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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释“白田”兼“水田”
——与辛德勇先生商榷

2012-10-24曾雄生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水稻田旱地水田

曾雄生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也释“白田”兼“水田”
——与辛德勇先生商榷

曾雄生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文章就辛德勇先生《释“白田”》一文提出商榷,认为白田只是旱田中没有人工灌溉的农田,不是旱田的同义词;另外,空白没有种上庄稼的农田也可以称为白田。同样,唐宋以前的水田也不是单指水稻田,而是指水利田,包括能够得到人工灌溉的旱地。白田和水田的分野是北方水利灌溉事业发展的结果,而与南方的开发无关。

白田 水田 旱地 水利田 水稻田

辛德勇先生有《释“白田”》一文[1],提到“白田”一词首见于《晋书·傅玄传》。传中引傅玄奏疏提到“近魏初课田,不务多其顷亩,但务修其功力,故白田收至十余斛,水田收数十斛”。[2]以为“白田”既与“水田”相对举,其指称旱田,当略无疑义。在此基础上,辛先生又进一步发现,“白田”后世又称作“白地”或“陆地”,皆以“水田”相对。不过,辛先生在解释“白田”时,引述宋人陈旉《农书》,在论述水稻秧苗播种插栽技术时曾谈到:

若气候尚有寒,当且从容熟治苗田,以待其暖。……多见人才暖便下种,不测其节候尚寒,忽为暴寒所折,芽蘖冻烂瓮臭,其苗田已不复可下种,乃始别择白田,以为秧地,未免忽略。[3]

认为这里与“白田”对举的田地,自属种植稻谷的水田,可知诸书所记“水田”,亦应同属此等与旱田相对应的土地。这里可能是误解了陈旉的原意。笔者认为,陈旉这里所谓的“白田”,不同于前面与“水田”相对而称的“白田”,而是指尚未种植作物或秧苗的空白田地(bare land;wilderness,farmland that is not tilled and not occupied by crops and other plants.)这也是保留在现代汉语中“白田”和“白地”的意思。同样,唐宋以前的所谓“水田”,也不单指水稻田(paddy field),而是指水利田(irrigated field)。

熟悉稻作农业和农业史的学者知道,水稻育秧移栽技术的出现,主要是为了延长作物的生长时间,强化作物的苗期管理,同时也便于除草和肥水管理等作业。但与时间赛跑的后果之一,便是由于提前播种,天气尚寒,引发冻害,出现烂秧。这是自有水稻育秧移栽技术以来,直至今天仍然经常要面临的问题。陈旉所说的就是要如何防止水稻烂秧,以及烂秧发生之后的处理。陈旉认为,发生过烂秧的秧田,在当年已不复可下种(因为腐烂的秧苗释放出来的毒素或未经腐烂的秧苗都会对再次播种的秧苗不利),且种秧失败后的秧田再行整治也需要时间,影响再播秧苗的生长和移栽,必须另外选择没有种过秧苗或其他作物的所谓“白田”,作为秧田。很显然,陈旉这里所说的“白田”,指的是“空白田”。“空白田”可能是水田,也可能是旱地。因为在宋代时水田育秧已比较普遍,但同时旱地育秧也已出现。①宋王得臣《麈史》卷3载:“安陆(今湖北安陆)地宜稻,春雨不足,则谓之打干种。盖人、牛、种子倍费。元符己卯(1099)大旱,岁暮,农夫告曰:来年又打干矣。盖腊日(农历十二月初八)牛泥中则然。明年果然”。但这里的重点不在田地的水旱,而在田里是否有作物种植。“别择白田,以为秧地”,译为现代汉语就是另外选择一块尚未种植作物的农田,来作为种秧地。不过陈旉并不赞成这种做法,因为这样一来,必然会导致种子和土地资源的浪费。所以陈旉认为,这种做法“未免忽略”。遗憾的是,陈旉所批评的情况在历史上不在少数。由于自然和技术等方面的因素,烂秧现象时有发生,而秧烂之后,必然另觅空白田地重新育秧。故历史上有所谓“重种二禾”之说。顺便指出,辛先生所引《陈旉农书》为该书卷上《善其根苗篇》中的文字,该篇主要讲的是水稻育秧,不及所谓“插栽技术”。

与陈旉所说“白田”相类似的,在宋代还有所谓“白涂田”:

吴人以一易、再易之田,谓之“白涂田”,所收倍于常稔之田。而所纳租米亦依旧数,故租户乐于间年淹没也。[4]

涂田,本是东南沿海沿江地区利用滩涂所开发的农田。它和中土大河之侧及淮湾水汇之地所开发的淤田有异曲同工之妙。[5]白涂田与称为“白田”的旱田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它并不缺水,而是受水太多。受潮水的影响,这种农田极不稳定,经常被潮水淹没而无法种植,呈休闲状态,因此称为“白涂田”,这里的“白”也是空白的意思,即涂田上没有作物。涂田上没有作物负担,地力得以恢复,加上潮水带来的淤泥也有相当的肥效,赶上好的年景,则会有加倍的收成。即农谚所说的“十年九不收,一熟十倍秋”,而租税负担却并没有因此增加。这也就是“白涂田”受到吴人欢迎的原因。

用“白”来形容没有种庄稼的田地,在宋人笔下还有“荒白”一词,表示土地撂荒,没有种庄稼,而自然生长了一些杂草。如,南宋嘉定八年(1215),左司谏黄序奏:“雨泽愆期,地多荒白,知余杭县赵师恕请劝民杂种麻粟豆麦之属。”[6]又南宋黄震在江西抚州任上时,“本州顷三岁连旱,至去秋而剧。今春贵籴,米升百钱,人多饿死,田多荒白,此某亲行阡陌得之,目见分明。”[7]南宋人李曾伯也提到,“然且庾粟腐红之未见,田莱荒白之尚多,非得实能,曷堪并任?”[8]“荒白”还可以当作动词,相当于荒芜、撂荒,或抛荒。明唐顺之《公移·牌》:“佃户饥饿责在本田主身上,稍稍借贷度日……亦免其流移,荒白田土。”白田,既是没有长庄稼的空白田,自然也就包括所谓的荒田,所以白田又可以当荒田讲。清陶澄《苦雨词》:“鄱江弥弥吹雨天,五月无禾成白田。”“无禾成白田”,是对白田最好的注解。此处白田非但不是因为无水干旱,而是因为洪水泛滥。如同用作旱地解释时的白田又称为白地一样,表示没有庄稼、树木和房屋的土地也可以称为“白地”。

综上所述,古人所说的白田或白地,实际上有两个意义,一是指旱地;二是指空地。明了这一点,我们再来看看辛文所引述的一段所谓“李树神异”的故事。

“田中不得有树,用妨五谷”[9],这本是种田人的常识,《齐民要术》引经据典对这一常识进行了充分的解释,其曰:

五谷之田,不宜树果。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非直妨耕种,损禾苗,抑亦惰夫之所休息,竖子之所嬉游。故齐桓公问于管子曰:“饥寒,室屋漏而不治,垣墙坏而不筑,为之奈何?”管子对曰:“沐涂树之枝。”公令谓左右伯:“沐涂树之枝。”期年,民被布帛,治屋,筑垣墙。公问:“此何故?”管子对曰:“齐,夷莱之国也。一树而百乘息其下,以其不梢也。众鸟居其上,丁壮者胡丸操弹居其下,终日不归。父老拊枝而论,终日不去。今吾沐涂树之枝,日方中,无尺阴,行者疾走,父老归而治产,丁壮归而有业。”[10]

但现实生活中,却经常出现一些违反常识的事情。辛文中所引“张助种李”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兹迻录如下:

汝南南顿张助于田中种禾,见李核,意欲持去,顾见空桑中有土,因殖种,以余浆溉灌。后人见桑中反复生李,转相告语。有病目痛者息阴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谢以一豚。”目痛小疾,亦行自愈。众犬吠声,因盲者得视,远近翕赫,其下车骑常数千百,酒肉滂沲。间一岁余,张助远出来还,见之,惊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种耳。”因就斮也。[11]

辛先生说,田中有桑,诸人且可群相往来息止于树下,自然应属旱地,而不会是水田。这固然不错。但旱地与“白田”之间并不可以划等号,白田既可能是指旱田,但也可能是指空田。何以晋人葛洪所著《抱朴子》中在讲述同一故事时,出现“耕白田”[12]的字样?我以为这里所谓的“白田”可能更多的是当空白田讲,即田中还没有种上树木和庄稼。因为田中空白,所以张助很容易发现不该在田中出现的李核,复又因担心李树长起来后,影响田禾,便捡拾起来种之桑中。一个简单的行为,引发了一桩神奇的故事,进而影响到今人对白田的理解,实在是为当事者张助所始料未及。

辛文在强调白田为旱田的时候,并没有对旱田何以名为白田做出解释,而这正是理解“白田”的关键。众所周知,水田之所以称为“水田”,是因为田中有水;那么,旱田何以称为“白田”?我以为,白田之所以名为白田是因为田中无水(当然不是绝对的无水),而田中无水被称为白田则是与古人对土壤的观察有关。土壤的颜色深浅和土壤中的水分有无是有关系的。土壤含水量高时颜色较深,反之则颜色较浅,旱地之所以称为“白田”,是因为土壤中含水分较少的缘故。受重力的影响,水往低处流,地势高的土壤容易失水,并呈浅白色,而地势低的土壤则因受水多而呈现深黑色。是故古人有“黑地、微带下地”和“高壤白地”的说法([10],16页)。土壤之黑白与地势之高下是有关联的。

高壤白地除地势高,受水少外,还因为蒸发量大导致土壤盐碱化,土壤表面形成白色结晶,也是旱田称为白田的原因之一。因此,白田、白地更多地与盐碱地联系在一起,此类农田往往比较瘠薄,并不适合于粮食生产,勉强种植,收成也低,只有水田(即水稻田或水浇地)的数分之一。故贾思勰建议用之于种树,而不是种谷。他说:“其白土薄地不宜五谷者,唯宜榆及白榆。”([10],243页)

土壤中含水分减少,土壤的颜色发白,由于重力作用,水分下渗,翻耕过后的泥土,总是最上面的表土最先失去水分而发白,古人观察到这种现象,并将其视为土壤耕作的信号。《齐民要术》:

待地白背,耧耩,漫掷子,空曳劳。截雨脚即种者,地湿,麻生痩;待白背者,麻生肥。([10],87页)

须麦生,复锄之。到榆荚时,注雨止,候土白背复锄。如此则收必倍。([10],94页)

凡种下田,不问秋夏,候水尽,地白背时,速耕,杷、劳,频烦令熟。过燥则坚,过雨则泥,所以宜速耕也。([10],106页)

所有这些都是强调必须在雨后土壤返干的时候进行整地和中耕作业,而不是在雨中进行。“白背”指的是土壤表面干燥变白。一言以蔽之,白,指的是土壤失水变白。白田之白,即由此而来。

如果上述白田的解释不错的话,那么,我们回过来要对“水田”进行新的解释。水田在后世多解释为水稻田,水稻田为水田自是不错,但并不是所有的水田都是水稻田。如果说旱地是因为失水发白而称白田话,那么,土壤中尚含有一定的水分,土壤表面尚未发白的农田,其既非水稻田,也不同于一般的白田,也有可能称为“水田”,所谓“地中之湿者皆水”[13]。准此,则历史上所谓的“水田”也包括具备灌溉条件的水浇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将辛文所引清人“便水者为水田”[14]理解成水浇之田也是不错的。

水田,包括水稻田和水浇地,因为具有较好的灌溉条件,产量较之于白田要高出数倍,“故白田收至十馀斛,水田收数十斛”。这也就是古人要兴修水利,发展“水田”的重要原因。但这里我们要说的是,水田包括水稻田,但并不等于水稻田。同样,白地是旱地,但旱地并不等于是白地。或者说,白地只是旱地中的一种。《齐民要术·胡麻》说:“胡麻宜白地种”。如果说白地即旱地的话,这句话几乎没有意义。作者所要表示的意思是,胡麻适宜种植在属于旱地的白地上。

土壤因所在位置和地势之不同,性质差异极大。这不仅事关土地利用,作物种类,产量高低,甚至还直接关系着国家的财政税收。因此,土壤的性质很早就受到人们的关注,其中就包括土壤的颜色。陈旉说:

夫山川原隰,江湖薮泽,其高下之势既异,则寒燠肥瘠各不同。大率高地多寒,泉冽而土冷,传所谓高山多冬,以言常风寒也;且易以旱干。下地多肥饶,易以渰浸。故治之各有宜也。([3],7页)

此前,贾思勰有言:“凡耕高下田,不问春秋,必须燥湿得所为佳。”([10],24页)而土壤的颜色是判别燥湿最直观的标准,也是安排整地时间的主要依据。东汉崔寔《四民月令》曰:“正月,地气上腾,土长冒橛,陈根可拔,急菑强土黑垆之田。二月,阴冻毕泽,可菑美田缓土及河渚水处。三月,杏华盛,可菑沙白轻土之田。”此中的“强土黑垆之田”和“沙白轻土之田”皆与土壤的颜色有关,也与土壤的燥湿和耕地的早晚有关。播种也是如此。《齐民要术·杂说》说:“然后看地宜纳粟:先种黑地、微带下地,即种糙种;然后种高壤白地。其白地,候寒食后榆荚盛时纳种。以次种大豆、油麻等田。”([10],16页)即便是整地的不同技术环节次序,也是以土壤的燥湿和颜色来确定。其中“白背”,即土壤表面干燥发白,是耕-耙-耢最主要的依据。贾思勰说:“湿耕者,白背速楱之,亦无伤;否则大恶也。春耕寻手劳,秋耕待白背劳。盖言泽难遇,喜天时故也。”([10],24页)又种“旱稻用下田,白土胜黑土。……凡种下田,不问秋夏,候水尽,地白背时,速耕,杷、劳频烦令熟。”([10],106页)“白背”只是翻耕过后的土地,在失水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暂时的状态。“白田”则是一种相对稳定土壤水分稀少的状况。

土壤的颜色是如此重要,故很早就引起了古人的重视。《尚书·禹贡》中用以表述土壤颜色的文字有白、黑、赤、青、黄等,用以表示土壤质地的文字则有涂泥等。不同颜色和质地的土壤,其赋税等级不同,如,冀州“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兖州“厥土黑坟,……厥田惟中下,厥赋贞”;青州“厥土白坟,海滨广斥。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徐州“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扬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荆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豫州“厥土惟壤,下土坟垆。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梁州“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厥赋下中,三错”;雍州“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等。

上述不同颜色和质地的土壤,除涂泥为水稻田外,其余皆属旱地之列,但只有白壤和白坟才可能属于所谓的“白田”或“白地”。白坟,指的是色白而隆起的土壤。隆起是白坟形成的原因,而“海滨广斥”又意味着所谓的白跟盐碱有某种关联。

然而,先秦虽有白壤、黄壤之名,但白田、白地之名确始于秦汉以后。辛文推断,“白田”一词的出现与三国时,孙权据有江东,江南土地始深度开发利用,因当地的自然条件,最适宜种植稻谷,水田的垦殖面积便在这时得到大幅度扩展。到西晋结束三国分治局面的时候,就全国而言,水田已经成为一种占有重要份额的土地利用形式,所以,才会通行“白田”这一特指旱田的词汇,并且得以与“水田”相并举。进而认为,“白田”这一说法,其本身很可能就是直接由南方普遍垦殖“水田”而衍生出来。南方人因普遍种植水稻而惯于种植稻米,从而在土质稍逊的“白土”上种植旱稻,这应该是一种很自然的作法;也很可能就是因为在南方耕垦的旱地,起初主要是这类适于旱稻种植的“白土”,所以,人们才会将旱地称作“白田”,而这种起源于江南水田地区的用法,则随着西晋统一江东,很快通行于全国各地。此又一可商榷的说法。

我以为,白田和白地的出现,水田和白田的分野,可能与北方水利事业的发达有关。中国北方自有农业以来便以旱地农业为主,在水利事业尚不发达的情况下,所有的农田都是雨养农田(rainfed field),靠天吃饭。但随着水利事业的发达,一部分农田得到了灌溉,于是就有了水田和白田的分野。得到灌溉的农田,成了“水田”,而未经人工灌溉的农田,便成了“白田”或“陆田”。

因水田有灌溉之便,收成既高,且有保障,发展水利灌溉事业便成为历朝历代的施政重点。夏商周时期,北方旱地所发展起来的沟洫农业虽然是以排除积水为主,但人工灌溉也已经出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诗经》。《诗经·小雅·白华》:“滮池北流,浸彼稻田。”《诗经·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溉。”都是灌溉兴起的明证。春秋战国时期,农田水利建设得到发展,兴修了芍陂、都江堰、郑国渠、漳水渠等大型水利工程,为农田灌溉提供了便利,同时利用井水和河水进行灌溉。西汉时期,关中等地更出现了农田水利的高潮,兴修了六辅渠、白渠、龙首渠等著名水利工程,极大地改善了当地的灌溉条件,“郑、白之沃”成“衣食之源”[15],民得其饶,歌之曰:“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9],1685页)

元人姚枢有诗云:“浊泾一斛几半区,白田一沃成膏腴。”[16]水利兴修的过程就是变白田为水田的过程。魏晋时期,经过战国秦汉以来的水利兴修,水田面积增加,人们对于水田的好处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首次提到白田和水田的傅子(玄):

陆田命悬于天,人力虽修,苟水旱不时,则一年之功弃矣。水田之制由人力,人力苟修,则地利可尽。且虫灾之害亦少于陆田,水田既修,其利兼倍。

尽管唐宋以后人们片面地将水田理解为“水稻田”,而积极致力于在北方旱作地区发展水田稻作农业,甚至“欲化西北之麦陇皆为东南之稻田”[17]。但我个人更倾向认为,唐宋以前的所谓“水田”,特别是傅玄笔下的“水田”,可能是指包括水稻田(简称“稻田”)在内的水利田(简称“水田”)。两者所指并不相同。稻田的重点在稻,水田的重点在水。而属于水田之列的水稻田,在唐宋以前,既可以笼统地称为水田,又可以称为稻田,甚至还可以称为“渠田”①如,汉武帝时,在河东守番系的建议之下,“发卒数万人作渠田。数岁,河移徙,渠不利,则田者不能偿种。久之,河东渠田废。予越人。令少府,以为稍入。”此渠田当系水稻田,不仅因为渠以通水,更因为经营渠田的越人,正是擅长种稻的民族。颜师古在为上述史记作注时说:“越人习于水田,又新至未有业,故与之也。”。由于唐宋以后,水田专指水稻田,于是学者们便创造出“水利田”②《通典》和《文献通考》都有专章讨论“水利田”,可以参考。这一概念来取代先前的“水田”概念,以表示灌溉农田。

从作物来看,秦汉魏晋时期的水利田上所种植的作物,既有水稻③如,魏史起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民歌之曰:“邺有贤令兮为史公,决漳水兮灌邺旁,终古舄卤兮生稻粱”。稻指水稻,粱则表示水稻之外的其他粮食作物。,也有禾黍,“五谷垂颖,桑麻铺棻”([15],1338页)。于此看来,当时所谓“水田”者,指的水利田,而非专指水稻田。唐宋以后,虽然种稻成为兴修水利的主要目标,甚至提出“凡垦田,必须水田种稻,方准作数”[18]。但在灌溉条件改善之后,其他作物种植也得到发展,如清雍正年间,京东各地在怡贤亲王主持之下,大兴营田水利,“霸、保、文、大之间,禾黍丰而稉稻熟,民享乐利”。[19]正如清人吴邦庆所言:“修成水利之后,……但资灌溉之利,不必定种秔稻,察其土之所宜,黍、稷、麻、麦,听从其便。”([19],634 页)

白田在北方原本一直存在,只是因为有“水田”或“水利田”的出现,相对应之下才有了“白田”一词的出现。要之,“白田”一词的出现可能与南方开发无关,而与北方水利灌溉事业的兴起有关。它是北方旱地农业体系内生出的概念,与南方水田稻作农业无关。到是原本指水利田的“水田”一词演变成专指水稻田,受到了南方稻作的影响,不过时间是在唐宋以后。

一词多义是语文中常见的语言现象,更何况随着时代的变化词义也在发生变化,读者当视其在上下文中的意思加以揣摩,以求得正解。即如“白田”一词,在晋人傅玄的笔下表示没有人工灌溉的旱地,在东晋人俞益期的笔下则表示“种白谷”之田①郦道元.水经·温水注,据清王先谦.合校水经注.上海:中华书局,民国排印本《四部备要》,卷36.22b~23a.引自辛文。,而在宋人陈旉的笔下则表示没有种植作物的水田,我们没有必要将其通释为旱田,而在白田与旱地之间画上等号。同样,我们也不能将唐宋以前的所谓“水田”径视为“水稻田”,因为这势必影响到对中国农田水利史上一些重要问题的理解。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虽然不同意辛先生的观点,但高度肯定辛先生的学术敏锐,及对于“白田”等相关问题讨论的首创之功。

1 辛德勇.纵心所欲——徜徉于常见与稀见书之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59~163.

2 房玄龄等.晋书[M].卷47.北京:中华书局.1974.1321.

3 陈旉.农书[M].卷上.知不足斋丛书本,19.

4 范成大.吴郡志[M].卷19.注.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271.

5 王祯.东鲁王氏农书译注[M].缪启愉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600.

6 脱脱.宋史[M].卷173.北京:中华书局.1977.4178.

7 黄震.申转运司乞免派和籴状[M]∥黄氏日抄.卷7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767.

8 李曾伯.兼湖广总领屯田使谢宰执[M]∥可斋杂稿.卷1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281.

9 班固:汉书[M].卷24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1120.

10 贾思勰.齐民要术校释[M].缪启愉校释.卷1.种谷第三.北京:农业出版社,1982.51~52.

11 应劭.风俗通义校释[M].吴树平校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0.342.

12 葛洪.抱朴子内篇校释[M].王明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6.175.

13 崔铣.大象说[M]∥读易余言,卷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49.

14 秦笃辉.平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9.34.

15 范晔.后汉书[M].卷40上.北京:中华书局,1973.1338.

16 姚枢.赋龙池水,即平水之源[M]∥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7.131.

17 黄庭坚.山谷诗注内集外集别集(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5.8.

18 徐光启.农政全书校注[M].石声汉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14.

19 畿辅河道水利丛书[M].吴邦庆辑,许道龄校.北京:农业出版社,1964.24,71.

Abstract This paper disagrees with Prof.Xin Deyong's view on baitian and shuitian,which literally mean the white field and the water field;this paper gives another interpretation of the two words in ancient Chinese documents,and suggests that baitian is a kind of dry land without any artificial irrigation,but not an equivalent of dry-land.Meanwhile it also means bare land including baitian and shuitian that not tilled and occupied by crops and other plants.Similarly,shuitian does not just refer to the paddy field as the times after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but to the irrigated field,including some dry land are irrigated in ancient China.The separation of baitian and shuitian was the result of the development of irrigation works and water conservancy in northern China,and 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e in southern China as Prof.Xin suggested.

Key words Baitian(white field),Shuitian(water field),dry land,irrigated field,paddy field

An Alternative Interpretation of Baitian(white field)and Shuitian(water field):Discussion with Mr.Xin Deyong

ZENG Xiongsheng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Natural Science,CAS,Beijing 100190,China)

N092∶S-092

A

1000-0224(2012)02-0201-08

2012-03-07;

2012-03-19

曾雄生,1962年生,江西新干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科技知识的创造与传播”重大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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