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人领导早期印刷工人运动的策略——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成都印刷工人为个案的考察
2012-01-28张忠
张忠
工人运动史是中共党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备受重视。目前,中国大陆、港台和美国都有众多研究成果问世。但就整个工运史而言,仍有值得探讨的空间。譬如,中共是怎样分门别类地对工人进行启蒙的?不同行业的工人具有不同的特点,中共是怎样有针对性地发动和组织工人的?其领导工人的政治运动和经济斗争分别采取了何种策略?两者关系如何?这些问题都有待于在深入研究中解决。
在近代工业中,印刷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行业。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印刷工人或多或接受过一定的教育,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工人中的“知识分子”。他们时常接触报刊,多识广,思维活跃,可塑性较强,中共针对特点采取了独特的策略发动和领导了早期印工人运动。笔者以20世纪30年代成都印刷人为例加以说明,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①关于印刷工人运动的相关成果,主要著作有《上海商务印书馆职工运动史》 (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中华书局总厂职工运动史》(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上海印刷工人运动史》(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这三本书都属于《上海工厂企业党史工运史丛书》,都由上海市新闻出版局等编写,其宏观叙述较多,深入细致的分析相对不足,不能全面揭示共产党人领导早期印刷工人运动的策略。刘明奎、唐玉良主编的《中国近代工人阶级和工人运动》(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2年)也曾提到长沙、杭州、南昌、武汉、重庆等地的印刷工人运动,但只是资料汇编性质,并未展开论述。相关论文主要有李联社的《1931年上海出版业劳资纠纷述略》(《河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吴继华的《试论早期的成都工人运动》(《社会科学研究》1988年第1期),对印刷工人运动涉及甚少。关于民国时期工会的论文相对较多,这里不逐一列举。
一、“启蒙工人”:读书活动与办报
印刷业号称“文明之母”,在近代工业中占有重要地位,其发展水平是衡量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近代以来,中国的近代印刷取得长足发展,不仅经济发达的东南部地区,即使经济相对落后的西部地区,也取得可观的成就,作为西南部地区印刷中心的成都尤其如此。据载,1926年成都有印刷厂73家,拥有职工600人;到抗战前的1936年,已有印刷厂100家,职工近1000人②四川省新闻出版局史志编纂委员会:《四川新闻出版史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46、348页。;抗战时期 (1940年以前)大小印刷厂计有166家③根据《四川新闻出版史料》第348页数字和《简明中华印刷通史》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65页内容计算得出。,职工达1800人④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四川省志·出版志》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48页。。由此可见,20世纪30年代成都印刷工人的规模已经相当可观,这为中共在该行业开展工人运动奠定了社会基础。
中国共产党人发动具有特殊性的印刷业工人运动的理念与成功实践,在其成都印刷业工运工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其措施之一是首先发现一批富有潜力的青年工人,特意予以培养,使之成为工人领袖,以带动全行业工人参加运动。青年工人刘万敏喜欢读书,尤其喜爱阅读《高尔基传》。中共党组织了解到此一情况后,派党员引导他阅读了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陈达的《中国劳工问题》、彭湃的《海陆丰农民运动》等书,使其眼界大开,逐渐觉醒,不久成为一名有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战士。青年工人王志明在共产党人的安排下,阅读了有关唯物史观的著作,受到一些启发,思想有所转变。共产党人因势利导,进一步推荐他阅读宣传共产主义的书籍—— 《极乐世界》。书中宣传未来的共产主义理想,对他产生极大影响。通过党组织的刻意培养,王志明亦很快觉醒,成为一名具有自为意识的革命者。青年工人沈泉的成长得益于中共党员陶慕苏的培养。陶见沈喜爱读书,是可造之材,就有意识地引导他阅读高尔基的《母亲》、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邹韬奋的《萍踪寄语》、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鲁迅的《呐喊》等书,并随时为之疏难解惑。在此引导下,沈泉觉悟逐渐提高,不久加入了中共⑤参见成都市包装装潢印刷工业公司、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编辑组: 《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资料》第4辑,1987年,第52—53、63、71页。。共产党人在成都印刷工人中培养工人领袖的实践证明,文化知识是一个工人成为革命战士的关键因素。党组织正是紧紧抓住这一特点,通过引导读书的方式,实现了对一批青年工人的“政治启蒙”。
共产党人在精心培养出一批工人领袖之后,随即依靠他们在工人中创办读书会,以培养更多的工人运动骨干。在党组织的领导下,王志明等人于1936年在日新印刷厂组建了第一个印刷工人读书会。同年,刘万敏等人亦在球新印刷厂创办了工人读书会。后来,刘万敏等人又在福民印刷公司建起读书会,李尚先等人也在新新印刷社筹建读书会。之后,读书会如雨后春笋般在印刷企业中建立,如维新印刷局、启文印刷厂、协美印刷厂、华英印刷厂、乾记印刷厂、大华印刷厂、霞光印刷厂、成达印刷厂等都组建起读书会。⑥《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资料》第4辑,第66、56—57页。读书会阅读《静静的顿河》、高尔基的《海燕》《母亲》《夜店》以及左联作家的一些作品。通过一起学习,相互交流,一些工人的知识水平得到提高,政治意识渐次觉醒,先后成长为革命工运的骨干,如巫文质、邱学树、蒲子佩、严成方、祝康龙、耿镜如、李华轩等读书会的积极分子都是如此。青年工人祝康龙的一首诗可以作为参与读书会工友觉悟提高的写照。他在诗中写道:“社会是一个阶梯,我生活在这阶梯的底层。任人上下,任人践踏。我诅咒这阶梯,我要推翻这阶梯……”。①参见成都市包装装潢印刷工业公司、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编辑组: 《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资料》第4辑,第40页。这充分说明共产党人开办读书会的办法确实见成效。
中共还依靠工人领袖和工运骨干,通过创办报纸栏目的方式来唤醒广大工人。1937年,共产党人首先在《四川日报》上创办工人栏目—— 《工人园地》。在报纸编辑、中共成都市委书记杜桴生的安排下,印刷工人刘万敏、祝康龙、王志明担任栏目的编辑。栏目第1期《对投稿的希望》指出:“我们都是不做工便没有饭吃的穷工人……我们这园地尽量欢迎不同职业的工人来稿、帮忙,像我们工厂中的不法待遇,象我们的共同反抗,像我们对抗日期中的应作专项底贡献”②张爱和:《成都工人报刊的产生与发展》,《成都印刷史料》征集组:《四川印刷史料》第6辑,1988年,第169页。。许多工人向栏目投稿。从10月至12月《工人园地》共出版了10期,工人的文艺作品占据了大部分篇幅。一位印刷工人用这样一首诗描述其夜班的工作:“大家拿着手盘,走向字架上,象跑马灯似地,各人努力着……这夜呵……我要诅咒你,几年来将我的血汗吸净。为了生活,我们工作的一群,都只有任你吮吸,任你吞蚀。天呵!不知何时才能得到光明!”③彬彬:《工厂生活 (冬夜)》,《四川日报》“工人园地”,1937年12月3日。诗歌反映了排字工人彻夜工作的辛苦,表达了其摆脱压迫的愿望。这些作品设身处地从工人的生活出发,反映了工人们的深重苦难,能够引起广大工人的共鸣,起到启发工人觉悟的作用。
12月, 《工人园地》栏目改为《生活线》副刊,继续出版。虽然栏目名称改变,但服务工人的宗旨未变。在共产党人的安排下,黄启民 (中共党员)和祝康龙担任副刊的主编;后来黄另有他务,由祝一人负责。副刊一直延续至1938年7月,共出版21期。作者大部分是工人,尤以印刷工人居多。副刊文章不仅揭示了工人所受的压迫和剥削,而且号召工人用行动改变自己的命运。譬如有的提出“争取改善工人生活”、“救济工人失业”、“开放工人言论及集会出版之自由”、“提高工人文化程度”的要求④《在悼刘大会上的提案》,《四川日报》“生活线”第4期,1938年2月18日。,有的发出健全工会组织以谋求工人福利的号召⑤康玉:《谈谈成都印刷业的现状》,《四川日报》第9期,1938年4月8日。,有的还提出如“减少工作的时间”、“取消工头制”、“普及工人识字”、“组织业余活动”、“组织工人联合会”等具体要求⑥夏震:《开展四川工人运动》,《四川日报》 “生活线”第7期,1938年3月25日。。这些言论极富感召力,对广大工人尤其是印刷工人产生极大的影响,使一部分工人的觉悟得到提高,进而同情、支持工人运动,有的还加入其中,笔名为“金娃”的工人就是其中一例。“金娃”原是一个整日忙于生计,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排字工人,后经多次阅读《生活线》,思想逐渐觉悟。经过主编祝康龙多次劝导,他半信半疑地参加了一次工人活动——在少城公园举行的大会。他在大会上听到关于解放民众、抗日救亡的演讲,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投身于火炬游行队伍,沿途随群众高喊口号。⑦金娃:《今天是民族解放运动节》,《四川日报》“生活线”第4期,1938年12月18日。这次经历使他思想升华,从此他积极地参加工人运动,还不断在《生活线》上发表文章,现身说法对其他工人进行启发教育。“金娃”的经历成为普通工人觉悟的一个典型。
二、政治运动:“成都市工人抗敌宣传团”
经过个别辅导、读书活动和报刊栏目的影响,一批工人领袖和工运骨干脱颖而出,成为工人运动出类拔萃的组织者;一部分普通印刷工人也逐渐觉悟,构成工人运动坚实的基础。印刷企业的读书会则紧紧把工人们凝聚在一起,成为工人运动兴起的凭借。具备了这些条件,在20世纪30年代日寇侵略步步紧逼、民族危机不断加剧的情况下,中共利用国民党放松政治控制的有利时机,动员以印刷工人为主体的工人群众,建立起颇具规模的“成都市工人抗敌宣传团”(以下简称工抗团),在西部地区掀起了政治运动的汹涌浪潮。
“工抗团”最初来源于日新印刷厂的读书会。1937年,在该厂读书会的基础上,祝康龙、刘万敏、王志明、巫文质等人组建“工人生活社”,试图为改善工人生活做贡献。随着日寇侵略的步步深入,国民政府抵抗的节节失败,民众对政府日益不满,纷纷参加抗日活动,抗日救亡运动在全国各地广泛开展起来。祝康龙等人深受影响,感到“工人生活社”已不能适应抗日救亡的新形势,受南下“平津流亡学生宣传团”的启发,将其改造为“日新印刷厂抗日工作团”,团员为该厂原读书会的30多人,祝康龙被推选为团长。随着工人们抗日热情的不断高涨,球新印刷厂、新新印刷厂、维新印刷局、华英印刷厂等设有读书会的印刷企业,纷纷将读书会改造成“抗日工作团”。受此影响,自行车工会也建起同类团体。为把工人的抗日活动引向更高水平,中共决定趁四川当局尚未被蒋介石控制之际,建立统一的工人抗日组织。经过研究决定,中共把各厂“抗日工作团”统一为一个团体,命名为“成都市工人抗日工作团”,并向国民党四川省党部申请注册,以取得合法团体的身份。但省党部认为其名字过于宽泛,不便控制,要求缩小范围,改名为“成都市工人抗敌宣传团”。共产党人表示同意,从此“工抗团”诞生。“工抗团”一直延续至1939年,存在近三年时间。“工抗团”的入团标准比较宽松,其团章规定:凡是赞成抗日、积极参加抗日救亡工作的工人,不分男、女、老、少,均可成为团员,目的是尽可能团结广大工人,共同为抗战做贡献。“工抗团”领导人都是激进的印刷工人:祝康龙为团长,巫文质为组织部长,李尚先为宣传部长,刘万敏、王志明、万鹏程、张澄波为委员。①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编:《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1983年,第122—123页;《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资料》第4辑,第41—43页。1938年8月,中共进行了调整,由沈泉负责“工抗团”,祝康龙负责排字工会。②《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资料》第4辑,第74页。可见“工抗团”是中共领导下的工人抗日救亡团体。
“工抗团”最初规模并不大,但发展十分迅速。它的壮大得益于其扩展方式。根据中共制定的方针,“工抗团”主要通过三种方式来扩充:一是通过师兄弟的关系,去各厂建立“工抗”分团;二是找过去的同学和朋友,将其吸收为团员;三是到有中共党员的工厂寻求帮助,建立分团。扩充分团和发展团员双管齐下,这充分展现了中共的勃勃雄心。经过扩充,“工抗团”建立起五个分团:第一分团在日新印刷社,第二分团在球新印刷厂,第三分团在新新印刷社,第四分团在维新印刷局,第五分团在文华印书馆。后来由于分团不断增加,决定不再编号,以单位来命名。后续增加的分团有启文印刷厂、协美印刷厂、大中印刷厂、华英印刷厂、复新印刷厂、福民印刷厂、乾记印刷厂、大华印刷厂、鸿新印刷厂、新新新闻印刷厂、新中国印刷厂、霞光印刷厂、成达印刷厂、长机帮、南门外机械厂、服装社、木工工会等17个,这样“工抗团”的分团达到22个。③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编辑组:《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资料》第4辑,第75—76页。其中,印刷工人的分团达18个,占有绝对优势,可见“工抗团”是以印刷工人为主体的群众性抗日救亡团体。从数量上看,团员人数十分可观,据1939年4月统计,已达1300人。这显然是成都任何势力都不敢小觑的一股力量。
在中共的策划下,“工抗团”举行了一系列活动。这些活动包括两种,一种是长期性的,主要从事文化活动和政治宣传,例如创办《工人园地》和《生活线》,举办讲座,创办读书会等;另一种是临时性的,主要围绕抗战形势召开集会、游行和示威,扩大抗战宣传。例如:1938年3月,“工抗团”参加成都各救亡团体在少城公园举行的庆祝台儿庄大捷的集会,会后举行盛大游行;5月1日在少城公园召开1000余人参加的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大会,大会发出全市工人团结起来,实现抗战彻底胜利的号召;7月举行“七七”抗战一周年的集会,会后游行,高唱抗战歌曲,轰动全市; 8月在少城公园召开纪念上海“八一三”抗战一周年的集会,并举行游行;秋季发动团员参加募集寒衣活动,将所募寒衣及捐款交给四川省抗敌动员委员会,同时发动工友向前方将士写慰问信,号召每人写10封信,由“工抗团”交给《新华日报》成都办事处,转交给前方将士;12月举行反汪火炬大游行声讨汪精卫的投降罪行。①《四川省印刷史料》编写组、四川省出版印刷公司:《成都印刷业史话》,1987年,第69页;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编:《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1983年,第127—128页。这些活动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充分表达了工人的民族主义诉求,壮大了抗日救亡运动的力量,在当地社会产生很大影响。
三、工人动员:茶话会和读书会
随着成都印刷工人运动的开展,建立工会越来越为形势所需。在成都印刷业工会成立的过程中,共产党人充分利用了工人的生活文化,举办茶话会和读书会,广泛地动员了工人群众。
依据文化学的观点,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背景文化之中。背景文化大小不同,既有民族性的,也有地域性的,而地域性背景文化是人群差别的一个重要标志。在成都印刷工人这个群体中,茶文化是其独具特色的地域性文化,也是其最重要的背景文化。作为中国茶叶生产和饮茶的重要发源地,四川的茶文化早已声名远播。自古以来,啜茶品茗一直深受川人喜爱,成为其根深蒂固的饮食习惯。作为四川重要的城市,成都理所当然地成为茶文化的荟萃之地。作为茶文化象征的茶馆在该市星罗棋布,数量众多。据不完全统计,1935年成都有茶馆599家,1941年达614家,规模十分可观。②王笛著、李德英、谢继华、邓丽译:《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3页,注释66。成都印刷工人基本上来自四川本省,有些就是成都人,自然对饮茶品茗喜爱有加。据记载,20世纪30年代成都印刷工人的主要娱乐就是吃茶谈天,赌博,狎游。③《成都市印刷业概况》,《四川日报》第7卷第6期,1935年12月。
中共灵活地利用茶文化,指示工人党员、球新印刷厂团支部书记祝康玉率先在本厂组织茶话会,规定每个工人只要交少量的茶钱,就可以在下个月未发工资时喝茶。这种方式实际上是把工人手里的零钱聚集在一起,维持了工人们喜爱的饮茶习惯,受到一致称赞。工人们纷纷加入,使茶话会的规模日益壮大。茶话会设在春熙路的“陆羽茶楼”,每次来喝茶的工人有200多人。通过这种方式,工人们增进了交流,联络了感情,日益团结。球新印刷厂茶话会作为一个典型,在业界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他各厂也纷纷效仿,相继建立茶话会。众多茶话会在印刷业组建起来。中共决定趁热打铁,将处于分散状态的各厂茶话会合并起来,建立起统一的工人团体。中共派王志明和王光玉等人到设有茶话会的各个茶馆去宣传,呼吁建立工会组织,获得广泛支持。1933年8月,在各厂茶话会的基础上成立排字工会。④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第83页。可见,充分利用工人们的生活文化来动员工人,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排字工会建立以后,工人运动搞得红红火火,这种情况引起国民党的注意。国民党动用各种手段,逮捕一批工会的骨干分子,并迫使另一批骨干离开成都。这些骨干大部分是中共党员。随着工人党员的不断离失,中共在工会的势力剧减,党组织陷于瘫痪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国民党乘虚而入,逐渐把持工会。从此工会再也无法起到代表和维护工人利益的作用,变得一蹶不振。共产党人一直致力于重夺工会,但几年未见起色。抗战爆发以后,事情出现转机。1938年,中共大力扩充党员队伍,王志明、巫文质、邱学树、刘万敏等一批青年印刷工人入党。这些青年党员分别在日新、球新、福民等印刷厂创办读书会,结果喜忧参半。参加者大多是年轻工人,中老年工人不感兴趣。然而中老年工人年长资深,威望较高,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不把他们发动起来,就很难持久、有效地开展工人运动。如何把他们发动起来?显然内容趋新的读书会并不适合思想略显保守的他们。中共决定改弦易辙,另换他法。根据以前祝康玉的经验,决定将各厂读书会改为容易为中老年工人所接受的茶话会。经此改变,效果立竿见影。受背景文化的影响,中老年工人大都有饮茶之嗜好,非常愿意加入茶话会。与此同时,年轻工人继续留在会中,这使茶话会的人数迅速增加。①《四川省印刷史料》编写组、四川省出版印刷公司:《成都印刷业史话》,第58页。通过这种方法,中共动员起数量众多的工人,具备了重夺工会的力量。
共产党人要驾驭工会,必须掌握众多会员。为此,中共发出号召,动员了300多名工人加入,使其在工会中的势力大增,具备了控制工会的力量。②四川省档案馆、四川省总工会:《四川工人运动 史料选编》,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38页。11月,排字工会举行改选,在中共的策划和影响下,工会会员选举刘万敏 (中共党员)为常务理事,王志明 (中共党员)为常务副理事,祝康龙 (中共党员)、万鹏程(中共党员)、张澄波 (中共党员)、钟家盛(国民党党员)、巫文质 (中共党员)、王杰、徐忠汉为理事,组成理事会。同时,选举陈启智为监事长,蒋德坤 (国民党党员)为常务监事,汤光远、万炳南、邱学树、徐成忠、吴树生为监事,组成监事会。③《印刷术排字职业工会》(1938年11月3日),成都市档案馆藏,档案号:38-11-1059。监事会除邱学树外,大多为三青团团员。这样中共掌握了理事会,三青团控制了监事会。鉴于理事会掌管工会的权力,中共也就操控了工会。恰当的动员方法使中共在经历一次失败后东山再起,再次掌握了工会,为开展声势浩大的工人运动打下了基础。
四、经济斗争:从个体契约到团体契约
共产党人领导成都印刷工人的经济斗争开始于1938年10月。当时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印刷工人每人每月只有9元工资,不敷开支。工人们怨声载道,要求将工资涨至每月12元,使生活恢复到抗日战争爆发前的水平。由于当时排字工会被国民党所控制,不愿出头露面,中共决定由各厂茶话会组成的茶话会联系会出面,统一领导印刷工人的经济斗争。④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1983年,第86—87页。
如何发动这场斗争?中共审时度势,决定从薄弱之处寻找突破口,采取各个击破的方针。当时《新民报》《兴中日报》因种种原因停刊,这时准备复刊,中共指示茶话会联系会,利用这一有利时机,从这两个报纸打开缺口。茶话会联系会向首先招收工人的新民报馆提出增加工资的要求。⑤另一文记载是先从新新印刷厂开头,再从《新中国日报》打开缺口,见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第87页。此处存疑。《新民报》复刊迫切,因市场上印刷工人稀缺,唯恐招不到工人,所以愿意增加工资;但又害怕违反报业同业公会“一致拒绝加薪、违者处分”的决议,只愿意加到每月11元。《新民报》还留有余地地表示,如果别人加到12元,他们愿意跟进。初战告捷,令人振奋。茶话会联系会又指示兴中日报馆的工人,以《新民报》为例,也要求加薪。复刊在即的《兴中日报》招收工人晚于《新民报》,更唯恐工人流失,只好以超出《新民报》的标准,同意每月加至12元。紧接着,新民报馆的工人又依据兴中日报馆的例子,也要求加至12元。因有言在先,所以一举成功。既然两家报馆已经给工人加薪,那么报业同业公会的决议已形同虚文;其他报馆和印刷厂认为如果自己不加薪,可能会失去工人,被逼无奈,纷纷将工资增至12元。①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编:《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第111—112页。工人们如愿以偿。当然,这次斗争达成的一些加薪协议,仍然是工人个别群体与各报和各厂达成的协议,属于个体协约,对整个印刷行业并没有约束力。加薪只是各报、各厂自愿的行为。这种状况在中共重夺排字工会后得到改变。
1939年春,成都物价猛涨,工人生活水平普遍下降,入不敷出,再次提出加薪的请求。中共这时已经重夺排字工会,决定由工会出面领导斗争。当时印刷厂与报馆之间矛盾重重,为工人们的斗争提供了可乘之机。在中共的指示下,排字工会向印刷同业公会提出加薪的书面请求。双方代表进行了谈判,但未能达成协议。于是工会具文请求市政府仲裁。市政府安排了劳资双方和党政军代表参加仲裁会。工会代表刘万敏、王志明、祝康龙、张澄波和钟家盛提出,工人工资至少应增至每月16元,才能保证应有的生活水平。对于这一意见,资方内部意见不一。报馆方倾向同意,而厂方则表示反对。双方发生争执,报馆方斥责厂方:“印刷厂的印刷费增加了若干倍,而工人的工资却不增加,这太不近情理”。厂方代表理屈词穷,不得不同意加薪。在市政府的调解下,劳资双方达成工人每月工资增至14.5元的协议。虽然未达到工人要求的数字,但毕竟得到提高,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活的困难。工人们接受了这一解决方案。②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编:《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第112—113页。
由于全市印刷工人都已加入排字工会,所以谈判的结果适用于所有印刷工人。同样,报馆和印刷厂都是印刷同业公会的会员,公会的协议自然对他们具有约束力。在这次谈判中,排字工会作为劳方的代表,报馆和印刷厂作为资方的代表,双方签署的协议是两个团体之间的协议,属于团体协约。比较来看,团体协约应比个体协约要进步。毕竟这是两个集团之间的整体协议,全行业劳资双方都要遵守,比签订 (或口头达成)个体协约要省时、省力,而且便于执行。不过,由于涉及两个集团的利益,团体协约的签订并非轻而易举,有时颇费周折。
1939年10月,随着国民政府实施田赋征实政策,米价陡涨,工人生活急剧下降,又一次要求增加工资。中共顺应工人们的请求,决定仍由工会出面。加薪的要求提出后,资方当然予以拒绝。工会向政府提出仲裁的申请,但政府支吾敷衍,不予解决。见整体解决暂时无望,中共乃决定不用工会的名义,而是组织工人分别出击,直接同厂方谈判。经比较分析,中共以新新新闻报社为突破口。《新新新闻》是当时成都销量最大的报纸,利润较为丰厚,工人们加几元工资,报社应该可以承受。没想到报社经理陈斯孝态度强硬,一口拒绝。中共毫不妥协,指示工人立刻罢工。报纸停止出版,给报馆造成很大损失。报馆难以承受,想方设法恢复生产。陈斯孝采取分化瓦解的策略,拉拢工人。他通过秘密加薪的方式,收买6名工人复工,并寻找其他工厂的工人顶替空缺岗位。探知这一计划后,中共发出号召,要求全市工人坚拒。工人们同心同德,无一应聘,使报社的计划落空。但报社拒不让步,仍坚持出版。因缺乏人手,不能出齐,平时每天出三大张的报纸,这时只能出一小张,销售量大打折扣。渐渐地,报社感到难以维系,不得不请求政府出面仲裁。政府感到问题严重,乃召集工会代表和印刷业同业公会代表举行仲裁会议。会上劳资双方代表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争论不休;最后报馆和印刷厂担心不满足工人的要求会引起全市罢工,所以做出妥协,将工资每月增至18元。③成都市总工会工人运动史研究组编:《成都工人运动史资料》第2辑,第115—116页。当然此项决议适用于整个印刷业。
这次加薪斗争,虽然没有工人组织出面,但同样签订了团体协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中共对全市印刷工人的掌控。没有其他印刷工人的积极配合,这场斗争不可能取得胜利。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中共领导印刷工人经济斗争的策略具有高度的灵活性,这表明其斗争艺术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
结语
从成都印刷工人运动来看,中共领导印刷工人运动的策略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首先,中共启蒙工人的方式具有“立体感”,对工人领袖采用“个别辅导”的方式,对工运骨干采取读书会的办法,对为数众多的普通工人则通过报刊的途径,可谓由点到面,由少到多,层次清晰。这凸显了中共启蒙印刷工人与众不同的策略,当然这也与印刷工人具有较好的文化水平有关。其次,中共对工人的生活文化非常重视,这是其能够成功动员工人的秘诀之一。我们以往注意到,中共时常通过政治串联、举办夜校、联络帮会、结拜兄弟等方式来策动工人;而在成都印刷工人运动中,中共组建起工人们喜闻乐见的茶话会,并配合读书会的方式,把工人们动员起来,成功地组建并控制排字工会。这充分显现了中共在动员印刷工人方面的策略灵活性。第三,中共领导印刷工人运动有时会对其政治运动和经济斗争作通盘的考虑。“共抗团”以政治运动为主,排字工会以经济斗争为主,时任四川省工委书记的程子健曾这样论及两个组织的关系:“共抗团”和排字工会是对敌斗争的两个拳头,它们是互相支持,互相配合的;二者在策略上各有侧重,“共抗团”主要从事公开斗争,不受条条框框的限制;排字工会主要从事合法斗争,必须注意斗争的方式。①成都市包装装潢印刷工业公司、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编辑组:《成都印刷工人运动史资料》第4辑,第75页。由此说明当时成都工人的政治运动和经济斗争是密切联系的。从中共在党内的分工上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共抗团”前期负责人是祝康龙,刘万敏是委员,后期负责人是沈泉;排字工会的前期负责人是刘万敏,后期是祝康龙。这种刻意的安排说明中共对上述两个团体的领导有综合的考虑。可见,中共在领导早期工人运动时具有政治经济统筹兼顾、一盘棋的意识,也显示出中共在领导早期工人运动时的深谋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