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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解构》小序

2011-12-29洛夫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小 序
  
  最近我写了一系列“古诗新铸”的创新作品,冠以总题《唐诗解构》,乃我个人创作的一种实验性工程,一种艺术追求的企图——对中国旧体诗中的神韵的释放。我不是恋旧,更无意复古,而是希望从旧的东西里寻找新的美或一些久被忽略、现代人未曾发现过的美。著名湘人诗评家、散文家李元洛著有《怅望千秋——唐诗之旅》一书,对唐诗意象之精美、诗境之玄妙作了深入浅出的生动解读与深刻评析,而我的《唐诗解构》则是另类手法。我在唐诗中也“怅望千秋”,却无“一洒泪”的情绪,而是知性地拆解它,又感性地重建它,给予它一个全新的生命。
  首先我选出一些我最喜爱,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唐诗,都是名家名作,包括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李商隐等大诗人的作品。我的做法是尽可能保留原作的情感与意境,而把它原有的格律形式予以彻底解构,重新赋予现代的意象和语言节奏。
  所谓“解构”,大家都知道这是后现代主义的词儿。关于后现代思潮,有人认为所有文化体系都应予怀疑,都可以解构,换言之,文化符号之间既有的关系都可使其分解、变裂,从而使我们对文化符号的理解产生迷惑,对其价值产生怀疑。其实这也是五四运动中对文学旧传统全盘否定的一种态度。这种解构观念在心态上或许过于消极,却是人类文化演进的一种过程,不过,如从另一角度来看,人类历史文化的演进其实就是一种不断被解构,又不断被重建的过程,就文学史的演变而言,这就是传承与创新的意义。
  我个人认为:对传统文化和古典诗歌的传承,最重要的有两方面:一是重新体认和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今天我们面对最严重的生态问题就是环保,现代科技文明正不断地大规模地污染自然CKc0Mp688KOMcxdmIUV34g==,破坏自然生态,人与自然处于一种敌对关系中。现在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看看古人反映在诗歌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大体说来,中国古典诗中多半有道家(老庄)自然主义的色彩。田园诗在古典诗中占有很大的比例,这种诗都能表现一种澹泊宁静的境界,一种人与自然亲密和谐的关系。试以《唐诗解构》这一辑诗中王维的《竹里馆》为例:诗人一个人在竹林里闲坐,又弹琴又长啸,独自享受那份孤寂幽静之美。竹林中别无他人,只有月亮这位千古作伴的亲密朋友。这首诗充满了禅意,说明王维的生命既丰富,洋溢着自在的喜悦和生机,然而他又活在一片空无中。在解构中我把这种诗意与禅境加以延伸,以现代的意象语言重新建构一种新的现代诗体。请再看孟浩然这首《宿建德江》:傍晚,诗人乘坐的小舟停泊在烟雾朦胧的江边,时近黄昏,由孤寂而来的愁绪油然而生,与他为伴的不是他的家人与朋友,和他倾心相交的是水,是水中的月亮。这首诗的主体是自然中的水和月,诗眼是一个“愁”字,所以我特别在新作中加上“远处的箫声”这一情境。
  关于古典诗歌传承的另外一项,即如何寻回那失落已久的古典诗中意象的永恒之美。且看李白这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此诗不但极富想象空间,境界开阔而情意真切,且由于成功地捕捉到景物之神,经营出空灵的意象,完成一种超越时空、万古常新之美的创造。这首诗的空间处理得极好,李白采用了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尤其后两句的意象就像电影镜头一格格地向前推进:孤帆载着老友远去,渐渐没入杳不可见的天际,眼中只见到一片浩浩的江水,胸中却荡漾着悠悠不尽的离愁。当然,新作与原作本是两个不同的作品,解构而又重建的新作可能失去了原作中的某些东西,但也可能增加了一些原作中没有的东西。比如最后三行,看似蛇足,但这种对两位老友在江边话别时情景的描述,该是一种情理中的想象。
  最后再解读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这首诗意象简明,情感哀怨,透过对时间的表述,诉说他在武则天政权之下受到打压,以至引起怀才不遇、理想破灭的悲叹。前两行俯仰古今,表现时间的悠长久远,第三行写登楼望远,感到空间的辽阔无垠,第四句描写诗人孤独苦闷的情绪,以至怆然落泪。这首诗语言平淡无奇,直抒胸臆,而能成为千古名篇,它的艺术感染力主要在一个强烈的对比,即一个失意的渺小的个人与悠悠天地、茫茫宇宙之间相互冲突而产生的艺术张力。这也可说是我解构与重建此诗的一个重点。
  这一辑《唐诗解构》,我目前已完成了二十余首,我想续写二十首之后再结集出版一个专题性的集子。我这么做的用意,无非是想使古典诗歌的艺术生命在各种不同的解读与诠释中得以不断地成长与丰富,以证明艺术的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