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跫音——“洋插队”手记之一
2011-12-29庄伟杰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不算家的家是每天的归宿
寂寞把夜打扮得格外诱人
只有孤独的星星闪烁苍穹
只有依稀的幻影 摇曳
黯然内心 穿梭眼花
——摘自拙诗《无题咏叹调》
正如从一条船跳进另一条船,从北温带跨入南温带,离乡背井,总有一种摇摇晃晃、飘忽不定的感觉。一个人身处异域孤独地流浪,蓦然展读着来自遥遥千万里的家书,顿生感慨:没有家园的日子,背负的是一种战战兢兢的精神包袱。而当每一个夜晚来临,便令人想起白昼的热烈和绚丽,想起生命的可贵和价值……
初抵澳洲,没有工作心理压力最大,有工作整日却围绕着打工、挣钱、读书、争出勤率等几个切点作疲惫而单调的圆周运动,心灵和情感之弦如弹簧绷得紧紧的。我们几位同住在一套HOUSE(平屋)的留学生出国前皆是纯“白领”阶层,其中有大学教师、作家、工程师、编辑和医生等,皆是学有所长的专业人才,长时间在城市里学习、生活和工作。赴澳时,正是澳洲经济处于疲软期。生活环境的不同造成了职业上的天壤之别,时空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打杂工、干杂活对大家来说是破天荒的,却容不得你不这样做,所承受的负荷是难以言状的。身在其中,跌落到这种生活秩序中,惟有支出一滴滴青春的血汗,去换取生存的寄托。尽管我们有些不习惯甚至伤感,但久而久之,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A君是一位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作家和书法家,主编过文学刊物,又多才多艺,出国前已颇有名气。来澳之前,闻说澳洲是黄金之地,赚钱容易,毅然放弃了自己的爱好、特长和职业,仰天大笑跨出国门。他像一只出山之虎扑向这个令多少国人向往的“天堂”,却找不到一份可以临时谋生的工作,踏破铁鞋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后来,A君急中生智,跑到华文图书文具店买来了文房四宝,凭着一手独具风格的书法,再舞弄几幅中国水墨画,不管风吹雨打,公然于唐人街摆摊卖艺。艺术伴他孤独地走向芸芸众生的街头。最初招来不少热心人士的光顾,但好景不长,书画艺术品不像超级市场里的食品,吃光了还要再买,渐渐无人问津,只好怅然收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天涯地角有穷时,众里寻工千百度,总算找到一些零工、杂工凑合着做,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生活的疲惫和沉重……
与A君相比,身材高大正当壮年的Y君,运气稍好一点。他在中国是电工技术方面的工程师、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跑了大小几百家工厂,好不容易被一家工厂的老板看中了,真是“曲径通幽,豁然开朗”。正是:这一头付出血汗,那一头给予报酬。繁重的工作压得这位江北大汉精疲力尽,他的确比以前瘦了,于是乎,我们赐给他一个绰号:“瘦牛”!
最富有戏剧性的是F君,他天性好强,旷达乐观,中等健硕的身材,一派儒雅的气度。遗憾的是英文口语糟糕透顶,一张口嘴巴便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像在梦中呓语,尽管他在国内是一位大学教师。在澳洲找了几份工作都先后给炒了“鱿鱼”,原因何在?他目睹有些老板冷遇自己的同胞,甚而十分苛刻,便打抱不平,与老板讲理;自知理亏的老板却无动于衷,爱理不理,自然地对F君也产生看法。F君宁愿争气不争财。这种姿态带来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不仅公道讨不回,连饭碗也给丢了。好在他想得开,始终以乐观者的形象背负着沉重的“活受罪”。
典雅却不失大方,清秀中略带书生832df7a179346cc5b9ab86bd5371d3145a1a676fe311daf83d5da44ad5ee025c气的H小姐,白皙的肌肤活像一只“洋娃娃”,她在某医科大学毕业后当了几年医生,理论和实践的经验积累,加上家庭的熏染(她父母均是国内大医院的主治医师)和培养,她的医术在同龄者中是出类拔萃的。来到澳洲,折腾了一段时间,才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在某公司谋到一份广告业务员的职务,但基本工资低得可怜,只有拉到广告才能从中获得一部分佣金。这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家闺秀,不能不说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始料不及的残酷世情,悲愤与痛苦、忧愁与烦恼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魔鬼般的巨网,捆扎和折磨着我们的肉体和精神。
诚然,生命中的偶然有时会成为另一种生命的必然,生命中的决然有时也不过是另一种生命的或然。即使有人拈花,未必能期弟子微笑,命运,是不可预期的。
“好马不吃回头草。”面对现状,我们似乎走在一条无法回归的路上,惟有坦然面对,不为失却而悔恨!作为留学生或“洋插队”者,全部的开支必须挥洒自身的血汗去换取。人穷志不穷。有位来自深圳的女同学,被一位洋人“邀”去家中做客,她不明其故,本着向洋人学英语的愿望欣然前往。想不到这老外甜言蜜语,心怀叵测,动手动脚;这名女同学毅然侧目对视,拂袖离开。在她文弱的背后,写着倔强和尊严。
没有家园的日子,“家”只是暂时的驿站,我们几位同在一个屋檐下寄居的留学生同胞,虽个性迥异,各有所好,却能集结起最初的欢欣,以苦作伴,以苦为乐。有时利用周末时间,买点好吃的东西,各自施展烹饪手艺,广东风味福建风味也罢,海派风味京派风味也好,真是味中有味;有时对酒当歌,煮酒谈古论今,各抒己见畅叙一回慨叹一番;抑或来一杯清茶,高谈阔论故土风情和潜藏记忆深处的隐忧,其乐洋洋!有时我们利用节假日难得的机会,四处浪迹,郊游观光;抑或举行周末PARTY,歌舞联欢,唱几首怀旧歌曲,西北风、港台风掺杂各种流行歌组成变奏曲,偶尔扭一扭奔放的迪斯科,轻松轻松,把那些烦忧、苦闷和郁结心中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有时兴之所致,你朗诵一首诗歌,他来个二胡独奏,我讲个幽默故事,天南地北,尽情施展各自的技艺;抑或放几曲音乐,从贝多芬交响诗到肖邦小夜曲,乃至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现代音响,让骚动不安的心平静片刻,之后步入音乐的幻想王国,去啜饮艺术美感的甘露。当然,我们也谈国事家事天下事,有时为了一个论题,展开针锋相对的辩论,似乎只有唇枪舌战渲泄一阵方算过瘾。每当有人遇难,大家都伸出热情的援助之手,把面临的难题切成一片片共同分担;当有人获得意外的喜悦,我们也少不了要平分秋色,一道品味。此情此景,最易激发诗人的灵感,A君常常亮出诗人的本色,在兴致盎然中,吟诗高歌……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国外并非天堂,现实石头般冰冷无情。我们在飘泊中寻梦,在远行中沿着边缘的切点企冀圆梦。独在异乡为异客,更令人永久地渴望那个难以接近的家。想到这里,翘首北望,故国情怀顿生。但我们终将会寻找到家,寻找到可以作为家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