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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腾、图腾神话与古代符瑞
——中国古代图腾文化新说

2012-01-22胡晓明

关键词:图腾崇拜部族氏族

胡晓明

(南京晓庄学院 学报编辑部, 江苏 南京 210017)

2012 - 02 - 20

胡晓明(1974-),男,历史学博士,南京晓庄学院学报编辑部编辑。

图腾、图腾神话与古代符瑞
——中国古代图腾文化新说

胡晓明

(南京晓庄学院 学报编辑部, 江苏 南京 210017)

在我国,图腾崇拜作为一种原始社会的组织制度在步入阶级社会后逐渐消失了,但是它的信仰方式却以另一种历史的变态——符瑞信仰长久地保留了下来。 符瑞作为中国古代一种特殊的征兆信仰方式,它与图腾崇拜之间至少有两点关键性的联系:一、符瑞的物象有很多来自上古先民崇拜的图腾物;二、与前一点相联系的是,符瑞与图腾神话之间的关系亦十分密切。通过考察具有图腾崇拜背景的符瑞,亦可略窥中国古代多元文明相互融合为一的这一伟大文化特征。

图腾崇拜;符瑞;图腾神话;征兆

图腾崇拜是人类混沌未开时期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自从18世纪末叶进入西方学者们的研究视野以来,它便以其独特的文化魅力,吸引了来自不同学术领域的众多研究者们的强烈兴趣。20世纪初,图腾文化被介绍到中国后也同样在学术界掀起了研究热情,时至今日,它仍然是一个在人类学、考古学、民族学、神话学等诸多研究领域里受到关注的课题,相关的成果可谓汗牛充栋。对此,本文不想过多地去作介绍,而主要是要探究一下它与中国古代符瑞之间的关系,一个一直为图腾研究者在研究我国图腾文化时忽略的问题。

图腾崇拜作为人类社会普遍存在过的一种文化现象,属于原始社会文化形态之一。而随着文明的发展,当人类步入到阶级社会以后,这种文化现象便日益模糊起来,这正像前苏联著名人类学家E·海通所说:“在发达的阶级社会中,古老的图腾观念只是在民间传说中保留了模糊的痕迹。”[1]128然而海通所说的情况在我国却有所不同。

何星亮说道:“图腾文化既是宗教文化,又是社会文化。因为,它包含宗教、法律、文学艺术、婚姻和社会组织制度等多方面的因素。”[2]9在我国,图腾崇拜作为一种原始社会的组织制度(即何星亮所称的社会组织制度因素),的确在步入阶级社会后逐渐消失了,但是它的信仰方式(即宗教因素)却以另一种历史的变态——符瑞长久地保留了下来。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符瑞作为中国古代一种特殊的征兆信仰方式,它与图腾崇拜之间至少有两点关键性的联系:一、符瑞的物象有很多来自上古先民崇拜的图腾物;二、与前一点相联系的是,符瑞与图腾神话之间的关系亦十分密切。本文拟就这两点分别作出阐释。

一、图腾物是符瑞的重要来源之一

所谓符瑞,又称祥瑞、瑞应,指的是各种各样被赋予神异色彩的物象。在中国古代,这些物象据说是统治者拥有天命的象征,借助它们,统治者可以用“天命”的名义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统治。从文献记载来看,早在西周时期即已有符瑞这一思想观念,而到西汉时开始大规模地流行起来,各种被称为符瑞的事物遂纷纷见于记载。符瑞的种类繁多而庞杂,有动物,有植物,还有其他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甚至包括具有预言性质的符命类谶语等。在种类繁多的符瑞中,尤其是在动物和植物符瑞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一个特点,那就是在它们当中有很多具有图腾崇拜的背景,或者说其原型即是上古先民崇拜的图腾物。像龙、凤、白虎、白狼、白狐、九尾狐、白鹿、赤熊、赤乌、嘉禾、景云等等,这些符瑞差不多都可以确定有图腾崇拜的背景:龙、凤自不必说,又如白虎,一般认为是古巴人的图腾物。《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传》:“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又《华阳国志·巴志》:“秦昭襄王时,白虎为害,自秦、蜀、巴、汉患之……高祖因复之,专以射白虎为事……故世号‘白虎复夷’,一曰‘板楯蛮’”。*按,据任乃强考证,“秦、蜀、巴、汉”之“秦”为“黔”之讹,即指黔中郡。引文见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此“白虎”只能理解为是以白虎为图腾的部族,因为如果指实为白虎,怎么可能为患黔中、蜀、巴、汉这么广大的地区呢?余者诸如白狼、白鹿是古代西北或北方某些戎狄部族的图腾物,白狐、九尾狐为淮夷人的崇拜物*有人认为九尾狐即是白狐,白狐是九尾白狐的略称(参见傅军龙《九尾白狐与中国古代的祥瑞观》,《北方论丛》,1997年第2期)。笔者以为,九尾狐虽然亦称九尾白狐,但是它尚有九尾这一明显的特征,故并不等同于一般的白狐,《竹书纪年》曰:“帝杼征于东海,及三寿,得一狐九尾”,特别强调“一狐九尾”是其证。另,汉画像石上也有九尾狐的画像,明有九尾的特征。至于九尾的来历,学者间各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认为与天象有关,有的认为与生殖崇拜有关,有的又从音韵学角度求解,笔者以为其是东夷人的图腾神。然不管是何来历,其在符瑞中以九条尾巴这一明显的特征现之于世是确定无疑的。,赤熊、景云为黄帝部族的图腾物,赤乌、嘉禾为周人的图腾物等等,在各种历史文献中皆有不少反映,此不再一一细说。

以上有图腾崇拜背景的符瑞一般又表现出两个明显的特点,其一便是它们多为原生符瑞,并伴有衍生现象。那么,何谓原生符瑞,何谓符瑞衍生现象呢?虽然说符瑞种类纷繁复杂,但是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一些有规律的情况,特别是在某些动物符瑞上表现得比较明显。例如,龙作为龙符瑞的总称,分别有黄龙、白龙、黑龙、青龙、赤龙等五种,又如与凤凰符瑞相似的有鸾鸟*《宋书·符瑞志》称鸾鸟为神鸟,乃是为了避南齐明帝萧鸾的讳。有人认为鸾鸟是凤凰的别称,其在先秦文献中已习为常见。如《山海经·西山经》曰:“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又《大荒西经》:“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似乎表明鸾鸟、凤鸟确实是同物而异称。然《海外西经》又曰:“此诸夭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皇卵,民食之”。又《海内西经》:“开明西有凤皇、鸾鸟”,“凤皇、鸾鸟皆戴伐。”此多处凤鸟、鸾鸟并举,又似乎表明二者是有区别的。《周书·王会解》孔颖达注曰:“鸾,大于凤,亦归于仁义者也。”《后汉书·章帝纪》注引孙柔之《瑞应图》曰:“鸾鸟者,赤神之精,凤凰之佐。鸡身赤尾,色亦被五彩,鸣中五音。人君进退有度,亲疏有序,则至也”。又《艺文类聚》卷九十《鸟部上》引《决录注》云:“太史令蔡衡对曰:‘凡象凤者有五,多赤色者凤,多青色者鸾,多黄色者鹓鶵,多紫色者鸑鷟,多白色者鹄。今此鸟多青,乃鸾,非凤也。”由此可知,鸾鸟与凤凰种属相类,然区别亦甚明显。、神雀、发鸣、爰萧,乌符瑞有白乌、赤乌、青乌、三足乌,龟符瑞则有灵龟、玄龟、白龟、毛龟,狐符瑞有九尾狐、白狐、赤狐、黑狐,马符瑞又有龙马、腾黄、泽马,如此等等。概而言之,这些动物符瑞,大多都有以某一动物为中心,衍生出若干在种属上相近的其他符瑞的现象,这就是符瑞的衍生现象,在这种现象中,居于中心地位的动物可称作原生符瑞。问题是,这种看似有规律的衍生现象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研究图腾文化的学者都知道,原始先民崇拜的图腾也有衍生现象。图腾的衍生是伴随着原始氏族的分化而出现的。在原始社会,大的氏族有时会分离出若干小的氏族,分离出的新氏族会选择新的图腾以与原氏族相区分,但新图腾一般与原氏族的图腾又有着渊源关系,这种现象就是图腾的衍生。根据《左传》的记载,少暤氏以鸟名官,其下官号分有凤鸟、玄鸟、青鸟、丹鸟等等。少暤氏族以鸟为图腾是学界公认的,而所谓的凤鸟、玄鸟、青鸟、丹鸟等等,显然都是从少暤氏族中分化出的新氏族的图腾。类似的例子还有《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裴骃集解云:“应劭曰:‘黄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纪事也。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中官为黄云。’张晏曰:‘黄帝有景云之应,因以名师与官。’”对于黄帝部族以云为崇拜物,杨伯达《黄帝受命有云瑞 夷巫事神琢瑞云》一文从考古学的角度亦有所阐发,有兴趣的读者可进一步参看。[3]

图腾的衍生现象在我国现代的民族调查中也得到了证实,对此,何星亮在《图腾与中国文化》中有详细的介绍,兹不复述。[2]10-13基于上述,笔者以为,图腾作为符瑞的重要来源,它的衍生现象也必然会反映到符瑞中去。因此,可以这样认为,我们看到某些符瑞的衍生现象,其实质是图腾衍生现象在后世的孑遗。

第二个特点,就是有图腾崇拜背景的符瑞一般是比较重要的,即所谓的大瑞或上瑞。在古代,常根据符瑞所象征的政治意义的大小,一般将符瑞分为大瑞、上瑞、中瑞和下瑞,例如王充在《论衡》中,即将凤凰、麒麟称作为大瑞:“夫言凤皇、骐驎之属,大瑞较然,不得增饰,其小瑞征应,恐多非是。”[4]又如,《唐六典》中列有瑞物148种,就是依据上述四种情况分别列出的:“凡祥瑞应见,皆辨其物名。若大瑞,大瑞谓景星、庆云、黄星真人、河精、麟、凤、鸾、比翼鸟、同心鸟、永乐鸟、富贵、吉利、神龟、龙、驺虞、白泽、神马、龙马、泽马、白马赤髦、白马朱騣之类,周匝、角瑞、獬豸、比肩兽、六足兽、兹白、腾黄、騊駼、白象、一角兽、鼈封、酋耳、豹犬、露犬、玄圭、明珠、玉英、山称万岁、庆山、山车、象车、鸟车、根车、金车、朱草、屈轶、蓂荚、平露、萐莆、蒿柱、金牛、玉马、玉猛兽、玉瓮、神鼎、银瓮、丹甑、醴泉、浪井、河水清、江河水五色、海水不扬波之类,皆为大瑞。上瑞,谓三角兽、白狼、赤羆、赤熊、赤狡、赤兔、九尾狐、白狐、玄狐、白鹿、白麋、白兕玄鹤、赤乌、青乌、三足乌、赤鷰、赤雀、比目鱼、甘露、庙生祥木、福草、礼草、萍实、大贝、白玉赤文、紫玉、玉羊、玉龜、玉牟、玉英、玉璜、黄银、金藤、珊瑚钩、骇鸡犀、戴通璧、玉瑠璃、鸡趣璧之类,皆为上瑞。中瑞,谓白鸠、白乌、苍乌、白泽、白雉、雉白首、翠鸟、黄鹄、小鸟生大鸟、朱雁、五色雁、白雀、赤狐、黄羆、青燕、玄貉、赤豹、白兔、九真奇兽、充黄出谷、泽谷生白玉、琅玕景、碧石润色、地出珠、陵出黑丹、威绥、延喜、福井、紫脱常生、宾连阔达、善茅、草木长生,如此之类,并为中瑞。下瑞,谓秬秠、嘉禾、芝草、华苹、人参生、竹实满、椒桂合生、木连理、嘉木、戴角麀鹿、駮鹿、神雀、冠雀、黑雉之类为下瑞。*《唐六典》所列符瑞,有的名称或有误,如吉利应为含利,周匝应为周印,角瑞应为角端,金藤应为金胜,充黄出谷应为流黄出谷,等等。详细请参见牛来颖《唐代祥瑞名物辨异》,载《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2期。皆有等差。若大瑞,随即表奏,文武百僚诣阙奉贺。”[5]卷四

根据《唐六典》的记载,我们可以发现,凡是有图腾崇拜背景的,大部分都列在大瑞和上瑞之中,毫无疑问,它们也是最为统治者看重的符瑞。之所以如此,当与它们曾经作为图腾物而受到原始先民的长期崇拜有关。后来,图腾制度虽然消失了,但是崇拜的观念却在历史中沉淀下来,而不会轻易地消失掉,并最终融入到后世符瑞信仰中。

二、图腾神话与符瑞的密切联系

原始先民崇拜的图腾物成为后世的符瑞,上面的分析只是指出了这一存在的事实,那么,其促成的内在因素又是什么呢?这还需要通过分析图腾神话和图腾的属性、作用来作出说明。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图腾神话。王增永在《神话学概论》中是这样解释图腾神话的,他说:“图腾神话是随着图腾崇拜的出现而形成的。有关图腾的简单解释和说明就是图腾神话……图腾与氏族有什么关系,氏族为什么要信仰图腾,图腾神话就是这种最初的解说性语言。图腾崇拜是一种虔诚的信仰观念,要想把图腾变成氏族成员的集体思维,不仅要有各种仪式及动作,而且需要有表现具体事象的语言故事,这就是富有叙事情节的神话。”[6]186图腾神话通常都有一个相似的主题,即在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人都愿意把本氏族、部落的始祖或英雄人物与图腾物联系起来,在它们之间体现出一种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图腾物因此被看作是本氏族、本部落最亲近的神物。以常见的动物图腾崇拜言之,主要有以下四种情形:一、直接将某种动物视为本部族的先祖;二、认为本部族是由本部族的始祖和某种动物交合或感应而产生;三、部族的始祖形象是一种动物与人的合体;四、某些动物与本部族的祖先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

图腾神话所具有的上述特征,是由图腾的属性决定的。何星亮在《图腾与中国文化》中对图腾作定义说:“图腾是某种社会组织或个人的象征物,它或是亲属的象征,或是祖先、保护神的象征,或是作为相互区分的象征。”[2]6图腾既然是氏族的亲属、祖先,图腾与先祖之间的密切关系便成为图腾神话的重要内容,这种关系往往以感生神话表现出来(当然,并非所有的感生神话都是图腾神话),它们的产生和在部族中流传也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即是为了说明某一部族诞生和兴起的非同寻常。而这些感生神话所描绘的种种神迹,在后世统治者看来,正是自己先祖得到天命,本部族将要兴起的前兆,因而也就是所谓的符瑞了。例如华胥履雷泽之迹而生伏羲,女登感神龙而生炎帝,附宝感大电光而生黄帝,庆都感赤龙而生尧,以及《诗经》所颂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等等。这样,我们也就毫不奇怪在汉代的谶纬、《宋书·符瑞志》中为什么会记载有那么多与图腾感生有关的感生神话了。*当然,这些神话肯定有不少汉代谶纬家们演绎的成分,但是大多数神话的核心主题当是从上古社会流传下来的,而并非全是杜撰。

上述感生神话,因图腾显示的神迹而成为后世的符瑞,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图腾神话与物占神话相似,也具有强烈的征兆意义,其寓意吉祥的也会成为后世的符瑞。*所谓物占,亦称杂占,主要是指依据事物的某些异常现象来判断未来的吉凶,由物占事件演绎而成的神话,即是物占神话。例如商周之际的“白鱼跃舟”之说,即是根据一则物占事件演绎而来的,这一神话也是后世认为周武王得天命的符瑞之一。赵沛霖先生在考察原始物占时,曾援引过许多物占神话,而实际上那些神话多数更像是图腾神话,而他所以直接援引过来,显然在他看来,那些与图腾有关的,并具有强烈征兆意义的神话属于物占神话是自不待言的。[7]但是笔者以为,某些图腾神话虽然也具有征兆意义,但是很难说它们中的每一则神话皆有与之对应的物占事件真实地发生过。这应是图腾神话与那些由真正的物占事件演绎而来的物占神话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问题在于,图腾神话何以也具有强烈的征兆意义而被赵沛霖理所当然地看作是物占神话呢?我想这与图腾的作用有关。

在图腾崇拜中,图腾既然是氏族或部族的先祖,那么图腾神理所当然负有对本氏族或部族庇护的责任。事实也的确如此,先民崇拜图腾,最重要的目的便在于寻求图腾神的佑护。因而,在图腾神话中出现一些由于图腾的现身而给氏族或部族带来福音的情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例如,《国语》曰:“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鸑鷟为凤凰之别称,语见《国语·周语上》。这是一则典型的物占式记录,然而其背景故事应属于图腾神话:在这则神话中,一定有一个以鸑鷟现身为前兆,周人如何兴起的故事。与之相似,《左传·昭公十七年》所记“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之事也当如是。至于“鸑鷟”是否真的现身于岐山,“凤鸟”是否真的适时飞临,我们更宁愿相信它们只是发生在神话中。这是图腾作用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图腾保护神的作用只是相对的,因为不同氏族或部族崇拜的图腾一般是不一样的,对于某个氏族或部族而言,他们信仰的图腾神只应对本氏族或部族提供保护,而对其他氏族或部族则未必。相反,陌生或敌对者之间,对方的图腾神则被认为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害,从而变成需要躲避、防范的凶神恶煞了。《左传》宣公三年载王孙满之语曰:“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8]在王孙满看来,夏人“铸鼎象物”,是为了让百姓能够知道神、奸,不会遭遇到“魑魅魍魉”等怪物。清代学者毕沅、洪亮吉等人认为,《山海经》中所述奇形怪物即来自“铸鼎象物”。而在今天看来,这些怪物明显地具有动物图腾的色彩。如:

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南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名曰犭婴如。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足,名曰数斯,食之已瘿。(《西山经》)

有鸟焉,其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其名曰絜钩,见则其国多疫。(《东山经》)

其神状皆人身而羊角。其祠:用一牡羊,米用黍。是神也,见则风雨水为败。(《东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猲狙,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东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南山经》)

对于《山海经》中这些以怪异、凶恶面目示人,有的甚至会给人带来灾难的怪物,有人认为从图腾的角度来解释是不能成立的。例如廖群便说道:“‘图腾说’也认为‘天下安宁’、‘天下大水’、‘其国大疫’等灾祥祸福乃是怪物的神通所致,而图腾发展到图腾神崇拜阶段,正是被说成是神通广大的。然而这里起码有两点被忽略了,第一,图腾显灵有明显的归属范围,管不了整个‘天下’;第二,是原始人与图腾认亲,本是要避祸求福,所以图腾除了是氏族、胞族的祖先神,还是族人们的保护神,而《山海经》中的这些怪物所‘招’来的十有八九是灾难,岂有把恶魔认作亲人而感恩戴德的?”[9]其实,廖群所提出的被忽略的两点是不成立的。从上面所举多条例子可以看出,《山海经》中的这些怪物很少是管整个“天下”的,而即便是少数怪物管了“天下”或者“国”,上古时代的“天下”与“国”的观念与今天的观念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此其一。其二,正像前面所交代的,在陌生或敌对部族之间,他们各自的图腾物对于敌对的一方来说即是凶神恶煞,是“魑魅魍魉”。《山海经》中众多会带来灾难的怪物,显然是从陌生或敌对的角度来记载的,而不是从这些怪物所代表的部族一方来记载的。记载的目的即是王孙满所说的,让己方百姓能够知道神奸,不会遭遇“魑魅魍魉”。

图腾无论是给人带来福佑,还是不祥,它们皆属于祯祥的范畴,并且由于具有着物占的表现形式,如果它们再携有神话的背景,那么,这种背景神话究竟是称之为图腾神话,还是称之为物占神话,有时候也确实难以把握。故而,赵沛霖先生把它们直接当作物占神话去考察,是可以理解的。这种具有物占表现形式的图腾神话,它们也与物占神话一样,如果具有着吉祥的寓意,它们在后世也会成为象征“天命”的符瑞。对此,拙文《物占、物占神话与符瑞——符瑞的神话学解读》中也有相关的阐述,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10]

三、由图腾到符瑞——中原多元文明融合为一体的体现

通过上面两点阐述,图腾、图腾神话与符瑞的关系似乎已经比较清楚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的探究。图腾崇拜作为原始社会长期存在的信仰方式,它是不可能不发生变化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氏族和部族是处于不断分化和合并中的。这反映到图腾文化上,便是图腾物的分化与组合。由于大的氏族或部族有时会分离出小的氏族或部族,于是产生了如前文所述的图腾衍生现象。

另一方面,古代氏族之间的通婚、联盟,以及由于战争而导致的兼并等等情况时有发生,这又导致图腾物的相互接受现象的出现。图腾物的相互接受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互相完整地接受对方的图腾物。何星亮说:“一个氏族、部落或民族崇拜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图腾现象屡见不鲜”。[2]106例如夏族的图腾有龙、熊、鱼等,商族的图腾有玄鸟、母猴、太阳等,越族的图腾有蛇、鸟,等等。对此,何星亮并未解释其中的原因,笔者以为图腾物的相互接受可能是这种现象产生的主要原因之一。第二种情况是图腾的合并。图腾物的合并是指氏族、部族在联合或兼并后,以他们中的某一种图腾为主导,吸收其他图腾的部分因素,从而组成一个新的图腾,作为新建立的部族共同崇奉的图腾。在中国,其最典型者莫过于龙与凤。例如龙图腾,距今已有六千多年历史,有“中华第一龙”之称的河南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的蚌壳龙,与我们以往所见到的龙形象极为神似。该龙头近似于马,身体似蛇,明显具有多种动物合并的特征。这一考古发现也印证了闻一多先生曾经的观点,他说:“龙的基调还是蛇,大概图腾未合并以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后来有一个以这种大蛇为图腾的团族,大蛇这才接受了兽类的四角,马的头、鬣,鹿的角,鹰的爪,鱼的鳞、须和尾……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龙了。”“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揉和成的一种综合体,因部落的兼并而产生的混合图腾。”[11]26图腾的相互接受让原先是陌生或者敌对的图腾将不再是可怖之物,并成为更多部族的保护神,尤其是新的混合图腾,理所当然地是在更广地域范围内生活着的人们的保护者。龙、凤之所以成为我国各个区域先民的共同崇奉之物,当由是而来。

另外,图腾的相互接受还暗含着弱小的,或者落后的文明接受了强大的,或者先进文明的这一重要因素。正是因为这一点,凤凰作为鸟图腾的一种,本是东夷人的崇拜物,并非是周人的原崇拜物,而周人却也可以将它作为本族兴起的象征(符瑞)。因此,历史文献中出现“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的记载,即便是从图腾文化的角度去理解,也不应感到有什么奇怪的。

图腾的相互接受,使得图腾崇拜突破了原氏族、部族的界限,从而促进了氏族、部族之间图腾的相互信仰。这样,在许多氏族、部族之间,陌生、可怖之图腾渐少,而具有吉祥、福佑之意的图腾渐多,这是图腾文化在我国上古社会中相互融合的突出表现。而后来之所以有那么多图腾物能够成为全社会认可的吉祥之物——符瑞,图腾的相互接受无疑是其中的关键因素之一。

目前的考古已经证明,中国古代原始文明是一种多元一体的文明,而华夏文明的最终形成,实际上又是以中原为中心,融合了周边多元文化的结果。这中间既有联合,又有冲突和战争,因而氏族或部族的分化与整合是经常发生的。但无论是分化,还是整合,其最终结果还是趋于统一和融合。这种融合反映到图腾文化上便是图腾的相互接受,而图腾信仰的变态——众多具有图腾崇拜背景的符瑞,便是这种图腾相互接受现象在后世的折射。进言之,我们通过考察那些具有图腾背景的符瑞,亦可略窥中国古代多元文明相互融合的这一伟大文化特征。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以上对我国古代图腾文化与符瑞之间的关系的探讨,是在忽略了原始社会的其他信仰因素的情况下进行的。其实,原始先民的信仰不仅仅只有图腾崇拜,还有自然崇拜,如对日月星辰、大地山川的崇拜,动植物崇拜,以及祖先崇拜等。这正如夏渌所言:“原始农牧民对自然的崇拜,对大地的崇拜,对氏族图腾的崇拜和祖先的崇拜交织在一起”。[12]对这些交织在一起的信仰形式,即使是图腾文化研究者也很难将它们严格区别开来,例如何星亮即曾有点无奈地指出:“如何识别、区分图腾文化及其残余,学术界目前尚无公认的准则。因此,不少人往往把图腾崇拜与动植物崇拜、自然崇拜等混为一谈,不能区别彼此之间的界限。”[2]20鉴于此,笔者只选取了图腾崇拜来考察其与符瑞之间的渊源关系,但是,秦汉以后流行的符瑞思想中融入了包括图腾崇拜在内的各种原始信仰因素,乃是确定无疑的。

[1] E·海通.图腾崇拜[M].何星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 何星亮.图腾与中国文化[M].江苏凤凰出版社,2000.

[3] 杨伯达.黄帝受命有云瑞 夷巫事神琢瑞云[J].故宫博物院院刊,2008(1).

[4] 王充撰, 黄晖校释.论衡校释[M]. 中华书局,1990.

[5] 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M].中华书局,1992.

[6] 王增永.神话学概论[M].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7] 赵沛霖.物占神话:原始物占与神话的实用化——《山海经》研究之一[J]. 福建论坛:社会科学版,1984(2).

[8]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修订本)[M].中华书局,1990年.

[9] 廖群.《山海经》中的原始征兆信仰及其民俗学价值[J].民俗研究,2006(2).

[10] 胡晓明.物占、物占神话与符瑞——符瑞的神话学解读[J].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

[11] 闻一多.诗与神话[M].中华书局,1956.

[12] 夏渌.中华民族的根——释“帝”字的形义来源[J].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2).

Totem,TotemMythologyandAncientFurui——A New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Ancient Totem Culture

HU Xiao-ming

(Nanjing Xiaozhuang College, Academic Journal Editorial Office, Nanjing, 210017, China)

In China, totem worship, as an organizational system of the primitive society, has gradually faded away after entering the class society, but its forms of faith have been long reserved in another historical form-the faith of Furui which was a special kind of sign faith style in ancient China. There are at least two key links between Furui and Totem worship: first, a large number of images of Furui originated from totem objects worshiped by the ancestors; second, linked to the former point, Furui are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otem myths. The great cultural identity of the integrated diverse ancient civilization in China can be seen by examining Furui with totem worship background.

totem worship; furui; totem myths; sign

B933

A

1009-105X(2012)02-008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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