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诺斯艾利斯札记
2011-12-29宋琳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木 偶
我们的朋友丹米安家住在特凡萨街附近。每次从他家出来,都照例要在特凡萨街散散步。南区不高的两层楼房和铺石街道保留着殖民时代的风格,那里的手工艺品及古董商店的橱窗、店棚、杂耍的、变戏法的、卖唱的,真是令人眼花缭乱。而众伶人中要数小丑装扮的喜剧色调最为凄美。与宫廷弄臣不同,小丑乃是民间节日的主角。巴赫金的狂欢理论正是缘起于民间节庆的自由精神。米洛什说:“人类所能感受到的超乎寻常的召唤是古怪的,这主要取决于人是一种喜剧性的存在,永远不会成熟。”耍猴者猴也在耍他,人不过是另一只猴子罢了。问题在于,人通常是不愿承认这种喜剧性的(伟大的但丁却把他通往天堂的精神之旅命名为喜剧)。我要说的是那位木偶表演者给我带来的喜悦。如果你星期天到这条步行街去,肯定不会错过他,因为他总在老地方。全部家当只是一个木箱子——它打开着,设计成一个舞台。背景也是一条街:彩色的窗户、人行道、街灯杆、邮筒。深夜里,喝醉酒的木偶人在回家的路上边跳舞边唱着一支探戈歌曲(实际上是录音机里的歌手在唱),旋律是熟悉的,勾起了一些行人的记忆。有人想得起来——“对,那是感伤的《玛莲娜》”。
你的眼睛朦胧得恰似遗忘
你闭紧的嘴唇就像忧愁
你的手,两只发抖的和平鸽
你身上流着簧风琴的血
玛莲娜也是探戈歌手,她和歌中的人物是青梅竹马。在郊区泥泞的小街,她云雀般的歌喉把“我”带到了孩提时代,但自从最后一次约会以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现在,失恋的“我”在烈酒的煎熬中品尝到记忆之盐的苦涩,终于醉倒在了街灯杆上。木偶人的惟妙惟肖使我回忆起里尔克的诗句:“我不要这些填了一半的面具,宁愿要傀儡。”因为木偶的真实避免了半是面具的人脸的虚假。在欧洲传统的木偶戏中,表演者通常是退隐幕后的,但这位先生却穿上了与他的木偶人同行一模一样的滑稽戏装——吊带裤和绿色粗条纹衬衫(囚服的直条纹)。当他俯身在箱子上方操作众多提线时,由于高度专注,他并没有意识到操作,而是把自己在动作和精神两方面的谐调中投注到对象身上,从而同木偶合二为一了。至少在我的眼里,他达到了那种效果。
●“农神节”
称为牲畜狂欢节可能更合适,但没有西班牙式斗牛或高乔人的斗鸡,而是一年一度的农业、畜牧业展览。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对相似的场面有大篇幅的描写。动物评比之外,还有各种农副产品评比,诸如毛皮啦、奶酪啦、果酱啦、香肠啦、杂粮啦,不一而足。从潘帕草原或更远的外省集结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中心地带——巴勒莫。看台上坐满了人,晚来的只能在拥挤的过道上站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各路高乔(但愿不是最后的高乔),手握旗杆,排成方阵。四匹马拉的马车,后轮比前轮高,轮辐是红色的,在松软的场地上留下纷乱的车辙。过去,形状相同的马车就行驶在绿荫如布的铺石街道上面,车帮上的铭文曾引起博尔赫斯莫大的兴趣(他收集过那些或浪漫或感伤的民间格言,并且称赞它们是“市井之花”),现今尚能在动物园一带看到兜揽游客的豪华马车。
我好不容易在看台一侧找到一个插足之处。仪式已经开始了,一位农业部的官员的长篇演讲引得不耐烦的人们一片嘘声,这里可没人顾得上听工作报告。各种牲畜应有尽有。绕场一圈圈狂奔的马群,并没有意识到它们身处何方;荷兰种奶牛、西爱尔兰牦牛、长着一对硕大招风耳的婆罗门白牛气宇轩昂地入场;大小羊驼优雅地伸着长脖子东张西望;绵羊与孔雀的叫声混成一片;毛丝鼠、水獭和兔子的嘴唇不停蠕动着,似乎必须嚼点什么才能免除怯场;猪呀、鸡呀、鸭呀,作为各自种属和地区的选手,全都打扮得雍容华贵。而赢得桂冠者,身披天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标饰,戴上花结,更是堂皇富丽,不可一世。站在一旁的主人把绳子牵在手里,谦逊地接受别人的拥抱,脸上感到无上荣耀。
古罗马人有一年一度祭奠农神萨丘纳的习俗,萨丘纳即土星;希腊的农神和土地神德墨忒尔,室女星则是她天上的形象。中国的农神叫炎帝,也就是神农氏。炎帝主南方,那么,与他对应的星象(如果有的话)我以为应该是南宫朱雀,即天蝎座。
●老巴勒莫
这个地方带有某种特殊的神秘当然是因为博尔赫斯,但我应该感激的是它,因为正是它为我保留了博尔赫斯童年时代的生活环境。他曾经是一个男孩,在这条他不知道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上,带着对世界的最初惊讶和疑问走过。高大的法国梧桐或山毛榉树、飘香的无花果树、石板路上行驶的马车、街角的杂货店、通向人家内院的甬道、栅栏和墙上的藤本植物,街尽头的落日,都曾吸引过他眼镜片后面过早偏爱沉思的目光。祖先的南北征战,刀客玩命的骁勇,印第安人、高乔人的地方性传说,经过这个儿童内心长久孤独的酝酿,后来成为阿根廷神话甚至整个南美洲神话的一部分。
●探戈三题
1,Lunfardo
我是从我的西班牙语老师玛利亚·罗塞女士那里,最早听到这个词的卡斯蒂亚诺发音的,它源自Lunfa(即小偷),意为黑话、切口,是被大量用于探戈歌词的行业词汇。这些词语本来只在阿根廷的某些底层社会,即流氓痞子之间流行,目的当然不是说明而是为了掩盖某些秘密意图,有着类似于在小范围通用的某种代金券的功能,在词典中你是找不到它们的,因此属于方言中的方言。博尔赫斯在一次演讲中形象地称不成文的、颠三倒四的Lunfardo词汇为小偷们的“万能钥匙”。我猜测除非读过路易斯·索莱尔·卡尼阿斯的《黑话文学探源》(Origenes de la literature Lunfarda),一般的阿根廷人也难以破译那些类似涂鸦符号的密码。它给探戈增加了某种混血的神秘。
2,探戈之名
潘帕草原上的司芬克斯。词源学之谜。一个安哥拉或马里地图上的同形符号。据阿根廷历史学家里查多·罗德里盖兹·莫拉斯的研究,“Tango”在某些非洲语言中意指 “关闭之地”或“私人空间”。这使我自然联想到妓院和大杂院,那些为上流社会所不齿的所在,极有可能正是探戈歌舞的温床。博尔赫斯的《探戈史》有力地支持了这一看法,他简明扼要地说:“探戈起源于郊区,起源于妓院”。既然有意大利移民的切口,为什么不能想象探戈之名最初是在藏污纳垢的地带流传的那种下流歌舞的秘密代号呢?另一种可能性,这个词来自几内亚海域的圣多·多梅那个说葡萄牙语的岛屿,该岛是奴隶贩卖中心,而十八世纪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则是奴隶进口的一个重要门户。至十九世纪中叶,黑人人口一度达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居民人口的四分之一,与现今白人和有色人种居民人口比例相较,这个比例高得惊人。别忘了几内亚还有一种几内奥歌舞呢。而拉丁词Tangere与Tango词形相似,意为弹奏,恐怕也是可参考的证据。最简单的推论:探戈一词来自击鼓发出的声音——“探——戈”。
3,簧风琴
这种德国人发明的手风琴,原先用于宗教庆典的高雅活动,在阿根廷却蜕变成了妓院歌舞——探戈的首要乐器。音色亮丽,如同火车或轮船的汽笛,有时四部簧风琴同时演奏,声音更似惊涛裂岸,所以早先的演奏者在演奏时总是喜欢在琴身上罩一层毯子,以免声音盖过了所有其它的乐器。我有一两张奈斯托·马尔库尼演奏簧风琴的照片:他站在铁轨上或靠着码头的缆绳柱拉琴。这种手风琴是适合于在室外演奏的,它的磁性音色属于地平线、曲折的海岸,属于火车出站和轮船进港的那些特殊时刻,它还总是让我想到信天翁或海鸥的叫声。探戈的节奏由于班多内翁(Bandoneon)而被强化了,高亢与温柔、激情与忧郁、匕首与鲜花、爱与死,都统一在这节奏中。一个叫理查多·奥斯托尼的诗人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奈斯托·马尔库尼肖像》,使我回忆起第一次听他弹琴的那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其中的两句诗(也许节奏过于明显),既适合于马尔库尼,也适合于所有弹奏者:
他挤压簧风琴,直到它发出喊叫
从手指到手指,生命完成于探戈
●垃圾之歌
在伊瓜苏瀑布近旁的森林里,我见过在垃圾桶里外翻拣食物的臭鼬,它们有褐黄相杂的毛色,细长的吻部,而且性格温柔,惹人喜爱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大嘴鸟。瀑布从断崖倾泻而下,是阿根廷、巴西和巴拉圭三国交界处的大瀑布。我们先是在阿根廷这边,然后过境到巴西那边,两天时间里都在那翻云覆雨的大峡谷中穿梭走动。臭鼬对人类唏嘘感叹的壮丽景色无动于衷,它们感兴趣的只是游人留下的残剩食物,即使有时爬到护栏上去,也决不为了观看。
人设若被剥夺到赤贫状态,也会对风景失去兴趣的。例如拾垃圾的人们,对街景大抵只有冷漠,他们虽然在街上,但没闲暇,只有游手好闲者才东张西望。我观察城市,底层生活的众生相最令我兴趣,广场、火车站、教堂门外的流浪汉很少逃过我的视线,别人视而不见的图像在我的记忆中那么强烈,以至于贫苦、罪愆、恶那致命的美,常常挑战我脑子里关于诗的理念,发现无关痛痒的写作必然只是精神贫乏的伪饰。夜幕降临时分,实际上常常下午就开始了,这些拾垃圾的男男女女,幽灵般出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小巷,有时全家老少全出动。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会更接近真实一些。但是,如果连描述也舍弃,那么就归于彻底的虚无了。表情、动作都是僵硬的,丝毫没有引人注目之处,尤其是那目光,我曾在《走下蒙马特》那首诗里描写过。
我又看见了你,波德莱尔诗中的人物?
你空洞的一瞥能把世界毁灭。
谁会去关顾他们呢?看拾垃圾对于被心爱的妇人挽着手臂款款而行的体面人物又有什么好处呢?这是那种无声电影里的工作场面,像播种或拾粪一样弯下腰去,手,触及污秽。窗内居民偶尔探一探头,又缩了回去。在同一条街上,日复一日,场面壮观、庞大。
星期天傍晚。帕瑞拉街角。从一场晚会回来,我儿子问:“那个女孩大概几岁?”我说:“七岁吧,也许六岁。”塞得满满的黑色塑料袋像街垒一样堆起,可利用的废物被分门别类,瓶子啦、纸片啦、易拉罐啦……母亲在忙碌,而帮忙的女儿显然对活计有些厌倦了,目光纠缠于一个过路小男孩手里的棒棒糖。垃圾将用车子运走,那辆破烂不堪的敞蓬旧卡车就停在我们寓所的门外。我耳边一直在回响着那首主题是伊瓜苏瀑布的探戈歌曲:
I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