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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宽的音乐(组诗)

2011-12-31张忠军

鸭绿江 2011年9期

  张忠军,1956年生于辽宁省东沟县(今东港市)。著有诗集《一个人的想象方式》《之间》《侧身》、随感录《对话或独语》等。《侧身》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丹东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丹东日报》。
  
  谁最先知道
  
  春天的江水暖了
  怎么会是鸭子最先知道的呢
  
  是鱼最先知道的——
  江水最先暖了鱼的腰
  接下来暖了全身
  暖了鳃,鳍
  又一点点暖了僵硬了一冬的目光
  而鱼不说,只是用力地游着
  
  鸭子误以为自己最先知道
  还“呱、呱、呱”地说个不停
  
  月亮爬上山坡了
  
  先是顺着一棵草爬
  然后换了一棵柞树
  接着换了一棵槐树
  最后是一棵松树
  有一刻,卡在树杈上了
  两只鸟儿使劲推了一下
  
  月亮终于爬上山顶了
  像第一次爬上时那样
  它站住了,久久地
  沿着一条土路,朝着山下望去
  望见了一个小院,院里的一声狗吠
  还有我三十年前望着它爬坡时的眼睛
  
  
  一声尖叫的三个原因
  
  午后,隔壁的房间里
  一个女人的尖叫,那么突然
  只是一声,听起来是那么漫长
  尖叫的原因,我猜测有三个
  剥水果时,刀削了手指
  被某个露电的开关意外击中
  再就是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的爱,或者不爱
  比水果刀更锋利
  比露出的电更迅速,直接,猛烈
  半个小时后,女人走出了房间
  淡红的双唇含着歌声,软软的
  怎么也听不出尖叫的可能
  
  风停,风吹
  
  风停下时
  旗帜垂了下来
  像一个红包袱皮
  刚才包的东西已被风取走
  
  风又吹来了
  旗帜借着风的力量
  左一下,右一下
  拍打我此前的比喻
  把比喻拍打成飘扬
  
  舞女
  
  河岸。雪花,飘……北风里
  一排白杨树,在晃,在摇
  像站成一排的老年舞女
  重温最基本的舞蹈动作
  就这样坚持,就这样
  把艺龄舞进年轮里
  ……待春风转回身拥抱时
  她们的腰肢,比河汊里的春水
  还柔,还软。她们的舞姿倒映在水面
  比涟漪还清澈,还细腻……
  
  奔跑
  
  铁道一直在奔跑
  不停地,从黄昏到深夜,到黎明
  还要把黑和暗从隧道里拖出去
  从始发站,到终点站
  再折回身,继续……
  火车只是偶尔才奔跑
  那一刻,铁道才缓缓停下
  把速度和力量暂借给火车
  更重要的是把它扶稳
  从自己身上,呼着喊着过去
  
  继续
  
  大厅。一盏老式吊灯
  悬在斑驳的天棚上
  花瓣样的光,枯萎了
  将谢未谢的样子,让人担心
  这一刻,或下一个瞬间
  就会落下来,落下来
  玻璃锐角的声音。然而
  它还悬在人们的头顶
  高高地,继续洒下
  布满灰尘的光
  
  切换
  
  北风,横着吹,竖着吹
  我从楼群间走过
  楼下是雪水和阴影结成的冰
  拐过一个弯时,一匹阳光
  迎头披在我的身上
  再拐过一个弯时,阴影
  立即揭去了身上的阳光
  我投奔的城市
  冷暖的切换,这样快
  比我刚才闪腰的速度还快
  
  操场上
  
  一个孩子,奔跑在操场上
  不注意姿势,只是用力
  风,摆完左襟,开始摆右襟
  风还想扶直他的头发
  一次,一次,又一次
  
  奔跑,一圈儿,一圈儿。领着风……
  
  我看到和他同龄的我
  在跑,一样的姿势,速度
  只是我站住之后,他还在跑
  时光是一个圈儿吗
  方向是弯曲的吗
  站在操场边上,我把问题
  想了一圈儿,又想了一圈儿
  也没有想圆,也没有想直
  
  木水桶
  
  一块一块的木板,围起来
  是真的团结,没有缝隙
  像一个空空的树墩
  沉稳,有历练,能提起大地
  我挑起一对木桶去挑水
  桶里漾起的年轮
  清澈,一圈,一圈……
  
  仿佛轮回的旧日时光
  生出了青枝,绿叶
  还有鸟鸣,在轻轻飞溅
  还有村里的那眼老井
  那大地的水桶呵——
  
  最后
  
  树叶上,一颗露珠,悬着
  这是最后一颗,是最后的悬
  风吹过,露珠开始颤,抖
  把能抱住的月光
  用力地,抱得更紧
  风还在吹,吹……
  露珠还是没有落下,因为
  大地还在准备着力量
  承接这最后的净,最后的轻
  
  断了
  
  一条铁链,长长的
  紧绷着,像一根等待的弦
  ……突然,中间的一环
  断了!只是一环呀
  断了一条的意义!此前
  没有目光注意过它的意义,它的要紧
  注意到时,剩下的铁环
  成了一圈一圈的废铁
  像一群胳膊挽着胳膊的追问者
  怀着疑虑,开始了追问——
  
  最宽的音乐
  
  场院里,一把木锹
  把一堆一堆阳光,垛在马车上
  垛得那么高,那么宽
  看不见马了,也看不见车了
  之后,一垛阳光向前移动
  慢慢地,有铃声传来
  分不清是大豆在摇铃
  还是马铃铛在响
  只能听清铃声是滚圆的,饱满的
  在碰,在撞,在切磋
  在把最宽的音乐
  布置得那么起伏,明亮
  
  秋天的阳台
  
  秋天的阳台,不细看
  与春天的夏天的冬天的
  没有什么不一样。细看时
  我发现阳台上的阳光
  比那些季节要厚一些,稳一些
  发现时,我生命的叶子已开始泛黄
  人生也处于阳台的位置
  离开了大地,没有升向天空
  虽然心里的阳光只有阳台那么大
  但通向阳台的房间里
  因此有暖,有亮
  即使穿过的风也有方向
  
  女邻居
  
  女邻居,三十几岁
  穿深蓝色制服。白衬衫的领
  白着白领的白
  乌黑的长发拢在左肩
  眼神忧郁,但笔直
  没见过有一次游移
  女邻居很少回家
  三室一厅,白天
  住着阳光
  夜晚,住着月光
  阳光和月光不可能同居
  城市太大了,女邻居
  还有房子吗?至少
  该有一个房间吧
  或一张床——单人;双人
  
  岔路
  
  来到岔路口之前
  道路早就岔开了
  路两旁的花儿,草儿
  还有蚂蚱身后的弧线
  蝴蝶翼上的音乐
  早在岔路之前就在了
  站在岔路口,想了很久
  他还是走上了此前没想走的那条道
  像树枝,终于忍不住分出了杈
  此后,他只剩下了传说
  有这样说的,那样说的
  哪一种说法
  都像岔道口
  
  对照
  
  春天的雪,边飘落
  边融化,化得那样快
  快得让我来不及看清
  它的白,它的洁
  它的一个干净的比喻
  和比喻里的一次对照
  
  对照什么呢?我
  难道不清楚自己的颜色
  只是我不说,或是还知道
  羞于说——只有羞
  可能还接近一点雪的颜色
  
  亮了
  
  黄昏矮了下来
  一朵花开了,在需要光的时刻
  它及时地亮了——
  一盏低调的灯
  在离地面两指高的地方,亮了
  
  两只相依相偎的甲壳虫
  把刚准备好的睡眠搬进光里
  三只往家里赶的蚂蚁
  捎带着背上了一点儿光
  一只蝴蝶也飞了过来
  忙了一天,才找到方向
  
  花儿感到很幸福
  忽然又想起自己还有芳香
  从怀里,一把一把地掏呀掏呀
  
  与一树桃花合影
  
  不站在桃花的前面
  不站在桃花的后面
  五月的山坡上
  与刚刚高过春天的桃花并肩
  
  说不清为什么会有一点紧张
  我伸出手去
  轻挽悄然伸过来的那一枝
  挽住直接的体温
  还有弯弯的冲动
  
  快门按响的那一刻
  我想到了一句诗
  颜色与桃花相似
  春风侧身时看见了这句诗
  但不愿意说出
  
  从前的樱桃
  
  一小包一小包的红
  是那种最小的包,圆圆的
  把红包得那样紧
  
  那样紧,也没有包住
  红的不安,红的冲动
  好像就要红破身子了
  也只是好像
  用不着一遍一遍叮嘱
  一次一次担心
  
  就是这样红
  也只能这样红
  一旦一颗红破了身子
  整棵树都为之吃惊
  
  一个比喻
  
  阳台上,母亲养的花
  开了,一盆盆,非常好看
  是那种大红的好看,大绿的好看
  我想为好看找到一个比喻
  没有找到。只好对母亲说开得好
  母亲说:“开得好,开得好,
  就像是在那儿扭秧歌。”
  扭秧歌?——扭秧歌!
  我惊叹——在长长的惊叹里
  我以往诗歌中的许多比喻
  叶黄了,花瓣也纷纷飘落……
  
  没有
  
  两片云,静静地飘到一起
  没有摩,没有擦
  所以洁白,所以没有伤痕
  分开时,也是静静的
  没有撕,没有扯
  因此,天空没有忧虑地蓝着
  没有障碍地深远,辽阔
  公园里的长椅
  
  公园里,一个长椅空空的
  空空的长椅上
  融化了的依偎
  持续升高的体温
  生怕世界听到一个字的耳语
  还有已经风干的月色和唏嘘
  ——让我的伤感落叶一样飘起
  
  随后,我看到一高一矮的两根手杖
  像搀扶那样,靠在一起
  我慢慢转过身来,发现自己的泪水
  还是这么多,这么热
  
  啤酒的夜晚
  
  一群啤酒瓶和我们
  准确地说是和我,和你,围坐在一起
  干杯的只有我,和你
  一杯,一杯,接着一杯……
  最后一杯,胳膊绕着胳膊
  在这个经典的姿势里
  啤酒绕过了又一遍的泪水
  
  一个接一个的啤酒瓶
  学着我们的样子躺在一起
  只是不像我和你,说:
  “我头痛。”“我也头痛。”
  瓶们没有听到的一句话是:
  “头痛和啤酒没有关系。”
  台灯的光暗淡了这句话的本意
  
  内部
  
  “内部”这个词
  从各个角度看上去都是圆的
  像苹果,梨,桃子
  
  能够进去的
  是找到了那个不易发现的洞
  然后,再模仿一种很容易想到的姿势
  
  我知道
  
  一位诗人说:
  “我不知道谁有资格把自己比喻为树”
  我也同样不知道
  但我知道
  没有哪一棵树
  愿意把自己比喻成人
  
  点灯
  
  去太阳下点灯的人越来越多
  一条光明的捷径
  被模仿的脚印踩宽
  
  一枝企图进入黑夜的蜡烛
  找不到一根火柴
  泪水只能堆积在心中
  
  面对一张白纸
  
  雪的光芒
  是一种逼视——
  一个
  一个
  黑字
  悬于笔尖
  不敢轻易落下
  
  ——落下的黑字
  必须
  比白纸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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