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声
2011-12-31孟大鸣
鸭绿江 2011年12期
孟大鸣,国家二级作家。生于长沙宁乡,现供职于岳阳市广播电视台。当过知青,工人,做过特大型国有企业宣传部副部长、报社总编、电视台台长。曾任岳阳《洞庭之声》报总编辑。一九八■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国家、省市级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100万字左右。出版散文集《盘点四十年》。散文《自学、自学、向前进》《一张纸的世界》分别入选《散文》2010年、2011年《散文精选集》。另有散文多次入选其他选本。
1
用弹弓打瞎黄卫东的眼睛。时小明灵光一闪,报仇雪恨的计划成形了。从狮子桥联校回家后,他生出要报复黄卫东的念头,却不知如何报复。有晚做梦,梦里搞瞎了黄卫东一只眼睛,醒来后,又想不起来是如何搞瞎的。
用弹弓打瞎黄卫东的眼睛,灵感来自笑哥哥。笑哥哥是堂舅的儿子,大他四岁。到外婆家的第一天,外婆说,笑笑,小明刚来,带他去外面玩一下。笑哥哥说,走,打鸟去。
天空飞着一只孤鸟。笑哥哥说,我打眼睛。连瞄也没瞄,说完扯开弹弓就打,小鸟无声地落了地。他捡起小鸟,果真打在眼睛上。笑哥哥真是天才,说打哪就打哪。
用弹弓打瞎黄卫东的眼睛,仿佛会实现他人生最大的愿望,一股热流遍及全身,他兴奋得差点抱着笑哥哥,求笑哥哥教他打弹弓。
练到笑哥哥的水平,就好报仇了。
黄卫东是狮子桥联校革命委员会主任。以前叫黄三,和妈妈在一个学校教书,那时,他喊黄叔叔。他记得,五岁那年,黄叔叔曾给了他一颗糖,糖的记忆,一年前才从他口里消失。生出找黄卫东报仇的念头,是几天前的事。
他要读高中,找黄卫东要推荐表,去前,没告诉妈妈,拿到了,妈妈会替他高兴,没拿到,他不说,就不会让妈妈伤心。他的初中同学,除了家庭出身剥削阶级的和不想再读书的,都拿到了推荐表。他对妈妈说,妈,我要读书。妈妈无语地看着他,叹气,叹完说,爸爸妈妈读过很多书,害了你。他不懂这话的意思,但看到妈妈眼角里有一层闪亮的光,那是眼泪。爸爸下放农场改造,一年没回家了,有次,他见妈妈躲在房子里流泪,他没惊动妈妈,暗下决心,要替妈妈分忧。看到妈妈的眼泪,他不敢再在妈妈面前提读书的事。
脚站在黄卫东办公室门外,身子朝门框里倾,头伸了进去,倾斜的姿势,门被他占了一半。办公室没人。
小黑崽子,挡着门干么?身后一声吼。屁股上火辣辣地痛,一个趔趄,倒在门槛上。黄卫东和高老师在身后,吼声是高老师发出的。高老师是狮子桥中学的体育老师。那次,爸爸被五花大绑押上台,绑爸爸的绳子一头牵在高老师手中。他不知道这一脚是黄卫东踢的还是高老师踢的,他把这一痛记在黄卫东身上。他倒在门槛上,黄卫东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恨不得抱着他的脚咬一口,把牙齿全部咬进黄卫东的肉里,最好血流不止。只能想,不能做,只要能拿到推荐表,再被踢一脚,也愿意。
想读书?小黑崽子,做梦去吧。高老师说完,黄卫东接过话,人民的翻身,不仅在土地上,还要从教育上,贫下中农的子弟还不能全部升高中,怎么能把指标给你?你家三代以上都有文化,那是为反动阶级服务的,文化要为人民服务,不能再让你们掌握文化,去为反动阶级服务了,我们要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
黄叔叔,行行好,我想读书。
一年前,他曾发誓,不再叫他叔叔。
把历史反革命分子时光宗押上台来。课间操时,排好队,准备做操,仿如旷野飘着大雪,天空中却滚着闷雷,一个个冷颤袭击他。嘶喊着要把时光宗押上台的人,是黄叔叔,小时候给过他糖的黄叔叔。爸爸五花大绑,戴一顶尖尖的高帽子站在台上。高老师站在爸爸身边,牵着绑在爸爸背上的绳子,像牵一条狗,或者一头牛。从这个课间操开始,他就不再叫黄叔叔了,虽然他没忘记黄卫东曾给过他一颗糖,但他口里再也没有糖的芳甜。
他走出联校时,恨不得把自己毒打一顿,他居然叫了一声黄叔叔,他曾发誓不再叫黄叔叔,他被黄卫东逼糊涂了。
爸爸去劳动改造,妈妈躲到房子里流泪,不让他升高中,还在他屁股上踢一脚,都是黄卫东搞的鬼。黄卫东是全家的仇人。他要为全家人报仇。
妈妈是狮子桥镇土桥寺小学的老师,他和妹妹都住土桥寺小学。从狮子桥联校到土桥寺小学,走公路五公里,走山路不到两公里,爬上山顶,沿山脊走,土桥寺小学就在山脊下的一个山窝窝里。
爬山时,脚往上迈一步,被黄卫东踢伤的屁股就痛一下。山坡不高,只痛几下就到了山顶。他双手吊在一根树丫上,双脚勾起,离了地面,树丫稳稳的,没有断的意思,他用力晃了两次,枝叉发出“嘎”的脆响,爆开一半,还有一半连在树杆上,他双手拿着树枝,用力往左一扭,又往右一扭,树丫和树杆成了两个物体。他把树叶扯掉,把小枝小叉弄掉,树丫成了一根拐杖。柱着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在山脊上,电影里红军长征似的,他把跛的幅度又加大。攀树枝,学红军柱着拐杖走路,这一折腾,倒忘了屁股上的痛。
迎面来两个人,一个初中同学,一个不认识。他像做坏事被发现了,把树枝横握在手心,双脚也不跛了,脸红红的,仿佛被同学看出他在装跛子。同学和他擦肩,眼睛斜着看他,眼光如针,直往他心窝里扎,他抬起头,不看同学,看天空中一片片白云。自从爸爸被押上台后,同学见了他都仿佛不认识,别人不喊他,他也不叫别人。
他手中的树枝不再是拐杖,成了笔,心里默念一句,枪毙黄卫东,就用树枝在泥土上划一个叉。有的地方,泥土硬,用力也划不出痕迹,就找泥土松软的地方划。叉比枪毙人的布告还大,凡是被枪毙的人,布告上都有一个大大的红叉,泥土上的叉,像布告上的叉一样,划着过瘾,看着也过瘾。他数了数,地上划了十五个叉。他把黄卫东枪毙了十五次。
叉划久了,过瘾的感觉没了,改用树枝写大字。写“枪毙革委会主任黄卫东”。刚写完 “枪”,树枝尖上,长了一层毛,写字像扫地。捡起石块,蹲着,把石块当刀在树枝尖上砍,不像砍,倒像敲,蹲累了,树枝尖上的小枝小叉还没弄掉,他用力把树枝一扔,落到了半山坡一丛柴草中,惊飞一只鸡一样的鸟,可能是野鸡。野鸡刚落下,又扑地一声,仿佛一根弧线,到了山脚下。他又重新攀折了一根树枝。
刚写下“枪毙革委会”五个字,发现左面山脊上有人,看不清高矮、面貌,能看出是女人,他慌忙用脚往字上踩,用鞋底擦,鞋底快擦穿了,字仍清晰。再抬头,那人朝他走来。跑,再迟来不及了。
满山坡都是柴草,比一个人还高。他弓下腰,拔腿就进了坡下的柴草里,像那只被他惊飞的野鸡。
2
妈妈说,小明,这学期,你住外婆家。他听了惊得说不出话,小声嘟囔说,不去。
从土桥寺小学到外婆家,要走四小时。外婆家不属狮子桥镇,属枫木公社。外婆一个人生活,有两个舅舅,都在外省工作。他到外婆家,上午去,下午回,就算下着密密麻麻的小雨,或者是下午五点,太阳摆出了落山的姿势,也要回家,他不敢在外婆家住宿。外婆七十五岁,小脚圆圆的,仿佛只有脚杆,没有脚板,鲁迅《故乡》里的杨二嫂一样。他担心外婆晚上死在床上,他怕见死人。一觉醒来,外婆如果死在床上,他怎么办呢?
妈妈对外婆说,小明不能读高中,情绪不稳,学校开学,对他有刺激,会激发报复情绪。他听外婆叹口气,说了声,嗯。
爸爸去劳动改造后,他仿佛突然长大了,家里大事小事,妈妈都和他商量。只有叫他住外婆家这件事,妈妈一个人作主了,不允许他说话。他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和他作商量,非要把他送外婆家不可。
妈妈拆洗他床上的被帐时,掀起竹篾垫子,垫子下飞出一串串纸张。妈妈弯腰把纸捡在手里,双手不停地抖动,脸比纸还白,眉毛扭成了老树根。他看着妈妈眼里的恐慌,也呆了。
妈妈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头伸出门外,朝四周张望,见无人注意,便轻轻关上门。
每到晚上,他便幻想自己坐在高中教室里,放声朗读;他想念爸爸没有被打倒的日子,想爸爸早日回家。想到爸爸,就出现爸爸五花大绑,戴着高帽子站在台上,被人推拉抓打的画面。他心里恨着黄卫东,很多话,没地方诉说,就算有人听他诉说,他也不敢说,他怕给爸爸妈妈惹祸。他只能写在纸上,向白纸诉说。纸是最好的诉说的对象,他说什么,它就接受什么。他把痛苦、仇恨,山洪一样倾诉在纸上。他把纸和笔当朋友,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这时,笔就活了,笔尖上装了滑轮似的,沙沙沙地在纸上流动。静静的夜晚,除了不知疲倦的昆虫们的叫喊外,就剩下笔尖与纸的说话声。
煤油灯灯蕊结了黑块,他取下灯罩,捏着调灯光大小的机关,将灯蕊一上一下扭动,灯光忽明忽暗,灯蕊上的黑块不见了,房子里通了电似的明亮。狮子桥镇只有革委会大院有台柴油发电机,镇里开大会,还有重大节日,那台柴油发电机响得一条街都不安宁。
妈妈弓着腰,头伸进床底,右手拿着他的洗脚盆。盆子是瓷的,盆上的锈斑把瓷都吃掉了。妈妈把纸放进盆里,手在抖动,不敢多看一眼纸上的内容。
他床上,有两种纸,一种是红格子材料纸,一种大白纸。材料纸上写着他的心里话,话里含着他的泪水,纸上也浸着他的泪水,写到伤心处,泪水仿佛就是墨,他控制不了,任它流,流到脸上,流到纸上,纸湿湿的,泼了水一样。一张大白纸裁成四张,他是按写标语的大小裁的,上面写“枪毙革委会主任黄卫东”、“黄卫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写标语时,从不流泪。标语上的字,比学校墙上的好看,舒畅,过瘾。
妈妈取下煤油灯罩,拧了两下,灯头松了,把煤油灯里的油倒些在纸上,再擦一根火柴,盆里的火苗风一样往上吹,微微的纸灰,飘到了妈妈的衣上,也飘到了他自己的衣上。一盆装不下,还有一半纸在盆外,盆里的纸都烧完后,妈妈蹲下来,再一垛一垛地往盆里放,把纸灰拨松,这样才能全部燃尽。
他站在妈妈身边,看着盆里红红的火苗,惹了祸似的,一声不吭。妈妈烧的不是纸,是和他说知心话的朋友。
把纸全部烧完,妈妈就说,你住到外婆家去,现在把东西清理好,明天就去。妈妈说完,把头扭向右边。他见妈妈在流泪。
3
外婆住双井湾大队。两面是山,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山头不高,吃一顿饭的功夫,就爬到了山顶。老师说,这样的山叫丘陵。两山夹一条公路,公路在峡谷中穿过似的。公路上铺了沙子,打弹弓的小石子,是公路上捡来的。
外婆住的屋场叫井冲湾,以前是个大屋场,有五十多间房子。坡下一口水塘,上了坡有个门楼,水塘还在,门楼,他没看到过,只听外婆和妈妈说过。给外婆留了两间房子,其余都分了。有的房子拆走了,一个大屋已七零八落,但还住十二户。大屋右面有个小凸,小凸两面的坡不到五十米。翻过小凸,有一个簸箕一样的山坡,从山头到山下,都开成了菜地,生产队分给十二户的自留地。外婆他们叫菜园。
菜园有两株百年枫树,外婆说,大树是外公爷爷的爷爷栽的。树杆上有一个洞,洞口被闪电削了一块。洞里可以进去一个人,他把头贴在洞口朝里看,黑乎乎的,吓人。外婆说,从前,洞里有条蛇,蛇每晚出来做坏事,被雷劈了,外婆还说,人不能做坏事,做坏事要遭报应。他想,用弹弓打黄卫东,不是做坏事,黄卫东是他的仇人,他要去报仇,报仇就是去报复坏人,打击坏人,让坏人遭报应。
毛茸茸的枫树球,挂满树枝,果子一样,远远地瞧,连树也毛茸茸的。
笑哥哥教他先打枫树球。他试着打了两颗石子,石子哑弹似的发射不出,掉在自己脚尖旁。笑哥哥说,这是打什么球?打你自己。笑哥哥用教练的口气说,不打枫树球了,先从基本姿势练起。笑哥哥说,左手沿着嘴角伸直,右手一口气把皮筋拉开。先练这个姿势,熟练了才教你如何瞄。瞄准练好了,就学估打,不用瞄,拿起弹弓就要打中目标。他最羡慕最想学的,就是不用瞄,拉开弹弓想打哪就打哪,弹无虚发。只有学会这手绝技,才能报仇。
初次拉皮筋时,要换一口气才能拉开。笑哥哥说,不行,必须一口气,绝对不能换气,一换气,五米的目标都打不中,莫说打一百米。
离枫树十米,对着枫树球,默念着笑哥哥教的方法,左手沿着嘴角伸直,右手一口气拉开皮筋,但他总要换气才能拉开,一个动作,重复,一次、二次,自己都不知多少次了,手臂抬起来就痛。第三天,他还在练第一个姿势,外婆在菜园栽菜,喊他提水。菜土旁有个小水坑,不到二十米,提半桶水,手臂痛得要出眼泪了,他没叫痛,咬牙给外婆提了两桶水。看着外婆弯曲的背影,晃晃摇摇过了小凸,下坡,一头白发也消失了,他又专心练弹弓。这时出了奇迹,眼前的枫树球,变成了黄卫东,手臂上的力量,如鞭炮爆炸,一冲就出来了。他一口气拉开了皮筋。一口气拉开了,一口气拉开了!他高兴得乱跳。
笑哥哥住在另一个屋场,从外婆家到笑哥哥家,有半里路,上一个坡,再下一个坡。从菜园到笑哥哥家有两个坡,他中途没换气,一口气跑到笑哥哥家。笑哥哥不在。高昂的情绪,皮球一样泄了。表舅说,一个星期回来。笑哥哥在家多好,可以提前一个星期学会瞄准。明知笑哥哥没回,他还是一天往表舅家跑两次,要是笑哥哥提前回了呢?
站在距目标十米位置瞄准,练完十米,再练十五米,二十米,三十米,白天五十米内打静物,不浪费一颗石子。他把每一颗枫树球都当黄卫东打,把他打烂,打碎。两棵枫树,除了树尖上毛茸茸的球,其余几乎都被他打下来了。
初中同学王拥军,号称弹弓大王。王拥军每天拿弹弓在班上显摆,谁让他用弹弓打一下屁股,就把弹弓借给谁打一次。他让王拥军打了二次屁股,结果自己都没打成,一次是刚打完,上课铃响了,下课后,王拥军就认不账了。第二次,刚把弹弓拿在手里,班长说,弹弓是武器,不能让反革命碰。要说王拥军的弹弓技术,给笑哥哥提弹弓都不配,王拥军如果要和他比试,一定让王拥军做手下败将。
一只麻雀歇在树上,他在十米之内,看到麻雀黄黄的眼睛,亮亮地转动,他想,弹弓上这颗石子,要打中它的眼睛。他拉开弹弓,左手伸直,右手捏着皮兜,一口气拉开,再闪电一样松开皮兜,皮筋缩了回去,低头往树下看时,麻雀躺在树下,黄黄的眼睛被打烂了。他练习打鸟时,也学笑哥哥的,专打眼睛,仿佛鸟的眼睛,就是黄卫东的眼睛。
外婆说,我一个人的饭都不能到口,加了你,更难了,昨天喊你挑水,到今天还没挑,白天晚上,只晓得打弹弓,你妈妈来了,就跟你妈回去。
他急了,现在不能回去,远距离和晚上的精确度,还没及格。笑哥哥说,这是最难练的,要时间和毅力。回到家里,妈妈不允许练。在外婆家住了三个月,他不再想外婆会不会死的问题,现在担心的是外婆要他回去。
挑水时,他把弹弓挂在扁担上。扁担两头,上下一摆一摆,弹弓就在扁担上一晃一晃。扁担横在肩上,两只手臂趴在扁担上,猴子一样。看了他挑水的样子,邻居都发笑。笑哥哥以为他不会挑,教他打弹弓后,又教他怎样使用扁担。土桥寺小学的水井就在厨房旁,在家时不用挑水,用桶子提就行,但他会用扁担,初中上学农课,去田间积肥,他挑过土。他把扁担横在肩上,桶子一左一右,怕把屁打在后面桶子里。他没说怕打屁,他怕人家笑话,再挑水时,把桶子放到一前一后,这样,一担水在肩上仿佛只有半担的重量,走路的姿势也没人再笑了。有天,他挑着水,果真朝后面桶子打了一个屁,水挑到外婆厨房,前面一桶倒进水缸,后面一桶,倒进水沟。外婆问,刚挑回的,干吗泼掉?他说,里面打了屁。
挑完水,就蹲在灶角落里,一把一把地添柴,火苗红红的,烧到了灶外,外婆就喊,火大了,火大了。他就从灶堂里退出一把刚燃烧的柴,用脚踩灭柴上的红火。从灶角落里抬起头,他的脸,白一块黑一块,像一张花脸。
一见外婆拿起栽菜的工具或粪桶,他不要外婆喊,拿着扁担到了外婆身边。他挑着粪桶在前面走,外婆跟在后面,外婆脚小,走路蚂蚁一样,他刚迈开腿走两步,就把外婆落在身后十来米,再走几步,放下粪桶,等外婆,从扁担上取下弹弓,见着目标就打。
后来,外婆每天表扬他,说,小明乖,勤快。再不说要他回去了。
4
狮子桥联校在杨树冲,狮子桥镇和狮子桥中学之间。镇之南,中学之北,两边距离不到一公里。联校有三栋房子,都是二层楼房,一个围墙围着,围墙朝公路有张门,大铁门,可以进汽车。读初中时,学校组织去镇上开会,路过联校,刚好铁门大开,有台吉普车开进院子。他们站在铁门旁看着倒车。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没看到说话的人,不知谁在说。老师在前面喊,跟上队伍,跟上队伍,他才离开铁门,追赶队伍,边跑还边喊: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中间伸出一个角,弯了一下,弯出了一个杨树冲。狮子桥联校在角尖上,座在山窝里,三面环山。
他选的伏击点,离联校铁门五十米。下面是公路。电影里的侦察员似的,蹲在地上,用弹弓比了比角度和高度,又看了风向,不能逆风,子弹逆风会降低冲击力量;如果逆风过大,子弹半途就会跌落。角度、高度、风向,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好,他仿佛看到弹弓里发出的子弹,准确、有力地飞进了黄卫东的眼睛里,黄卫东双手握着眼睛,哇哇大叫。
怕第一次目测有误,他再次蹲下,又用弹弓比划了一次,结论和上次一样,确实是好地方。在选择这个伏击点前,他还看了两个点,那两个点都没这里好。不是角度不好,就是逆风。妈哎,忘了,忘了最重要的事,隐藏。他站起来,看看四周,高兴了,身边有一丛映山红树枝,还有两种不认识的灌木。伏在树枝里,院里院外的人看不见他,他能看到院里院外的各个方位。
他伏在灌木里,又用弹弓比划。
院子里“啪啪啪啪”的一阵掌声,在开会。黄卫东一定也在开会。黄卫东的家在镇上,只要他在联校,必出铁门。出来,就一弹弓。报仇,出这口气,一天都不能等了。黄卫东不让他读书,他才流落外婆家,伏在柴草里,和虫子、蚂蚁做伴。要是能读高中,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就算同学都不喜欢上的农技课,他也会像上语文、数学一样,听好课,做好练习。他不能读书,爸爸不能回家,这一切,都怪黄卫东。
太阳走在回家的路上,到对面山腰了,一到对面山头,太阳就到家了,天就要黑了。刚才太阳晒在他的头顶上,他感到光线白白的,刺眼,太阳一到对面山腰就不白了,黄了,鸡蛋黄一样。太阳快落山了,怎么还不散会?天黑边子更好,安全,就算晚上,照样能把黄卫东的眼球打碎,笑哥哥把晚上的绝技也教给他了。
背上有蚂蚁,在爬,脖子上也有。脖子上的蚂蚁,手指能捏死。背中央仿佛是遥远的位置,曲着胳膊,想尽方法,用尽力气,都不能抵达。蚂蚁轻轻地在背中央走动,无法制服那小东西。眼睛以铁门为圆心,盯住四周。有人出铁门了,先是一两个,后来多了,散会了。
铁门口像放鸭人放的一群水鸭子,起了堆,挤满了铁门,如果黄卫东走在老师们中间,还打不打?这个问题,他预先没想到,黄卫东的个子只有一米六,假如有高个子挡着黄卫东,如何打?就算是打中了黄卫东,那么多老师看着,能安全脱身?
他设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眼睛雷达一样,搜寻黄卫东。涌在铁门旁的老师们,要去车站赶末班车似的,急匆匆朝公路两头散了。黄卫东还没出来,他没看错。黄卫东你等着,只要出了铁门,你的眼珠绝对碎了。他仿佛又看到黄卫东捂着眼睛痛得哇哇叫。情绪高涨。
黄卫东出来了。院子里有人叫黄主任,黄卫东站在铁门下,回头朝院里说话。黄卫东一露头,皮筋就拉开了,黄卫东突然站住,没到打的最佳位置,他慢慢地让皮筋收回去。笑哥哥说,皮筋刚拉开的一瞬间,力度最大,拉开时间长了,力度就减小了。他要保证子弹的最大力度,黄卫东再走三步,子弹就无情地飞出去。第三步的位置,是最好的角度,他目测了三次。
黄卫东刚走一步,只走了一步,妈妈从院里出来了。他瞪着眼睛,仿佛被人施了魔法,思维和四肢都不听指挥了,成了木头人。
妈妈知道他和笑哥哥学弹弓,也知道他成了弹无虚发的神弓手。上次,妈妈回到外婆家,吃了中饭,把他拉到膝前,说,妈最不放心的是你,不要练弹弓,闯了祸,伤了人,账都算在爸爸妈妈头上,爸爸就回不来了……妈妈话还没完,眼泪就忍不住又往外涌。一看妈妈流泪,他急了,忙保证,不打人,不惹祸。
这时,如果一口气拉开皮筋,打碎了黄卫东的眼球,就算妈妈没看见他,也会猜测到是他,妈妈会为他担忧,会天天晚上流泪。他答应了妈妈不打人,他不能当着妈妈的面打。他想爸爸,想爸爸快回家。祸大了,爸爸就回不了家,拿弹弓的手抖了一下,一口气没拉开。
他站起来,弹弓放进口袋,拍打身上的尘土,掀起背上的衣服,抖了抖,把背上的蚂蚁抖掉,沿着山脊走了。从外婆家出来时,对外婆说,今天回家看妈妈。
5
出了二里坡看守所,时小明眼睛红了,妈妈牵着他和妹妹的手,说,小明,听话,不哭,给妹妹做个榜样,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就快了,有希望了。说完,妈妈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连忙把脸朝右转,他看不到妈妈的眼睛了,但看到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
爸爸是“历史反革命”罪,判了五年刑,爸爸去劳改农场前,联校通知妈妈和爸爸见面。他只在电影里见过监狱,左一道关,右一道卡,恐怖,看完电影的晚上,还做了恶梦,咔嚓一响,一道关一道卡的门同时关上了,他被关在里面。在二里坡看守所门外,他紧紧攥着妈妈的衣,无端地慌乱。两个穿黄衣服的哨兵,两根柱子似的,他们近到跟前时,有个哨兵突然朝妈妈伸出手,妈妈把会见手续给哨兵。通知上午九点会见,他们昨天下午就到了县城。
爸爸的脸长了,眼角上的皱纹一层压着一层,粗粗的,折纸一样;头发像短短的胡须,平头,书上画的刺猬一样。一路上,他想象中的爸爸,头发结了块,胡髭满脸,衣服烂成一根根布筋,一处处发烂的肌肉露在衣外,还有血迹,已干成了壳。爸爸不是他想象的样子,刚见到他和妹妹时,爸爸还朝他们笑了笑,还交代他们听妈妈的话,不要闯祸。
妈妈说,刚刮的胡髭?我怕吓着你们,和一个监警借的刮胡刀,这个监警是我以前的学生,暗中对我不少关照。说完,爸爸偷偷地给妈妈一包纸。申诉材料,有机会给我投出去,罗浮团不是反革命组织,和三青团组织完全不一样,罗浮团相当于现在的红小兵。他们说我是罗浮团的大队长,属反革命头目,那时七八岁,四十年前事,早不记得了,不承认他们就打,只好违心承认。
你怎么得罪了他?妈妈问。
上次你也在,就是那句话。
爸爸妈妈的话,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他知道爸爸不是反革命,罗浮团是红小兵,读小学四年级时,他也加入了红小兵。
爸爸得罪了谁,爸爸妈妈不说名字,他也知道,是黄卫东。
他对妈妈说,我住外婆家。从看守所回家的路上,他想好了,仇必须报,恨必须雪。他的弹弓被妈妈没收了。他知道弹弓放在什么地方,他对妈妈说要住到外婆家去前,看了弹弓,他不能偷偷地拿走弹弓,也不能找妈妈要弹弓。妈妈知道,会放心不下,想到他不听话,又会流眼泪。
再找笑哥哥做个新弹弓。两个月没摸弹弓,一弹打碎黄卫东眼珠子的自信,也找不到了,他要去外婆家继续练习。
有本连环画,叫《林冲风雪山神庙》,读小学五年级就想买这本连环画,想了两三年,终于想来了。他把去外婆家的时间推迟了一天,吃完早饭,拿着妈妈给他的两毛钱,去了狮子桥镇供销社。《林冲风雪山神庙》,讲林冲杀死仇人的故事,他尊拜林冲,林冲是大英雄,要学林冲一样,痛快报仇。
狮子桥镇供销社,杂货部有个小柜台卖书,他数过,全部装满也只有五十本。他一路小跑,供销社还没开门,站在供销社的铁门旁,不敢离开半步。这天早上,他是第一个进供销社的。柜台里横七竖八,不到二十本书,眼睛朝柜台里扫了两次,没有《林冲风雪山神庙》。他傻子一样看着图书柜台,小声嘀咕,骗我?他又自己给自己希望,也许放在柜台下面。还有《林冲风雪山神庙》吗?售货员说,最后一本,昨天关门时卖了。
时小明。
王拥军。
他忘记了没买到书的不快。别人不理睬他时,他抬起头,眼睛朝着天,一旦有人客气地叫他,他高兴得跳起来,比别人还热情。王拥军算不算朋友,他说不清,王拥军有时对他好,有时又骂他反革命崽子。
王拥军用弹弓打树上的麻雀,一子弹打出去,打落了一片树叶,麻雀,哗地一声都飞了,摇动一树的叶子。王拥军把另外一株树上的麻雀又打跑了。他手痒痒的,说,王拥军你的弹弓真臭,想打的打不到,没想打的全打中了。王拥军说,时小明你连子弹都打不出去,不服气,试一试。他恨不得拿起弹弓,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弹无虚发,他控制了冲动,不能暴露他打弹弓的技术,不想惹祸。
两人在镇上闲逛,王拥军手中拿着弹弓,边逛边打,偶尔打中一两次,其余都打偏了。王拥军问他来镇上干吗,他说,逛一逛。又说,他住在外婆家,刚回来,明天还去,以后长期住外婆家。
王拥军口袋里有本连环画,不小心掉出来了,他弯腰捡起来,《林冲风雪山神庙》,他眼神痴了,想借,又怕王拥军不肯。
林冲打得好过瘾,看过吗?
没。
送你,做个留念。
6
妈妈来看外婆。有时一个月,有时一个多月,带着妹妹,吃了中饭,就回土桥寺小学。妈妈说,一到星期天就开会,没时间,没一点时间。
妈妈和外婆聊了一阵家常后,突然对他说,王拥军出事了。
出事?
反革命报复罪。王拥军关在专案组,王拥军爸爸罪加一等也进了专案组。
王拥军把黄卫东的眼珠子打烂了?
你知道?怎么知道的?妈妈吃惊地问。
你说的。
我刚才说了?妈妈自言自语地又继续说,王拥军一弹弓把石子打进黄卫东的眼眶里,到县医院取出石子时,左眼瞎了。
王拥军打的?他干吗打黄卫东?
王拥军家里不是中农,是富农,王拥军的爸爸隐瞒了家庭出身,上个星期被联校查出来,被停职反省。
王拥军爸爸是狮子桥中学后勤室主任,管食堂,还管卫生。学校大扫除,王拥军爸爸就把扫把、锄头,发到各个班。
王拥军那水平,能打烂黄卫东的眼珠子?像自言自语,又像和妈妈说话。这时,妹妹在房子外面喊妈妈,妈妈朝房子外面走去,可能没听到他的话。
那天,他仍埋伏在上次的位置。联校院子里听不到一点声响,看不到一个人影,放假了?他准备撤退。
王拥军?王拥军在联校门口遛达,手里提着弹弓,不时仰起头,扬起手臂,对着树上打,扑地一声,树枝里飞出一只大鸟,不知乌鸦还是喜鹊,仿佛整个树枝都在摇动,黄黄的树叶朝下飘落。王拥军还朝联校铁门打了一弹弓。联校没放假,院子里有人。王拥军一弹弓打得铁门咣当响,这时,院子里出来了一个人,他不认识,高声吼王拥军,滚开,莫在门口瞎打。
他不走了,埋伏不动。
黄卫东来了。黄卫东在离铁门三步的位置不走了,站着。那是他弹弓对着的最佳位置。
一口气拉开皮筋,皮兜一弹,黄卫东就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喊,谁打我的眼睛,谁打我的眼睛?
他伏在原地没动,只见王拥军的手臂伸直,对着黄卫东,还是在打弹弓的状态,皮兜里的石子飞出去了。院子里飞出两个人,一把将王拥军抓住。这时,王拥军的手臂才放下来。
黄卫东的眼珠子是谁打烂的?他一时也糊涂了。他和王拥军几乎同时举起弹弓。
不管是谁打的,黄卫东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喊大叫那一幕,足以让他过节一样高兴。
到底是谁打中的?王拥军有那水平吗?他不相信王拥军打弹弓的水平,如果是王拥军打中的,就是瞎猫遇上死老鼠。我没打中?怎么会失误呢?不可能,那一弹弓出去,绝对要打在黄卫东的眼珠上。他的角度,是对着黄卫东的左眼。
妈妈和妹妹什么时候站在面前,他不知道。妈妈又接着刚才的话说,山脊上的反动标语也破了案,是楠竹冲的老地主写的。
他见过楠竹冲的老地主,全镇万人批斗大会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凡是批斗大会,老地主都在台上。每次都没看清老地主的脸。老地主站在台上,脑壳弯到膝盖上。
那是半条标语,他们都说是一条。还有“主任黄卫东”五个字没写,发现来人他就跑了。第二天。镇专案组刘主任带公安在后山破案,他去看热闹了。开始,心里跳,担心公安问他,不小心露马脚。不去,又好奇,不知公安是如何破案的。山上有十多个公安。周边的人都上来看热闹了,镇上也来了人。看热闹的人都围着公安,分不清围了几层。他先站在人圈外面,慢慢挤到了人圈里面,最后到了公安身边。有个公安说,锄头挖的,另一个说不是,铁棒划的,听了公安的议论,心里不跳了,仿佛那字不是他用树枝写的,真是用锄头或者铁棒划的。刘主任说,排除学生作案,是阶级敌人所为,对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怀有刻骨仇恨。时小明回到家,看到那根写字的树枝,将它砍成四节,丢进灶膛里当柴火烧了。
外婆的菜园,有一块土荒着,长满了野蒿子。他扛着锄头,去菜园。外婆说,不要玩锄头。他说,去挖菜土。外婆说,你小,挖不动,十三舅会来挖。我挖得动。他说完,扛着锄头走了。
他想找事做,忘记王拥军和王拥军爸爸,还有那个老地主。
野蒿子,刚从土里长出来时,油嫩油嫩,可以喂猪。一天长几厘米,一个月后,枝杆就硬了,再到夏天,会硬得和柴棒子一样。他站在菜土中央,野蒿子比他的膝盖高,锄头挖不下去,只能先用手扯掉野蒿子。力小了像没扯一样,要用足力扯两次,多时三次四次,才能把根扯出来。这块菜土,只有两个锄头把长,扯掉野蒿就花了半个上午。扯完后,手板全是绿色的浆液,成了一双脏得洗不干净的手。手板上火辣辣的。额上的汗,屋檐水一样朝下滴。
外婆说,女看鞋边,男看土边。他把菜土的四条边,整得如木工师傅,用刨子刨的一样,平整、光滑;土沟从上到下,仿佛尺子量过似的,一样的宽度;土块全用锄头敲碎了,呈粉末状。
外婆来菜园喊他吃饭,他刚把土整完,把野蒿子捆起来,拖走。外婆说,小明土挖得好,长大了。外婆专为他做了一个鸡蛋,奖励。
上午一心挖土,果真没想王拥军和王拥军爸爸,还有老地主。挖完土,吃完饭,他又想了,黄卫东的眼珠子不可能是王拥军打烂的,王拥军没那水平,一弹弓打烂黄卫东的眼珠子,只有他和笑哥哥才能做到。王拥军要打黄卫东,为什么不躲起来打?他打烂黄卫东的眼珠子,让王拥军受过?他责备自己无耻,和黄卫东一样无耻。黄卫东陷害爸爸,不让他读高中,还踢他一脚。他呢?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躲在外婆家里,让别人挨批挨斗。
7
狮子桥镇召开万人批斗大会。镇革命委员会决定,凡小学到高中的学生,不许请假,联校督查组到各校清点人数,查出有缺席的,各校校长要承担政治责任。万人批斗的批斗对象是王拥军父子和老地主。全镇十四个大队,最远的离镇上十四公里。通知要求各校学生必须在十点前到达狮子桥镇,十一点在会场就位。
土桥寺小学学生盼过年一样,每天倒着手指算,离万人大会还有几天。他们想吃法饼。土桥寺小学买了三箩筐法饼,学生的中餐,每人两个。
这几天,妈妈为万人批斗大会的事,忙得和他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只有吃饭时,才有空和他说话。妈妈说,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不要你学弹弓了吧?你看王拥军,闯了祸,还连累了大人。
他说,黄卫东该打,把两个眼睛都打瞎,更高兴。
黄卫东只是表面凶,有些事你不知道。
黄卫东见了我就吼,不准我读书,判爸爸的刑,都是他使的坏?
整你爸爸的人,不是黄卫东,是县教育局革委会副主任周泉之。以前,你爸爸批评过他。
周泉之原是狮子桥中学的老师。狮子桥中学,有小学,也有初中。他读小学四年级时,周泉之教过他算术。他记得,教小学算术和初中数学的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叫数学教研组。那时,爸爸是数学教研组组长。
周泉之带一个外调组调查你爸爸。周泉之说你爸爸参加了罗浮团,还是大队长,反动组织的头目。黄卫东调查你祖父,黄卫东查到了你祖父是黄埔六期教官的材料,但黄卫东说,时间太久,无法查证。二里坡有个警察是狮子桥中学毕业的,黄卫东要他对你爸爸客气一点,不要太狠。那警察也是你爸爸的学生。
瞎了一只眼,活该,凶巴巴地喊将时光宗押上台,吼我,踢我,不让我读书,都是黄卫东,我永远不会忘记。
将王拥军和王拥军爸爸,还有老地主救出来!做顶一米多的高帽,胸前挂一块纸牌,帽子和牌子都写上“反革命报复犯时小明”,这样走进会场,把他们三个人都换回来。都是他干的,必须由他承受。
《林冲风雪山神庙》,王拥军送的。送你,做个留念。这话仿佛昨天说的。他当时只是高兴地接过书,还没感动。王拥军被关到专案组后,再看到《林冲风雪山神庙》,他心里一酸,眼泪就滴到了封面上。王拥军是他的好同学,好朋友。林冲杀了仇人,没有逃跑,好汉做事好汉当。
黄卫东说,地富反坏右,都是人民之敌,他们对人民怀着刻骨仇恨,要坚决打倒,毫不留情,绝不手软。祖父是地主,父亲也是地主,他也是地主,读书时填表有一栏家庭成分,老师说,只能填地主。他是地主的接班人。命里注定他是人民之敌,今后,爸爸老了,不能接受批斗,也不能下放了,他长大了,就接爸爸班,戴高帽子站在台上接受批斗。他自己戴顶高帽子,挂块牌子,走上台,只是提前做了人民之敌。
做高帽子的计划,放弃了,他不知如何做。一米多高的帽子,是大工程,不等做好,妈妈就会发现,做好了也没地方藏。挂到胸前的纸牌找到了,吊在脖子上的绳子,也穿好了。他把纸板藏在床后,还没写字,妈妈看见,也不会注意。
万人批斗大会的前一天下午,土桥寺小学五个班在操场集合,校长交代明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到校,学校平时是九点上课。校长说,七点半发法饼,开会时走动的,说小话的都没有法饼。校长的话是灵丹妙药,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就没了。有个二年级学生问,现在发法饼?一操场笑声。
站在操场旁,看小学生开会,他也傻傻的,弱智了。他羡慕他们开心,自由。明天,他就不能自由地,弱智地看他们在操场开会了。
妈妈是三年级班主任,站在三年级的队伍后面,抬头看他,他躲开了妈妈的眼睛。转身离开操场,刚走两步,看到五年级队伍里的妹妹,妹妹朝他笑了笑。妹妹的笑,差点让他放弃了明天的计划。多久才能回来,也许回来时,妹妹是大人了。他突然怕了,怕失去自由,怕见不到妈妈,怕见不到妹妹,还想爸爸。
妈妈买了一套高中课本,给他自学。吃完晚饭,他拿起语文课本,不是上行叠到下行,就是满纸是字,一个都不肯进他脑壳。窗外的月亮,静静地看着他,他放下书,出了门,从窗口看到妈妈卧房的灯亮着,灯罩里的火苗在跳动,妈妈的头埋在灯下。妈妈是改作业,还是备课?他本想到后面山上走一走,临时变了主意,想最后帮妈妈改一次作业。他常帮妈妈改造句作业。他敲妈妈的门,妈妈问,什么事?他说,造句作业。妈妈说,今天没有。他刚转身,还没离开门口,妈妈问,怎么打不起精神?腰挺了挺,笑了笑说,没有啊。
临走给妈妈留一封信,原想等妈妈睡了再写,现在除了给妈妈写信,什么都没心思做了。信,两天前打了腹稿。首先请妈妈原谅,再写为什么这样做。还要劝妈妈别为他伤心、担忧。
也给妹妹写封信,拿起纸笔,又不写了,上刑场一样,又不是死罪。听说他这年龄,算少年犯,少年犯不判刑,可能关几天,站在台上批斗几次,就回家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妈妈备完课了。脚步声到了他的门口,他把信藏起来,高中语文书摆到桌上。妈妈没进房子,推开门,站在门旁,说了一句早点睡觉,帮他关好门,走了。
妈妈睡前都要来看看他,看了,就不会再来了。从床后拿出纸牌,写上“反革命报复犯时小明”。用手指,在字上点了点,手指上没有墨的印迹了,又把纸牌放到床后。
吹灭灯,睡了。
上床后,心倒安静了,睡意朝他袭来。
他背着书包,一路上又走又跳,进了一座学校。什么学校?房子好像狮子桥中学,再看又像土桥寺小学,校门口站了一个老师。他喊了一句老师好。老师问他,新生?他说,新生。老师抬手一指,新生那边。他还没看清指向什么地方,老师的手就放下来了。他进了一间教室,教室里有他的名字。他放下书包,就高声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