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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黄庭坚、陈师道诗歌优劣之争考论

2012-01-21刘欢萍

关键词:豫章诗派后山

刘欢萍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黄庭坚与陈师道是江西诗派的开创者,他们的诗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学界的研究相对充分,然而就大量存在的历代文人对于二人诗歌成就的优劣轩轾并未给予足够的关注。事实上,在二人创作的当时即有“黄陈齐名”之说及孰优孰劣的争论,此后,伴随着一定历史时期的文化背景、诗歌思潮的变化,争论的重心与品评的标准也随之发生变化,精辟独到之见时出。考察历代文人对黄、陈诗歌优劣之争,有助于更深刻地把握二人的创作成就及江西诗派的艺术风格。

黄庭坚与陈师道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陈师道曾自云:“于诗初无师法。”“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并直言:“仆之诗,豫章之诗也。”(《答秦观书》)[1](542)在《赠鲁直诗》中陈氏还直接表明“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1](285)。足见他对黄庭坚的倾慕之情。同样,黄庭坚对陈师道也惺惺相惜。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记载:“予问山谷:‘今之诗人,谁为冠?’曰:‘无出陈师道无己。’”[2](19)黄庭坚赞陈师道是“碌碌盆盎”中的“古罍”,盛誉他“唯有文字工,万古抱根柢”,并自谦“我学少师承,坎井可窥底”(《次韵秦观过陈无己书院观鄙句之作》,《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三),而后山则“文章似扬马,咳唾落明珠。……秋来入诗律,陶谢不枝梧”(《和邢惇夫秋怀十首》,《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四)。将陈氏与诗文巨擘扬马(扬雄、司马相如)、陶谢(陶潜、谢灵运)相提并论,可谓称赏有加。其《答王子飞书》一文更是赞誉陈师道“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川涤源、四海会同者也。其作诗之渊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至于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3](卷十九)。

虽然陈师道表示“愿立弟子行”,黄庭坚也俨然以师自居①,但关于二人诗歌成就的优劣轩轾以及师承渊源的辨析,早在黄陈二人诗名蜚声宋代诗坛之时,就已成为人们的论题之一。北宋末年,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标举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将陈师道也归为此派法嗣。可见,二人在创作宗尚与艺术风格上存在着共通的倾向,并且都达到了一定的造诣,这点已为时人共识。当时诗坛已有“黄陈”并称之说,并常将二人放在一起品评。如南宋谢枋得在《叠山集》中将黄山谷、陈后山二家归为“本朝诗祖”。戴复古云:“举世吟哦推李杜,时人不识有陈黄。”南宋陈长方《步里客谈》(卷下)载:“章叔度宪云:每下一俗间言语,无一字无来处,此陈无己、黄鲁直作诗法也。”此语就二人共通的创作手法而言,颇中肯綮。南宋韩淲《涧泉日记》(卷下)云:“少游在黄、陈之上,黄鲁直意趣极高,陈后山文字才气短,所可尚者步骤。”

关于黄陈齐名,或者孰优孰劣的评判,宋人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后山》中有一段生动详细的记载:

后山树立甚高,其议论不以一字假借人,然自言其诗师豫章公。或曰:“黄、陈齐名,何师之有?”余曰:“射较一镟,弈角一著,惟诗亦然。后山地位去豫章不远,故能师之,若同时秦、晁诸人则不能为此言矣。此惟深于诗者知之。”[4](478)

另外,陈师道门人魏衍在《彭城陈先生集记》中也有相似的记载:“(陈师道)及见豫章黄公庭坚诗,爱不舍手,卒从其学,黄亦不让。士或谓先生过之,惟自谓不及也。”[5](16)魏氏对其师的评价固不免过誉,但结合刘克庄的记载,可见当时的士论并非众口一词地认为陈诗不及黄诗,即既有不少人对二人的师承表示怀疑,也有部分人认为后山的诗文成就高过山谷。就此陈师道自己不仅知悉,而且显然对此有所思考,他在《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中云:“我诗浅短子贡墙,众目俯视无留藏。句中有眼黄别驾,洗涤烦热生清凉。人言我语胜黄语,扶竖夜燎齐朝光。三年不见万里外,安得奋身置汝傍。”[5](218–220)“人言我语胜黄语”明确道出当时人存在的一些看法,“扶竖夜燎齐朝光”以及尾联,则是陈氏对这些观点的回应,自谦之余也再度表达了对黄诗的服膺。但从将这一士论认真地写入诗歌并回应的行为本身看,陈氏对自身诗才还是颇有自信的。

时人的轩轾评判,主要仍是从二人的师承关系出发来褒贬诗艺的。南宋大儒朱熹对二人的诗文以及师承也有过品评:“择之云:‘后山诗恁地深,他资质尽高,不知如何肯去学山谷。’曰:‘后山雅健强似山谷,然气力不似山谷较大,但却无山谷许多轻浮底意思。然若论叙事,又却不及山谷,山谷善叙事情,叙得尽,后山叙得较有疏处。若散文,则山谷大不及后山。’”[6](3334)针对他人对陈以黄为师表示的质疑,朱熹的回答表面看来各有褒贬,但细绎其言,还是扬黄而抑陈的。与此相反,陈振孙对后山平澹自然的诗风颇为欣赏,他认为是山谷所不及,“后山虽曰见豫章之诗,尽弃其学而学焉,然其造诣平澹,真趣自然,实豫章之所缺也”。[7](593)

金元时期人们对陈、黄地位的争论较南北宋诗坛的纷纭热烈有所褪色,这与其时诗坛多偏重于复古,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尊唐抑宋的倾向有关。代表性的学者如王若虚,他在《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七《文辨》(四部丛刊本)中鲜明地表达了鄙薄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的态度:“扬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学,皆斯文之蠹也。”王若虚不遗余力地抨击江西派诗歌,是与其主平易、反奇险雕刻的主张相通的。当然,金元诗坛对黄陈等人诗艺并非都是一概抹杀,仍有不少学者充分认识到他们的成就并给予合理的肯定,如元代张之翰有诗句云“宋称欧苏及黄陈,唐尊李杜与韩柳”(《西岩集》卷三),将黄陈并称,并与欧苏一起作为宋诗代表,上配唐诗大家李杜、韩柳。这一时期颇具代表性的评论源自江西诗派殿军人物方回。自北宋末吕本中作《宗派图》以来,方回是再度系统论述江西诗派诗学谱系的一位学者。他编选《瀛奎律髓》,提出著名的“一祖三宗”之说,将黄陈二人并列为“宗”,他于陈、黄的诗文成就均十分推重。主张“诗以格高为第一”,认为诗骚以来的“其中以四人为格之尤高者,鲁直、无己上配渊明、子美为四也”(《唐长孺艺圃小集序》,《桐江续集》卷三十三)。以诗歌大家陶、杜为比,可见其对二人的肯定。方回经常将黄、陈并称,“学诗者不可不深造黄、陈,摆落膏艳而趋于古淡”[8](158),他甚至认为“黄陈诗为宋诗之冠”[8](42),“黄陈特以诗格高,为宋第一”[8](925)。

在师承关系上,方回也认识到后山师法山谷,并开始关注二人的际遇关系。他在《桐江续集》(卷三十二)中曾考订二公相遇之年。又于《桐江集》卷五中讨论后山诗名日著与山谷品题之关系,曾引刘元辉诗《读后山诗感其获遇山谷》:“开户觅佳句,平生苦用工。然非豫章叟,谁识后山翁?无复才相忌,由来道本同。嗟予生较晚,不预品题中。”并评论道:

有一朋友过回,见此诗,亦曰不然,回问其何以不然,曰:“后山纵不值山谷,亦必不无闻于世。”回退思之,后山为文早师南丰,不知何年以诗见山谷,听山谷说诗,读山谷所为诗,焚弃旧作,一变而学豫章。然未尝学山谷诗,字字句句同调也。意有所悟,落花就实而已。然后山平生诗初不因山谷品题而后增价也。[9]

方氏认为后山学山谷诗,并非字模句拟,而是有所悟入,即便没有山谷的品题也自会发光,同时,方回也承认“然则未见豫章,其诗一时,既见豫章,其诗百世”(《唐师善月心诗集序》,《桐江续集》卷三十二)。方回之所以认为后山诗自有成就,不为山谷牢笼,原因在于“其实学老杜,与之俱化也”[8](16)。不仅如此,方回还对二人的诗进行了具体比较:“自老杜后始有后山,律诗往往精于山谷也。山谷弘大,而古诗尤高,后山严密,而律诗尤高。”[8](667)他认为黄陈二人在古、近体诗上各有专长。表面看来,方回似乎不偏此废彼,甚至更为推崇黄诗,曾云“山谷诗宋三百年第一人”[9]。事实上,方回更为偏爱陈师道,因为他本人于古、律诗更为看重律诗,而从他的律诗选本《瀛奎律髓》的选诗情况就可很明显地发觉方回尊陈胜于尊黄:其中选陈师道诗歌高达111首,在唐宋诗人中排在第5位,宋代诗人中则排在第3位。而其中选黄庭坚仅有35首,在唐宋诗人中排在第18位,宋代诗人中排在第11位。[10](70−79)

明人承元代诗歌复古余绪,宗唐思潮成为贯穿有明一代的文学主流,扬唐抑宋之声充斥诗坛,因而,就黄陈二人诗文优劣之讨论也相对沉寂。有代表性的属明中后期诗论家胡应麟的《诗薮》,曾集中论评了黄陈诗在体裁、风格等方面的得失优劣。他认为以体裁论,黄陈都是近体优于古体,但近体师法老杜并未得真传,“宋黄、陈首倡杜学,然黄律诗徒得杜声调之偏者,其语未尝有杜也。至古选歌行,绝与杜不类,晦涩枯槁,刻意为奇而不能奇,真小乘禅耳,而一代尊之无上。陈五言律得杜骨,宋品绝高,他作亦皆悬远。”[11](56)“七言律壮者必丽,淡者必弱。……古今七言律淡而不弱者,惟陈无己一家。然老硬枯瘦,全乏风神,亦何取也。”[11](218)胡氏言下之意是认为后山律诗成就略高于山谷,但也所造不高。至于绝句,二人都不足观,“黄、陈律诗法杜,可也,至绝句亦用杜体,七言小诗,遂成突梯謔浪之资,唐人风韵,毫不复睹,又在近体下矣!”[11](227)更为胡氏嗤鼻的则是黄陈的古体创作,他说:

昔人评郊、岛非附寒涩,无所置材。余谓黄、陈学杜瘦劲,亦其材近之耳。律诗主格,尚可矍铄自矜,歌行间涉纵横,往往束手矣。然黄视陈觉稍胜![11](213)

二陈五言古皆学杜,所得惟粗强耳,其沉郁雄丽处,顿自绝尘。无己复参鲁直,故尤相去远。大抵宋诸君子以险瘦生涩为杜,此一代认题差处,所谓七圣皆迷也。工部诗尽得古今体势,其中何所不有,而仅仅若此耶?[11](210)

胡氏遵循“尚古尊雅”的原则衡量诗歌发展史,以“体”、“格”作为基本理论范畴,从而得出“体以代变,格以代降”的结论,认为后世诗歌的发展渐渐偏离了正轨。因而,他以黄陈为代表的宋诗的总体评价不高,当然,即便如此,胡氏还是认为在古体诗创作上,较之后山,山谷还是略胜一筹。

在主流思潮宗唐的同时,宗宋倾向也并未中缀。明人杨一清就在《弘治袁宏本后山诗注跋》一文中肯定了黄陈诗是继苏、梅之后的又一变,“黄、陈虽号江西派,而其风骨逼近老杜,宋诗盖至此极矣”。当然,杨氏也鲜明地表现出尊陈胜于尊黄的倾向:“然予尤酷爱后山,……自今读后山诗,固惊其雄健清劲,幽邃雅淡,有一尘不染之气,夷考其行,矫厉凌烈,穷饿不悔,则诗又特其绪余耳。后山自谓不及山谷,晦翁以山谷诗近浮薄,乃后山所无。然岂独诗哉?爱其诗而不师其人,固非二君板行之意,而况并其诗未必知也。”[5](602–603)虽然杨氏褒陈有为刊刻者作宣传而夸大后山诗成就之嫌,但也可见当时的确存在喜爱后山诗胜于山谷的舆论,而且这种誉评又常与知人论世的人格品性评定联系在一起。

相对于明代黄陈之争的稍显消寂,清代则丰富多元,对二人的诗艺高下、师法渊源均有品评,既有各主一家、排斥对方的观点,也有折衷双美、兼容并蓄的主张。

清初,承晚明回升的宗宋思潮,推尊宋诗的呼声越来越高,清前期王士禛力主“神韵说”,提倡唐诗清淡悠远、典雅含蓄的风神韵致,但鉴于学唐导致的肤廓空疏之弊,对宋诗也相当重视。他将黄庭坚七言歌行比之苏轼“正如太华之有少华,太室之有少室”[12](41),虽然王氏也并不十分推赏黄诗,但相对而言,王氏对陈诗非议更多,他说:“陈无己平生皈向苏公,而学诗于黄太史,……又有诗云:‘人言我语胜黄语,扶竖夜燎齐朝光。’其自负不在二公之下。然予反复其诗,终落钝根,视苏、黄远矣。”[12](222)王氏此论影响颇大,后来响应者不绝,如宋顾乐在《梦晓楼随笔》中将其原封不动照搬下来引为己论。

至清中期,翁方纲标举“肌理说”,取法宋诗,极力推重黄庭坚,他说宋诗“总萃处,则黄文节为之提挈,非仅江西派以之为祖”“山谷于五古,亦用巧织,如古律然,特其气骨高耳”[13](119)。但是翁氏却不喜陈诗,亦引王氏“钝根”之说,认为后山诗枯淡得无可回味,“若黄诗之深之大,又岂后山所可比肩者”[13](123),“后山近于黄而太肤浅”[14]。当然,康乾时期诸如此类扬黄抑陈之论不在少数。如查慎行谓:“后山诗朴老孤峭,在江西派中,自当首出,只让涪翁一头地耳。然谓其学杜则可,谓其学杜而与之俱化,窃恐未安。”[8](16)查慎行还对元代方回尤为偏爱陈诗作出回应,他认为方回“于后山诗推重太过,平情而论,其力量尚不逮涪翁,何况子美”[15]。李调元也说:“西江诗派,余素所不喜,以其空硬生凑,……然黄山谷七言古歌行,如歌马歌阮,雄深浑厚,自不可没,与大苏并称,殆以是乎?后山诗,则味如嚼蜡,读之令人气短。”[16](22)

清晚期,宋诗派倡导“学人之诗”,与推尊黄庭坚的桐城诗学、经世派诗联姻,使得宗黄诗风在道咸之际愈演愈盛。桐城派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集中论评了黄庭坚学杜诗的成就,同时他对陈师道非议颇多,亦引述王士禛“钝根”之说,并引申道:“此即‘智过于师,乃堪传法;智与师齐,减师半德’之旨。以此绳后山,真减于黄一半也!”[17](230)方东树论诗多采其师姚鼐及乡先贤姚范之论,尤其是姚范,他挞伐后山诗艺堪称不遗余力。如:“(姚薑坞)云:……后山之祖子美,不识其混茫飞动,沉郁顿挫,而溺其钝涩迂拙以为高。其师涪翁,不得其瑰玮卓诡,天骨开张,而耽乎洗剥渺寂以为奇。”[17](231)“又云:后山自谓黄出,理实胜黄,其陈言妙语,乃可称破万卷者。然外貌枯槁,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②“又云:后山于诗果未有悟入处!”[17](230)方东树在接受姚范之论后进一步探索了造成这一差异的原因,他说:“愚尝细商其故,此非学之不至,得其粗似而遗其神明精神之用云尔也,直由其天才不强耳!”“又后山用意求与人远,但过深,转竭索无味,又时藞磋不合,此不可谓非山谷遗之病也。”[17](231)

清末民初,“同光体”诗人以唐宋并举来推扬宋诗及黄庭坚,以达到移唐就宋的目的。陈衍作为同光体诗派中重要的诗学理论家,其论诗往往服膺山谷,认为黄诗“脱胎于杜”而能“自辟门庭”。相对而言,他对后山则颇有微词,《石遗室诗话》云:“后山七律,结联多用涩语对仗,则学杜而得其皮者。”[18](255)《重刻晚翠轩诗叙》又认为:“后山学杜,其精者突过山谷,然粗涩者往往不类诗语。”[19](505)陈衍认为同是学习杜诗,黄、陈所获不一,陈师道学杜精强处甚至超过黄庭坚,但失于粗陋、艰涩;而黄庭坚学杜,不仅能学杜之句律、章法,且能脱胎换骨,自成一家,这才是杜甫诗学的精髓所在。然而陈衍虽对黄、陈二人的诗艺褒贬不一,但仍公正地指出陈师道诗歌所取得的成就以及世代以来黄、陈“并尊”的事实。他在《祭陈后山先生文》中说:“然千百年来天下之言诗者,莫不知有先生,而侪之杜老与苏、黄。……故作图派者吕居仁,事笺注者任渊,无不黄、陈之并尊。”[19](589)

虽然扬黄抑陈之论在清代占据主流舆论,但褒陈贬黄之声虽微弱却也不绝于耳,它揭示出后山诗文的可取之处,值得注意。如诗论家潘德舆指出:“予读陈后山集,而叹杜之未易学,而不可以不学也。杜诗沉而雄,郁而透,后山只得其沉郁,而雄力透空处不能得之,故弥望皆晦僿之气。然若使假以大年,功力至到,则锋铩洞穿,其所造必在山谷上。”“后山诗‘人言我语胜黄语’,当信有之也!”[20](2092)又,王原为赵骏烈刻本《后山集》卷首所作的序更是此类言论的突出代表。他认为黄陈诗均祖杜甫,但黄不及陈,“宋人言诗祖杜少陵,论者推豫章为宗子,而陈后山为豫章之適。余以为豫章特杜门之别传尔,后山诗实胜豫章,未可徇时论轩彼轾此也”。王氏甚至认为陈氏“超黄匹苏”“若黄之所有,无一不有,黄之所无,陈则精诣。其于少陵,以云具体,虽未敢知,然超黄匹苏,断断如也!”[5](619−620)虽然王氏应素爱后山诗的赵骏烈之请而作序,其序不免夸饰过誉,但指出后山比山谷更得老杜精神,则不为无见。

历代关于黄陈二人创作得失之争及艺术技巧之比较,之所以一直是艺林争论未休的话题,其主客观根源及文学史意义在于:

其一,历代陈黄优劣之争,产生于二人诗风诗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二人亦师亦友,在宋代首倡学习杜诗,在诗歌的宗尚旨趣与艺术风格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并且在江西诗派的发展过程中同样具有重要的影响与地位,这使得将二人诗艺相较具有可比性。同时才情、脾性以及审美趣尚等方面的个体差异,也会造成二人诗歌风格的异貌。黄陈诗风的不同,早在南宋陈振孙即已指出,后山诗“造诣平澹,真趣自然”,为山谷所缺。黄诗虽也有平淡质朴的一面,但他最突出的特征还在于生新瘦硬、奇崛奥峭。这些同与异的因素是造成后世轩轾褒贬的根本触因。

其二,陈师道与江西诗派的归属问题是黄陈诗优劣之争过程中产生的重要问题之一。吕本中绘《宗派图》,正式提出“江西诗派”的名称,以黄庭坚为创始人,又将陈师道等二十四人归为此派成员。当然,陈师道无论在师承还是诗歌宗尚、艺术风格等方面,的确与黄庭坚等人具有相似的旨趣。但对这一似乎毋庸置疑的论断,早在南宋初期江西诗派的影响笼罩整个诗坛之时,即遭到个别学者的质疑。赵彦卫云:“议者以谓陈无己为诗高古,使其不死,未必甘为宗派。”[21](244)陈振孙也多次强调:“诗派之说,本出于吕居仁,前辈多有异论,观者当自得之。”[7](449)“江西宗派之说,出于吕本中居仁,前辈固有议其不然者矣。后山虽曰见豫章之诗,尽弃其学而学焉,然其造诣平澹,真趣自然,实豫章之所缺也。”言语之间,足见陈振孙并不以黄陈归为江西宗派为然,诸如此类质疑陈师道是否归属江西一派的学者还有南宋陈模,他在《怀古录》(卷上)中提出:

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以黄山谷为首,近二十余人,其间律诗多是宗黄者,然以后山亦与其中,则非矣。后山集中似江西者极少,至于五言八句,则不特不似山谷,亦非山谷之能及。如……此宛然工部之气象。如……盖属意老坡也。句意从容顿挫,自成一家。但把山谷五言看,非是不工,然终不蕴藉。[22](9–10)

陈模虽籍江西庐陵,但对于“江西诗派”,却颇有微词,于诗派成员,陈模也多表不满,他独对陈师道的诗甚是推崇。他认为将陈后山列名江西诗派并不合理。以他看来,陈诗上法杜甫,“超黄匹苏”,与江西者绝不相类,能自成一家,但究竟如何不类江西,他并没有具体阐释。相隔六百余年,晚清诗人李希圣对陈模的这一言论有所回应,他在《论诗绝句四十首》“山谷”则中说:“漫笑当年吕本中,陈黄诗派本来同。后山高出涪翁上,终觉陈謨论未公。”对于陈模认为后山远过山谷之论,李希圣显然并不赞同。然而,与陈模一样以陈师道与黄庭坚诗风差异为立论基础,反对将陈归入江西派的在清代仍不乏其人,著名学者钱大昕就曾提出:“吕本中《江西诗派图》,意在尊黄涪翁,并列陈后山于诸人中。后山与黄同在苏门,诗格亦与涪翁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诞甚矣。”[23](444)

其三,师法对象的选择与取舍是产生黄陈诗优劣之争的重要原因之一。上文所指出的学者们就陈师道是否归属江西派的讨论,其发生的关键也在于陈师道诗歌师法对象的选取。陈氏是以师法杜甫为主还是师法黄庭坚为主,这往往成为学者们衡量陈黄诗文成就高下的标准之一。主张前者的认为陈胜于黄,主张后者的认为陈不及黄。例如元方回扬陈抑黄,即以陈诗不为山谷牢笼,其实在于“学老杜与之俱化”。方回认为虽然自黄山谷首倡学杜,后山继之,但后山显然造境更深一层,“后山诗步骤老杜,而深奥幽远。咀嚼讽咏,一看不可了,必再看。再看不可了,必至三看、四看,犹未深晓何如者耶!”[8](324)方氏甚至越过黄庭坚而把陈师道看作杜甫的直接传人,“自老杜后,始有后山,律诗往往精于山谷也”。[8](667)又如前引清人王原的言论,他认为陈诗“超黄匹苏”,持论的根本即在于“后山之于杜,神明于矩矱之中,折旋于虚无之际”,相对来说,豫章“倔强思以清劲超出畦径之外,自诩宗杜,而其实不然”,只能算是“杜门之别传尔”!

那些认为陈诗不及其师山谷的学者,他们持论的基础往往是陈师法黄却未得真谛。例如宋刘克庄“射较一镟,弈角一著”之说、清王士禛“钝根”说、方东树“减师半德”说。事实上,对于陈师道的诗艺,无论是方回的竭力推尊还是刘克庄等人的一意贬斥,其立论本身都有失精当。对此,清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后山集”条就曾指出:“方回论诗,以杜甫为一祖,黄庭坚、陈与义及师道为三宗,推之未免太过;冯班诸人,肆意诋排,王士禛至指为钝根,要亦门户之私,非笃论也。”[24](3985–3986)

要之,关于师法的争论,如果偏执一端,不全面地看待陈师道的学诗历程,所得结论都不免偏颇。后山既学诗于山谷,又与山谷一起倡导学习老杜,而且后山还认为,学杜必须从学黄入手。赵骏烈在雍正赵刻本《后山集序》中指出:“江西诗派始自涪翁,学之者拟议有余而变化不足,往往得其貌未得其神,不可谓之善学也,善学涪翁者无过陈后山,盖后山为东坡所荐士,而涪翁即东坡友。而后山稍后于涪翁,犹及见涪翁,宜其学涪翁诗。顾所学者以神不以貌,……诚以其苦心深造自成一家,不拘拘于规抚涪翁,正其善于学涪翁也。”[5](621)可见,造成黄陈二人艺术造诣的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另一重要原因,就是陈师道对黄庭坚诗歌的师法并非不加扬弃地全盘吸收,或者低层次地简单仿拟,而是在参酌中取舍、发展的,得其神,不袭其貌,方能自成一家。无怪乎黄庭坚自己就曾肯定陈师道作诗“得老杜句法”。

其实有很多学者都已认识到陈师道在师法取向上的渊源关系。有学者认为陈之学杜是受黄影响,如清人吴淳还《重订后山先生诗集序》:“余惟后山诗学黄涪翁,涪翁诗出少陵,后山亦出少陵,瘦硬峭拔,不肯一字蹈前人,世徒以为伐毛洗髓,功力精专所至而不知其有本也。”“后山诗鼓吹少陵,颉颃涪翁,每无意而意已至。”[5](618)其实如果一味强调陈之学杜完全是受黄影响,也难免偏颇,因为宋人学习杜诗,乃是一代之大风气,陈学杜未尝不是自己“此生精力尽于诗”的诗歌精研的结果。当然,也不能因而排除或忽略黄学杜对陈确实存在影响。

最后,历代对二人诗艺优劣的轩轾批评丰富多样,折射出一定历史时期的文化背景、诗歌宗尚。例如黄陈诗歌在金源诗坛并未得到公允的褒贬,这与其时尊唐抑宋的诗学思潮是分不开的。时至有明一代,二人亦未得到足够的好评,则与伴随明代三百多年的宗唐复古思潮相呼应。发展到清代,黄陈诗的接受历程又伴随着自明末清初即悄然兴起,并贯串整个清代的宗宋思潮。

注释:

①据陈师道门人魏衍《彭城先生集记》云:“初,先生学于曾公,誉望甚伟。及见豫章黄公庭坚诗,爱不释手,卒从其学,黄亦不让。”载《后山诗注补笺》卷首。

②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按,此语并非姚范首发,实是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转引南宋刘辰翁《陈去非集序》中所言。

[1]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

[2]惠洪.冷斋夜话[M].北京: 中华书局, 1988.

[3]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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