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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阻碍了中国的创新

2012-01-27

中国发展观察 2012年6期
关键词:乔布斯体系传统

宣晓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发展部研究员)刚才永伟已经比较全面地论述了中国创新所面临的优势和劣势,那么中国向创新国家转型究竟能否成功呢?这显然是我们需要继续讨论的问题。我们知道,目前创新转型已经被提高到国家战略高度,其被赋予了极高的地位、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事实上,在中央文件的表述中,转变发展方式的核心就在于“要改变过去那种高投入、高消耗、高排放的传统增长模式、转向主要依靠技术进步和创新带动经济增长的现代增长方式”。可见,中国能否实现创新转型,是经济未来是否实现可持续增长的关键。

那么当前究竟是什么阻碍了中国的创新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把它放到历史的背景下,从中外比较的角度来看。众所周知,传统中国的技术水平曾经长期领先,但却在近现代落后;而西方却在近现代诞生了现代科学技术,并在科技的支撑下,实现了经济的持续快速增长(即库兹涅茨所谓的现代经济增长)。我们需要用同一个逻辑来解释上述的不同现象,然后再把它应用到当前的情景中,从而有助于理解什么是阻碍中国创新转型的深层次因素。

传统中国技术体系具有两个根本性的特征,正是这两个特征帮助中国的技术体系达到了很高水平、却又在近现代阻碍了现代意义上科学和创新活动的产生。第一个特征是“中国的技术体系发展始终笼罩在以道德实现为终极关怀之下”,即整个社会阶层尤其是读书人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生存的终极目标。这个特征带来的好处是中国文化早就以经验型的常识理性来对待自然和技术问题。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神乱力”和“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使得中国传统文化能够务实地处理经验型的技术问题,而避免陷入到迷信泥淖中。这使得传统中国的经验性技术体系非常发达、技术水平很高。另一方面,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也导致中国人历来对理论问题缺乏应有的关注,难以产生刨根问底的“科学精神”,以及在此精神下的科学方法和体系(现代科学方法是指提出可证伪的假设、进行逻辑推理和实验来不断加以验证)。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中国人很少提出“苹果为什么会从树上落下?”这样的问题。因为在中国人看来,这是一种经验性的常识,具有天然的最终合理性,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再继续追问。事实上,即使在一些纯理论方面(例如清代数学方程论),传统中国也达到很高的水平。但这种理论和方法(历算)最重要的作用是用来考证儒家的经典,完善对儒学理论的信仰。正如钱大昕所说“数为六艺之一,由艺以明道,儒者之学也”。技术被认为是器,沉湎于奇技淫巧不去追求儒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被认为是读书人的耻辱,技术的发展始终处于边缘化、工具化的地位。第二个特征是“中国传统技术体系发展始终笼罩在大一统国家的官僚体系之下”。大一统的官僚体系是传统中国社会组织的根本。传统农业社会由于小农生产的分散性、加之交通通讯落后等原因,很容易导致地方势力割据而无法形成大一统的国家,中国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能够持续保持上千年大一统传统的农业帝国,其他农业社会即使出现过辉煌的大一统帝国,但一旦解体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而迟迟难以再统一。而中国社会尽管历经朝代更替,却大多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又重新建立大一统的局面。已有众多的研究都指出大一统国家官绅阶层的出现是中国能够长期保持统一的重要原因,皇权借助于官绅阶层的力量有效地抑制地方势力的离心趋向。这种大一统官僚体系的存在对于技术发展的好处是它可以运用国家强大的组织力,有利于技术的继承、创新和转移。我们知道,在传统社会各种技术是与具体的匠人、产品和部门密不可分,很难在社会中产生转移。而大一统官僚体系可以有助于克服传统技术在继承、创新和转移中的困难,有利于一些促进国家整合和便利不同地区交通交流的大一统技术的出现。可以看到,像造纸、印刷、火药、指南针此类的技术,都是类似的大一统技术,大一统官僚机构对于这些技术的继承、创新和转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大一统的官僚机构使得社会整体成为了一个“一元化”金字塔式的组织架构,在这种社会架构下,既没有具有独立利益的技术团体的充分生长空间、也没有具有独立利益的企业(行会)的充分生长空间。中国传统社会的技术进步和企业发展都要最终依附在官僚体系之上,尽管传统中国商品经济很发达、技术水平也在不断进步,但不可能形成现代市场经济,更无法开展现代意义上的创新活动。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实用主义对待科学的精神和金字塔的社会架构是传统中国技术体系达到很高水平、又无法获得突破的重要原因。那么,西方社会又是怎么形成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体系和创新活动呢?我们可以把西方现代科学精神和科学体系的产生归结于一次结合和一次分离的过程。所谓一次结合是指古希腊的求知传统与基督教的救赎传统的结合。由于基督教认为上帝为万物立法,那么探求自然背后的规律也是一种接近上帝的信仰活动。因此对于自然的科学探究获得了强大的精神动力,它与古希腊求知传统的结合诞生了西方现代科学的母体。一直以来,多数中国人把宗教与科学看作是截然对立,即宗教是一种迷信、或是鸦片。事实上,宗教在现代西方科学的产生过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人们是通过科学研究来强化对上帝的信仰。否则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西方许多伟大的科学家同时却又是虔诚的基督徒。当然,科学理性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必然和传统的教义发生冲突,因此西方逐渐进入到现代社会后,产生了终极关怀和工具理性的分离,开始了所谓理性化和世俗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科学与宗教逐渐脱开,科学研究摆脱宗教获得了自身的终极意义和发展空间。而西方现代意义上创新活动的产生同样可以归结为一次结合和一次分离过程。一次结合是指科学技术与经济活动的相结合。正如库兹涅茨指出,现代经济增长时代的根本特征是把科学广泛应用于解决经济中的生产问题。我们知道创新活动的本质是用知识来创造财富,而要实现这点,就需要把科研活动和生产活动有效地结合起来,而这又与相关的科研体制、教育体制、市场制度、产权制度等的支撑是密不可分的。由于创新活动的最根本特点是要面对不确定性,即永远无法事先获知哪种研发活动、哪种技术会最终获得成功。为了应对这种创新过程中必然产生的不确定性,传统的一元化社会就需要分离为多元化的社会,从而形成一个开放、多元化、市场化的网络创新体系。

综上所述,西方在迈向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正是通过两次结合和分离的过程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体系和多元创新体系,这两个体系的形成是西方社会实现主要由技术进步和创新来推动经济增长的根本要素。将上述的逻辑应用到当前中国创新的现实,就可以更为清楚地看到中国要实现创新转型所面临的深层次障碍。首先,中国社会目前的科学精神依然缺乏。一方面,传统的儒家伦理虽已被抛弃,但对科学技术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态度仍然如故,真正求知的科学精神依然稀缺。另一方面,“科学主义”盛行,认为科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把科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来依赖,并未充分认识到科学的局限和科学带来的种种问题。其次,当代中国的社会组织在本质上依然是一个一元化的金字塔结构。如前所述,这种大一统的结构具有很强的组织力和动员力,在实施技术追赶的过程中可以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帮助后发的国家和地区快速接近先进国家的技术水平。但到了自身的技术水平逼近前沿的时候,一元化金字塔结构的社会就难以有效应对创新所具有的不确定性。更为重要的是,在金字塔结构中,一旦技术和创新企业的发展碰到给定空间的上限,如同中国传统社会,相关的企业和技术的发展就必须依附在官僚体系之上。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尽管当代中国与传统中国相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在技术进步和创新领域,那些制约着传统中国的深层次矛盾依然在起作用,它们构成了阻碍中国实现创新转型的根本性因素。

张宏飞(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国际局工作人员):刚才二位的发言很精彩。我特别有感想的一点是“中国为什么出不了乔布斯”这个话题。很多媒体或者专家都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每次我都会想想乔布斯在中国会是什么样子。总结了以下几点:第一,如果再退回到十年、二十年之前,处于企业发展阶段,产品份额在逐步上升时,乔布斯就会拥有很多的公职。如果不是在北京,他很有可能会被选为政协委员、甚至政协副主席或者工商联副主席,那样,三月份通常会比较忙;第二,乔布斯是辍学创业,在中国,他会面对来自方舟子的疑问:你是主动退学创业,还是被学校勒令退学?为什么退学,是因为感情问题抑或是违反了学校的其他规定?第三,在乔布斯事业比较有建树的时候,很多地方政府会接触他,洽谈合作,给予很多优惠条件,合作开发苹果工业园,进而给他很多机会到各地圈地,像中国的很多其他企业一样搞多元化经营;第四,乔布斯从小被父亲遗弃,当他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后,可能会有很多的人出现,主动去认这个富儿子,这个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去辨别。如果乔布斯对以上的事情热情不是很高,中国的“苹果”有可能成为华为。如果他对以上事情很热衷,运气好的话,则有可能成为步步高,尚能存活;运气不好,就会成为爱多DVD等昙花一现的科技企业。基于此,中国很难出现乔布斯,第一就是体制是不是允许这么自由而专注的创新。第二是文化环境,政商关系较密切,会分散不少精力;第三是教育传统,辍学经历会引来非议和麻烦。

张立群(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宏观部研究员):中国同西方不同的地方,可能就是西方从文艺复兴之后是从神本到人本,而中国是从皇本到国本,讲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发展。新中国的建立和快速发展,与这样的思想和文化背景有很密切的关系。所以各自有各自的优势,西方出于人文的发展、个人精神发展的创新丰富多彩,层出不穷,更多的是市场主导的创新。而中国更多的是突出国家的力量,比如“两弹一星”就是集中一切力量办大事,也体现了一定的效率。这也是我们研究中国创新发展需要注意的一个方面。另外,除了考虑刚才大家提到的,也需要考虑创新的市场环境。我认为,创新不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当代一个基本条件就是要有创新的市场环境。只有具备良好的推动创新的市场环境,才有可能形成推动创新的不竭动力。中国企业面对的市场规模快速扩张的年代已经结束,市场竞争压力越来越大,这是推动创新活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从国际看,金融危机以后世界经济和国际贸易总体开始进入低增长期,外向型企业的市场竞争压力明显加大。从国内看,汽车市场、住房市场等快速扩张的时期大体告一段落了,开始进入相对成熟、相对平稳的发展阶段;随着工业结构由轻转重活动的结束,投资增长也开始下一个台阶,国内市场竞争压力也开始加大了。这些都形成推动创新活动的内在动力。

李泊溪(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听了大家的发言让我受益匪浅。在我问问题之前,我想对“中国为什么难以出现乔布斯”谈一些我的想法。乔布斯的传记我看过,我觉得中国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人成长下去。他领导苹果几进几出,中国是不会允许你在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还要进行批判,他的领导方式在中国是不被接受的。第二,不断出现的桃色新闻,中国是不允许这样的领导存在的,但是他拥有这样的创造力是和他的缺点并存的,中国只希望看到这个人的优点,缺点不想看到。而我的问题是,如果中国未来的发展靠创新,那创新的希望在哪里?

谢扬(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研究员):今天谈论的创新事实上分为三点,制度创新、技术创新和企业创新。这三点是有着密切联系又有区别的。我的感悟是,很多大的城市都发现工业化没有充分发挥,缺乏高端装备制造业的发展。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没有真正的产业工人,只有农民工。真正的产业工人应该像德国一样,把职业教育、成人教育和现实需要紧密结合起来。因此,这方面对我们的基础科学也有影响。所以,是应该把创新交给企业还是中科院?而苹果的成功是因为消费引导生产,创意引导产品。

胡江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外经部研究员):听了几位专家的话我谈谈几点感想。第一,在唐朝鼎盛时期,我国的财富占世界的三分之一,技术也是非常领先的。我想知道的是,当时的技术产权掌握在谁的手里?火药、指南针等四大发明掌握在贵族手中,广大的普通老百姓是很难使用的。而反过来看欧洲的技术革命,所有的技术在被发明的同时,都被应用到工厂中去,企业家和产业工人很快掌握它。另一方面,中国古代倡导学而优则仕,穷人没有经济能力难以读书,家庭殷实的都去读书,读书的目标主要是成为贵族和做官,因而普通老百姓是没有机会享受这些先进技术的。所以,那个时代技术成为奢侈品,不是普通的正常商品。面临全球化时代,我们应当将共性技术、普通技术(非核心技术)当成正常的商品或者要素,进行全球流通。

第二,跨国公司在中国自主创新中的作用,国内有很多争议。我们曾经做过这样的课题“跨国企业在自主创新中的作用”。有报告认为,中国员工在跨国公司工作,实际上产生溢出效应,而且是一种破坏性建设。比如跳槽,中国员工根据自己在跨国公司所学到的技术和管理经验,离开跨国公司后成立自己的公司。中国改革开放前30年中,跨国公司进入中国初期,中国企业与跨国公司之间主要是垂直分工关系,技术溢出作用很明显;随着中国企业快速成长和发展,部分中国企业与跨国公司之间逐步转向水平分工关系,技术竞争关系更加明显。近几年,跨国公司要求参与政府科研规划或计划,但是中国也同样有很多的非国有企业不能参与政府科研规划或计划。所以,跨国公司在创新发展过程中起到的作用要更客观的判断。比如正是因为引进了跨国公司,沿海地区的制造业和服务业才有今天的发展。

第三,“双顺差”的负面导向作用,短期看是这样的,但是低端制造业在向东南亚、非洲国家转移。这种导向未来是要发生变化的。

肖庆文(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科研处副研究员):我相信中国一定有创新,是中国特有的创新,可能我们还没有看到。其实,富士康是苹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富士康,也不会有苹果。苹果的创新在于产品开发;而富士康的创新在于能迅速组织起几十万人灵活生产,而这些人进入工厂之前还大都是农民。另外,国企虽然创新动力不足,但却是强大的创新产品采购市场,全球最先进的技术装备都在国企手中,因此可以通过政府和国企的采购拉动企业创新。

王怀宇(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所研究员):对于“正版的竞争不过盗版的”,我认为盗版对创新的负面作用在中国被夸大了。有一个很好的反例,跨国公司来中国已经很多年了,但是中国的技术还是如此薄弱,就说明盗版是不可能盗到真正有核心技术的东西。盗版能模仿的是比较低端的东西。所以我认为,盗版对创新的负面影响是被夸大了。

另外,关于开放式创新和自主创新。其实,我们是在外国的压力下,放弃了自主创新的说法,但是外国并不排斥自主创新。需要做的就是如何定义它、通过什么途径去实现它。所以我认为,中国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在面对国外压力时,怎样突破外国的理论和规则的斗争。西方国家的创新模式并不必然比中国传统创新模式更好,多年前中国的创新多元并很复杂,也不是不刨根问底,而是更讲求天人合一。过去中国都是依据自然和环境发展,而西方在创新时并不直接注重环境的影响,是在发展遇到环境和资源限制后,才反过来讲循环经济,讲资源节约、讲节能减排,这其实也是对天人合一的一种诠释。或许再过段时间,西方又要用中国的这种天人合一的理论去引导创新。

范保群(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所副研究员):应该说这些年中国的创新还是有很大发展的,也是有目共睹的。问题在于,在我们与国外的创新差距在缩小的情况下,以后的路要怎么走?需要什么样的动力来推进创新?因此,我们需要寻找差距和创新动力来源,而且更多地在创新动力上做文章。

田杰棠(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技经部副研究员):我认为大家不要对中国的创新发展失去信心,现在在做的事情恰恰就是为了以后的创新发展。我认为,创新发展的阻碍是市场机制的不健全。比如说,行业的利润率的不同,导致了人或者资源被吸收到了利润比较高的行业,而这些高利润行业大都由政府在控制,所以要打破这样的格局,才能推进创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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