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的诗(七首)
2011-12-29倪湛舸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砂 塔
堆啊堆,砂的塔。
堆到多高它才会倒,
今生的侥幸,来世的虚荣,
倒了吧,砂的塔!
推啊推,砂的塔。
推倒多少座才不害怕,
此刻的徒劳,无休止的回旋,
别害怕,砂的塔!
鬼啊鬼,砂的塔。
多少鬼才能炼成一粒砂,
互不相识的你和我,
一起回家,砂的塔!
干将路
“街心花园里,总有人无所事事地
躺着,脸上有别人的风筝
投下的影子在披拂,他们因此而假装表情丰富。”
——几年前,你在信里这样写。
我无从分辨,他们
是根本就不曾离开,还是见过了这世界,
并从此厌倦。此刻,如果你能听见,我要说:
“春天的芽各有各的名字。”
比如,你摔断腿哪儿都去不了,他
撕开车门上的胶条为父亲收尸,
我拖着空箱子上飞机,与人交换座位,
为了远离舷窗,逃避街道、陆地,还有那些
风筝。
我们曾经发誓忠于彼此,做一群不屈服的
当代英雄,直到某一天,想要妥协
的人,发觉自己早已被拒绝在栏杆之外。
“甚至再也不能彼此面对,正因为还是朋
友。”
——你在日记里这样写,
不在乎会被谁看见。习惯于受骗,
我们更为偏执地忠于彼此,却再也无法
相信自己。
看,是什么蹲在花园的最深处?看呀,它的
牙。
王尔德
让我们躬身行礼,言语撞着言语
下午茶里的冰块,阳伞上褪色的热带
铅做的心蘸了毒药,肉却不可容忍地香
不,不是肉,我只想谈谈一尊塑像
关于青铜的凋谢,玫瑰红的锈,或舍利
只有眼神坦白的人才溺水,他们的眼睛
害水草郁郁寡欢,那些抓不到戒指的手指
那么瘦,那么软,怎么也睡不醒的相爱
——就在这昏沉沉的午后花园
巨人已两鬓斑白,巨人已离开,记不起
玫瑰红礼服,玫瑰红的动脉,和大麦
留声机里关着面目模糊的囚徒
他们拥挤的名字,滴水声般孤独
孤的,独的,滴答,他的毒
然后就下雨了:大象一步步逼近
铅块长出脚,他们没有手,不能抚摸
也不能拿出刀,当肉在铁窗上吱吱嘎嘎地发芽
瞿秋白
此地甚好,甚好
天亮前,请勿大声歌唱
北行的人,爱你们鞋上的霜
被践踏的,还在生长
仿佛旧坟新草,头顶秋后的疏发
它们并不愤怒,它们低垂
它们永垂,不朽
命运的命运总倾向于完满
雨水坠落,雨水蒸发而升华
雨水抹平来时足迹
此地甚好,可盘膝而坐
放下你的枪,我们围地而坐
该腐朽的,一同腐朽
袖底鼻涕,石上血,某某主义的咳嗽
战 役
她走在没有灯的街头,看不见空中的
玻璃;大衣口袋里掖着钥匙和便条
还有死死攥紧的手。她曾经试图停下脚步,
弓着身子就像枝条被鸟压弯,迟疑着,
马一般粗重地喷出白气。她听见
翅膀在扇动,听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慌张。
靴子上的雪混着泥块,留下令人沮丧的
污渍;皮革里,指甲正无声地生长,扎进
肉。她埋着头拼了命地走,像一根
扎进铁的钉子——那能够敞开的,却不是门,
也不是早已丧失温度的怀抱。玻璃上方,
冰冷的巨人轻飘飘地翱翔,盔甲叮咚作响,
他们的脸上却只有空的洞,眼珠都被她攥在
掌心——他们,是她被仇恨折磨的孩子。
哲学的安慰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包括妥协,
真的。低头走路,能不说话就不说;
奉承每一个轻视我的人,
热心地回应每一份凉薄。
如果偶遇善良,一定要全身心地投入
这无底深坑,为了尽快得救,
更为了省却更多麻烦。
你知道我的意思,虽然,我不知道你
在哪里。没有消息,
也很少想起,更不必借机
把这首诗献给你。
好些年过去了,你成了一种仪式,
被我执行,被我终止,被我
用来自得其乐。你曾经哭得那么凶,
咬着我的名字像狗啃骨头——
但更多事已经发生,
把某个东西越埋越深。当然,
它自己早就烂得差不多了。
也许我该说“分解”,
更科学、更客观、更有距离感。
(还记得这种句式吗?
——更健康、更快乐、更有制造力——
那时,我们对生活都怕得要死。)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连你都不怕。甚至无比衷心地想要你
幸福。当然,
我也会好好的:头顶星空,胸怀道德律。
家 事
小妈妈,站在雪地里
给我洗手,洗我的,没有知觉的它。
看着它,我想起去年离家出走的,被人
击中,挂在门口的,像
一截骨头似的
东西。
穿粉红裙子的小妈妈,把雪映得湖绿。
我睡觉的时候,她起床,扛着
一口薄薄的缸。水多着急、
急着挤出来,有点发晕,像
奶,
全都散开。躺倒,舒展,等
最后的蠕动平息,黑发变白。死气沉沉的花
在等。我
听小妈妈的呼吸声,滑
过满山遍野的,
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