俄罗斯学者齐赫文斯基利用俄罗斯档案,写作并发表了《1949年1月斯大林与毛泽东的函电往来》一文⑥〔俄〕齐赫文斯基编,马贵凡译:《1949年1月斯大林与毛泽东的函电往来》,《国外中共党史研究动态》1995年第1期。,清晰展示了这一时期斯大林和毛泽东就国共谈判问题进行协商的详细过程。这篇文章有力地支持了“否定”说。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持“肯定”说的国内学者们都未做出回应,争议也暂时得以平息。
然而,就在“否定”说看似已成定论的情况下,薛衔天于2004年提出了新的观点:“划江而治”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可能是来自苏联驻华大使罗申,而且源头应该是斯大林。⑦薛衔天:《划江而治的风源》,《党的文献》2004年第2期。之后,韩国学者金东吉通过亲自赴俄罗斯查找、核对、解读1949年1月斯大林和毛泽东函电的原始件,并结合这一时期苏联驻华大使罗申关于“劝阻渡江”和米高扬访华期间关于尽快建立“联合政府”的谈话,于2006年再次提出: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回忆的真实性不能轻易否定,斯大林的确有主张中国“划江而治”和建立“南北朝”的动机和行为,目的是为保障苏联全球安全战略和《雅尔塔协定》签订以来取得的在华利益。⑧〔韩〕金东吉:《关于斯大林是否劝阻中共渡江问题再分析》,《党的文献》2006年第4期。
薛、金两学者的观点发表之后,有关这个问题的争议再度出现,而介于“肯定”说和“否定”说之间的折中观点也开始出现。例如,有学者指出:斯大林在当时不可能向中共方面正式提出“划江而治”,但不排除斯大林有“划江而治”的想法。①李良明、黄雅莉:《关于斯大林是否主张“划江而治”的再探讨》,《党的文献》2011年第2期。不过,这种看似调和的“折中”观点还需要寻找新的史料来作为更有力的支持。
三、对目前研究状况的分析与评估
综合以上情况,可以看到:自90年代以来,在国内外学者的努力下,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些突破性的成果。但是,目前所取得成果还只是局部性的,仍然存在几个方面的问题:
(一)目前本领域的档案文献资料公布还不够,目前还不足以对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的全貌作出完整的概括。
首先,90年代以来已经公布的俄罗斯档案很不全面,存在明显的局限性,一些重要问题的相关史料仍然稀缺。与之相应,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中的许多关键环节仍然没有得到清晰的呈现,遑论全貌。当然,由于国家利益的关系,期望俄罗斯方面将苏联时期档案全部开放给国外学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中国学者仍然可以通过大量的渠道去间接获得新的档案资料,这就需要大量引进各国,特别是西方学者所取得的各种最新研究成果。但是,到目前为止,这种工作做得还很不够。
其次,国内本领域相关档案资料的公开工作仍然不够,也直接影响了研究的继续推进和深化。尽管近些年来,各种权威性的党史、军史资料、重要领导人年谱、回忆录等已经大量出版,为研究者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历史资料。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对于开展全面的和深入的研究来说,这些史料的数量还很不够,分布也不均衡,还需要得到更多的补充和完善。
(二)研究进展主要局限于细节问题,整体研究突破不够。
到目前为止,许多问题的研究主要是体现在相关问题各个细节的考证和澄清上。在总的基调或者定性问题上,目前研究并没有多少真正的突破。而且,虽然很多文章出自不同的学者之手,但细看起来,它们在观点和论证逻辑上,甚至是行文风格上都非常相似,导致整个领域的研究趋于雷同。这反映了国内学者目前在政治学、国际关系等理论基础和建构上的普遍不足。从这个意义上说,目前的研究仍然处在旧史观和体系的支配之下,尚未发生革命性的变化。
(三)促进国内学者加强和深化对这一时期相关问题研究的外部动力正在减弱,许多相关问题的研究出现停滞趋势。
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俄罗斯档案文献中的关于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的部分公布得比较多,重量级的俄罗斯学者,如列多夫斯基、齐赫文斯基等发表的重要成果也比较多。这也带动了国内学者相关研究的大量出现。
但是,最近几年来,新公布的俄罗斯档案资料的重点已经转向冷战的其他时段,许多国内学者的研究重点也随之转向。因此,关于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的研究开始出现了一些停滞趋势,成果的数量和质量都有所降低。
尽管还存在以上的问题,但随着90年代以来相关史料的不断公布和研究成果的不断积累,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与苏联关系的研究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基础条件。如果国内学者能够加强对研究方法的改进,特别是跳出一些旧理念和思维的束缚,大胆吸收其他学科,如政治学、国际关系等学科的重要理论和研究方法,并能够将其恰当地运用到研究中,一些更重要和更深层次的突破仍然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