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长年方在唐代的传播和影响
2012-01-27韩吉绍
韩吉绍
(山东大学宗教、科学与社会问题研究所,济南 250100)
长年方是印度古典医学阿输吠陀的八支之一,它不仅指回春术或能够治疗一切疾病的药物,还指防止衰老和延长寿命的方法。[1]长年方最初以植物成分为主,金属与矿物较少使用。中古以后,由于水银的大量使用,长年方几乎专指水银制剂。作为一种长生不老学,长年方与道教炼丹术有很多共通之处。目前所知印度长年方传入中国的确切时间是在唐初太宗时期,其后高宗与武后时亦有传入,以往多将其视为炼丹术,陈明首次从长年方本身的角度对这一问题作了讨论([2],120~125页)。长年方传入中土是在一个复杂的知识和文化背景下发生的,涉及中印两种长生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不仅对唐初三位帝王的身体健康产生重要影响,尤其与唐太宗的去世有关,并且在唐文化中也留下足迹。此事是中印长生术交流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但有一些重要细节从未被学界关注过,本文将加以重点讨论。
1 传入背景
长年方在唐初的传播主要围绕太宗、高宗以及武后进行,因此若要恰当地看待这件事情对唐文化所产生的影响,我们首先需要交代一下当时的相关社会背景以及三位帝王的宗教信仰情况。
李唐王朝的建立结束了中国延续数百年的动荡与战乱,为道教发展创造了一个黄金时期。建国之初,李唐便确立了其宗教政策的基调,奉老子为圣祖,大力提高道教地位。此后大部分唐代统治者基本上都没有脱离过这个基调。武德八年(625年),唐高祖李渊下《先老后释诏》,规定三教地位以道教为尊。太宗继位后,将崇道抑佛方针进一步推进,确认老子为李氏始祖,下《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重申了道教尊于佛教的原则,并积极支持兴建道观。高宗对道教的态度一仍其祖、父,尽管有后来武则天佞佛的干扰,但高宗执政时仍然采取了一些有力措施支持道教发展。如极力尊崇老子与道教,要求王公以下皆习《老子》,作为士人策试内容;支持兴建道观;对高道百般笼络等。总之,唐初三帝对道教的态度比较一致,均采取崇道抑佛方针,甚至尊奉老子为李氏始祖。在这种长时期的有利局面下,道教不仅获得史无前例的崇高地位,而且在组织、教义、修炼等各方面均有较大发展,兴盛一时。武则天当政时,出于政治需要,倾力支持佛教势力、打压道教地位。不过,由于道教当时已有相当根基,武则天也不得不对其加以笼络利用,兼之她本人对各种道术尤其是长生术的重视,因此在她统治时期总体上来看道教仍然处于发展阶段。
唐初的社会氛围为炼丹术的发展提供了极为有利的环境。早期炼丹术虽然也曾受到少数统治者的强力支持,但总体上它只是一种少数方士从事的秘密活动。自晋代葛洪公开倡导金丹黄白术以后,炼丹术在南北朝时期得到较快发展,普及面有所扩大。但总体来看,唐代以前炼丹活动的规模都相对比较小,社会影响不广。进入唐代以后,情形为之一变,炼丹术迅速进入鼎盛发展阶段。唐初三帝时期,炼丹风尚开始风靡社会,道教外帝王将相、朝野官员、文人骚客以及平民百姓等热衷炼丹服石者不计其数。当时有炼丹家编撰了一部大型丹经《黄帝九鼎神丹经诀》进献给皇帝,书中对皇权的美化间接反映出当时炼丹术所处的有利社会环境。如“当今四海清通,诸药皆足”、“今圣朝一统寰宇,九域无虞,地不藏珍,山不秘宝”等。[3]唐初炼丹术还有一个重要发展趋势对此后医药学产生重要影响,即炼丹与医药学开始融合,服饵金石未必是冀望白日飞升,丹药开始具备治疗疾病的功能。如药王孙思邈早年时便开始以严谨的态度研究丹药,对一些金石矿物与丹诀反复试炼,撰有多部炼丹著作。在此基础上,他谨慎地在临床实践中试用这些丹药,功效显著者便记录在《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中,后者记载的丹药尤其丰富。[4]此外,服石方在唐初也广泛用于养生及医学领域,孙思邈甚至主张为了保持健康人必须服石,其《千金要方》卷24《解五石毒第三》云:
论曰:人不服石,庶事不佳。恶疮疥癣瘟疫疟疾,年年常患,寝食不安,兴居常恶,非止己事不康,生子难育。所以石在身中,万事休泰,要不可服五石也。人年三十已上可服石药,若素肥充,亦勿妄服;四十已上,必须服之;五十已上,三年可服一剂;六十已上,二年可服一剂;七十已上,一年可服一剂。又曰:人年五十已上,精华消歇,服石犹得其力。六十已上转恶,服石难得力,所以常须服石,令人手足温暖,骨髓充实,能消生冷,举措轻便,复耐寒暑,不著诸病,是以大须服。[5]
以上简单介绍了唐初相关的社会背景,下面我们再来看诸位帝王本人的宗教信仰情况。唐太宗早年时对神仙思想的虚妄有非常清醒的认识。贞观元年(627年)十二月,太宗明确告知侍臣,神仙空有其名,表示要以秦皇汉武为戒。《旧唐书》卷2记载:
上谓侍臣曰:“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遂为方士所诈,乃遣童男女数千人随徐福入海求仙药,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归。始皇犹海侧踟蹰以待之,还至沙丘而死。汉武帝为求仙,乃将女嫁道术人,事既无验,便行诛戮。据此二事,神仙不烦妄求也。”([6],33 页)
贞观十一年(637年),太宗在一份诏书中表示生死有命,并批评那些修仙流俗:
二月丁巳,诏曰:“夫生者天地之大德,寿者修短之一期。生有七尺之形,寿以百龄为限,含灵禀气,莫不同焉,皆得之于自然,不可以分外企也。是以《礼记》云:‘君即位而为椑’。庄周云:‘劳我以形,息我以死。’岂非圣人远鉴,通贤深识?末代已来,明辟盖寡,靡不矜黄屋之尊,虑白驹之过,并多拘忌,有慕遐年。谓云车易乘,羲轮可驻,异轨同趣,其蔽甚矣。”([6],46 ~47 页)
然而在晚年时,太宗开始关注养生,频频访诸医道。《旧唐书》卷191记载:
甄权,许州扶沟人也。尝以母病,与弟立言专医方,得其旨趣。……贞观十七年,权年一百三岁,太宗幸其家,视其饮食,访以药性,因授朝散大夫,赐几杖衣服。其年卒。撰《脉经》、《针方》、《明堂人形图》各一卷。([6],5089~5090页)
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29记载:
胡隐遥者,洞庭山道士也,自云甪里先生之孙。其山有甪里村甪里庙,累世多得道。隐遥居焦山,学太阴炼形之法……唐贞观中,太宗诏入内殿,问摄生之道。([7],第5册270页)
更甚者,贞观十七年(643年)太宗竟以服石常用药物之一的石钟乳赏赐大臣,他自己当时可能已服用过。《贞观政要》卷2《纳谏第五》记载:“贞观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特赐钟乳一剂,谓曰:‘卿进药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8]此后,太宗多次服饵金石。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大臣高士廉去世,太宗非常悲痛,欲亲自临丧,但房玄龄与长孙无忌极力劝阻,其理由竟是因为太宗刚服饵过金石,临丧乃其大忌。《旧唐书》卷65《高士廉传》云:
……太宗又命驾将临之,司空玄龄以上饵药石,不宜临丧,抗表切谏……太宗从数百骑出兴安门,至延喜门,长孙无忌驰至马前谏曰:“饵石临丧,经方明忌。陛下含育黎元,须为宗社珍爱。……。”其言甚切,太宗犹不许。无忌乃伏于马前流涕,帝乃还宫。([6],2444~2445页)
太宗晚年这些看似非常的举动历来受人讥讽,但实际上这与当时医学观念的变化有关。“卿进药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表明太宗赠送高季辅的石方是一种效果“显著”的医药,这符合当时的某些医学观念。如药王孙思邈便非常重视服石的医疗功能,其《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中有很多关于钟乳功能及飞炼方法的记载。“经方”即中医方剂,这同样表明太宗服用的是医药。由于服石临丧犯大忌,对病人极为不利,故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力阻太宗。因此,太宗晚年时因健康问题服用一些金石药物,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件太过突兀的事情,不能视为妄食金丹,与是否具有神仙信仰也没有直接关系。更何况隋唐时期金丹的功能出现重要变化,除传统的成仙功能外,开始具备治病的“低级”功能,而且此消彼长的趋势愈来愈明显。当时一些炼丹家和医家(特别是孙思邈)研究出很多治疗疾病的丹方。([9],215~226页)太宗服用金石药可能与这个背景也有关。事实上,唐代诸帝服饵丹药多与金丹疗疾观念有关。([9],226~232页)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当王玄策于贞观二十二年将印度长年婆罗门那罗迩娑婆寐带至长安时,正与疾病抗争的太宗非常高兴,立即命其为自己炼制长年药。
高宗的情况复杂一些。显庆二年(657年),那罗迩娑婆寐再次来到长安,请求为高宗合长年药,王玄策亦举荐之,不料均被高宗拒绝,表面理由是他根本不相信有神仙存在:“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汉武帝求之,疲弊生民,卒无所成。果有不死之人,今皆安在!”([10],6303页)据此学者多认为高宗早年时对神仙之事根本不屑一顾。实际上这种理解有失于简单。首先,显庆元年(656年)高宗曾派遣精通药术的旅唐印度僧人那提到南海诸国采取“异药”(详见下文介绍)。此事表明,高宗在那罗迩娑婆寐请求为其合药之前已开始关注养生药物,甚至很可能对印度医术有了一定了解。其次,显庆年间高宗曾广征道士为其合炼金丹,人数不下百人。《旧唐书》卷191载:
道士叶法善,括州括苍县人。自曾祖三代为道士,皆有摄养占卜之术。法善少传符箓,尤能厌劾鬼神。显庆中,高宗闻其名,征诣京师,将加爵位,固辞不受。求为道士,因留在内道场,供待甚厚。时高宗令广征诸方道术之士,合炼黄白。法善上言:“金丹难就,徒费财物,有亏政理,请核其真伪。”帝然其言,因令法善试之,由是乃出九十余人,因一切罢之。([6],5107页)
又卷192载:
道士刘道合者,陈州宛丘人。初与潘师正同隐于嵩山。高宗闻其名,令于隐所置太一观以居之。召入宫中,深尊礼之。……高宗又令道合合还丹,丹成而上之。咸亨中卒。及帝营奉天宫,迁道合之殡室,弟子开棺将改葬,其尸惟有空皮,而背上开坼,有似蝉蜕,尽失其齿骨,众谓尸解。高宗闻之不悦,曰:“刘师为我合丹,自服仙去。其所进者,亦无异焉。”([6],5127 页)
从以上两个方面的情况来推测,高宗拒绝那罗迩娑婆寐并非因为不相信长年方功效,更可能是因那罗迩娑婆寐为太宗治病失败一事而对其个人心存警惕甚至怨恨。当然,没有证据表明高宗曾服用过道士炼制的金丹,相较之下他对获取祛病养生的药物更为重视。高宗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显庆五年时甚至到了风眩头重目不能视的程度,此后一直未见好转,因此对他而言获取祛病养生药物远较获取金丹仙药更为直接而紧迫。而祛病养生药物中,印度长年方其实是他格外重视的方法。在那罗迩娑婆寐遭拒仅数年后,高宗便派出多位使者到印度邀请另外一位长年方士来唐为其炼制长年药。
武则天虽然佞佛,但对长生药物却非常感兴趣。由于高宗的原因,武则天对印度长年方应当不会陌生。天册万岁元年,有僧人为武则天合炼长年药(详见下文讨论)。后来有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为武则天合丹药。《新唐书》卷104云:
易之幼以门荫仕,累迁尚乘奉御。既冠,颀皙美姿制,音技多所晓通。武后时,太平公主荐其弟昌宗,得侍。昌宗白进易之材用过臣,善治炼药石。即召见,悦之。兄弟皆幸,出入于禁中……
后来张昌宗因罪当免官,他却辩解道:“臣有功于国,不应免官。”武则天便询问宰相,内史令杨再思云:“昌宗主炼丹剂,陛下饵之而验,功最大者也。”([11],4014~4015页)武则天遂诏令释之。又圣历年间(698~700年),有僧人胡超为武则天合长生药,药成后则天服之,并改元为久视,可见她晚年时对长生药渴望程度之深,岂料数年后便驾崩。据《朝野佥载》卷5记载:
周圣历年中,洪州有胡超僧出家学道,隐白鹤山,微有法术,自云数百岁。则天使合长生药,所费巨万,三年乃成。自进药于三阳宫,则天服之,以为神妙,望与彭祖同寿,改元为久视元年。放超还山,赏赐甚厚。服药之后三年而则天崩。[12]
以上从唐初道教发展状况以及太宗、高宗和武后自身信仰情况介绍了长年方传入中土的背景。概而言之,唐初时一方面道教地位崇高,神仙活动一时弥漫社会,炼丹术得到很大发展;另一方面炼丹与医学开始发生交融,丹药的长生与医疗功能有时候难以明确区分。唐初诸帝虽然不妄图腾云驾雾飞升而去,但因自身健康原因以及对长生的渴望,故对炼丹术倾注了格外的期望,这也是大部分曾服饵金丹的唐代皇帝的普遍特点。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印度长年方开始传入中土。
2 传播过程及特点
长年方第一次传入中土发生在唐太宗去世前一年,这也是太宗时仅有的一次。贞观二十二年,唐将王玄策击破中天竺国,俘获其国王等一万余人归唐。在俘虏当中有一个特殊的人物——长年婆罗门那罗迩娑婆寐,他是王玄策特意为太宗准备的厚礼。王玄策之所以留意印度长生术,应当与太宗当时的身体状况有关。上文我们指出,太宗晚年身体有恙,为此服用过金石药。当得知王玄策带来一位印度神僧后太宗异常高兴,对那罗迩娑婆寐深加礼敬,并命其炼制长年药。此事见于多种文献记载,现将主要几种摘录如下:
王玄策俘中天竺王阿罗那顺以诣阙,兼得术士那罗迩(一有娑字)婆,言寿二百岁。太宗奇之,馆于金飚门内,造延年药,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主之。言婆罗门国有药名畔茶佉水,出大山中石臼内。有七种色,或热或冷,能消草木金铁,人手入则消烂。若欲取水,以骆驼髑髅沉于石臼,取水转注瓠芦中。每有此水,则有石柱似人形守之。若彼山人传道此水者则死。又有药名咀赖罗,在高山石崖下。山腹中有石孔,孔前有树,状如桑树,孔中有大毒蛇守之。取以大方箭射枝叶,叶下,便有乌鸟衔之飞去,则众箭射乌而取其叶也。后死于长安。[13]
(贞观二十二年)五月庚子,右卫率长史王玄策击帝那伏帝国,大破之,获其王阿罗那顺及王妃、子等,虏男女万二千人、牛马二万余以诣阙。使方土那罗迩娑婆于金飚门造延年之药。([6],61页)
(郝处俊谏)昔贞观末年,先帝令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胡人有异术,征求灵草秘石,历年而成。先帝服之,竟无异效,大渐之际,名医莫知所为。时议者归罪于胡人,将申显戮,又恐取笑夷狄,法遂不行。([6],2799页)
玄策与副使蒋师仁率二国兵进至中天竺国城,连战三日,大破之……是时就其国得方士那罗迩娑婆寐,自言寿二百岁,云有长生之术。太宗深加礼敬,馆之于金飚门内,造延年之药。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主之,发使天下,采诸奇药异石,不可称数。延历岁月,药成,服竟不效,后放还本国。([6],5308页)
(贞观二十二年)得方士那逻迩娑婆寐,自言寿二百岁,有不死术,帝改馆使治丹,命兵部尚书崔敦礼护视。使者驰天下,采怪药异石,又使者走婆罗门诸国。所谓畔茶法水者,出石臼中,有石象人守之,水有七种色,或热或冷,能销草木金铁,人手入辄烂,以橐它髑髅转注瓠中。有树名咀赖罗,叶如梨,生穷山崖腹,前有巨虺守穴,不可到。欲取叶者,以方镞矢射枝则落,为群鸟衔去,则又射,乃得之。其诡谲类如此。后术不验,有诏听还,不能去,死长安。([11],6238—6239页)
王玄策之破天竺也,得方士那罗迩娑婆寐以归,自言有长生之术,太宗颇信之,深加礼敬,使合长生药。发使四方求奇药异石,又发使诣婆罗门诸国采药。其言率皆迂诞无实,苟欲以延岁月,药竟不就,乃放还。([10],6417页)
上述记载表明,那罗迩娑婆寐由王玄策直接从中天竺带回,他为唐太宗造延年药乃“依其本国旧方”所作,所需原料除部分在中土采集外,主要采自印度诸国,即唐代所谓“婆罗门国”。所谓“奇药异石”乃指中土医家罕用或不识之药。长年药制成后太宗服之,不料于病无补,于翌年逝世。那罗迩娑婆寐因此获罪,最终被勒令还国。此事前后经过大概一年时间。太宗死后八年,也即显庆二年,那罗迩娑婆寐再度回到长安,请求为高宗合药,但不为所用,最后客死长安。《资治通鉴》云:
上即位,复诣长安,又遣归。玄策时为道王友,辛亥,奏言:“此婆罗门实能合长年药,自诡必成,今遣归,可惜失之。”玄策退,上谓侍臣曰:“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汉武帝求之,疲弊生民,卒无所成。果有不死之人,今皆安在!”李勣对曰:“诚如圣言。此婆罗门今兹再来,容发衰白,已改于前,何能长生!陛下遣之,内外皆喜。”娑婆寐竟死于长安。([10],6303页)
唐高宗很早就对异域奇方感兴趣,即位初期的显庆元年,他便派遣刚入唐的中印度和尚那提到南海诸国采取异药。《续高僧传》卷四《那提传》记载:
那提三藏,唐曰福生,具依梵言,则云布如乌代邪,以言烦多故,此但讹略而云那提也。本中印度人,少出家,名师开悟,志气雄远,弘道为怀。历游诸国,务在开物……曾往执师子国。又东南上楞伽山,南海诸国随缘达化……以永徽六年创达京师,有敕令于慈恩安置所司供给……显庆元年敕往昆仑诸国采取异药。既至南海,诸王归敬,为别立寺度人授法……龙朔三年还返旧寺……其年南海真腊国,为那提素所化者,奉敬无已,思见其人,合国宗师假涂远请,乃云:国有好药,唯提识之。请自采取。下勅听往。返亦未由。余自博访大夏行人,云那提三藏乃龙树之门人也。([14],第50册458~459页)
那提为中印度人,高宗派遣他去南海采药,说明他具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后来真腊国人云“国有好药,唯提识之”也说明这一点。况且那提为龙树门人,而龙树即擅长医学及长生术。所谓“异药”应当是有助于养生的药物,但并非印度长年方,因为唐初长年婆罗门合药主要从印度本土采集药物。当时被派往南海采药的胡僧不仅那提一人,又有僧伽跋摩者,康国人,显庆年间曾随王玄策出使印度,返唐后奉敕往交阯采药。([15],93页)
高宗虽然在那提出使南海的第二年拒绝了那罗迩娑婆寐合制长年药的请求,但他很快从印度物色了一位似乎来头很大的长年婆罗门为其炼制长年药。那提返回长安后,高宗很快派出使者前往天竺迎接长年婆罗门卢伽阿逸多来唐。卢伽阿逸多合长年药之事亦见于多种文献记载,现择取主要几种摘要如下:
又有胡僧卢伽阿逸多受诏合长年药,高宗将饵之。处俊谏曰……高宗纳之,但加卢伽为怀化大将军,不服其药。([6],2799页)
时浮屠卢伽逸多治丹,曰“可以续年”。高宗欲遂饵之,处俊谏曰:“修短固有命,异方之剂,安得轻服哉?昔先帝诏浮屠那罗迩娑寐案其方书为秘剂,取灵花怪石,历岁乃能就。先帝饵之,俄而大渐,上医不知所为。群臣请显戮其人,议者以为取笑夷狄,故法不得行。前鉴不远,惟陛下深察。”帝纳其言,第拜卢伽逸多为怀化大将军,进处俊同东西台三品。([11],4216页)
高宗时,庐伽逸多者,东天竺乌茶人,亦以术进,拜怀化大将军。……乌茶者,一曰乌伏那,亦曰乌苌,直天竺南。地广五千里,东距勃律六百里,西罽宾四百里。([11],6239—6240 页)
(总章元年)冬,十月,戊午,以乌荼国婆罗门卢迦逸多为怀化大将军。逸多自言能合不死药,上将饵之。东台侍郎郝处俊谏曰……上乃止。([10],6470页)
上述记载表明,高宗曾令印度长年婆罗门卢伽阿逸多合炼长年药,药成后尽管他没有服用,却加卢伽阿逸多为怀化大将军,礼之甚重。
不过,关于卢伽阿逸多的国籍《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记载似乎矛盾。《新唐书》作“东天竺乌茶人”,并云乌茶一曰乌伏那,亦曰乌苌,直天竺南,地广五千里,东距勃律六百里,西罽宾四百里。而《资治通鉴》则作“乌荼国”,胡三省注云“乌荼国,一曰乌苌,直天竺南,东距勃律六百里,西罽宾四百里。”从二者对乌茶与乌荼的解释来看,它们实为同一国,即乌伏那国或曰乌苌国。然而据《大唐西域记》记载,乌仗那国(即乌伏那或乌苌)与乌荼国为两个不同的国家:乌仗那属北印度,介于罽宾(或译作迦毕试)与勃律(或译作钵露罗)之间;乌荼则属东印度,与乌仗那国相去甚远。因此,《新唐书》谓“东天竺乌茶”不恰当,而《资治通鉴》以乌苌对应乌荼也有疑点。接下来就出现一个疑问,卢伽阿逸多到底是北天竺乌茶国人,还是东天竺乌荼国人呢?解决这个问题需借助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该书卷上玄照法师传记载,玄照在高宗麟德年间曾奉敕作为第二批唐使赴北印度羯湿弥啰国迎接卢迦阿逸多,结果行至北印度界时,路遇先前抵达的第一批唐使者迎奉卢迦阿逸多而来。整件事情经过如下:
沙门玄照法师者,太州仙掌人也。……于时麟德年中,驾幸东洛。奉谒阙庭,遂蒙敕旨,令往羯湿弥啰国,取长年婆罗门卢迦溢多。……于是重涉流沙,还经碛石。崎岖栈道之侧,曳半影而斜通;摇泊绳桥之下,没全躯以傍渡。遭土蕃贼,脱首得全;遇凶奴寇,仅存余命。行至北印度界,见唐使人引卢迦溢多于路相遇。([15],9—11页)
玄照见到卢伽阿逸多后奉命往西印度采集长年药,其间曾在那烂陀寺与义净相见,因此《求法高僧传》关于玄照到北印度迎接卢伽阿逸多一事的记载应当可靠,同书对与玄照一同赴印僧人的记载可以佐证。玄照为何要到羯湿弥啰国迎接卢伽阿逸多呢?玄照出使印度选择的路线是经西藏进入北印度,第一批唐使走的显然也是这一路线。唐初中土到印度的路线本有多条,但由于文成公主西嫁吐蕃,唐与吐蕃关系融洽,故途经西藏的路线变得重要起来,当时很多僧人往返印度均走此路。由于玄照是第二批使者,他到羯湿弥啰国显然是在半途迎候卢伽阿逸多。如果卢伽阿逸多一行由乌茶国而东赶往中土,由于羯湿弥啰国位于乌茶国之东,他们显然要经过羯湿弥啰国。然而如果卢伽阿逸多为乌荼国人,由于乌荼位于印度东部海岸,西北去羯湿弥啰国甚远,如此玄照的行程就难以解释。因此,卢伽阿逸多显然应该为乌茶国人。根据上述分析可知,《新唐书》所谓“东天竺乌茶人”应为“北天竺乌茶人”,而《资治通鉴》及胡注所谓乌荼即乌茶国(类似例证如《开元释教录》记乌茶国为邬荼)。
与太宗时印度方士那罗迩娑婆寐待遇不同,卢伽阿逸多由高宗派遣两批使者亲往北天竺迎至长安,可见卢伽阿逸多来头甚大,难怪高宗不服其药但仍加其为怀化大将军,这可说明高宗拒绝那罗迩娑婆寐绝非因为长年方本身的原因。玄照见到卢伽阿逸多后并没有随其直接归唐,而被卢伽阿逸多派往西印度罗荼国采集长年药。王邦维指出,罗荼国之名中国载籍仅见于义净的著作,其地在今印度古吉拉特马希河与基姆河两河之间的地区,与印度河中下游地区相接。([15],31页)玄照辗转印度诸国多年,在罗荼国采得大量药物,但欲返唐时遇到政治形势发生变化而导致道路阻塞,最后竟卒于印度。《求法高僧传》云:
卢迦溢多复令玄照及使傔数人向西印度罗荼国取长年药。路过缚渴罗……渐至迦毕试国……复过信度国,方达罗荼矣。蒙王礼敬,安居四载,转历南天。将诸杂药,望归东夏。到金刚座,旋之那烂陀寺,净与相见。尽平生之志愿,契总会于龙花。但以泥波罗道土蕃拥塞不通,迦毕试途多氏捉而难度,遂且栖志鹫峰,沉情竹苑。虽每有传灯之望,而未谐落叶之心。嗟乎!苦行标诚,利生不遂。思攀云驾,坠翼中天!在中印度菴摩罗跋国遘疾而卒,春秋六十余矣。([15],11页)
作为侍从随玄照一同赴印以及在印度期间曾协助玄照采集药物的佛僧《求法高僧传》明确记载有二人。其一为师鞭,“齐州人也。善禁咒,闲梵语。与玄照师从北天向西印度。到菴摩罗割波城,为国王所敬。居王寺,与道希法师相见,伸乡国之好。同居一夏,遇疾而终,年三十五矣。”其二为慧轮,“新罗人也。……奉敕随玄照法师西行,以充侍者。既之西国,遍礼圣踪。居菴摩罗跋国,在信者寺,住经十载。”此外,还有一人也可能参与了玄照的政治任务,即窥冲法师,“交州人……与明远同舶而泛南海,到狮子洲。向西印度,见玄照师,共诣中土。”([15],39、101、84 页)
武周时,有武什方等人为武则天合长生药,《资治通鉴》卷205云:
(天授中)河内有老尼居神都麟趾寺,与嵩山人韦什方等以妖妄惑众。尼自号净光如来,云能知未然;什方自云吴赤乌年生。又有老胡亦自言五百岁,云见薛师已二百年矣,容貌愈少。太后甚信重之,赐什方姓武氏。秋,七月,癸未,以什方为正谏大夫、同平章事,制云:“迈轩代之广成,逾汉朝之河上。”([10],6610页)
(天册万岁元年)先是,河内老尼昼食一麻一米,夜则烹宰宴乐,畜弟子百余人,淫秽靡所不为。武什方自言能合长年药,太后遣乘驿于岭南采药。及明堂火,尼入唁太后,太后怒叱之,曰:“汝常言能前知,何以不言明堂火?”因斥还河内,弟子及老胡等皆逃散。又有发其奸者,太后乃复召尼还麟趾寺,弟子毕集,敕给使掩捕,尽获之,皆没为官婢。什方还,至偃师,闻事露,自绞死。([10],6615页)
老胡来自何处不详,自言五百岁,显然与长生术有关。武什方先是与老尼以妖妄惑众,数年后竟称能合长年药,并到岭南采药,此事不知是否与老胡有关,但很明显三人关系非同一般。
以上为唐初长年方在中土传播的主要情况。除此以外,高宗与武后时期还有其他长年婆罗门在中土活动,陈明已做过总结。如新罗崔致远云康法藏曾就婆罗门长年受菩萨戒,其《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云:“总章初,藏犹为居士,就婆罗门长年请受菩萨戒。”([14],第50册283页)富安敦(Antonino Forte)认为,婆罗门长年即长年婆罗门,此人为麟德初年来华的狮子国释迦弥多罗,也即道经《金石簿五九数诀》中提到的支法林,他曾在去五台山的路上采集硝石。[16]又释慧智曾奉某长年婆罗门僧为师。《宋高僧传·周洛京佛授记寺慧智传(明佺)》记载:
释慧智,其父印度人,婆罗门种,因使游此方,而生于智。少而精勤,有出俗之志,天皇时从长年婆罗门僧,奉敕度为弟子。本既梵人,善闲天竺书语;生于唐国,复练此土言音。三藏地婆诃罗、提云若那、宝思惟等所有翻译,皆召智为证,兼令度语。后至长寿二年癸巳,智于东都佛授记寺自译《观世音颂》一卷。不详所终。[17]
不过以上材料均未提及合炼长年方的活动。
根据以上讨论,我们仅就目前所知唐初印度长年方士传播长年方的情况和特点做简单概括。首先,长年方由印度方士直接输入,没有经过任何中间文化过滤,所用药物也主要从印度采集;第二,长年方的传播对象主要限于皇帝,没有在社会上广泛流行;第三,长年方被视为类似于中土丹药的长生药,无论皇帝本人是否存在健康问题,他服用的目的主要是养生与延年。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唐代时中印之间长生文化交流频繁,印度长年方在唐代的传播当不限于上述情况,只是目前由于史料所限更多详情不得而知。甚至由于阿输吠陀曾传播到西域地区,长年方传入中土是否又存在西域中介这一途径,也是一个有待探究的问题。至少目前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即西域是国外长生药物输入中土的主要通道之一(之二是海上丝绸之路),那些外来药物中便包括长年方常用药。
最后有一个引申问题,即唐初来华的长年方士部分人很可能与密教有关。起初被高宗派往南海采取异药的那提第一次采药返回长安后,在慈恩寺译出三部经,其中一部为《师子庄严王菩萨请问经》,又称《八曼荼罗经》。此八菩萨曼荼罗法门因未附密咒,《大正藏》没有将其归为密教部,尽管如此,它仍可表明那提与密教有涉。卢伽阿逸多来唐不知是否与那提有关。卢伽阿逸多令玄照、师鞭等往西印度罗荼国取长年药,该国为密教发展的中心地。《求法高僧传》记载,道琳在东印度和中印度求学数年后往西印度苦修密教,“于罗荼国住经年稔。更立灵坛,重禀明咒”。([15],133页)玄照或通密教,师鞭善禁咒属密教无疑,二人在罗荼国俱受礼敬。这些迹象表明,卢伽阿逸多或许也与密教有涉。那罗迩娑婆寐被俘虏至中土,《旧唐书·郝处俊传》明确记载他“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然而他却使用“秘石”、“异石”,这与当时印度长年方主要用植物药的特点明显不同,故陈明推测“实际上这不是当时印度长年方的主流,而多少有些中土丹药的色彩”([2],120页)。其实那罗迩娑婆寐并非普通的长年婆罗门,其用药特点反映了长年方向印度炼丹术转变阶段的一些特征。
3 足迹与影响
印度长年方在唐初几位皇帝的推动下堂而皇之地传入中土,但在金丹思想根深蒂固的唐代,以植物药为主的长年方犹如昙花一现,似乎很快便销声匿迹。不过,从相关资料来看,长年方在中土文化中多少留下一些足迹与影响。
长年婆罗门在配制长年药时一般都从印度本土采集药物。在那些奇药异石中,有两种也许在唐人看来过于奇异而被幸运地记载下来,即咀赖罗与畔茶佉水,二者均为那罗迩娑婆寐使用的药物。咀赖罗是一种生长在高山石崖下的树木,《酉阳杂俎》说它状如桑树,《新唐书》说它的叶如梨,而《册府元龟》则云“其叶青绿,状如黎杏”。不过仅凭这些零碎的模糊信息很难使我们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树。倒是畔茶佉水①按此神水名诸文献所记不一。最早的《酉阳杂俎》作“畔茶佉水”,此后《新唐书》作“畔茶法水”。但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九引《新唐书》作“畔茶怯水”。此外《册府元龟》卷九百二十二作“畔茶佉水”,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二十四作“畔茶怯水”,二者均未注明引自何书。此水名乃梵语音译词无疑,佉在古代常用作梵语音译字,怯与佉音形皆近,疑法当作佉或怯,形之误也。的描述相对比较清楚,产处、颜色、化学功能以及采集方法等均有交待。李约瑟认为它是一种矿物无机酸。[18]印度学者Vijaya Deshpande进一步认为它可能是印度炼丹文献Rasārnavakalpa(可能撰于10至12世纪间)提到的visodaka,此药即呈多种颜色,用苦葫芦保存,对人与畜有害,且被用于炼制长生不死药以及伪金银。[19]印度人很早就对产于矿石中的药汁情有独钟。如《华严经》中多次提到一种石汁,作诃宅迦、诃樀迦,它既能点铜成金,又能使人长生不死。唐法藏(643~712)《华严经探玄记》卷20云此药汁“出于山中井内,诸龙守护,若有得饮皆成仙人。”([14],第35册488页)畔茶佉水无疑就是此类石汁。中国炼丹家很早就重视石汁的长生功效。如葛洪曾提到两种石汁仙药,即石中黄子与石芝。《抱朴子内篇·仙药》记载:
石中黄子,所在有之,沁水山为尤多。其在大石中,则其石常润湿不燥,打其石有数十重,乃得之。在大石中,赤黄溶溶,如鸡子之在其壳中也。即当饮之,不饮则坚凝成石,不复中服也。法正当及未坚时饮之,既凝则应末服也。破一石中,多者有一升,少者有数合,可顿服也。虽不得多,相继服之,共计前后所服,合成三升,寿则千岁。但欲多服,唯患难得耳。石脑芝,生滑石中,亦如石中黄子状,但不皆有耳。打破大滑石千许,乃可得一枚。初破之,其在石中,五色光明而自动,服一升得千岁矣。[20]
那罗迩娑婆寐使用的两种奇异印度药物未受到中土神仙家或医家的重视,他处不见有使用者,但配制长年方的一些常用药物却很快就见诸唐代本草著作。上文提到唐高宗显庆四年撰成的《新修本草》新增了一些印度地区丰产的药物,其中即包括长年方常用药物三果,或称三勒,即庵摩勒、诃梨勒、毗梨勒。书中对三种药物的记载如下:
庵摩勒,味苦、甘,寒,无毒。主风虚热气。一名余甘。生岭南交、广、爱等州。树叶细,似合欢,花黄,子似李、柰,青黄色,核圆作六七棱,其中仁亦入药用。
毗梨勒,味苦,寒,无毒。功用与庵摩勒同。出西域及岭南交、爱等州,戎人谓之三果。树似胡桃,子形亦似胡桃,核似诃梨勒而圆短无棱,用之亦同法。
诃梨勒,味苦,温,无毒。主冷气,心腹胀满,下宿物。生交、爱等州。树似木梡,花白,子形似枝子,青黄色,皮肉相着。水磨或散水服之。[21]
《新修本草》云庵摩勒、诃梨勒和毗梨勒均产于岭南(毗梨勒产地同时提到西域),但未说明是原产、引种抑或舶来。按三果中庵摩勒南北朝已见记载,名曰余甘(非橄榄之余甘),但不识其药用价值。如晋左思《吴都赋》“其果则丹橘余甘”句,刘渊林注引薛莹《荆扬已南异物志》云:“余甘,如梅李,核有刺,初食之,味苦,后口中更甘,高凉、建安皆有之。”[22]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10“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中国指北方地区)引《异物志》云:“余甘,大小如弹丸,视之理如定陶瓜。初入口,苦涩;咽之,口中乃更甜美足味。盐蒸之,尤美。可多食。”[23]《新修本草》以后,五代李珣《海药本草》云三果都是外来药物。如菴摩勒条云“生西国”;毗梨勒条云:“谨按《唐志》云:生南海诸地”;诃梨勒条云:“按徐表《南州记》云:生南海诸地。味酸……按波斯将诃梨勒、大腹等,舶上用防不虞……大腹、诃子,性焦者,是近铛下,故中国种不生。”[24]宋代本草著作始记载这三种药物在中土的具体产地。如《本草图经》庵摩勒条云:“菴摩勒,余甘子也。生岭南交、广、爱等州,今二广诸郡及西川蛮界山谷中皆有之。”([25],331页)“山谷中皆有之”,说明中土有野生庵摩勒。诃梨勒条云:“诃梨勒,生交、爱州,今岭南皆有,而广州最盛……《岭南异物志》云,广州法性寺佛殿前有四五十株,子极小而味不涩,皆是六路。每岁州贡,只以此寺者。”但同时期的《嘉祐补注本草》又提到波斯舶来的诃梨勒:“波斯舶上来者,六路黑色,肉厚者良。”([25],342页)根据以上记载可知,三果在唐初岭南地区已有较多种植,宋代时覆盖区域进一步增加,不过中土医家对其药用价值的认识则明显受外来文化影响,舶来品也一直未曾中断。义净在比较中印上等药物时提到诃黎勒,其《南海寄归内法传》卷3“先体病源”云:
又复须知西方药味与东夏不同,互有互无,事非一概。且如人参、茯苓、当归、远志、乌头、附子、麻黄、细辛,若斯之流,神州上药。察问西国,咸不见有。西方则多足诃黎勒,北道则时有郁金香,西边乃阿魏丰饶,南海则少出龙脑。三种豆寇,皆在杜和罗。两色丁香,咸生堀沦国。唯斯色类,是同所须,自余药物,不足收采。
又同卷“进药方法”明确提到诃梨勒的养生功效:“又诃黎勒若能每日嚼一颗咽汁,亦终身无病。”[26]
除上述单味药外,有极少数长年方可能被唐代医家记载下来。如陈藏器开元年间所撰《本草拾遗》云:“菴摩勒,主补益,强气力。合铁粉用一斤,变白不老。取子压取汁,和油涂头,生发去风痒,初涂发脱,后生如漆。人食其子,先苦后甘,故曰余甘。”([25],331页)庵摩勒和铁粉是很多长年方的重要成分,如二者与酥、蜜的长年方可治疗白发病,与诃梨勒、长胡椒、酸藤子、糖、酥、芝麻油的长年方能抗衰老,与酸藤子、诃梨勒、毗梨勒、长胡椒、酥、石蜜、蜜的长年方能抗衰老并消除老年性白发等。[27]有迹象表明,此类长年方曾被道教使用。如《南方草木状》庵摩勒条云,“术士以变白须发,有验,出九真。”按《南方草木状》题晋嵇含著,但真正的成书年代实难断定,它对菴摩勒的记载当不早于唐。又唐高宗开耀二年(682年)苏游撰《三品颐神保命神丹方》,专论道教服铁胤丹法。铁胤粉,又称铁霜、铁华粉等,主要成分为醋酸亚铁。书中《论胤功能第一》提到一种曾流行于唐初的铁剂药物配方,其中添加多味长年方药物:
又近代有增损此方,加诸胡药,云益心力,不强阳道。余观其方,多用胡椒、毕拨、苏蜜、干姜、荜澄茄等总十余味,和胤丹服。寻其药性,热而且补,又兼下气,宁有不强阳道乎?应是矫俗之人故述斯诈,以惑凡庶矣。嗟乎!莫不由贵远贱近之所致也。([7],第22册551页)
苏游对这类铁剂方很不以为然,分别从《上品颐神保命篇》、《中品和形养性篇》、《下品疗疾蠲疴篇》三个部分介绍了大量功能不同的铁胤丹方,几乎全用中土药物炼制。苏游认为,铁丹既有类似金丹的功能,又无丹石发动之忧,故可以长期服饵:“铁丹虽与金丹同类,而长服者终无发动之期,所以不言解疗之法,喻如俗间食器盛铁为之,未尝闻有患铁之人。以此而论,用堪久服。”([7],第22册550页)铁在中医及炼丹术中的使用均很早,但像苏游这样赋予铁方至高地位的现象前所未有,后来也极为罕见,不知是否与长年方的传入有关。此外,苏游所记铁方均为铁胤粉配合各种植物药,这与当时炼丹术很少使用植物药的现象明显不同,倒与印度长年方相似。
除了长年方,唐代时还有单味印度长生药传入中土,最典型的例子是仙茅。唐玄宗时仙茅作为贡品由西域输入,由于其时晚于《新修本草》撰成时间,故宋初《开宝本草》始见记载:
仙茅 味辛,温,有毒。……久服通神,强记,助筋骨,益肌肤,长精神,明目。一名独茅根,一名茅瓜子,一名婆罗门参。《仙茅传》云,十斤乳石不及一斤仙茅,表其功力尔。生西域。([25],273页)
关于仙茅的传入经过北宋苏颂《图经本草》有记载:
谨按《续传信方》叙仙茅云:主五劳七伤,明目,益筋力,宣而复补。本西域道人所传。开元元年,婆罗门僧进此药,明皇服之有效。当时禁方不传。天宝之乱,方书流散,上都不空三藏始得此方,传与李勉司徒、路嗣恭尚书、齐杭给事、张建封仆射,服之皆得力。路公久服金石无效,及得此药,其益百倍。齐给事守缙云,日少气力,风疹继作,服之遂愈。……《续传信方》伪唐筠州刺史王颜所著,皆因国书编录其方,当时盛行,故今江南但呼此药为婆罗门参。([25],273页)
道教中有服用仙茅以延寿者,如白玉蟾《玉隆集·旌阳许真君传》云许真君传授王朔一仙方,即仙茅:
真君俯告曰:子辈仙骨未充,但可延年。乃飞仙茅一根授朔,曰:此茅味异,植于兹地,久服长生。甘能养肉,辛能养节,苦能养气,咸能养骨,滑能养肤,酸能养筋。宜和苦酒服之,必效。言讫而别。自后王族如言服饵,各寿百龄焉。([7],第4册,7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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