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华丽的淫猥与悲伤(节选)
2011-12-29王德威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骆以军早期受教于张大春,他们的师徒关系,有作品如《红字团》等为证,但自第二本《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后,骆即与师父渐行渐远。张的滑溜惫赖,以及对现实的无穷游戏虚构姿态,显然不能为徒弟照单全收。骆取而代之的习艺对象,应是“老灵魂”朱天心。而朱对骆的欣赏加持,在她为《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所写的序已可看出。的确,彼时的骆以军已渐锻炼出苍凉老练的叙事声音,阅历人事,勘察生死,活脱又是一个老灵魂的分身。
而我以为即在现阶段的作品中,骆以军已经显现与朱天心相异的特征。朱对时移事往的必然,有不能自已的悲凉与怨怼。不论她如何穿梭前世今生,她对时间的不可逆性,以及随之而来的价值崩毁,常怀忧思。
骆以军不然。看他的作品,你其实不太容易理出一个时间前进(或后退)的头绪。他惊觉时间的玩忽残酷,为之焦虑不已,但他缺乏朱天心那样振振有辞的名目,以至不能理直气壮。此无他,时间,意义的毁坏打从开始就是他书写的条件。
如果朱天心早已经放弃他的青春姿态,骆以军的后青春期骚动就像烟瘾酒瘾一样,不时回来引诱他,引诱他再自投罗网。他小说中大量敷衍高中生式的生理笑话、色情把戏,不是偶然。他的男性角色动不动打手枪,讲鸡巴笑话,耽于种种匪夷所思的色情白日梦,简直要让同是过来人的(男性)读者哑然失笑。这里有一种龌龃诡异的乡愁,恰恰与朱天心“三三”式的青春礼赞背道而驰。即使人到中年,娶妻生子,骆的角色及叙事者仍坚持捍卫那一块春情禁地,大肆夸张性的可能与不可能。
我们的作者不断回到后青春期性幻想,因为明白在这个阶段,身体怒放勃发,正做出进入成人世界的冲刺;但也在这个阶段,身体被狂放的欲望——爱欲,死亡之欲——如此折腾,以至无所适从。“自爱”与不“自爱”、欲仙与欲死,是怎样艰难的试验?
骆以军的叙事所夹杂的猥亵与荒淫,恶意与自嘲,直截了当,朱天心是不能也不愿企及的。朱的小说姿态及内容再怎么变化,不脱洁癖,恰与骆以军那样立志自暴其丑的策略相反——我们很难想象她把自己及家人想象成一群恐怖分子:流浪汉似的哥哥、屡屡嫁人未遂的姐姐、神经质的临老怀孕的妈妈、猥琐的偷情爸爸……而值得注意的是,当骆以军发挥他的青春期残余想象时,他其实不自觉地又向张大春“少年大头春”的世界靠拢。所不同者,张的大头春也好,野孩子也好,毕竟是一伙人小鬼大的少年。而张自己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不正是资深的彼得·潘?骆以军的角色却是一群同时怀着几个不同生理时钟的怪胎。他们正是偷偷利用生命经验的时差,企图同时预支未来及回溯过去,终致左支右绌,废然讪笑不已。
归根究底,骆以军是以笑——讪笑、苦笑、嘲笑、不明所以的笑——来回应生命的悲伤。用他自己的话说:面对“巨大的无从想象的荒谬和错置,你不奋力挣爬着朝向闹剧的极致,就必然会坠入无可忍受的悲剧彼瑞。”这笑与其说是巴赫金(Bakhtin)式的“嘉年华的笑”,更不如说是德里达(Derida)所谓“悼亡的笑”。我想到的是德里达早年对笑、“悼亡”(mourning),及死亡叙事间的联想。德氏从“不由分说的笑”看到“意义沉陷于无有”,语言自我掏空的临界点。也就在这临界点上“毁灭、压抑、死亡、牺牲形成一种不可逆的大报销,血本无归的大否定……以至不能以(原有语言)系统中的否定力量视之”。这样的“笑”,解构意义的本然存在,其实就是“悼亡”最根本的声音。
骆以军的新作《遣悲怀》是他截至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也是我心目中新世纪台湾小说第一部佳构。在这本小说里,骆有意把这些年的创作执念重新整合。他对时间与死亡的遐想,对生殖与爱的辩证,以及对笑谑与暴虐的迷恋,都已是我们所熟悉的特征。但这一次骆以军采取了更大胆的方法揭露自己的心事。他要召唤亡灵,与死亡对话。而协助他这不可能的任务的是已故“女同志”小说家邱妙津(1969~1995)。
一九九五年夏,邱妙津在巴黎以乱刀刺死自己,作为对情伤的见证。在此之前,邱已是极被看好的小说家,并以《鳄鱼手记》开创“女同志”书写的又一高潮。然而邱的感情生活早已波折重重。爱(以及不被爱)到极处,她选择以死明志,同时并写下了二十封信,预为自己的绝命书,是为《蒙马特遗书》。肉身华丽的自毁、书写的绝望演出:创作与生命间的致命结合,以此为最。
《遣悲怀》的书名其实颇有来头。它典出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André 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