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小说二篇
2011-12-29骆以军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发光的房间
我清楚记得那个房间。
那房间里有一家人。爸爸。妈妈。念高中的女儿。
还有一个念小学的小儿子。
他们都没穿衣服。
像在水族箱里,在日光灯管的孱弱光照和打空气帮浦细微的打水声的封闭空间里,永远不会相撞的、寂静回游的那些鱼。
像盲人一样睁着空洞的眼,不自然地在那房间里移动。
远远望去,那个女儿的身体像发着白光一样地美丽,她的长发披垂。相较之下,母亲的裸体总有一些暗影分布的印象。我很难想象那个父亲(他虽然裸体,却戴着一只黑框老花眼镜)如何面对青春如幽谷百合的女儿胴体,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地晃来晃去(即使隔这么远,我们仍会被她偶然移动时前胸的那两粒白皙乳房的摇晃感弄得神魂颠倒)。万一哪一次,他的那话儿(远远望去黑黑一小块)失控了举了起来那怎办?
补充一点:我们一致认为,女儿白皙如牛奶的皮肤是遗传自她的父亲。那真是个苍白的男人身躯。相较之下,那母亲显得黄。
那母亲总在忙着家务。我们总在黑暗里,隔着一条街,看见另外那三个人(爸爸、女儿、儿子)的裸体,在暖色调的灯光中,如橱窗静物般展示。可是那个母亲很少出现,也许她总在我们自那个窗口可以看见的房间之外的房间里忙活儿。事实上以这样人口结构的家庭而言,这个母亲一定如所有其他成千上万的家庭主妇一般,一边嘴里碎碎念着“就我这个老妈子做牛做马伺候你们这些老爷少爷小姐”之类的牢骚,一边收拾打理着被另外三个人随意弄乱的房子。
只不过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罢了。
我们之中的一个家伙发誓说,他曾看见那母亲在自颈项臂膀背脊臀部一直到两条大腿这样全裸的光身子上,系着一条小围裙。
我们全炸了。操!那不骚翻了?风情万种。
是啊,那家伙说,那母亲把小围裙松松系在腰胯,恰好就遮在肚脐下到阴毛丛之间那个位置,他还以为是肚兜呢。后来仔细看,没错,是围裙没错。
(我们孺慕又色情地想象那个画面:那个丰腴成熟的女人身体,一身膘白地站在瓦斯炉油锅前炸鸡排。她全身上下毫无遮拦。她把冷冻鸡块沿锅壁扔进滚油里。滋。哎哟。热油花溅起沾上她的乳蕾。哎哟。沾上她如丝缎的大腿。哎哟。沾上她浓黑的阴毛。我们几乎可以闻见毛发被燎焦的臭味……)
也许是这样才赌气去系条小围裙的吧?
另外一回,另一个家伙不晓得从哪弄来了那家人的电话。我们遂一群人挤在体育馆的公用电话边,按着号码拨了过去。
喂。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我们都听见了。是那个父亲。
拿着话筒的家伙把话筒丢给旁边的人,大家嘻笑着。再丢给另一个人。像传橄榄球。
再丢。最后传到我手中。
喂?喂?
全部的人远远地跑开。一群穿卡其制服刚变声的家伙。站在体育馆走廊另一端的阴影里。电风扇叶在我们头顶交换着暗和更暗的黑影。
喂?
脑海里浮现一个像受难基督一般惨白的男人躯干,黑密的阴光下垂着一个也像被漂白过的阴囊。那样站立拿着用弹簧线连接的电话听筒。
变态。我从齿缝轻声地说。
没有回音。男人一定面露困惑地把电话拿离耳朵,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吧?
那样温和软弱的一张脸。
后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个楼梯间了。
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所有的人尽皆散去?是大家终于对这样凄风苦雨地等候开始迷惑?一堆人捱挤在黑暗中喂蚊子,且时不时得提防着刻意换上球鞋脚步如猫的教官猛然出现,只为了隔着一条街远远盯着那样一栋大楼其中一扇窗子里,一家人光着身子却什么猥亵的事情都没发生?
我不得不窝在那丢满烟屁股、啤酒空罐和原先装卤味只剩下酱油辣椒酱的空塑胶袋的校园死角,在那个黑暗的观众席里。我身边的那些无聊人渣,是在某一次一哄而散后从此不再出现;或是逐次地,一个两个三个……在放学后找到别的乐子,那样地趴在窗边的人愈来愈空松……
总之,最后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含情脉脉地盯着那一家人。而且这样的“观众席只有一位老戏迷安静地待着观赏”的辰光又持续了好长好长一段日子……
那家人恍若无觉地裸身在那流泻着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时日耗蚀,光影挪移。我变得愈来愈怪。
雨季来临时候,楼梯间所在的那幢老式日式建筑,会在木头梁柱的天花板上面,繁殖出大批的白蚁。黄昏天色渐暗而街灯亮起,它们会一整批地跑出来,在任何有光源之处跳着死亡之舞。它们把翅翼褪去,像是奇痒无比地在那尘土遍布的楼梯间四处挣爬。它们围着楼梯灯环飞时,弄得鬼影幢幢,让我以为自己长了眼翳什么的。
我亦记得我在寒流来袭的夜晚,全身骨节喀喇喀喇颤响,犹盯着对街的光之中的房间,为那一家人在那样叫人发狂的低温里,竟仍旧光着身子泰然自若地生活如昔,感到不可思议。
炎夏降临时学校同时放暑假。我已忘了以我当时一介高中生,是用什么借口在每天黄昏匆匆离家,赶赴那空无一人的空旷校园,如何通过校门口门房的盘问,然后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楼梯间,在蚊虫包围叮咬下安心地看着光里的演员们一丝不挂地演出。
或有人问我,在那样漫长耐性如同天文学家盯着熟悉无比的星空,想要发现千百年来被其他天文学家疏忽漏看之新恒星的观看岁月,可不可曾看过这一屋裸裎生活的家人,上演过任何香艳甚至变态的……乱伦戏码?在那样因黑与光的观看关系,在那样因重复搬演而使一切动作变得缓慢迟钝的画面里,那个裸体的母亲做了什么?那个女儿做了什么?那个父亲做了什么?那个小儿子做了什么?
请恕我嘴笨辞穷不足以借由某一强烈冲突之戏剧画面——究竟那是隔着一条街的无声演出——描述那如同翻页循字码序列逐句逐行辨识,由点滴细节沉淀累积成的一个朦胧整体之印象。在那样的光源之中,所有身体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一次构图。因为我听不见那构图当下的他们的对话,所以亦无从将其中任何一次独立的构图,妄自判断为之前或之后其他无数次他们在其中关系之因果。
举例来说,我亦曾经在那漫长观看的岁月里,有那么几次颇费猜疑地看见他们四个人之中,其中两人不在而只剩两人独处——请记住,他们仍是裸身相向——时的演出:譬如说,女儿和小儿子不在时,我曾看过那对父母,平和慵懒地,连脱衣皆不必地,就在那光亮的客厅里交尾。那样远距地观看,所有身体衔接在一起的剧烈摇摆或色情意涵皆被柔化了。你只会感情丰富地为他们高兴,喔,终于有一个独处的时刻。他们甚至不到卧房,也不拉上窗帘,你可以想象他们有多珍惜那空挪出来的一分一秒……
请容我抄录一则新闻(2001.3.13.中国时报·社会版·朱虔/竹市报道):
轰动竹东地区的买凶杀夫案,妇人廖日红对先生未将名下价值千万元的不动产过户到她名下,心生不满,竟起买凶杀夫之念以取得遗产。
经与友人许双铭商量后由许出面,邀集许的兄弟许双郎、友人钟振豪、古炯雄及彭开庆等人谋议杀害廖妇的先生,代价在新台币五十万到一百万之间。这五名被告即自一九九九年五月间开始,先后以假车祸、纵火、砍杀、下毒等方式加害被害人直到是年十一月。
但他们假车祸时下手太轻,被害人虽受重伤经送医急救幸免于难;于被害人家中厨房趁被害人熟睡时纵火,被害人被呛醒逃出火场也没事;趁被害人酒醉时动手砍杀他时,凶嫌有人看到血就昏倒,仍未得逞;买毒蛇取毒液欲注射被害人体内,凶嫌不敢取毒;将农药注入药丸中给被害人服用,但被害人不喜欢吃药,一样没用;改变行凶方式至少六次。
在无法得逞后,是年十二月间,廖妇又与凶嫌廖世忠谈及此事,廖嫌与廖妇谋议以一百万元代价杀害被害人,廖嫌乃邀约被害人喝酒,将他灌醉后带至新竹县竹东镇竹林大桥下的僻静处,将被害人烧死并造成自焚假象。
案经检、警侦办发现并非自杀而有他杀之嫌下,深入侦办,并抽丝剥茧,理出线索而侦破,逮捕上述七名被告移送法办,并依杀人罪嫌提起公诉。
说实话我看了这则新闻真是惊愕莫名。“这是什么玩意儿?”真的是把下巴突出盯着报纸。姑且不说那负责第一波狙杀的五个笨杀手,光那个屡杀不死的被害人——当然他最后终于是变成一具焦尸——可是那样连续性的杀戮,那样变化手法让人眼花缭乱对那具身体的摧残:用车撞、火烧、刀砍、注射毒液、药丸下毒……你几乎可以听见第一次撞击他肋骨脆裂、火烧时他的肺泡燎焦爆破、刀砍时锋刃入臀骨的咔嚓,或是毒液在他血液中腐蚀器官……的各种声音,可是他居然像个道具一次一次被他们失败的各种方式给实验着。乱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些怎样砍劈爆破都不会死的机器人生化人未来人……
我困惑的是,怎样的一种意志,可以让那个妻子,在一次一次的狙杀中,看着那个身体侥幸余生且留下伤害痕迹而慢慢退缩成一种静态的求生之舞。为何不曾在心底闪过一丝疑惑(或悲悯或疲惫):“是否他命不该绝?”是怎样的意志让她仍直盯着那在刀斧药火攻击下伤痕累累的呆滞生命,持续再下狙杀令?
那个妻子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观?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悬惦。悬宕。等待。
刻意地秘而不宣形成焦灼。
有一个人,在深夜回家(他家在郊区一座山丘上荒颓老旧的平房社区内),发现他的锁坏了。他的钥匙插进锁孔内,左转右转动弹不得。这副锁半年前他换装时,那个锁匠还夸耀说这锁即使是专家来开,只怕也要开半天哦。他开车去距山丘社区有一段路的市镇找到锁匠的店。锁店已经关门了。他按电铃。锁匠咕咕哝哝地开门。他告诉锁匠那锁发生的状况。这么晚了。锁匠抱怨着。是啊,但是是锁匠推荐的锁。锁匠不去帮他把那铁门撬开,这么晚他还没地方去呢。
好吧,我搭你的车去。锁匠说。
他载着那个从睡梦中被挖起,乃至于厚框眼镜下的双眼青白凸出的倒霉锁匠,开车穿越那黢黑胶着的夜间公路,如同我妻子临盆那晚我们驾车穿越的那般梦幻景境。
那个锁匠在他的铁门前弄了半天。他把钥匙插入锁孔,用老虎钳咬住钥柄,来回咔咔转动。当然他的手法十分轻巧,让人联想到靠某些奇技淫巧让女人神魂颠倒的登徒子——实在与他那张乏味无表情的脸无从连接。
他们是借着门灯照明。锁匠转锁的手奇异地拉长映大在旁边的铁格窗上。他们静默不语。锁匠单调固执地转着锁。他站在锁匠身后抽烟。
锁坏了。锁匠终于放弃,说:可能是里面的钢珠松了,脱落了,使得这个钥匙明明插进去了,可是带不动那个插销……锁匠向他解释着那锁的构造。
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这么晚了。也不可能找铁工来把整个锁破坏了……
像是赖皮要他负全责一样。我不信你的开锁技术就只有这两招而已……怎么办呢?
是可以试试看从这个门缝塞个软尺或电话卡进去……锁匠终是经不住激……前面的防盗锁几转已经转开了,反而只剩最后的卡榫……只是这个缝实在太小了。
他从身上掏出了电话卡、KTV贵宾卡或名片,但锁匠将之往门缝里塞,不是太短就是太软折弯了……
如果有一把塑胶尺就好了……那种十五厘米、小学生用的,可以拗折伸进去又不会断……
于是他们决定让锁匠留在门口继续开锁。他开车到市集上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商去找看看可有那种小尺……
那样在漆黑如梦的夜间公路上孤独地驾车,逆向而来跑纵贯线的十轮卡车远光灯束,像砸破挡风玻璃那样迎面袭照。光束会错的短暂时刻,他完全置身在全盲的状况中……
他走进那家便利超商。那里面像深夜的水族箱内的光照。柜台内的工读女孩,用失明者没有焦距的茫然眼神瞄了他一眼。电锅里茶叶蛋卤汁的滚沸声、影印机自动暖机的轻微颤音,或是工读女孩开得恁大的夜间音乐广播……
他走近柜台……他这时发现:女孩的鼻梁很挺,脸颊轮廓过窄,两眼很大很美但分布在脸盘上方的比例却有些开……整体让人有种随时咀嚼保持警戒状况的草原水鹿的印象……他知道隔着这个洁亮空间对角的上方,有一台监视摄影机正记录着所发生的一切……
有没有卖尺?
女孩指给他看摆放文具的架柜。
牙线。透气胶布。保险套(五六种不同价位和牌子)。验孕笔。化妆棉。快干胶。信纸。他在那些毗邻挤塞了各种暗喻可能的琐碎物件间找到了锁匠交代他的那种尺。
如果女孩突然开口问他:“干么在深夜跑来买这种尺?”
“因为……”他要如何回答?
因为我的锁坏了我不得其门而入有一个锁匠正在那边开锁他需要一把尺也许可以从铁门缝隙插进去。
“因为……我太太。”他说。
故事从那里被撬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止是一道坏掉脱珠的锁。一个匿踪在一栋医院的临盆时刻的妻子,一个更改命运喊停时间的神秘咒语。一个像深海潜艇般,哀恸逾恒的隐藏爱欲……
十五块。女孩说。什么都没问。收银机列印发票价目的啮咬声。
他走出便利超商。上了车。发动引擎。发现尺还呆在右手拳心。
现在是几点了呢?
在下一个弯口,迎着逆向而越线的巨大十轮卡车。那个司机瞌睡了,和漫淹而下灿烂夺目的白光同时——这次不是错觉——他听见金属无比柔软的变形折叠的声音,和他自己骨骼内脏不同部位以各种不同音阶爆裂的细腻声响,一种焦臭的味道一种粉红色汽油像葡萄柚汽水那样清凉芬芳的挥发气味。
……
事实上,那是我惟一想描述的画面。
那个锁匠,在茫然无知的状况下,持续在那副坏掉的锁前,咔啦咔啦地转动着钥匙。有一瞬间他心里想着:万一我在他买尺回来之前突然把门锁打开了呢?
或是万一此刻有好事之邻,受不了他已持续许久(他确实开始困惑那家伙买把尺为何如此之久)搅弄锁孔内齿械珠钮的金属声响,报警将他当做偷儿现行犯逮住……当然只要那家伙回来了,一切就不辩自明了……我是因为……我只是……
那个画面。门的里面,被某种坏毁故障的什么禁锢,你永远无法知道那静止时刻的里面摆放着什么……而这一切肇始的、把你带到如此处境的、以一些挑衅或求援的处境将你拖下水的……却在想象边界之外的、梦境般的变形公路上,开着车远去……愈变愈稀薄……乃至人间蒸发……
只剩下你孤寂地蹲跪在这坏锁前重复着转钥匙的动作……
我的妻子消失之后的那半年间,我慢慢养成了一个星期有几天到岳父岳母家和他们共进晚餐的习惯。一开始这是件痛苦的事:妻的父亲是个沉默而威严的人,一般说来他不喜欢有人在餐桌上大放厥辞。婚前婚后我有几次因不理解那样一家沉默地围坐在饭菜前,只听见彼此咀嚼的声音的情形,忍不住找些笑话来暖场,却遭岳父以短句或不以为然的表情制止。后来我发现我之与妻家的人难以热络交谈,实肇因于我那一口外省声腔的说话方式(我不会以河洛话快速交谈)。妻曾说不会啊我印象里从小一家人在饭桌上常听父亲对政局或生意上的事大发意见或牢骚。或许是我的存在造成他们的轻微紧张。我遂在妻族中成为一沉默之人。
妻刚消失的那一阵子,我与她的家人们处于一种奇妙的紧张关系里。妻的母亲大约是怕我寂寞,有几个晚上会要我去家里共进晚餐。说实话,我那样坐在他们之间,和他们一道拿着碗筷咀嚼,整个人更有一种失重漂浮的奇幻之感。从前我在妻家感到这种喘不过气来的气氛带来的沮丧时,就会在这一家人里找寻妻的脸。她也总是同时望着我,挤出一个抱歉害你受罪的鬼脸。如今我茫然地在他们的脸上逡巡(他们各自的五官里多少都有一些妻的特征),妻却不在场。我确实是因为那个女人才与你们有关系的啊。我在心底孤寂地大喊。
妻的母亲总是泪眼汪汪。我不晓得她有没有在暗中怪我(是我把她女儿弄丢的不是?)。我因为失去了妻而整个人缺了一块,他们亦因失去了女儿而缺了一块。于是我们害羞、陌生而别扭地互相靠近,想拼凑出一个关于妻这个人的模糊轮廓……但其实我们是接合不起来的。
有些时候妻的父亲不在,其他的家人恰也外出,妻的母亲会拉开餐桌的长椭圆靠背椅,和我一人坐一边(有时我陪着她剥豆荚;有时她会自个儿煎一条鱼,拿筷子在那儿挑腮剔骨地吃着),漫无边际地聊着。
最初她会回忆一些妻小时候的事情给我听,有些我曾听妻说过,有些则没有。不过都是些很难令你印象深刻的琐事。像是有一回他们出门,那时还未上小学的妻,竟然爬上浴室的洗手台,又跳又唱的。结果洗手台掉下来摔成碎片,妻的脚踝被拉开好大一个伤口,整个浴室全是血。大姐一进去马上昏倒。妻后来被送去诊所缝了八针。诸如此类。像是在那样的状况那样的关系里只能找那样的话题。
不过后来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向我发牢骚:发我岳父的牢骚,发妻的大嫂的牢骚,发妻的小妹的牢骚……我之前常听见妻拿着电话听筒唔唔嗯嗯地听她母亲发牢骚。我总不能理解是什么样的内容可以让她们一聊两三个钟头。妻的眼神总流露出一种重复固定劝慰之辞的茫然呆滞。现在那些内容和我如此贴近。我总有一种窥人隐私的羞赧或不适……
那样的心情,好像小学生物课,老师要我们拿洗净的空玻璃瓶,盛水装进农田里休耕后的枯稻杆,瓶盖封紧(不知为何,我记得大部分人的玻璃瓶都是广达香肉松、阿华田或是大瓶金兰酱瓜的空瓶),放了一个星期后,原先的一瓶清水会变得悠忽浑浊。老师要我们用乳头滴管吸那瓶里的脏稻杆汁滴在玻璃片上,用显微镜观察。你会发现原先你以为静止透明的世界里,原来浮游着像马戏团或儿童乐园一样人山人海的变形虫、草履虫或是各形各状的单细胞生物……
那样地在暗褐色浑浊的悬浮液里,有一些你惊愕陌生、兀自伸缩弹跳的小物事挤在那同一空间。它们如此乖异,有些滑稽,甚至遍体还发着一种萤光……
妻的母亲告诉我,交际舞是一种最脏的活动了。她说你别看那些男的女的穿得那么高尚,其实一支舞下来,身体上能碰能摸的部分都碰遍了摸光了。她说那些没事跑去舞厅跳舞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像你爸爸(她指的是我岳父)那一阵子迷交际舞,说是运动,欸,我不是傻瓜耶。男女的事我多少也懂一些。男人这种事是瞒不了自己老婆的。眼神就不对,没事躲到小房间小声讲大哥大,晚上搞到半夜回家,一回来上了床就缩着身子往墙壁挤……
我记得妻告诉过我,她少女时期曾在她母亲的皮包里翻到一个钥匙链,那是一个小铜脾,上面雕刻着九组男女以九种不同体位(立姿、坐姿、男上女下、男下女上、六九式……)的交合图案,精巧可爱,看得她面红耳赤。而眼前这个女人已是个老妇了。
在那样失重漂浮妻不在身旁的时光,我的身边随着内在精神愈往黯黑无光的深处下坠,反而愈常出现貌合神离不听使唤的情况。
像夏日的整片草地,如此刺目的鲜艳光度,你却可以听见那下面无数个分布点窸窸窣窣的“生之欲念”的声音。
(我几乎可以看见您困惑的脸:这个故事是怎么搞的?您的妻子怎么“不在”了呢?这一切仍是在待产房里那个婴孩的梦里吗?还是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现在”是在何时?是在那次生产之前还是之后?这个故事的终点是在哪里?是造成一切皆空缺的死亡吗[那个房间]?还是那间医院?还是那幢迷宫般的大饭店?……)
那时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妻不在场的时候)
(妻到哪去了?她仍留在那间产房吗?还是她无法如你自由穿梭时间的折缝,她带着她笨重的无法按停或喊快喊慢的“日常时间”,在那里面冷漠疲惫地老去?或是——您痛苦地举起手掩住脸——这是一个冥妻或亡妻的故事?)
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遇见那个女孩。似乎从我认识她之初,她便坐在我对面了。
(或许这就像那些老套的双面故事:你遇见妻还没老去前的少女时刻?)
我差点做出对妻不贞的淫荡情事。
你总是无法适切地知道:怎样的开启,怎样的告白,怎样地况描自身,怎样爱液盈满深陷其中之后又可全身而退不至被悔恨猜疑反复啮咬。
像那只狒狒脸麋鹿身的猪神。足蹄踏过香花袅袅升起繁茂绽放。但离开后,印痕凹陷处只剩生命周期过度耗尽的枯灰败絮。
你向女孩描述那个隔街的裸体剧场。
而你的妻子正在你身后的生活剧场。
(她是否带着你们的孩子在那扁平的画面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你的演出?)
你想告诉女孩一个珠宝商的故事。那个珠宝商这样对着那个有一对母鹿眼神的女孩说:你是那么地美好。如果在我更青春丰华时遇见你,或是待我更老去更睿智更迷人时遇见你……如此操弄时间,只是为了夸耀那句品鉴话语的分量。
你向女孩描述那个隔街的裸体剧场。你描述那一家人:裸身的中年父亲,裸身的母亲,优美白皙躯干的姐姐,和一个半小孩半少年形体的弟弟。你描述着隔街的这一边,是被那人体如此简洁地在一观看位置里活动而给惊呆的一群高中男生。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对女孩喟叹着。我多久不曾想起这件事了。那像橱窗里用投影灯打光的不同形态的裸体,对那些喉结初凸对自己身体发出的酸臭如许鄙弃的青春期男孩来说,是怎样一种无法去反复翻看,无法以想象力穿透拆解的耀眼景观。那是怎样的一种自暗处窥望的、既璀璨又恬不知耻的一幅色情图画!
直到许多年后,你想起那幅图:在光中裸裎行走自如的一家人,和另一边匿藏在黑暗中的那群男孩们正窸窣改变的身体。
你恍然大悟:那像是在向暗影中的窥看者搬演着“活生生的生活本身”。那些抒情停顿的时刻。你在做这样描述的时候,嘴里有一种酸苦的臭味。你有一种意图描述一座水银镜城,但在描述的当下所有的语句全像遭了瘟疫的麦梗,整片灰白萎顿的无力。你想起很多年前你亦如是向那时犹年轻美如春花的妻描述着那个裸体家族。
女孩睁着美目专心听着。你抽颤地发现女孩比年轻时的妻还要美。这怎么可能?你突然脸红起来。你突然心痛地想起自己有好多年不曾想起,妻犹是少女时笨拙痛苦地半拒半迎,或是不知如何自处地,初次被你褪去衣衫的生涩时光。
你打探了女孩的年纪。女孩比妻要小六岁。但你已可清楚分明地看着眼前这个精巧轮廓仿如手工打造的美丽姑娘,端着的可是她腰腹下那一对成熟的蕴吐出滤泡的完美卵巢,和黄金小屋般的年轻子宫。她的乳房,像你已消逝记忆在手指的、妻初初被你握入掌心的孱幼乳房。
你多久不曾再嗅及那年轻腥湿的处女气味了?你知道女孩在和你调情,以她所知所习的全部想象。女孩其实听不懂你话语转折处那些自以为聪明诙谐的意象或双关语。但她认真地听着。
你想起无数个睡前,你就当天发生的人事,在一个处境中的画面,倒带、慢转、反复播放……分析某某和某某的紧张对峙;另一个某某在一旁不动声色却暗中下毒……这样时日重复地对着常已睡去而发出轻微鼾声的妻诉说。就像那些女孩们口耳相传的“同学会之狼”。高中的同学会,甚至更早,初中的同学会。某一个家伙,其貌不扬,他从前就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家伙。可能胸廓比一般男人宽(他私下有练身体的习惯),可能眉骨颧骨较突出,可能喉结像杏桃一样大。
某一次的同学会,按例是女多男少(男人不到一定的年纪,通常是处于事业无成的沮丧状态),女孩们鲜衣怒冠各别苗头地来了。尖叫、诧笑、不真诚的赞美……这一类的场景。有些从前的死党几乎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碰面或说话,她们根本忘了十几年前是为哪桩小事竟忍心互相决裂。她们讪讪地在避开众人的落单时刻找话来搭。
你好不好?
什么时候?
这些年。
一开始很不好……后来稍好些了……结果又很糟……后来又比较好一点……最近又很不好……
我那时对不起你。
我恨了你好多年。
这一类的对白。然后在同学会结束之后,她们会留下各自的联络电话和较方便的时间(其中某一个通常有了体面的丈夫和小孩),她们会在之后相约去福华、远企喝个下午茶或逛街什么的。但通常几次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这里说的“同学会之狼”,那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他总会在某一次的同学会之后,开始成为传言中的魅影幽灵。“某某和那个某某某现在在一起了。”你们总是不能置信。某某不是当年班上的第一美女吗?她不是那种应当永远在时间之外恒止不动的美丽人儿吗?许多年后做一个调查,班上的男孩们绝对会脸红地承认当年确实都把美丽的某某作为自己年少笨拙手淫的静美图像……美丽的某某,应当是像“贫苦山东兄弟凑钱推举谁去参加世界比屌大赛”那样的笑话,是属于远离了我们这个班级后,像贡品贡献给这个社会更权豪称头足以搭建童话延续的男主角……
怎么会在很多年后,被这个平庸猥琐的家伙给回锅享用了呢?
事情不止于此。像用草绳串起毛蟹……一、二、三、四、五……传言开始变得紊乱。那个某某某和某某某后来也好像和某某某有一腿。后来又变成是某某某。鸡飞狗跳卷进艳闻里的全是当年班上各立山头的美人儿。电话间的流言。姐妹淘间的喊话。忏悔的啜泣。共同孤立某人。无声的深夜电话……
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不是我?)这些美丽的女孩,怎么会为这样一个畏首畏尾一脸窝囊相的家伙颠倒痴缠呢?你一方面想着确有些窝囊废,只能吃窝边草看似无害伺伏在那些特别容易陷入低潮的女孩身边,厮缠滥混,总有些阴暗混沌的东西可能被唤起……但总是不能明白,那些女孩们为何如此容易上钩?
后来你知道那一切皆因时间的幻术。
我记得你的事噢。
谁禁得起时间频频催唤,过往画面满怀眷爱地来回复返?能不对曾记住自己灿烂时光的眼睛满怀感激?
像被召唤去作证。(那早已衰老下垂的奶子?)
真的吗?我真的曾经那么美吗?
我向女孩要了她的生辰命盘。
女孩本命坐巨门于巳宫(巨门水克巳宫火且为金的长生之地所生,则为平地),且巨门化禄。逢天空、地劫、天马入命。迁移宫为太阳在亥(陷地)化权。财帛宫为天机在丑(陷地),但逢左辅右弼同坐。宫禄宫则为天同禄存坐酉。福德宫为天梁在未宫(旺地)。夫妻宫为太阴在卯(为羽地),火星同度。
这样的一张命盘。你不禁皱起眉来。女孩的那张像母鹿削窄的漂亮脸孔浮现出来,然旋即模糊隐灭。所有的桃花星皆不在位。这是怎么回事?紫微斗数对女子的品评,有几颗星曜充满色情臆想:火铃女子外型艳丽(火星属火,离卦,为明丽),声音清脆,泼辣魅人;太阴女子(五行属水)体贴多情,轻声细语,是典型美人;破军女人大眼桃花,倾国倾城;文曲多情,为清纯桃花;天梁孤傲闷骚;贪狼泛水桃花,眼睛细长,为第一淫星,浓脂蜜粉,衣香鬓影;廉贞冷艳善妒,难哄上床然一旦迂回诱引又遗弃,则会目睹一场天崩地裂,瑰丽绝决的毁灭景观(我的一位精研斗数的朋友对我发誓:马尔克斯的《爱在瘟疫蔓延时》里,阿里萨是贪狼男,费娥米纳绝对是廉贞女);天姚女子“招手成亲”,右相书云“心性阴毒多疑恐,崇尚华丽风雅”,生殖力强,难免风骚……
红鸾、天喜为正桃花。
紫贪守命,性欲索求无度,终落红尘。
巨门、文曲同宫,水性杨花。
太阴陷地加煞,为人偏房。
女命紫微在子宫加煞,美玉瑕玷。
……
命理相书一页一页翻去,各种关于桃花女人的意淫想象与暴戾评句交错扑面而来。像大拇指在另四指各指节快速点算着不同女命的生辰宫位时,不同相貌品性的美丽女人们,全在符咒般的晦涩星曜名称和字里行间春色暗藏之揭露,褪去衣衫,玉体横陈,面容因欢快而扭曲,各种不同的色情发条隐藏在她们自以为不为人知的端庄外貌下……
你是怎么想的?如果翻开女孩的命盘,廉贞、贪狼或天姚,下回碰面你即可二话不说,在大庭广众的咖啡桌下脱去鞋子,用脚趾顺着女孩丝袜足踝往上一路看着她面红耳赤地探到她裙底?
如果是天姚化忌在福德,你直接和她约在四星饭店,电梯里两人落单时即可大胆搂入怀中上下其手,告诉她你从第一次见她时就想这么做了……
如果是天梁女,你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和她见面了,但你必须持续地写情书给她,或是留话在她答录机里,或是E-mail……持续地,端庄地,将所有的色情字句隐喻化。告诉她她是她自己所不自知的那种绝对纯粹的美。是的她是。你向她描述她自己,你以你的阅历告诉她她是——你见过的所有尤物之最极品。用端庄的句子,像西装笔挺打啾啾领结的珠宝鉴定家告诉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美丽的女人不该戴廉价仿冒品”那个故事。她不玩PUB后巷乱摸乱亲乱搞那一套。
然后,突然就中断你的情书。让一切没入沉寂。你什么都不必再对她说了。你知道她灵魂里那个黑暗的房间,有一根弦会愈扯愈紧、愈扯愈紧……她会疯狂地翻箱倒柜找出那些从前她又笑又怒的冒昧书信,逐字逐句地细读,想要找出“为何你会将她遗弃”的线索。你放心,骄傲会让她仍看不出异状地在她的上流社会中活动如常。只有你知道:你已经狠狠搞过她了。你已经把她身体最里面的“芯”给掐掉了。
(絮是天梁?)
但是你手上的这张命盘,所有桃花尽皆不在位。贪狼、红鸾在兄弟宫;(她提过她只有一个哥哥,在这个宫位里,是否隐藏了一段奇幻如迷雾的兄妹恋情?)廉贞在父母宫(有刑克之象,而她父亲早逝,且是个日本人?你无从理解那样的命运和关系同这颗次桃花星曜的牵涉);天姚在仆役,文曲亦在此落陷,且遇擎羊(所以她极可能是个女同志?且是个婆?);太阴在夫妻宫落陷且遇杀,相书上说:“会遇优美高雅之配偶,但会受其控制甚至虐待……”(这样看来乱像日本那个最近才被抓到的,专爱在高级PUB里钓外国女郎,然后将她们诱骗至自己的豪宅里奸杀后分尸的帅气公子哥?)
这个女孩的桃花,若隐若现地拴扣着她可能不为人知的阴暗身世。这和你几次同她相遇裤裆即不可理喻地涨得发疼,似乎她整个人的形廓,即是柔弱无物任男人侵犯的荷尔蒙印象完全不符。
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是一张你看不懂的、华丽耀眼之星与凶险晦暗之曜散据错落的“某一个人生命的秘密”。你不断在不同的“斗数玄关”“斗数批命”“斗数进阶”“斗数精蕴”这样的相书中翻到一些神秘、绝对、不容模糊另解的惊悚短句。女孩命坐巨门(化禄)在巳,且遇地劫地空。对宫太阳落陷(化权),你甚至在同一本相书中翻到互相矛盾,对其命运完全相反之预测,譬如:
“生处劫空犹如半天折翅”:即地劫,天空同在命宫的命格是“半天折翅”格局的命格,会早夭。
(你闻到死亡的气息 )
“怎么样?我的命如何?”女孩眯起眼,皱着鼻头问你。美丽的一张脸。你如何能知道那张脸后面的秘密呢?你如何得知这具暗香浮动、不断从她的裙裾衣摆、发梢耳际袭散出荷尔蒙毒素包围你的美丽身体,令你心不在焉和她说话脑海里却只想着怎样剥去她衣物与之衔交,你怎知何时在那里面的生命计时之弦,会突然绷断?
天空,乃空亡之神,主空亡、灾厄、失落。
地劫,乃劫杀之神,主劫杀、疾病、破失。
你说:“其实你……”(其实你短命?)
(我恍然大悟,且由此逆推您那短暂而瞬逝之一生的命盘:“巨门火星、擎羊同宫、大小限逢之,有自杀之兆。”)
命书上写着:巨门为暗曜,很难从形貌上观察,但可由神情上推测,大抵目光锐利,观察仔细,记忆强而理解力差,为人多疑,杞人忧天,与人寡合,多是非,有爱发牢骚、夸耀说谎之倾向……
(此处又加一条:巨门与天空、地劫同在,恐有短命之虞)
命书说:天空坐命者,个性独持,富于憧憬幻想,于事物的处理上比较虚浮而不切实际,缺乏恒毅耐性,有草率、浪费之倾向。
命书说:地劫,自负骄傲,性情不稳定,喜怒无常,特立独行,使人感觉有些异常或变态。
你困惑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的脸。她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在说话。你看出她用的是植村秀暗色系彩妆,鼻翼两侧的暗影使她的鼻梁更挺更精致。她画眼影的手法亦相当细致高明。甚至连上唇和下唇的唇膏都是层次渐进的繁复画法。这样的色调使她的脸不再是一张静止的轮廓,仿佛变成每瞬间都在微控调光的许多细节……难怪你总有一种愈被这张美丽的脸迷惑,则愈慢慢往一渐暗渐困倦的世界里栽进去的感觉……
女孩啜饮着咖啡,一边细声细气地讲述着她父亲过世后,她两度到日本自助旅行,一次到东京,一次到京都的过往。多少有种“探访父亲身世之谜”的虚幻心情。女孩描述着她自己一个人冒雨走进山里,造访龙安寺,湿淋淋地坐在枯山水前的桧木长廊地板,无比孤寂地抽搐哭泣……
她不会是正在说谎吧?你在心底哀伤地想着。“其实你……”你想这样告诉她:“……有说谎的倾向。”难道那一切是她胡诌出来的?不存在的一个日本父亲。让人觉得静置暗晦的身世。这样哄慰着,一边温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一边亲她的耳垂抚顺她的头发。好漂亮的身体像发光体一样。这样地,就像猪在深覆于林地泥土近一米深处,仅凭一种幻异邪淫的香味,便找到那些昂贵珍罕的松露蕈……
像一种时间的逆错:脑海里胡乱拼凑着女孩的脸,一边自虐般地勒催着自己胯下那涨红了脸的独立牲畜。
放她一条生路吧。(放我一条生路吧 )
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这样说着。
我的妻子带着我的孩子在一张压扁的平面里生活着。因为是在二度空间的平面里,所以他们看不见我,而我一低头便看见他们。且他们不具时间感,不知道时光滔滔汹涌在耳际流逝的状貌。
我记得妻犹是少女时,有一回告诉我一则惊悚往事:她说她念幼稚园时,有一天早晨睡过了头,其实那时迅速梳头换衣还不至于迟到,(谁记得幼稚园的小孩有什么迟到这类玩意呢?)可是四岁的她像是第一次向自己展露了一下她之后一生宿命的执拗个性:她嚎啕大哭并且死都不肯去上学。我岳父(那是我第一次从妻的描述中听见我岳父年轻时的形象)恫吓咆哮,我岳母在一旁半劝解半利诱,甚至后来我岳父举手作势要赏她耳光,她都不为之屈服。
最后我岳父震怒之下,将我四岁时的妻子,从后领拎提举起,塞进客厅展放洋酒茶具的壁橱里,将玻璃门关上,并且上了锁。然后气冲冲地拉着其他该上班上学的家人们出门。
只剩下我妻子被关在半空中的酒橱里的其中一格。即使是她那时的幼小躯体,也得缩颈抱腿虾弓身子坐着才恰好挨挤在那格框位里(她记得那原是放一大玻璃瓶像酒精器官标本的人参泡酒)。她面前的玻璃门很快蒙上一层雾气。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在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了。而且她被置放在前所未有的陌生高度。她从未在这个角度俯视这个她熟悉的空间。
我年轻时曾将妻描叙的这个事件(这个画面)改写成一篇没头没尾的小说。我加了一个情节:我写到四岁时的女童妻在酒橱里抽抽答答哭着,哭累了就睡着了。在那个空旷漫长的窒闷时刻,突然静止画面被某一处小角落的细微声响给破坏了——有人在轻轻撬转着门锁,我的妻子惊醒过来。
喀喇喀喇细碎的金属颤触声。铁链轻轻晃动的声音。喇叭锁反复转动的声音。防水夹克的布料贴在木门上摩娑的声音。
门被打开。光线涌进的瞬间像魔法般将这房子里的一切都冻结静止。
我的妻子变成酒橱里一具没有生命的瓷器娃娃。
我记得我那篇小说里写到:在那样的光线里,走进来一个面容忧伤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他以为他走进了一个无人在家的空屋里,却不知道在他的上方,有一个女孩隔着玻璃,睁着大眼盯着他。
那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什么事也没做地发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捏扁的烟,自个儿点火抽将起来。他把烟灰弹落在我岳父他们家客厅沙发几上的大理石烟灰缸里(这个举动使我老婆印象深刻,因为她们家无人抽烟,我岳母总把那个烟灰缸擦得纤尘不染)。除了这件事之外,那个男人可以说对这间屋子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他坐在那沙发中央发呆,一共抽了四根烟吧。这中间经过了非常长的时间,(那个年纪的女孩会不会因为憋尿而哭泣?)中年男人摁熄了最后一根烟。叹口气。像他进来时那样轻声细步地,走出门去,将门关好。
年轻时我为妻描述的这个乖异场景惊动莫名,那整个叙述里的光线、人物动作、时间流动感,乃至那画面中任一细节皆使我陌生困惑。待年纪稍长后我才渐渐体会,那是年轻的妻,害羞而笨拙地向我撒娇。
在那个画面里,妻是个小女孩,她蜷缩身体的方式像母体子宫里的胎儿。那个怪异的被禁锢(却能看见外面动静)的静止时刻的光影,也被她描述得像轻轻摇晃的羊水。女孩的委屈、叛逆、独处的寂寞和安谧……这些细微错落的情绪同时存在于那样液态的裹覆感之中。年轻的妻语焉不详地向我传递着:她期待她在我欲望中的模样,是那个在她身体里的小女孩,而不是每次我皆急欲剥去衣衫的“大身体”。
像一只坏掉的钟,有什么跟时间有关的机制发生故障了。
我突然觉得头痛无比……女孩细声细气地讲述着她的父亲的故事……我爸爸,其实是个日本人噢……这事我是在很大了以后才知道的。
我想起我曾在几年前住进这栋屋子里。
那次是妻第一次怀孕,不过大约在第八周的时候,医生证实了那婴孩像漂浮在太空轨道上的故障卫星,慢慢停止了心跳。妻不信邪,又坚持等了那孩子三个星期,(期盼奇迹出现它突然开窍重新将引擎启动?)最后在医生的严重警告下(现在在你子宫里的已经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块死肉,而你仍持续把养分供给它,这样下去会造成你的腹腔感染病变),才同意做流产手术将它拿掉。
这件事对妻是很大的打击。我们曾在确定妻有孕时倒推回去受孕那次的交欢,那是一次恬静、美好的交欢。
后来妻告诉我那次之前,她刚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她梦见一只白色的小牛犊跑来我们家。那只小牛通体发着漂亮的白光,两只眼睛像少女漫画的女主角又大又无辜。它好像一点也不怕生,和我们养的狗小花蹭咬耍玩,打滚追逐。后来我们甚且推算出那孩子是魔羯座的。似乎对它的形貌性情,都已有了一个具体的图像。
当医生初次告诉我们胎儿的心跳比一般要慢时(后来证明是愈来愈慢乃至完全停止),妻仍坚持说那孩子是魔羯座的当然什么事都慢半拍。
甚至连名字都已取好。所以后来妻终于点头让那些医生用金属器械伸进她的子宫内,将那孩子“搔刮”掉。她整个人即陷入忧郁症的沉默沮丧之中。
妻的母亲要妻回娘家“做小月”,她说女人家流产,身体所受到之伤害与生产无异,必须用做月子的方式将身体补回来。我就是在那一阵陪妻住回娘家的。老实说对于那段日子的印象,我仿佛是在一座无重力的太空舱里,进行着一种“人类在这样环境这样空间里生活一个月,身体或心理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反应”这样超现实的实验。
老实说,妻变成了一具电路板烧坏或哪一处驱动程式遭侵蚀而错乱的故障机器人。她整日不言不语,眼神空洞,从卧房走到厕所的那段距离,也像是嗑过药那样节奏迟钝缓慢地移动着。大部分时间她都躲在卧房里以泪洗面。而我必须想出各种牵强的理由说服她:上天保佑让那孩子的心跳完全停止,如果它要停不停就这样比一般胎儿心跳慢几拍,在你肚子里待上九个月,我们是要生还是不把它生下来?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用慢动作的心跳来到这世上,我就觉得那样的结果更让人伤心……
我记得妻那时怨毒地瞪我一眼,她说:“可是她(她连性别都想象好了)在梦里是那么好脾气的小牛……”说完她就痛哭失声。
怎么办呢?有时我也得走出房门和妻的家人交际应酬。那时我们在这屋子里的处境有些细微的尴尬。我和妻占睡的卧房是妻的小妹的卧房;妻的小妹那时大学刚毕业,犹是个年轻俏丽的姑娘。她交了一个男友不受一家人喜爱,所以我印象里每次回到妻家,总见她躲在房里腮边夹着听筒讲一整晚的电话。自从妻和我住进她的闺房,每晚我即见她顿失依所地抱着被褥在客厅地板打地铺。有一两次我在她房里接起那响两声暗号挂断再响起的电话时,妻的小妹会用一种被侵犯的神情推门进来,把话筒抢去。短短讲两句便把那男孩的电话挂了。
妻要我不理她。妻说本来从小到大这个房间就是她们两个共有的。即使后来她上了大学搬出去住,房里占地盘象征性地放着她的书桌书架和衣橱,每个周末回来住还是和她妹妹挤这张床。直到结婚后,有一次回到家,才发现妹妹把妻的书都下了架(换上两排漫画书),和书桌抽屉里的信件杂物一起装进两个纸箱。衣橱里妻的少女时衣裳也打包收进妻母亲的床底。等于是不动声色地宣告占领……
但是我总在夜里拥着如受伤的母兽般的妻,睡在那有少女甜香布熊环绕的被褥枕头中,或是不慎瞄见床尾柜叠放着一些我陌生不曾见过的少女样式的粉浅色胸罩或女孩内裤时,迷惑不解地浮起一种像被甲壳类昆虫竟从背缝伸出薄纱般翅翼轻轻搔过的诧异和羞耻……
有时夜里我走出房门会发现暗黑的客厅的另一端坐着另一个人。那时这屋里其他的人皆各自回房睡去。连小妹也整个人没入沙发下的阴影里发出熟睡的轻匀鼻息。那是妻的大嫂,她也抬起头来看我。她坐在客厅最里端的一张电脑桌前赶图(她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女性时尚杂志的美编主管)。我轻声地打屁说阿嫂这么晚还不睡?她说对啊然后苦笑了一下。电脑荧幕切换的光晕流动映照她卸妆后黑眼眶的脸,和她手边一杯冒着烟的咖啡。
我记得那时妻初知怀孕,回家兴高采烈地告诉妻的父母时,一屋子人又惊又喜绽开的表情里,只有一张脸混在众人中蜡黄地黯了黯。妻的哥哥是这家里的独子,早我们一年结婚。两对夫妻却像比赛似的三四年都没动静。妻的母亲是极传统八点档连续剧传子嗣续香火那一套的人。她对于儿媳妇嫁入这单传之家竟敢学外头那些时髦女孩不生孩子,又是困惑又是愤慨。问题是老派的人只敢用一些旁敲侧击的方式去暗示,或是背后对她儿子和女儿们发牢骚。
有一个仪式变成这家庭对妻的大嫂周而复始的刑罚。即不知从谁的生日开始,每次家庭中哪一个人生日的聚会,到了切蛋糕之前,吹蜡烛许愿的那一刻,每一个人(妻的父亲、母亲、大姐、小妹)许愿的台词,都是:
“希望今年家里有好消息。”
甚至终于轮到妻生日的那一次,我站在妻的家人中,和他们一同唱生日歌,然后等着妻许愿后吹灭蜡烛。我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闭眼许愿,心想她应该说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愿望吧。没想到,她睁开眼,那张美丽的脸残酷又陌生,她说:
“希望今年家里有好消息。”
我不晓得妻的大嫂内心深处,是如何看待妻流产这件事;我不晓得她怎么看待我。我们都是这个家庭像影子一样的外来者。我记得有一个白天,妻的母亲拉着我在客厅大发她媳妇的牢骚,我以为全家人都出去上班了,遂心不在焉地嗯嗯唔唔应和。“真的啊……噢……那也太……是啊……”谁知妻的大嫂从他们房间出来,脸色苍白地穿过我们,不发一言地穿鞋,摔门出去。
那样的静默时刻令我焦躁不已。我与妻的父亲分据饭厅的长椭圆形餐桌两端而坐,因为桌面铺着一块大小轮廓完全贴合的强化玻璃,所以只要一低头便可见我的头、妻父亲的头,以及我们等距对面那台电视机蓝紫色画面里跳闪着的以暴力化造型扭曲对方肢体的特写。有一种学生时代搭末班公车,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涣然失焦盯着外头快速流逝的夜间街景,那种如许清晰,位置感却分崩离析无法统合成一确定画面的梦中之感。
即使妻的父亲将电视音量调到极小,仍可听见转播旁白的日本男人用一种夸张虚假的戏剧性腔调,急促地描述两具肌肉贲张的女体,正在向对方施虐的专业技法。
我惊恐地转头看了妻的父亲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时我心里充满疑惑:这个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女儿刚做完人工流产手术。他们从她胯下血水淋漓地扯掉了一个心跳停止的人形胚胎。现在她陷入了忧郁症,像溺水小猫回到他的这个房子来疗伤。而他竟在深夜,自己一个人摸黑躲在厨房里看女子摔交?
那像是一环剥开一环的俄罗斯娃娃。作为外壳的那具女体,一旦将头和躯体拔开,就成为一具虚无的空壳。妻的胯下拉出来一具没有心跳没有性别的死婴;然后成为躯壳的妻妄想待在这间子宫意象的房子里疗养,可是在这房子里,羊水晃荡的黑夜里,某一个房间的电8hA5cxlo+M0Jk+teE3l6upnrMlkldUFPRqdf0GZJ1SU=视机,正播放着两具长了男人肌肉的女体,寂寞无比地缠扭拗折在一起……
那样的时刻,我总该找个话题和我岳父搭讪几句不是?我嗫嚅地,谄媚地笑着说(我是用闽南语说的):“爸爸,这两个查某(女人)耶(的)汉操(体格)袂丑(不错)哦。”
我才说出口便后悔了。妻的父亲浓眉深锁,不发一言,仍面无表情地盯着荧幕上的女体(你几乎可以听见那勇健肌肉撕裂、胫骨或肋骨之类的长形骨被拗折断的声音)。
话已出匣便难收回。我又说了一句令自己一辈子后悔的蠢话。我说:“爸爸,这个查某叫做HONDA,是不是翻译做‘丰田’?”
妻的父亲仍是翻着白眼,威严的眉头皱起,像是听不下去的不耐烦神情,简短地说:“本田。 ”
“啊?”
“翻做‘本田’。”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那个早晨,我如常穿着卡其军训服戴着大盘帽,搭着公车和我身边那些同样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在我念的那所高中的那一站下车(我在周围人们的眼中,只是一个和他们并无分别的平凡高中生罢了)。我记得我搭的那路公车是欣欣客运249;右转,我下车的那一站站名叫做“电信总局”。每次到了这一站,公车上就有五分之四的学生会下车。你会看到一堆满脸青春痘脓包的高矮胖瘦的我那个学校的男生,全穿着同样的制服,从公车站的大马路,穿过两条浓荫密布的小马路,最后才汇入从其他路线前来的那个高中大门口乌压压全是大盘帽的人潮。之所以浓荫密布,是因为那段路经过的小马路,人行砖道上全种着那种将根须吊在半空中的老榕树。而且路旁其实就是一所日据时期存续至今的法商大学,那个大学校园里八成种了些有年纪的大树,所以清晨从这一条小马路的人行砖道走去,空气里尽是那种日式建筑老天花板老木窗混着沥青,和那些浓荫大树喷吐出来的清爽气味。我如今回想起自己青春期的每个早晨,都是打扮成那副德行,和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有些人还边走边拿着英文单词记忆卡啧啧有声地背着),一起同方向地走在那条人行道上,赶路到那个集中营般的校园里。想着内心就百感交集。
除了穿着制服赶路,另一个关于那一段路的鲜明记忆,是每天的那段时光,在我们这群没有表情的高中生快速走过的那条小马路上,总有一群聋哑的清道夫在扫人行道上的落叶。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便站着一个,沉默无声地低头忙活。我之所以发现他们是一群聋子或哑巴,是偶然一次发现他们像传电报密码一样,从马路这头,一路一个递接着一个,打手语传着一句话给约五十米外的下一个同伴。我一路疾走一边盯着他们,看着那个讯号被传到最后的那个人。我记得那时我心里猜想:这个城市的清道夫,不会全是雇用这些安静如鱼群的家伙们吧?这个疑问至今仍没得到证实。
那个清晨,我和每一天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混在那群和我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家伙之中,走在那条空中有榕树须根轻轻飘动,沿途有眼神空茫的失聪者打扫的小马路上。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女孩。
那个家庭剧场的姐姐。
我要怎么去描述那个画面呢?那几乎像是电影镜头的跟机走位(扛机器的摄影师在我前面倒退着走;另一边则是在那女孩面前定镜在她脸上倒退着走)。我们错身而过的那一段极短距离的瞬间,我瞄了一眼那张脸,极普通的高校女生,和我们这群男校生的上学路线恰好反向。我突然心有所感,停下脚步。
原先那只是隔了一段距离外,在一个发光的封闭框格里梦游般移动的白色身体哪。
有一瞬间我想那样对整条马路上的人(那些沉静地在打扫的失聪男女;和穿着和我一样制服,陆续穿越过我的家伙们)大喊:你们别看她穿了一身制服,那身衣服下面,是一具赤裸精光、什么都没穿的少女身体啊!
但旋即发现那不是废话么,我遂加速脚步,保持一段距离地跟在女孩的后面。
在那个早晨之前,我每个傍晚都会准时前往学校的那个楼梯间报到,等着华灯初上在诸多窗洞间找到那家人的窗。因为角度的局限,所以我永远只能看见这家人裸裎生活的某一切面。我对他们每一成员的裸体状态可说是熟悉又眷恋。因为他们一丝不挂的身体总是处于一种连续性的松弛里(在生活之中),所以对于长时间待在对街窥看的我而言,早失去了一种裸体曝光闪现的视觉锐亢。吸引我盯住那一家人光着身子在光里走来走去而舍不得离开的因素,被另一种我那年纪无法领会的黏稠性的东西替代了。
突然之间,那其中的一具身体,披上了衣服(和这街上走动的所有人一样),和我处于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她的白衬衫制服浆烫簇新光洁,穿过树荫下的圆光点时,我的眼睛会被那缭乱的反光刺得觑眯起来。一直以来和她及她家人间,一种类似电影画片的什么被戳破了。如果我赶上几步,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说:“为什么你和你爸你妈你弟在家都不穿衣服?”那会怎样?
但我就那样静默地跟在她身后走着。她走到我之前下车的公车站牌,我亦保持一段距离站定。后来来了一辆公车,又是稀哩哗啦下来了一车和我同校的家伙。女孩踩着踏板上了车,我在她身后像中邪般地跟了上去,并且就坐在她后面一格位子。
许多年后我终于和那些女孩们“真正”地交往(包括妻):我第一次手汗淋漓地牵住一个女孩同样湿答答的手;我第一次和女孩接吻(那女孩马上就知道了,她一边用舌尖剔玩着我的犬齿,一边囫囵地说:“这是你初吻?”);我第一次任一个女孩把我的手抓着贴按在她小小的胸部上……所有这些新奇的、断肢残骸尚无法统合为一完整印象的女体遭遇,竟都不曾像那个清晨,我坐在那辆公车上女孩的后一格位置时,那样地脸红耳赤,呼吸急促。我静静坐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削薄短发用发夹抿起裸露的两枚耳轮,边沿的一小撮发丝因为静电而轻轻翻转跳动,我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我不记得那么年轻时的自己,心里是否曾经浮现那个想法:现在我们如此靠近。作为一个离开了街道人群、教室里的同学、速食店里挨身擦挤的陌生身体,旋即进入一个特定光源的封闭房间里,褪尽衣衫,和自己的父亲(想想那整天在面前晃来晃去的中年男人的阴囊)、自己的母亲(想想那和自己小乳蕾颜色不同的黑褐色乳晕)、自己的弟弟(想想那犹未长毛,却有时会不礼貌地朝着自己姐姐的胴体翘起的小男孩鸡鸡)一起裸裎的少女;或是隔了一条马路,每天傍晚便任自己僵硬地一点一滴没入窥看者的黑暗中,那样一个将青春期的成长图像,只固定在一间柔和灯光的房间,一幅无声的家庭剧印象派粉彩画上……这样被压扁的两个人,究竟是谁会先离开(那个发光的房间或那个黑暗霉味的楼梯间)?谁会先没有介阻没有痛苦地走进,看上去和我们没多大差别的那些人群里?
或有人这样问我:后来你是怎样离开那个楼梯间的?那个隔街眺望“家庭剧场”的观众席?
是啊,那最后一天。
我记得那天是初春时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城市特有的行道树落叶湿霉腐烂的气息。我那天不是到傍晚天黑时才上到那个楼梯间的,我大约在下午的课堂时间就一个人溜上去了。校园远远近近壅塞着那种像罐头配音的青春期男生之哗闹。在那样被填满的音轨空间里,可以微弱地听见另一栋楼在另一端尽头,一阵歇止一阵浮出的钢琴声,还有此起彼落的纯男生高低音的合音。
“寒风,沙啦啦;细雨,淅沥沥。”
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中间或有一个中气十足的成年男子用男中音半训诫半炫耀地示范着。他的嗓音浑厚强劲,穿越所有嗡嗡轰轰的杂音背景。我知道那是绰号“睾丸”的音乐老师华启昌,他是个小个子,头完完全全地秃了。他一憋气吊嗓子时,整颗脑袋便充血通红。我至今仍觉得这个绰号真是适切。
我那时心里寂寞极了。那时我大约才十八岁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命会变成什么德行。我在班上一个朋友也没有。每天搭公车上学的时候,净看着身边那些高个儿大喉结的家伙,在完全贴挤在一起的身体关系里,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那些女校学生的裙摆里去。我趴在那个窗洞前,隔街眺望。因为天光犹亮,所以对街那个房间屋里的景象,并不如夜晚灯光下那么清楚。像眼镜沾满油渍,雾雾脏脏的。
突然一个瞬间,我无比清楚地看见那房间里的动静。那么清晰贴近,像用狙击枪的瞄准镜照看一般。我记得那天那个房间只剩下那个小男孩。其他人都不在。当然他是光着身子。在我和他之间隔着一条宛如峡谷河流一般的马路,下面恰好有亮着红色闪光灯的拖吊车正在拖吊路边违放的车辆,某一辆被勾起的车子防盗器受震响起,整条街都回荡着咻咻咻的刺耳蜂鸣。
那个男孩,光着身子,在他们的那个房间里踢毽子。
我心里想:这不是真的吧?男孩专注地盯着那枚染得嫣红艳蓝的羽毛毽。所以他的两手像企鹅行走时退化羽翼摆放的位置。他的颈子甚至随右脚抬起踢接毽子的韵律一伸一缩。因为他是那样光着身子,所以隔着一段距离看他孤自一人在那儿一抬脚、一缩颈的,好像市场鸡笼里被拔光羽毛待宰的鸡那样,无缘由地躁怒地绕圈子行走。且因为他为了和那枚他追逐着踢上踢下的毽子之间保持着一种重心的恒定,他整个人在那个房间里,其实像是慢速舞蹈般地旋转着。所以从我那个位置看过去,在那白日天光未退而集中景象难以聚焦的框格里,一会儿你会看到一只青白青白的光屁股蛋;一会儿你又看到在他抬腿接毽子的空隙里,他那团尚完全没长毛的男孩小卵囊,像块赘肉那样一左一右摇晃飞扬。
折纸人
有三年的时间,我像是折纸人般过着一种轻飘飘、没有颜色的生活。眼神像是最中心那粒瞳仁被人用镊子夹去一般地涣然无神。整个人阴郁、疲惫又无聊。那时我在一间出版社里当一个小编辑,那是一间相当大的出版社,我待的那个部门就像是这家出版社繁错复杂的体系里,类似盲肠一般“有害无益但没办法所有人也不知道它为何存在”的器官。至于我那个部门负责的是怎样的出版业务,请容我稍后再详述。
我们那个出版社包租了一幢大楼,那幢大楼座落在城市边缘旧违建户与一所大学附近发展起来的杂乱商圈的交接地带。我的部门在这幢旧大楼的四楼(从本省人对楼层的忌讳,您就可知道我那部门在公司的地位吧)。同一层的,还有公司当时在筹备中的漫画出版单位(不过他们总是一些出没无常的像工读生一般穿夜校制服的年轻人,要不就是找不到人的快递把一大落一大落的包裹托交给我们)。另外有一个房间好像是翻拍室或是暗房之类的,堆了各式各样大型的照相器材。
奇怪的是那一整层的人竟没有一个家伙抽烟。所以我总是隔一段时间,便自己一个人跑进一间会议室去抽烟。那间会议室里,放着一张全新的椭圆形会议桌,不过若因此就被称为会议室,我认为不如叫做“存放了一张会议桌的仓库”要来得恰当。
因为新,所以那张大会议桌,散发出一种厚实木材及松节油的香味。那个香味,隔了那么多年,依然如此实感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当然会议桌的周围,也放了几张有轮子可旋转的办公椅,桌上扔了些杂志或报纸,不过皆和桌面一样积了薄薄一层灰。平日除了我不定时会一个人进来抽根烟,还有中午时那些女孩子们(也有不是我们这层楼的,别部门的编辑)跑来里面吃便当外,就从来没有人在这里面开过什么会。
我记得从那个会议室落地窗(原先他们用像舞台布幔一般厚重的窗帘盖着,不过我抽烟时总会将窗帘拉起,把落地窗打开)外的阳台往下望,是一整片占地极广的污水处理厂。我不确定是我的记忆受到那段时光阴郁印象的影响,还是那个污水处理厂里的巨大输水管原本全就漆上灰色的油漆。总之那三年里,每一天我像梦游般蹲在那会议室阳台,独自抽着烟,眼瞳无止尽溃散地看着下方那一整片灰茫茫的管线、巨大水泥槽,或偶尔围在一片钢筋工事前戴胶盔但亦穿着灰色雨衣的工人们……我就会自灵魂底层,像哀叹又像打颤那样问自己:
“这就是我之后全部的人生吗?”
报上有一则新闻转译自《纽约时报》:
在英格兰西北部海德市,有一个叫哈若德·席普曼的家庭医生。英国警方发现这位五十五岁的、“德高望重”的医生,在数十年间,可能以一种“静默”的方式,谋杀了三百个人以上——而其中绝大多数是年老的女性病患。
席普曼医生的行凶方式大致是选择下午时间在无预约的情况下抵达还相当健康的患者家中,以注射一种止痛药“Diamorphine”的方式将患者毒死。之后他返回办公室签署死亡证明书,声称患者是因自然因素过世。这样在光天化日下的杀人行径持续多年未被发现。
许多心理医生认为,一九六三年还是个十来岁小伙子的席普曼,曾目睹罹患癌症的母亲在治疗时,因痛楚而接受医生注射吗啡的惨状。这或许与他后来采取将年老女性病患注射Diamorphine致死的犯案方式有关。
这则新闻的最末一段颇令我低回辗转:
“根据英国法律,病人只要在死亡前七天曾被医生看过,即可免除验尸。令人感觉讽刺的是,每个被席普曼医生注射而死的病患当然都符合这项规定。”
我不知道那是源于怎样的一种恨意?像是停放在街角的机车无来由地被人用美工刀割开坐垫的黑色塑胶皮,里头便宜的黄海棉无辜地翻露出来。
或是如我小学时每日清晨上学途中,总会经过一段像防火巷般窄仄的短弄。那弄子的两侧,挨挤着一间一间贫穷人家的破旧房子。他们的墙头很矮,即使以我那时的身高,仍可轻易地在经过时瞥见里头又窄又浅堆满杂什物件的客厅。他们会在玄关停放一辆老式的载货用脚踏车,或是一架可能是绣学号这一类家庭手工业用的脚踏板裁缝机之类的……
我记得每个清晨我从那条双臂张开几可同时摸着两侧人家矮墙的窄弄穿过,总有一家人会从墙头伸出竹竿,上面用衣夹悬着湿淋淋的几件男女内衣——其中包括了一件式样老旧的肉色胸罩。
我如今当然不记得那伸出墙沿晾晒于行人几乎得擦身而过的那副胸罩究竟有多老旧:因为一些绽线的边角,或是变形的罩杯杯沿穿出的钢丝,或是布面上的污渍,或是环扣竟不是金属小钩而是好大粒的塑胶钮扣?……总之那给我一种湿答答、轻率或肮脏的印象。那样招摇不在乎地挂在清晨空无一人宛如梦境的窄弄里。我总是得面红耳赤独自一人地经过它。然而到了黄昏时刻的放学归途,再穿过那条弄子时,那件胸罩和其他松塌老旧的内衣总已被收进屋里,像从来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一些胖大邋遢的妇人会靠着墙闲闲搭嘴,我总无法确定那些蠢笨(或似笑非笑?)的脸,那副胸罩正穿戴在其中的哪一具衣衫下的身体上?
于是某一个清晨,我预先把母亲裁缝用的长嘴大耳剪刀藏在便当袋内,经过那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的弄子时,缓慢地贴近那墙头竹竿上摇晃滴水的老胸罩,掏出剪刀,衔咬住两个罩杯连接处(原来上头还缝了一粒假珠珠),用劲剪断。剪刀将超出想象的厚而韧的弹性布料剪开时(哦,原来这就是胸罩被剪开的触感),我竟出现一种仿佛整条弄子俱可听见的巨大声响之幻听。
咔嚓。
那样地,完全不相识的两造。我从此宁愿绕大马路上下学,再也不肯穿过那条弄子了。怎样的一种伤害呢?但我脑海中似乎总有这样的画面:邋遢的妇人稍晚后醒来,发现自己那惟一一件胸罩已被剪断成两半,像两只护膝滑稽地吊着。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茫然迷惑的表情。
(那么脏,那么丑陋的奶罩!)
(但是胸罩那么贵 )
就是那个英国医生席普曼,他为什么要杀那些老妇人呢?她们的眼神温驯良善得像待宰的母牛。(她们的身体也像那些挤奶过度然后送去宰杀做成廉价狗食罐头的乳牛)只有她们一个人在家的午后,威灵顿太太(或是亲切地直呼其名:夏绿蒂?温莘?凯特?),上回你说的那种哮喘的老毛病,我这里拿到一种新开发的特效药,我替你打一针,来,疗效惊人地好噢。
席普曼医生,噢,我很怕打针呢……老妇人吃吃地笑着,她们还脸红呢,真恶心,像真以为自己是被那些男人们玩医生听诊游戏趁机吃豆腐的少女呢。他嫌恶地想:如果能用剃刀割开她们那像火鸡袋囊一般的喉头就好了。他多想看看那些迟钝温驯,变形得让人难过的丑陋女体,被割开一道口子之后,惊惶失措鸡飞狗跳的样子。
不过那样就不符合游戏规则了。医生游戏。他梳得锃亮的银发和那满腮贵族气质的胡子。他还是得把毒液针头插进她们那粉红色皮肤长满老人斑的胖手臂。会有点头晕……不过没关系……一下就过去了……他简洁权威地安抚她们。她们困惑地看着医生,有点紧张……
……医生……怎么回事……我这不是正在……慢慢死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情不知从何开始变得不顺利。在那之前的漫长岁月,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我小学时因为父亲工作迁移,一共换了三所小学。我总是从孤零零站在讲台前(老师向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我”)面对一整片全然陌生的同学(而他们之间是那么熟识)开始,慢慢地找到一种进入他们,让他们接受我的方式。那在我的成长过程是一堂艰难的功课。但是最后我总能变成那个班上人缘最好的人。我印象里总会有个男生或女生把我视为他(她)“最好的朋友”,他们会把我叫去一个隐秘的地方,告诉我一件不为人知的秘密。(作为交心?)“我告诉你哟……其实我喜欢蔡素月老师……”“你要是讲出去我会把你杀死噢……那个秘密就是……我是个同性恋。”“我吃过狗肉。”“我给你看我有穿这个(胸罩)。”
甚至后来高中时我随着一群 迌少年鬼混,那群人里作为老大的那个家伙(我忘记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是个矮个子,剃光头,戴墨镜,平时沉默不开口,一开口即是一嘴北港腔的拗口闽南语。后来他被我们学校开除之后,还带了一票长瓢子背着吉他袋里头装扫刀回来堵我们的教官“山猪”),有一次把我找去学校大楼顶楼阳台,告诉我他爸生意失败了现在每天在火车站月台卖木片饭包追着火车跑。然后像个小男孩抱着膝盖哭泣起来……
这样的,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一群人:在公园篮球场凑队打球的老球友、一起分租公寓的几个职校女生、PUB里等当兵的调酒师、原先投资水族馆生意失败的计程车司机、大学里的指导教授……他(她)总会在一个我还没做好准备的独处时刻,把那个“藏在最里面的房间”的秘密告诉我。之后我就变成(被他们选中)背负着那个秘密替他们看守秘密的人。
为何会选中我?我偶尔会迷惑地自问。因为我灵魂的蕊心里,有一种类似除湿机压缩机或是吸水滤纸的东西?总让人们忍不住把记忆里浸水的那部分,不由自主地拧扭出来?
但是一切似乎都在我进入了那个出版社(更确切地说是那层楼的那间会议室)之后发生了改变。那不是骤然降临的,而是一点一滴,像调色愈调愈淡那样地改变。有一天,我一个人在那间会议室里看稿,突然就无比悲伤地理解这件事:我再也听不到任何人内心的秘密了。
那个能力永远消失,永远离我远去了。
首先是办公室里的一个老编辑。他是个做美编出身的行内高手。我学生时代就常在报纸副刊看见有他签名的插画了。我初进那个办公室时,也为这位在行内应算颇有名气的前辈,竟栖身于我们这一部门,感到讶异。但很快我发现这位前辈不怎么搭理我,他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种狐疑的灰淡颜色(后来我的眼睛也慢慢变成那种颜色了)。我试着和他搭讪了几次,但他总用那种“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吗”的笑脸简短地回答。
另外是一个和我同一世代的漂亮女孩。她的工作是把作家的初稿送打,送校稿,送外包编辑,或是接一些作者或读者的抱怨电话这一类琐事。我刚进办公室的最初那几天,这女孩还颇善意地告诉我附近有哪些餐馆的菜不错,哪个小吃摊很有名噢,哪家咖啡屋千万别进去喔因为我们出版社的大老板每天上午都在里面喝咖啡看早报……
但是大概自第二个星期起,那女孩的眼色也和那位老编辑一样,他们一起用一种没有焦距的灰色眼睛看着我说话,把要交代的稿件机械化地交给我……
一开始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办公室人际关系”吧?像放置在迷宫里的几只老鼠,不,应该是像水族箱里的鱼,冷漠地保持距离地回游。会不会他们以为我是“老板的人”?
所谓的“老板”,就是我们这个部门的女主管。
有几次我轻敲我们女主管办公小间的门,推门进去时,发现她的脸色是一种极陌生的严厉表情,而那位前辈则脸色惨白地站在对面。女主管发现是我后,像节庆日排大字幕的女学生拿着色纸簿翻页那样,从脸部的某些细微部分开始,不可思议地哗哗翻页修改修改……变成了一张(我熟悉的)没自信而害羞的脸。
我的工作,就是待在那间会议室里,翻看着一大落一大落的稿子。
这样说起来,不是很特别的工作嘛,像是一般的编辑在做的:审稿、筛稿、凭空抓一个书系的想象走廊,充其量再写写封底或企划文案……
不,不是那样的。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女主管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稿子,压倒性的数量使我“坐在一间封闭空间看稿”已变成不是单纯的“审稿”这回事。我怀疑那情形有些像村上春树那个“世界末日”的小说,他们叫男主角做快速的“洗资料”运算,只是为了测试他脑中的回路系统?事实上,每天我走进那间空会议室,从打开第一包稿件开始,就进入一种爬虫类梦魇般的断裂时间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延续性的组合成“事件”的时间。我几乎可以听见当我眼瞳扩大盯着那一页一页“我不知它们为何要存在”的漂浮的字句时,脑袋的核心有一根保险丝般的镍铬合金,在嘎嘎绷着承受着随时被高温断掉的焊烧。
那是一些无秩序的、你可以把它们当作“日后有人想理解这个时代这世界边缘某一座城市的人们集体内心景观”的材料。它们像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把他们各自的恐惧、愤怒、欲望、败德、屈辱种种种种,在夜里制作成梦境之后,残存的渣滓或废弃零件。事实上一开始我恶谑地把它们当作一本一本各自独立的、失败歪斜的坏小说(它们之中有些本来就被作者声称是“小说”);后来我发现我持续性地翻读那些稿子时(像爬虫类无能将散碎的眼前画面组成一流动的时间?),我似乎跌进了一个灰暗不透光的阅读甬道,那一落一落奇怪的稿子被黏结成一部无止无尽的大连载小说。如果似前所说,我灵魂的蕊心有一种“像除湿机一般”,将人们黑暗内心的破碎的什么给叫唤出来的本能,那么我待在那间会议室的那三年,确实很像一个“用各种数据值、各种人心面貌的残肢断骸、各种垃圾文件,测试该受测组感性记忆体储量”的实验。
那是一些什么样的稿子呢?
我发誓我在那三年内,绝对看了三百本以上的“如何成功术”(包括“办公室管理”、“情绪管理”、“时间管理”或是“商战谋略”其实挂羊头卖狗肉只是三国演义或世说新语或日本幕府时代织田家丰臣家德川家的历史故事节本……);五百本以上的“爱情密技”、“怎样使你更美丽”或“不要拒绝爱”、“真情时刻”……这样把“真、爱、美”任意嵌入书名的“爱情小语”;三百本以上的“美眉去shopping”、“台北咖啡屋”,“Pub的故事”、“台北五百小吃必知”……这类把口欲、消费与都会空间结合的综艺书。
在那段时日,我每晚皆开着我那辆破烂的二手车,疲惫至极地塞在城市下班尖峰的车阵里,蹒跚前进。然后双眼失神地回到和妻赁租的小屋。妻总会炒几个简单的小菜,独自一人坐在餐桌等我。我进门的时候,她会简短地说:“快来吃饭。”我有时会纳闷:她有没有好奇过我去上班的那些时光,都在做一些什么样的工作呵(或者我从来也不知道,我不在这屋子里的时光,她在做些什么)?
我们沉默地、小声地吃饭。我记得开始时我会和她争抢着洗碗盘,后来我便放弃了,吃完饭后便任她将碗盘收进厨房,由她洗去。
我们有时会早早进卧房做房事。但印象里那段时间我贴覆在妻的胴体上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像第四台广告那些得了腰子虚冷症的丈夫,射精时刻总伴随着一阵牙关紧咬的哆嗦。像是那办公室的冷气空调,时日迁移地侵蚀进我的肤体关节……
我总被这样的梦境纠缠困扰着:
我不断地梦见一些我不同时期收养过的狗,环绕趴伏在我与妻熟睡的那间小屋的四周。然后我会真实无比地听见“砰”的一声,那是某个活体死亡后,失去自由意志而从高处摔落的声响。我总在梦里想:啊,不知道是哪一只狗死去了?
其实那些狗在真实世界里,早已先后因不同的原因死去。有一只叫小花的,是因为一种叫心丝虫的寄生虫,虫卵借蚊子传染进入血管,幼虫随血液循环最后定居心室内。等到那些虫长大到一条条各自五十厘米的成虫时,那只狗的心脏里像塞满一大碗的手工拉面,撑得比胃还大,最后被挤爆而死。另外一只叫多多的,死时据医生说“整个身体里的每一器官全被癌细胞吃光了”。还有一只也是长癌,我听从兽医建议打化疗针不想没两天就衰竭而死……
但是在梦里,我似乎在一种四肢酸痛的极度疲倦里,来不及想起那些狗早已死去这件事。而是畏怯地计较着:“唉,这次死的是哪一只?”……
似乎屋外有一具狗尸,四肢僵硬侧躺着,慢慢发出臭味。其他的那些则伏趴在黑暗角落,很害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其实它们都已死去了呀)。我则是从一种残缺不全的模糊情绪里,隐约想起那些狗皆有某些肢体的故障或机件的坏损:譬如多多肚子里塞满了脓包似的瘤;或是小花像汽车排气管破了一个洞,心脏在运转时会发出噗噜噗的迟钝响声……
我不知道这样的梦境(死亡的关键时间被取消,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死亡零件印象),和我当时梦游般在白日的办公室里,没有终止地翻看那些破碎不完整、像心灵残骸或是手术切除后的某些坏死的纤维瘤那样的稿子,有没有什么隐晦的关联。
当我试着描述我在那层办公室里和那位女主管共事的三年时,我忍不住地想引用秘鲁小说大师巴加斯·略萨的小说《胡利雅姨妈》里的天才剧作家卡玛乔。我物伤其类地把自己投射成那个世俗处世像白痴但脑中却像庞大密布的蚁巢里豢养的无数蚜虫,随要随搬充塞了说不完的故事。于是他自己变成一个大企业机构缚绑在那里的一只大蚜虫。他们像挤洗发精一样挤他脑袋里的故事。这是一个单一天才人脑和众多部门分工经营的庞大机构的捉对厮杀。最后当然是人脑输了!他支撑搭架的故事大厦从各处崩毁,各个不同故事楼层里的人物和情节混淆在一块。他的脑袋发生线路板蚀渗。也就是说他被那些快速印制人物身世和它们之间复杂关系的流程弄秀逗了。他的脑袋仍持续反射地生产人名和它们的轮廓或悲剧性缺憾,可是发配它们去搬演故事的输送马达,和随着生产出来的人物快速绘制的故事建筑草图的机能,全挂掉了。于是他脑袋里的景观,就是像卡通里那些关不上门的烤箱,里头漫淹出来不断复制但眼歪嘴斜的捏面人……
但是当我想把回忆的景框移至那位女主管时,我却不由不想到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如歌的中板》,里头那个蜡白着脸黑着眼眶在偷情的母亲。她心不在焉地在她丈夫的家宴中思念她的情人。她和他们一起吃鱼。她敷衍地笑。她在灯光辉煌的豪宅里因饥渴的情欲而形销骨损,连胸襟插的栀子花也在那种匮乏和恍惚的时间错觉里,在一顿饭的工夫里枯谢……
是的,再没有比“灵魂里的水分被彻底吸干”这样的形容来描述我那位女主管更贴切的了……
我曾经听她淡淡地回忆她的少女时代。没什么好说的。她说。我是个很乖的女孩。有一次去参加一个舞会,有个男生一直盯着我看。我很害怕,就溜走了。
像是根本性的构图错误而无法挽回的一幅铅笔素描。她讲述自己私密的方式,总像是用一些歪斜的线条。歪斜的房子。歪斜的树。枯掉的花。穿错左右脚的鞋。整个调音都调错的一架钢琴……
她说到她的先生(又是一个乱捏两下就扔掉的湿面团人?)。她说她只是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她父母觉得她该去嫁人了,于是她就嫁给她现在的先生。
她说婚姻根本就是一个残酷剧场。一个杀戮战场。我问她残酷在哪,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事实上她每夜晚归。有几次我或因第二日要请假或为一些企划案的细节,打电话到她家,总是一个斯文的男人的声音,如同生自己的闷气自言自语地:噢,她还没回来。声音那边的人像隐没在一个全黑的、不开灯的房间里。
许多年后我曾到大陆宁夏区的南部造访“须弥山石窟”,在那些虽编号却宛如迷宫宛如十二指肠的暗黑洞窟内巡绕。那些据说是五代甚至唐朝保留至今的凿壁石雕佛像,全影影憧憧地藏身在铁链围隔住的黑暗处。我和其他的一些观光客在那什么细节也看不清的洞穴里挨挤着,有人忍不住咒骂起来。这是哪门子的一级古迹啊?什么鸟都看不见。后来一个家伙用报纸卷成炬柱状,点火成了个火把。
跳动的光源凑近那些菩萨的脸。洞穴里的人全唉唉地发出悲鸣般的惊讶叹息。
所有的脸都不见了。
鼻子被敲掉,眼珠被凿成一片凹坑,嘴巴的部分连下颊被用锄头类的大型铁器整个击碎,露出岩壁内里凹凸棱突的石材原貌。头颅两侧原该是胖大耳垂的部位,像刨空的保丽龙块剩下两个难看的窟窿。
火炬移动着,全是一些被破坏的脸。一些茫然的身体,衣裾流线雕刻手法讲究地摆动,打着各式手印。可就是一张张坏毁的脸。
后来是在石窟外抽烟等候的当地地陪不耐烦地告诉我:那全是文革时期红卫兵们干的,破四旧嘛不是?
那时我不知怎地一个机灵打了冷颤就想起了我那位女主管。必须要有怎样本质性的一种恨意,才会形成这样大片景观地,“把脸破坏并刨除”?
似乎在她身边所有和她有关的人,最后都不知不觉卷进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氛里,然后一个个失去了脸部的细节。
一开始我想她是个女“同志”吧。而且我赌她是个负心婆。她一定曾经狠狠地伤害过一个无比宠溺她的老T。一定是在一场小小的口角后,她就不动声色地告诉那老T我要嫁人去了。说不定那老T还为了她把自己生命给挂了呢。然后就是用针筒把空气打进血管里那样脸色惨白的异性恋婚姻。齿轮不咬合的运转。视同仇家的夫家亲族。但她说她一个儿子念小学一个女儿念初中了……
她去土耳其、印度这些和灵修有关的国度旅行。但她无法把那些地方的轮廓或旅途中发生了什么遭遇描述清楚。惟一证明她曾经去过的证据是她带给我的一块手工羊脂皂(她没有带礼物给那个老编辑和那个女孩)。她且去了布拉格(她带给我一只小玻璃杯)。但说真的我从她的描述中得来的印象,布拉格是个和花莲没啥差别的小城。
她不断地跑去找各式相术高人算命。紫微斗数、观天眼、塔罗牌、奇门遁甲、飞星神算……(这是我们这个部门之所以占卜书系占出书量极大比重的原因)。我惟一曾听她说过一件较具戏剧性的事,是她跟着人去学密宗。结果一进屋见了仁波切,不自由主便跪地匍匐爬行,眼泪鼻涕直流。两手且像羊癫疯那样窜抖着打出各种她从未学过的手势……
但即使如此,我曾几次陪着她在这个城市各角落高雅的咖啡屋里,看她红着脸向那些女同志作家们(她们通常又是小剧场工作者),或是那些名片用凸版压花烫金且撕不破材质的算命师父们,磋谈如何将他(她)们的作品做成一本“梦幻之书”时,我即刻知道:她又在说谎了。
像是那些蛛网上的猎物们被蜘蛛环抱着用毒针插入腔内时仍醉眼迷离地看着对方。那些女同志们通常酷酷的不爱说话,但她们对版税完全不计较。我坐在一旁,看着她们习惯性的防卫的侧脸线条,因为专心听着她对酷儿美学支离破碎的支持言语(她说:“我不太会说话”),遂有一些含蓄腼腆的笑意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我替我的女主管——模拟她的口吻、她的立场、她的性别——写信给一位男性老诗人。这位老诗人素以脾气孤绝古怪著称。他长年旅居国外,不与任何文艺社交圈牵扯应酬,像是一只毛色华丽却多疑易怒的老狼。
他的诗写得真好。请容我引一段普鲁斯特的话,我觉得这段话像是贴着肌肤说的正是这位老诗人:
“……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伤心。后来他对幸福的一切追求都是以那些崇高的时刻为目标,他认为只有这些崇高的时刻才是真正的生活,因此当他每一次赋予形式以生命,用自己对秘密规律的感受去充实这些形式的时候,他都可能死亡,就像刚刚产卵之后即将死去的昆虫一样……”
事实上我把这段话抄引在给老诗人的第一封信上。我畏敬而惶恐地措词,告诉他我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他的死忠读者了(这是真实的)。我几乎可以遍引摭拾他的一些诗句。那些异国城市的漫天大雪。那在荒冢圮茔间凭着一枚硬币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交换着秘密信息一样的寂寞爱情。那些上溯到叶芝、庞德任意换个革命场景就变成酒馆里借火点烟的普希金或莱蒙托夫。那些陌生城镇的四季变迁,“果园间小巷泥泞,树叶全枯黄……”那些自恋、耽美、为荣誉决斗、二十郎当美少年郎为全人类起草革命宣言的“最美好的时刻”……
我伪冒着女主管的女人腔调——请注意,相对于我,我的女主管已是个年过四十、名牌衣装遮不住中年女人因疲惫而自身体各处发出的枯槁气味;但相对于那个老诗人,她可还是个不解世事的少女呵——我以一种拘谨腼腆,长期困居于这座湿冷城市所以对于颜色气味较缺乏想象力的女性笔调(这对于那位脑中像酒窖里收藏了数百瓶各年份的顶级红酒般记忆了不同城市的各国女子形象的老诗人来说,何其重要):亲爱的先生,要这样提笔写信给您,我的心上多么惭愆黯淡……
……您可能从我颤抖的字迹略微看出一二,我这样冒昧鲁莽地向您邀书,背后的无所依凭。事实上,这些天,为了鼓起勇气提笔写这封信,从少女时代就不再复发的忧郁症又找上了我。我可是吃了药才写这信的呢(一笑),在我的背后,就只有这座没有诗、没有诗人的城市……空乏的、即兴学舌的、浓妆艳抹后面却一无所有的得了瘟疫的文字……这样的城市,有什么资格哄诱先生的诗一如美人款款绰约临降呢……
合宜的撒娇。端庄又不会出现公牍气。对现实不很快乐。对那些消逝年代的古老品德的眷恋。我把那样经过精细计算的一封信,交给我的女主管,任她重誊一次寄出。像所有代写情书反倒比署名者更患得患失这段情爱的“影武者”,我对于我的女主管竟只因“看不懂这一大段咬文嚼字在说些什么”,就将我拟好的原稿中最富丽典雅迂回婉转的一段文字整段略去不誊抄,感到震怒惊异。
那位诗人的回信姗姗来迟。某某女士尊前……顿得来信,阅后感慨良深,盖历来作者与编者之关系,犹骐骥之于孙阳也,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而世无伯乐又何为耶。际此滔滔之媚俗潮流,能见女士如此诚乎心而美好之信……仆虽老驽,未甘伏枥,姜性愈烈……
这样的开头。
……当晚,将此心情,电告诸友知己,不禁择女士信中的警辟生动之句,读给他们听,闻者皆啧啧赞叹:“此女中之伯乐,智勇双全者也”……
那么是相信我的“伪造角色”了。我为着竟如此贴近地翻看着这样如神祇般的诗人亲笔信函而面红耳赤。他以为我是个女人呢。老一辈人拘谨讲究的抬头、敬称以及颂祝辞。“女士”。
这样在读信和拟信的过程,难免有一丝阴暗的心情,从灵魂的最底层,悠悠忽忽地漂浮起来。
如果我不是个女人呢?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以我的女主管的身份,不是以“一家出版社的女总编辑”的身份,而是以那个“我”,“真正的我”—— 一个男人、他真正的读者——写信给他,他会这样小心谨慎、修辞丰美;提起自己压箱的手稿时,一忽儿害羞别扭如初恋少年,一忽儿又舌粲莲花如狡猾的掮客?我感受到一个孤寂的老人无比困惑地在对待一个想象中的对手,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个他的仰慕者,一个在城市的商业出版体系里打滚的高手,一个来信处处打动他内心微细处的伯乐,但也可能是个剥削穷艺术家的骗子……整整领结顺顺袖口那样地调整自己的每一个唱腔身段的分格动作。
这样的想法令我激动不已。
我坐在那间阴暗的会议室里替我的女主管回信给那个远在异国的老人。那是我第一次坐在那个房间里工作而未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如一块掉落在果汁机里的方糖,在高速旋转下溃散、分崩离析。有一种庄严的气氛让我全身上下充满了女性的自觉:
“如果这位可尊敬的诗人,把我当做一位懂得爱惜他的书的优雅的女人。为什么我不努力扮好(这个女人)让他心花怒放呢?”
于是我开始拟回信给他:尊敬的先生:此刻我正坐在只剩我一人的办公室里写信给您。从我这边的位置望出窗外,恰好可以看见巷口一株老树。那是一棵鸡蛋花。您的信摊放在我桌前,像发光体那样飘浮飞起。读信的时刻,我几乎可以听见黯夜里,您灵魂翻页的巨大声响……
接着我是不是该自我戏剧化地描述一个在城市中讨生活的中年女人,因为和他通信的过程,而陷入了一种极内在隐秘的忧郁?
……我最近是那么短兵相接地摇撼着“自己为何要做这一行”……或是:
……我不停地被这样的噩梦困扰:我又回到中学时期的课堂考试。我发现包括老师和身边的同学,所有人的脸都淹浸在一种煮沸液体般的摇晃强光里……
(让他读信时有救赎的晕眩?)
事情超乎想象地顺利。我的女主管将这封信誊好寄出(她在读我替她拟的信时,我在一旁观察着她的脸,看她是否会不悦或恶谑地笑出来,说:“原来这就是我啊。”但她只是面无表情眨着睫毛顺行读完。然后对我说:“好。就这样写”)。不多久我们就又收到老诗人的第二封回信。隔了几天我们出版社的收发室送来了一个自英国空运来的纸箱,里面有八落牛皮纸袋包着的稿件:全是诗人尚未面世的手稿。字迹工整,钢笔中锋刻入稿纸时晕开的蓝墨水细丝依稀可辨。
老诗人的第二封信显得沉静且务实。他完全没有对我(假拟的那个女人)上封信里感性、呓语或私人情感的部分作任何回应。也没再写任何称许我“女中伯乐”的应酬字句。但他密密实实地写了四张信纸,上头感情丰富地解释了“他将要交给我们出版的这八本书”,每一本的写作年份、缘由、体例,以及背后他所对话的某一个文化传统、国外的哪所大学哪个教授对其中哪几篇艳羡惊叹,喟为“世界的良心”……
我心里想:“这是交心了。”没有虚实互探。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骄傲或屈辱的猜疑。老诗人忧心忡忡地询问台湾(或“贵出版社”)对一本诗集制作的想象。封面?款式?字体?纸质?设计?印刷?校对?他并且要求合约一次性订妥。他寄来了八份稿子,诚意已足,书的出版可以分期推出,但他希望能牵下一份总的契约,将来别家出版社邀书时,也省去“你们有言在先”或“万一作罢”的悬惦猜疑……
说实话我有点失落。发展到这个阶段,可以说没我的事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且似乎“完成”得有点好过头了。以我们这个出版书系,女主管原想能要到老诗人一本旧作或应酬文章的结果,充充门面便罢。不想老诗人将他呕心沥血的压箱巨作悉数托付(一次来了八本),接下来的应是进入编辑校稿封面这些实务的流程(也就是那位前辈编辑和那个女孩的工作了)。在那间会议室里,还有一大落一大落的占卜爱情减肥理财这些垃圾稿子等着我。
我万没有想到:这只是我与那位老诗人漫长的通信往返的开始。
那些日子我总在熟睡中为噩梦惊醒。
我小学时曾暗恋班上一个叫杨素敏的女生。她是个可人儿,班上除了两个顶尖出色的男孩像漫画主角那样公开为她争风吃醋外,我猜其他所有的男生都暗恋她。我亦是那沉默而平凡的暗恋者之一。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都是那个班级甚至那整所小学最早到教室的。我不记得为何那段日子我会那么早去学校(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一个小朋友穿制服背书包走在天还没亮的街道上。所有熟悉的商家都拉上铁门,马路上像静止一样没有半辆车(连第一班公车都还没发车)。偶尔看见穿着萤光条纹风衣的清道夫像梦游者在路灯和天光皆昏蒙蒙的晦暗画面里扫街。我都是一个人走进学校大门(门房还打着哈欠),穿过空荡荡湿漉漉的操场,走过整条走廊别班教室,(自外望进去一列列空无一人的整齐课桌椅),然后打开我们那一班教室的门(我还记得那黄铜锈斑的卵形门把)。
到第二个第三个早起的同学陆续进来,通常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他们看到的教室,都是在光照充足之下的清楚空间。也就是说,每个早晨我会独自在那个像有一半轮廓仍浸在黯黑梦境、各处线条仍歪斜扭曲的空教室独处一段时间。
有一天我突然福至心灵,跑去那个杨素敏的座位上翻她的抽屉。其实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不外乎一些手帕交用那种甜香水信纸用星星小孩贴纸封箴的一些小女人们的琐碎嚼舌、一些代号、一些画在信纸角落的娃娃或卡通动物的脸。
我逐封翻读,然后小心地把那些信按原状摆好。我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巨大帮浦声。我确定没有任何人经过我们教室门外。然后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如今想来那确实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在无人时翻了班上所有男孩梦中情人的抽屉。但我什么秘密也没得到啊。我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多知道那女孩的一些什么。反而是那在梦境般的昏蒙暗影里,我独自一人在空教室的课桌椅间移动,坐在她的座位上翻她抽屉的这个画面,还更带着一种中邪般摇摆晃动的神秘意味。
但是有一天的音乐课结束,那杨素敏在音乐教室外的走廊拦住我。她说:“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然后她便掩脸蹲下哭泣起来。
于是这件事变成一件丑闻在班上模模糊糊地传开。我成了全班的公敌。大家都知道了:某某某去翻了杨素敏的抽屉。所有的女孩都翻白眼不和我讲话。有一两次我和杨素敏在走廊对面相遇,她会红着脸低头快速走过。
这件事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一极大的震撼。首先我至今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知道的?”完全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看见我那天早晨在教室做的事啊。第二是以我那样的年纪,却因为一个阴暗(好奇?贪欢?)的念头,被和一个我只敢偷偷躲在角落喜欢的女孩,置放在那样一种不愉快的关系里。我很想跟大家(那些又妒又恨的男生)解释:我什么也没翻到啊,我对她知道的并没有比你们多啊……
但是那种不洁的、抵制的气氛笼罩着我(像是我曾偷钱,或去掀杨素敏的裙子,或玩弄了她的感情),一直到半年后所有的人都毕业了才结束。
我一直来不及,或者也不知该如何,向那个女孩解释些什么……
我总是在那样的噩梦中惊醒。
梦中的我身着女装:Chanel的银灰小洋装,还披着一大块浅灰紫的pashmina,还穿着奶罩和丝袜哦……独自一人在夜黑中坐在我女主管的办公桌前,拉开她的抽屉翻里面的东西。她抽屉里的秘密可就不是小学时的杨素敏所能相比:行事历、重要客户的电话、哮喘症的急救药、一些签过或未签的合约、私人的信件、她儿子的照片……还有,最老套的,她的日记。
我一脸浓妆地坐在那桌前,急切地翻读她的日记(奇怪是这样的梦境场景,不是应该出现在那个“儿子搭乘夜间捷运,孤寂地运送母亲的遗体”或是“隔着一条街偷窥一个公寓房间里裸裎的一家人的高中生,终于潜进那个公寓房子”的故事里吗?)原来她是……原来她……梦里像蒙德里安画里雾中风景般的残缺人脸……原来……这样知悉了一桩秘密核心的情绪无比强烈。
就在这一时刻,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是那个我素未谋面的老诗人。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
“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啊。”
惊醒之后,完全想不起,我在梦里究竟窥刺到什么样的秘密。但清楚地知道,老诗人说的那个“ni”,是“妳”而不是“你”。
我记得在老诗人的手稿里,其中有一篇文章写到:在他离家飘零异国十数年后,首次回到他整个少年青年时期生长其中,悠游于启蒙、就学的那座城市。他惊骇地发现整座城市“走了味”。优美醇粹的长街深巷毁弃无存,路树不再,橱窗粗俗;酒楼饭店里全是一些“失了舌头”、大嚼大咽粗劣咸甜食物的饿殍游魂;城市男女从前最为自傲的衣装讲究和品味也彻底消失……“我走到哪里,它变到哪里,身在噩梦中似的”。所有古老的美好事物和隽永的品德,全像被一个巨大的阴谋摧毁清除……
他写到他回到童年故居的小镇,发现老家的巷街变成一条“死街”:肃穆阴森,“是非常成熟的一种绝望的仪式”,使之变成一条“非人间的街”。他回到故居老宅,发现一片瓦砾、楹联跌落、主柱俱在……所有细棂花格长窗的东厢房西厢房、少年时的书房、华丽雕花的木扶栏梯、花厅、回廊、藏书楼……全杳然无遗迹,或只剩碎瓦乱砖、丛草蔓生……
我记得我读到老诗人这段手稿,一个人在积满灰尘的会议室里哽咽啼泣,“是谁偷换了流年,让一切星移斗转?”
是什么最里面最根底的东西被不义欺瞒而负气出走,造成所有的一切,都无能挽回地毁坏,变得剥落漫漶、污浊难看?
我暗自忖度:所有秘密必然被锁藏在那个抽屉里。
那只潘朵拉之盒。如梦中画面。那间大楼。各种我永远不理解其功能性之部门的出版社。无人的甬道、阴暗的楼梯间、关掉电源的电梯、堆放着许许多多作者名姓像无主鬼魂般奇怪的书稿的荒置会议室。然后是黑暗中,女主管常用小瓷炉无烟蜡烛小火慢烧薰衣草香精的那个办公小房间。
我的确在一个深夜潜了进去。像小学时孤自一人走进教室的清晨时光。拉开抽屉,耐心地一件一件翻看。
在那些洁白的纸张上列印印表机墨渍的各式企划案、书目报价、出书时间表……的纸堆里,有一张写到一半的信纸,是我女主管的笔迹。删涂的痕迹看出她为了遣词用句痛苦不已:
“某某女史尊前:
收到您日前来信,幸蒙引谚揄扬,愧不敢当。女士诚乎心而娴于辞令也。
关于我的书稿,磋砣延搁、书信往返,如今似乎距出书之盼更遥遥无期。说来好笑,仆与女士书信往来,攻防进退,计较细节,不觉竟已近二载也!这一来一往之书信,其间等待翘盼之时日不计,仅字数即可出一书信集矣。(一笑)……”
信到这里中断。
这是怎么回事?我又看了一遍,确定是女主管的笔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那个阴暗干燥的会议室里,绞尽脑汁编织情节地替女主管拟信给一个被欺骗的老诗人(我揣摩他书稿上的文字风格);结果她却躲在这个小房间里写信给我。不,应当说是“伪扮着老诗人”的女主管回信给我要去伪扮其身世内容的女主管自己。
我遇见她。(我万万没想到会在您的遗书之外遇见她)她一点也不像您所描述的那般,“温暖而美好”,“给人从灵魂里安静下来的力量”。相反地,她的整个人,给人一种漫漫雨季,房子四处全渗水,壁癌将白粉墙面丑陋地发泡掀起的阴郁印象。
我必须说,我对她的朦胧印象便是:“这是一个曾经自毁过的人”。我知道她在闪躲着我(或是所有的人)对她的认识。像在说话的同时,你的瞳孔便暗灰失去调光的能力。你失去判读人的全部的准星。
我和她说话。并且听她说话。(一开始我曾暗自打算向她探问她记忆里关于您的那些部分,后来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有个巨大的声音在我身体里面响着:“是怎么回事了呢?”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有一度我心里默想唉这是个有说谎症的女孩。后来我想不对,她是故意让我觉得她有说谎症。在我和她那次会面对话之后的许多天,我始终处于一种灰暗如迷路于浓雾中的迷惑状态。像是被某种金属钝器刺戳进身体的某处。我被她重重伤害。且我亦伤害了她。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您在遗书里撒谎?还是我得重新评价您遗书中对所有人的描述?(我是那么相信您自白的话语,那么相信您的准星所缩圈住的那么有限的人的造型)
还是时光流淌改变了一切?
因为她不想让我“理解”她?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变成注解您的悬案的入口?
因为她是婆?
婆厌憎男人。(我厌憎你们透顶 )婆在为她的亡人守丧。婆形容枯槁,进退失据。曾经凝视她欲望着她的那对眼神已被死亡袭卷。
她失去了描绘自己的能力?
婆口不能言,成为失重漂流的身体。
我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地离开那个房间。
我走出那栋大楼的大门时,守门的管理人微笑地对我打招呼。但我凄惨地转过脸去。他发现我的脸正像热溶胶那样黏答答地掉落吗?
我发狂地在人行道和骑楼间疾走,但后来我又决定往反方向走。我脚底的人行砖道像用马达履带运转的电动扶梯,逆向地载着我身边那些没有抬脚的人们,像靶场的假人模特儿那样地移动。我一停下来,便会倒退着和它们一起移动。这使我必须更用力地快走,才得以前进。
后来我发现这不是在罗斯福路上吗?玻璃帷幕大楼遮断了城市的天际线。你却在那上百面的分格镜子里看见它对面那幢帷幕大楼的分格镜面里的这幢楼的刺目的镜面反光……
我发现我眼前的这条街道,像破掉漏水的塑胶幼儿泳池那样萎瘪下去。那些建筑物的线条歪七扭八地纠缠在一块。那些橱窗里坐在Starbucks暖黄色灯光深咖啡色系高脚圆桌椅上喝咖啡的人们,目光茫然地变成几条简单的漫画速描。那些提款机只是硬纸板画了提款机的轮廓和数字按键贴在墙上。那些叮咚一声打开的便利超商的自动门,其实也只是像贴纸书一样分门别类地排好。你可以把包子贴纸、串烧贴纸、牛奶贴纸、泡面贴纸或是欢迎光临的工读小妹贴纸……从那统一压平的黄蜡纸上抠下来,然后照他们本来画好那些东西的框框贴下去……
我记得我小时候的罗斯福路不是这个模样。那时候这整条马路只有一栋大楼,它叫做“国语日报大楼”。那时我母亲总带我坐公车到那栋大楼门口下车,把我扔在那大楼一楼的书店里(那里面有许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小朋友们,戴着眼镜或坐在地板上或靠倚在书架上看书),她就径自去上班了。
那时我以为整个世界就长得像这栋大楼里这个灯光明亮的书店。我在那里看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书。那些故事至今仍蛊惑着我。我在那里面看了《淘气的尼古拉》、《人猿泰山》和《所罗门王的宝藏》;我还读了注音版的《基督山恩仇记》、《鲁滨逊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当然还有《简爱》、《爱的教育》、《小妇人》和《金银岛》……
有一些故事我如今不记得书名了,但仍依稀记得那些故事的断肢残骸。甚至只是那故事里某一幕乖异的场景:一条地道;一个光度、气味如此熟悉的房间;一个所有人都时间暂停而那惟一不受限制的男孩跑到那空荡荡蜡像馆一般的大街上……
我记得有一个故事,讲到一群男孩竟可以从他们家的一个衣柜里,进入一条秘密通道跑去另一个世界里。另一个故事好像是一个男孩捡一颗棒球。(那是在一场比赛进行中吗?)那颗棒球在球场草坪滚啊滚啊滚出了左外野的边线,他追着棒球踩过那条线,却发现线的这端,已经是跑回几十年前的过去时光……
有一个故事说到一艘坠毁的太空船,里头的人却掉落在一种时间的无止境延伸状态中。也就是他们被困在那密闭的小船舱内,永无结束地往下坠落,却永远不会真的坠毁。这样的一个奇怪的故事。
后来那些人的下场如何,我完全不记得了。
那时我以为这个书店里所有书架上的书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全貌)了。我以为时间可以这样任意延展,像煮软的麦芽糖不会被拉断。每一个故事都有一条秘道可以通往另一个故事。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栋大楼里的其中一个房间。
有一天我母亲如常将我丢在那家书店里就离开了。但我没看完半本书便心浮气躁地抬头张望。我第一次发现,这些散置在我身边、时不时扶一扶眼镜框专注看书的小朋友们,从来没有人有“上厕所”这个问题。那怎么可能呢?除非他们是一堆假人。而我张望四周,完全没有哪一个通道口标示着厕所……
因为那时我突然肚子好痛。(那是你第一次发现那书店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最后我不顾那个收银台后面的大哥哥困惑地抬头看着我(我亦疑惑他在这里一整天都不需要大小便吗),自顾自地推开这屋子除了我母亲带我自由进出的自动玻璃门外,惟一的一扇厚重的金属逃生门……
于是你便跑进这幢大楼不为人知的内里了。
楼梯间。大型空调管贴着屋顶延伸的铝壳通风管。像是一个封闭的深井里藏着一颗这大楼的心脏轰隆轰隆地响。像迷宫转角接上另一层楼的走廊。各部门的房间。门口伸出一些陌生名称(出纳组。资料室。公共关系室。资料中心。专题组。)的压克力招牌。每一间门口挂着白黑板上头用麦克笔记着一些时间人名地名。红色软橡胶地板。走廊转角接着另一个楼梯间。这个楼梯间有电梯。角落还放着一台饮水器背后像机器人挂满弹簧管或是防毒筒那样的圆柱盒子……
两个男人站在一个金属筒状的烟灰缸旁抽烟。
小朋友,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请问厕所在哪里……
问话的那家伙笑了笑,比比上面:你坐电梯到四楼。
谢谢。
所以这幢大楼里是有厕所了?
所以这些那些人都是真的人,这里并不是外星人的秘密基地了?
(后来呢?)
(啊,您还在听?)
(是啊。)
(那我把故事说完喽。)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终于找到了那间厕所。我走了进去——不,在我进去前,我向厕所门外墙壁上的一台面纸自动贩卖机,投币买了两包面纸(那时是五元两包)。然后才推门走进那没有挂着滚筒卫生纸的马桶小隔间。
一切都顺利极了。(不会再像我那些拉大便在裤子上的故事结尾了)
但是当我蹲在那马桶上拆开其中一包“面纸”时,我却在那幢大楼诸多甬道楼层的其中一间小厕所里哭泣起来。塑胶袋包着的不是一叠卫生纸巾,而是一枚折捆起来的、白软紧实像大号蚕茧一样的、我母亲我姐姐她们用的卫生棉。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实体感地抓着这个陌生玩意儿。是哪个白痴在男厕所外头放台贩卖机卖的不是面纸却是卫生棉?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一条看不见的边界(那时我尚不懂那即是“性别”)如此柔软洁白却根本性地形式不吻合地拒斥在外。
后来我转头看见一旁的垃圾桶,那里头堆满了至少一百艘的“便便小船”。在我之前,所有进来如厕的这幢大楼里的男职员们全错投币买了门口的贩卖机里的卫生棉。他们甚且全将就地、粗暴而玷污地用它们揩了脏兮兮的男人屁股……
我若有所悟。像进入一个更庞大更漠然的族类。像宿命性的巨大伤害在那时便已埋下伏笔。
·插画:朱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