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綦江汉代题刻考述
2012-01-26马炜
马炜
(重庆教育学院美术系,重庆400067)
綦江的东汉崖墓保存数量众多,且较为完好。之前多是对相关崖墓形制、墓葬器物的关注,而少有题刻文字的专门研究。重庆汉代时期的书法研究相对单薄,实与实物材料的局限有关。綦江崖墓提供了材料发现的可能,从题刻文字方面深入下去,定然会从一定程度上改变重庆汉代书法研究的现状。而对于题刻文字,我们既可以从隶书艺术的角度做出书体的辨析,又可以从考古文献的角度对崖墓研究给予重要的补证。如此,不论对于汉代的书体流变,还是对于当时的社会礼制,其研究价值都不容忽视。
1 研究历史及现状
在具体论述重庆綦江汉代题刻之前,有必要先认识一下整个巴蜀地区汉代题刻的研究历史及现状。其研究历程或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期为晚清至民国初年,代表人物为叶昌炽、刘喜海、缪荃孙、柯昌泗等。其中刘喜海《三巴汉石纪存》、缪荃孙《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广为搜访,使巴蜀刻石文字彰显于世,有草创奠基之功。其中柯昌泗《语石异同评》,已对重庆崖墓题刻有所论及,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眼力诚属卓异。第二期为抗战时期,代表人物为邓少琴、常任侠等。邓少琴编著《益部汉隶集录》,穷涉幽险,亲往岩穴摩崖摹拓;身为史家,且能兼顾到书体和考释,将汉代蜀地碑刻的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第三期为上世纪80年代至今。伴随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的展开,川渝两地的崖墓不断有新的发现。一批专事于文物考古的学者,在对崖墓的综合论述中都涉及到了题刻,比较突出的如唐长寿、罗二虎等。此外,四川大学高武等人编纂的《四川历代碑刻》是迄今为止这一领域较为全面、精当的著作。而在本文撰写之前,笔者綦江一行的考察正是主要依据该书所提示的线索。
了解整个巴蜀汉代题刻的研究历史及现状,对重庆綦江题刻的考察,其意义自不待言。其一,上述诸学者著述,其中本就牵涉到綦江。如刘喜海之于《吹角坝题刻》;又如《四川历代碑刻》,书中编录綦江题刻共有六则。其二,蜀地如乐山、彭山等地也是崖墓墓葬风气特盛的地区,綦江与之相比,不论是墓葬的制度,还是题刻书法的风格等方面,都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共通性。而如若深入认识綦江题刻的意义,将之与其他巴蜀地域的崖墓题刻对比研究,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
2 綦江汉代题刻综述
现在将按照笔者实地搜访所获,以及《四川历代碑刻》、《汉代刻石文字目录》、《中国书法全集·秦汉刻石》所编录者,对綦江现已知汉代题刻作一综述。
依编录所列,綦江汉代题刻纪年最早的是延光元年(公元122)的《索恩村崖墓题记》,1987年文物普查时发现于綦江扶欢乡索恩村崖墓,高75厘米,宽40厘米。《四川历代碑刻》著录。题刻隶书曰:“延光元年十一月十五日,王子羊苍……闵宗作石冢,百姓明知也”。(按,现今索恩村已经划入与綦江相毗邻的重庆市万盛区。)该题刻刻于砂岩,石表风化严重,所以文物普查时所制拓片与今日实物比对,多出点画已剥蚀不在。观其书风,跌宕肆意,一些用笔取势,与纵宕一路的汉简不无相合之处。
《七孔子崖墓题记》年代稍晚,题刻于永和四年(公元139)。1987年文物普查时发现,高38厘米,宽14厘米。《四川历代碑刻》著录。綦江福林乡七孔子崖墓共10座,此题记刻于二号墓后壁,文曰:“永和四年二月”,隶书。
《延熹八年柏树林崖墓题记》题刻于綦江中峰乡柏树林崖墓内,高55厘米,宽18厘米,同样是在1987年文物普查时发现。《四川历代碑刻》著录。文曰:“延熹八年(公元165年)四月十二日□□公□□□用廿八大□□□□□□为子□□独自作以十月十日□□”,隶书。该题刻的两行文字以边框相隔,笔意全然不同《索恩村崖墓题记》的飞纵,而是方劲整肃,字形多呈外收内放之势,很有河南、山东一带汉代画像石题刻小品的趣味。
《平路元立作冢题记》题刻于綦江文龙乡亭和村七拱咀崖墓上方的石包(图1),文曰:“光和四年(公元181年)三月二日平路元立作冢直万五千”,分作三行,隶书。《四川历代碑刻》、《中国书法全集·秦汉刻石》等著录。该题刻于1987年文物普查时发现,但此后当地文管所一直只是存其名目,未能实地勘验其具体位置。这次访查,缘于偶然的机会才使得题刻重新为人所识。《四川历代碑刻》收录了该题刻,但拓片没能示以全貌,且释文中“冢”字后失一“直”字。此外,在实地椎拓过程中,隐约可辨“直”字下有一“二”字,是否为当年凿刻痕迹抑或石质本身纹路所致,暂且存疑。从刻制手法看,《平路元立作冢题记》字口很深,多处点画甚至超过1厘米的深度,这在綦江乃至整个重庆一带的汉代题刻中,显得较为特别。可以推想,当时的刻工应以双刀法刻制而成,但历经千年风雨的侵蚀,刀口的锋芒早已钝化。在人工与自然的双重作用下,崖墓题刻也就形成了独具的书法风格,即笔势结体方峻,笔意却圆浑朴厚,内含篆意。就此,可以进一步讨论崖墓题刻与碑刻两类隶书表现形式的异同和关联,或就题刻书法中刻与写、刀与笔的关系展开专门研究。
七拱咀崖墓题刻另有一处单刻一“章”字(图2),字径达一尺左右,凿刻的手法与《平路元立作冢题记》近似,不过字口更深。虽无年代标识,但从其用笔、字势判断,判作汉隶应无异议。“章”字题刻于墓门外侧的悬垂石壁上,收笔处已接近凭岩修筑的水田,因而有理由推测,水田已将“章”字下方的可能续接的题字埋没。
綦江崖墓群最彰者除七拱咀之外,另有中峰乡的鸳鸯村。该处崖墓沿清溪河两岸的峭壁凿刻,是最为典型的巴蜀地区崖墓形制。实地搜访所见的题记均题刻于崖墓墓门外壁,现略述如下。
《光和六年崖墓题记》(图3),文曰:“光和六年三月十二日□□为作石”,隶书。其中“月”字刻于一旁,显然是凿刻时遗漏而致。《陈元盛崖墓题记》两行隶书题字(图4),文曰:“建安十五年二月十日陈元盛葬”。《延熹八年崖墓题记》(图5),文曰:“延熹八年二月廿七日□□□”,隶书。在与《延熹八年崖墓题记》相平行的右侧石壁,亦刻有一行题记,其文仅可识“五年”二字,余者风化严重难以辨识。此外,崖墓外壁还有一处刻马画像的纪年题记“熹平”二字(图6),字口较为清晰。上述鸳鸯村的五则崖墓题记,《光和六年崖墓题记》、《陈元盛崖墓题记》见《四川历代碑刻》、《中国书法全集·秦汉刻石》等著录,余者未见著录。
綦江鸳鸯村的崖墓题记集中位于一处崖墓群,相隔很近,但呈现出来的面貌却对比鲜明。有稚拙草率如顽童所书者,如《光和六年崖墓题记》;又有如《陈元盛崖墓题记》,平和规整中不失灵动可爱。这种风格上的差异,既可以说明书风所以形成的技术因素,如书者、刻工的手艺,也可以从一个方面印证汉代先民们精神世界的无比自由和无限丰富。
以上所述均为已知的綦江崖墓题刻,然而綦江汉代题刻初为世人所知者,首推赶水镇吹角坝《严季男刻石》(图7)。该题刻亦称《建安残石》、《吹角坝摩崖题字》,隶书八行,几乎损泐大半,唯首行“建安六年八月”等字完整可辨。其原石已佚。吹角坝地处渝黔交界处,历代对此地的建制屡有变更,所以前人著录多见题作“贵州吹角坝”,亦不足为怪。
早在南宋时,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卷四》记载:“吹角坝有古摩崖,风雨朘削,苔藓侵蚀,惟识其一二,曰:‘建安’,其他不可辨。在溱州堡,去军四十里。建安,汉献帝年号。”[1]《严季男刻石》首行文字确为“建安”,再者,彼时之“溱州堡”,“去军四十里”,与吹角坝的地理位置相符,因此王象之所记载的古摩崖极有可能便是《严季男刻石》[2]。赵之谦对该题刻也曾做过考辨,其《补寰宇访碑录·卷一》曰:“吹角坝摩崖,八分书。建安六年二月丁丑朔廿二日。石归遵义郑珍,辨为建安七年《卢丰碑》。今审拓本,石系断阙,且首行明是‘六年’,次行有‘严季男’名,六行有‘以灾致祀’字,必非《卢碑》。仍依王象之《舆地碑目》书此。”[3]遵义郑珍即晚清诗人郑子尹,曾作诗专门考释《严季男刻石》,故而赵之谦明辨之。[4]赵之谦在此言“六行有‘以灾致祀’字”,然细察拓本,“以灾致祀”字应在第七行。此或为赵氏一时之误。此外,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也对《严季男刻石》做了详细的考释,可资读者参考。[5]
图1 《平路元立作冢题记》
图2 《题记“章”》
图3 《光和六年崖墓题记》
图4 《陈元盛崖墓题记》
图5 《延熹八年崖墓题记》
图6 《题记“熹平”》
图7 《严季男刻石》
纵览已知綦江汉代题刻,纪年上起于延光元年(公元122),下至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前后大约百年。这一时段正是汉代隶书发展的成熟期,若以书法水平论,小品一般的题记文字,实难与东汉一些经典的碑刻相颉颃,但是此类题刻自有其不容忽视的研究价值。庙堂碑刻如《乙瑛碑》、《史晨碑》之类,用笔精严典重,气象淳和,美则美矣,但无从得见民间题刻质拙率真的意态。崖墓题刻,书写时自可以不拘尺幅,任情发挥。且看綦江《光和六年崖墓题记》,右侧上方有两处“光”字反复题刻的痕迹。由此可知,书刻之时全然是试笔一玩的心态。正因为不计工拙,自然表现出放意疏宕的野逸之趣。再者,崖墓题刻不仅表现出质朴率真的一面,又能极尽奇变,出人意表。比如崖壁或有起伏不平,或有石筋交错,题记的书刻者便会尽腾挪避让之能事,因地制宜,因奇就变,不拘常理。像之前提到的《平路元立作冢题记》,上半部分章法紧密,下半部分章法疏放,末行“千”字的竖画出笔,飞纵之姿又极似汉简中的笔意。而仅此一例已经让观者体会到此类题记书法的独特风格。
也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綦江地处巴蜀一隅,何以众多题刻的书刻技法,既相通于同时期的中原、秦地隶书,又能显示出其独具的率野奇变的书风?这里试着做一粗浅的辨析。其一,巴蜀地区的整个隶书面目以纵逸见胜,綦江题刻可以看作是巴蜀隶书的一个表征。并且,就崖墓而论,綦江与乐山、彭山等地的墓葬礼制均属一个体系,而其崖墓题刻的诸多方面,如文辞、书刻技法等,体现出明显的一致性便不足为奇了。[6]其二,从更深一层讲,上述史实与秦汉之际开始的移民运动有着极大的关联。秦汉统治者为使蜀地真正与内地合为一体,故以移民为策略,以图从文化上实现一统。此过程持续将近三百年。东汉之后,巴蜀土著文化渐趋式微,北方中原文化的渗化却日渐浓郁。其结果,巴蜀文化的地域特色固然不废,但与中原的互通相融却是日渐显著。[7]于是,在此历史背景下再来审视綦江汉代题刻、巴蜀汉代隶书,乃至整个汉代隶书题刻,对之前提出的疑问,就不难给出某种解释了。
3 结语
重庆綦江汉代题刻研究,本文聊且作为发端之用。随着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的开展,綦江汉代题刻,特别是崖墓题刻这一领域,必将有更为详尽的发现,对其研究也将更趋深入精密。当然,如何汲取前人在此一领域的研究成果,取鉴其方法,如何取得相关文管部门的支持,最大限度地考察实物,保护实物,都是目前亟待我们努力完成的。
[1]王象之.舆地碑记目[M].北京:中华书局,1985:107.
[2]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九[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2989.
[3]丛书集成续编·第73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88.
[4]叶昌炽,柯昌泗.语石·语石异同评·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94:132.
[5]《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896·史部·金石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49.
[6]唐长寿.乐山崖墓与彭山崖[M].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
[7]罗二虎.西南汉代画像与画像墓研究[M].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