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世界文坛倾听我们的声音
2011-12-29杨匡汉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我记得我们文学研究所(编者注:指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老专家唐弢先生,曾对我们致力于文学史以及现当代文学研究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我们的研究工作把作家、作品、思潮始终浸泡在文化当中。那么,我想,我们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从第一届到第十六届的会议,会议地址的选择也有一种文化的底蕴,这使我们的会议也浸泡在一种很理想、很得体的历史文化氛围当中。这次第十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选择了从武汉到宜昌这条路线,荆楚大地是千古之邦,是鱼米之乡,是一个汇聚了神农文化、汉文化、楚文化、山文化、辛亥文化的地方,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也出了很多很多的人才,有很多很多的历史值得我们重新去回顾。在当代来说,我们也有很多很多的作家,如胡风、闻一多、光未然,都出生在湖北。这次年会的选择地无疑是正确的……
假如要做一些初步的概括,这次会议主要有四个收获:第一个收获,就是对于世界华文文学的多元文化贡献有进一步的确认。世界华文文学,是一种具有多元文化贡献的文学样态。实际上世界华文文学在当前的发展,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大量文学作品的出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丰富多样的,包括民族、国家、思想、文化、社会、种族等等各种关系的非常复杂的佐证,而且,跨文化交流、跨文化写作也打破了过去七十年代也好,八十年代也好,一种单一文化背景下的考量,扩展了多元的视野,这是第一个收获。第二个收获,对于世界华文文学如何走向交叉、融合,有新的理解。一方面,东西文化之间确实有差别,各个地区、各个民族之间的文学以及表现形态也不一样;另一方面,在写作过程中还涉及到互涉的趋势以及互文性。那么理论也好,创作也好,不仅要照顾到本身的自洽性要求,而且要充分考虑到学科的交叉造成的多样可能性与可行性。比如说人文地理学,把人文和地理互相渗透;比如说传媒学与文学的联姻,因为中国大陆从二〇〇九年把传媒正式列入国家一级学科。把传媒学与文学分离,实际上只是表面学科的分离,内在是分离不了的。再如,文学的文化意识、文化征候、文化症结问题。用文化来介入文学当中,提出了很多现实的、世界性的文化问题。这些都是我们这次会议讨论提出的新问题。第三个收获,这次会议给我一个非常突出的印象,就是,不管是老一代的,比如痖弦先生,或是年轻一代在读的博士、硕士对于汉语语言的重视,使我感觉到过去几届会议不如这次那么强烈、浓重。那种感情,那种对语言的关怀,不仅是文化的东西,而且属于更深层次的根性的东西。汉语语言,它是一种文化诗学、悟性诗学、灵性诗学、感性诗学。它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翻译起来很困难的,但又意味深长的诗学。所以说,我们很多华文作家本来走向西方,走向西方,走了,走了,最后华丽转身还是回到了东方,还是回到了我们母语,还是回到了父亲的山,母亲的水。在这个山水旁边,来重新思考我们人类的一些命题,重新研究中国语言元素在我们华文表达中的一些价值和意义。对于当下流行的网络文学,特别是青少年的网络文学,我看语言是很丰富,很多彩,但也有一些明显的问题需要正视。我们社科院的语言研究所就是一个利用现代语言词典那一套模式处理网络语言的专门小组,每年积攒的新词汇,从民间的、坊间的、地方的、网络上的,新增词汇大概有两千多。网络语言太多了,那种表述和我们美感意义上的语言是有差距的。比如你把“喜欢”说成“稀饭”;你把“我爱你”写成没“心”的“爱”,没有心的爱不是爱,而是说爱的“爱老虎油”。“老虎油”是一种治疗骨头痛,或是其他什么擦的那种油;“再见”——“3166”等等。如果任由这种语言发展膨胀,这样流行下去,我们汉语就被糟蹋了,我们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就慢慢消失了。所以,对语言的重新重视,重新关注汉语的多义性,它的弹性,它的玄妙,它的各种各样的敏感性表述在世界华文文学中的作用,已引起了很多研究者和专家的注意。汉语的一大特点就是简洁。所以,我经常说“简洁”是一个作家才能的姐妹,同时也是一个研究家才能的姐妹。第四个收获,我们这次会议经过了换届。因为从二〇〇二年到今年是第八年,八年是两届,两届了是要换,不能连任三届、四届。这次调整以后顺利实现了新老交替。新的班子更加年轻化,新的班子大多是博士生导师。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华文文学学会便是铁打的营盘。大家不管老的少的,只要在这个地盘上,我们还要继续为这个共同事业做出贡献。
这次会议还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会议发出了我们的声音。如果要我给发言起个题目的话,可以起这样一个题目:“让世界文坛倾听我们的声音”。“世界文学”是一个概念,是歌德受到中国小说的启发,一八二七年在和他的秘书爱克曼的谈话中最早提出了的“世界文学快要来临”这样一个提法。接着,一八四八年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面,提出世界文学是各民族各地区共同的精神财富,进一步发挥、发展了这个想法。歌德也好,马克思、恩格斯也好,这个提法本身为文学学术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非常宽广的空间。一百多年以来,我们中华文学从大陆漂移到外面去,走遍了五洲四海。中国现代文学的滥觞应是海外的留学生文学,中国第一部白话小说不是《狂人日记》,而是陈衡哲的《一日》(在美国写的),最早的新诗理论是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在日本写的),更不用说郭沫若的《女神》等等,都是在留洋时写的。所以,海外华文文学和中国新文学的发生、联系是非常密切的。在西南联大一百五十九位教授名单当中,大概就有一百三四十位是留洋回来的一些名流教授。从整个一百多年以来的文学发展来看,中国文学也好,现代新文学也好,海外的华文文学也好,都应该是世界文学的一个部分。所以要让世界文坛知道我们华文文学的真实的声音、真实的情况、真实的进展,而且要用我们自己的创作、翻译,让世界上各地区其他语种的人们都能够了解我们真实的想法、我们真实的生存状态。我们的命运,我们的朝气,我们的奋斗,我们的理想、梦想等等,也都应该让他们得知。所以说,研究海外华文文学应该在一个更大的世界背景下来考虑这个问题,而且也只有在一个总的、大的世界文学、文化框架、格局当中,才能真正找到我们学科应有的归属。这是第一个想法,就是让世界倾听我们的声音。
第二,让世界文坛倾听我们的声音,需要有更加开放的姿态。实际上,从文学上来说,这是一个涉及文学地理学版图的问题。当然,现在史学界也好,地理学界也好,他们往往只注重人文地理,对我们文学地理这个概念好像还不太重视。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看,我想应该建立我们世界华文文学的文化、文学地理概念以及相关知识命题。看看这里面到底有哪些基本的知识命题,有哪些基本的关键词,在滋生着我们整个世界华文文学。凡是在这个过程当中的世界华文文学一百年以来的作品有必要重新进行经典化的处理。我想能够进入文学史或者进入经典程序的作家和作品,特别是作品,它起码应该有历史文化的维度,有生命体验的维度,有心灵拷打的维度,还要有神性思维的维度等等。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要求。我坦率地说,能够进入文学史研究或者进入经典考量的现代华文文学作品数量还有待于继续增加,并不是捡到篮子里的都是好菜,需要挑一挑,需要拣一拣,需要择一择。这种开放性的姿态还要求我们不断进行自我反省。就像我们讲“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世界文学就是一个全世界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精神财富,它有着文化共约性。从这个方面反观我们自身的创作,肯定有很多很多的欠缺。我们一方面要强调自主写作,另方面也要看到我们自身有很多的片面性和局限性。不用说在海外生存和书写的朋友,就从大陆来说,大陆创作也应该是世界华文文学的一部分。我们大陆作家几十年以来其实是有很多局限的:比如说受外来意识形态的局限;比如说用时政的语言来代替美感语言的局限;比如说生活圈的经验主义的局限等等乃至一些门户之见、派别之争,影响了我们真正耐下心来写作。这种情况大陆有,台湾地区可能也有。所以说不能搞门户封闭,也不能搞自我封闭,要经常进行反省。而有没有反省精神,有没有检点自我的精神,是一个作家姿态是否成熟的标志。同样,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应该非常大度地面对不同的意见,乃至对自己的批评。我觉得,应有一种学术雅量,有一种文学的雅量!因为“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个“罗马”并不是意大利的意思,“罗马”是个意象,是一个符号,是一种精神圣地的象征。而且,“条条大路通罗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是第二个想法。
第三,我们需要进一步提升世界华文文学在世界文坛的地位,需要进一步加强审美性和文学性。我们讲到美,讲到美感这个概念,这个提法很抽象。但是当美进入创作、进入研究时是很实在的。我们很多理论批评者包括我自己在内,常常会受到过去一些思想、一些观念、一些正统的影响,经常运用一些缺乏美感的东西。对于创作来说,审美要求是非常现实的要求。我最近有一篇小文章,提出了四个回归:第一,要回归自然。大自然给了我们很多,但是也经常和我们作对,所以在处理天、地、人这个关系当中,要有一种回归自然的生活自然的原则;第二,要回归心灵。为什么我们很多作品一直缺乏一种心灵的论辩、心灵的对话、心灵的拷打,而只是现象的表象的表述,不能回归心灵?第三,要回归精品。其实我们很多问题都可以从我们最古典的当中找到答案;我们现实的创作有很多问题和人类历史上一些人类深处的东西都是相通的。所以说要重新阐释精品,使得我们当代的作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有创建的、有新价值的古典的回响;第四,要使得我们华文文学在世界上发出声音,还有一个学理性的期待。我非常同意几个分组专家的汇报,很多人都提到了加强研究的学理性、学术性。实际上,在我们的研究当中,确实要提升我们的品味,不能满足于就作家谈作家,就作品谈作品,就圈子谈圈子,就流行谈热门,见熟人就说好话。不能停留在这上面!真正的学术研究是探求规律,是发现问题,是寻求新的知识的行为,是在意义层面上的对话。这对我们每一个学者来说,他的智慧、他的学养,是一个很严肃、很严峻的考验。所以说这样一门学科要独立、要兴旺、要发展,还有待于在学理上、学术上做进一步努力。由此,我还想到了几点,比如说,在问题意识上,要有不断有所发现的学术自觉;比如说,在差别理论、差别境界上要有高度的敏感、命名的能力;比如说,在学术规范上,要有严谨准确的治学学风;比如说,在理论深度上,要有以小见大、以一当十这样一种智慧;比如说,在学术资源运用上,不能只是文化的传承,而是能够真正打通中西、中西以外,多方汇通、运用;比如说,在形而上层面,要有哲理的反思和博弈。小说的最高境界就是诗和哲学。比如说在思想论争上,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吵嘴、吵架,而是精神高度和思想高度上的论争,要有新的有价值的论题,而不是一些伪命题、已解决的老问题。学界比如教育界最近提出一个叫“钱学森之问”的问题,就是,中国的大学为什么不能培养出杰出的人才?那么,在我们文学界有没有其他的学术问题提出来?还有,世界华文文学当中有没有应当提出来的真正有价值的问题?再A5LtIOeV8mLt4AyFd70P2A==比如说,关于这个学科的结构。我想,作为一个学科应该有三重结构;第一,包括经验的研究,这是文学史、学术史的处理;第二,文情的报告。我希望能有个相当于年度白皮书这样一个关于世界华文文学进展状况的年度报告;还有,专题知识命题的深入。作为一个学科,在结构上起码要包括这三点。
世界华文文学的价值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是一种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文学家在回答世界和人生命题时艺术地展现出来的世界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是和民族文化精神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相对立的,是在不断的克服民族、地区自身的局限当中才能找到的学术上的一些共同的东西。这恐怕也应该是世界华文文学今后的一种发展趋势。十年以前,我曾经把世界华文文学形容为玉树临风,这个玉树是娇嫩、娇巧的;十年以后的今天,痖弦先生在武汉会议上说,华文文学已经成了神木了。我想,这么一棵树正在不断的成长、壮大,十年或者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以后,我们世界华文文学恐怕要变成大西北地区的胡杨。胡杨的特点就是:活着要绿上一千年,死了要站立一千年,最后倒了,它不朽一千年,所以,我想世界华文文学还是可以像胡杨那样,一代一代,一个世纪一个世纪不断地生存下去,活下去,我们不会死亡而只会兴旺。后年是二〇一二年,是我们世界华文文学学会成立十周年,也是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发生、形成三十周年的纪念年。中国人民讲究整数,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是个大喜的日子……
(作者系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监事长。本文系在第十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总结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