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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泽小说三篇

2011-12-29徐嘉泽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6期

  寻找陈亦履
  
  捷运车站,一群人硬挤入原本就拥塞的空间,车厢内的位置显得更小,原本已经被挤压到几乎和车厢碰在一起的我侧了侧身,让后头的人有地方可以进来。从车厢的这端看到另一节车厢,诡谲的气氛像是两个不同的空间,另节车厢因车子不断地前进而更显得扭曲震动,仿佛是异世界的隧道口,进去了就出不来……
  我在自己的脑海中幻想着这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情节,谁叫我是一个典型的科幻迷加上侦探迷呢?连现在处在这节车厢中,我都把车内的情形幻想成因为这星球过度开发,导致人口快速成长,以致每个人无论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必须像现在这样,一个挨着一个。照我脑海里的故事情节发展下去,那么每一寸土地上都会挤着一个人,甚至叠罗汉似的一个堆叠着一个。我想到这样的画面,自己笑了出来。
  不过现实状态中,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发生过任何特别的事在我身上,我总算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特别这个事实,不过仍期待会发生一点不同的、有趣的事件。我甚至羡慕起动漫里头的柯男和金田二,因为他们的不幸体质,所以举凡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被莫名地卷入凶杀案中。当然这是我个人的解读,不过事实上的确如此,不然怎么会不论他们走到哪,就会有人跟着死到哪。在我思索着这些问题的同时,这拥挤的车厢内,一名三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子,身上有一股香味正慢慢散发开来,那气味像利器一样不断去刺激周遭的人,那人却完全不把困扰着别人的香味当成一回事,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书——某年代的短篇小说选。
  捷运一站接着一站地停靠,下车的人比上车的人要多很多,车厢内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分布在几乎等距离的各处,只有我和他两人几乎还是面对面地坐着。在我打算趁他低头看着小说而偷偷观察他的同时,他突然抬起头来,似乎洞悉了我的阴谋,凝视着我的双眼说道:“你知道吗?我是伸联时报文学奖这届短篇小说首奖得主,我的名字叫做陈亦履,耳东陈、亦步亦趋的亦、步履的履,明天伸联时报上会有我的名字、照片和小说出现,记得去买来看喔!”他说着那一段话仿佛配合着捷运到站的时间,话一说完人也跟着开启的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我站在这里。
  说实话,我比较期待刺激一点的杀人事件,比如前方正在打瞌睡的老伯,突然不知道什么原因的嗝屁,这时当然需要像我这样一个充满正义感及智慧的少年出来宣布:“我用我老爹的名义——王金山发誓,我会找出犯人的。”
  虽然我老爹不是什么名侦探,只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上班族,我只是纯粹认为这样的出场,我老爸会觉得自己很出风头而得意也说不定。当我对案情抽丝剥茧之后,可以用手指着犯人大声地说:“我知道了,犯人就是你。”
  眼神一定要锐利,口气一定要坚定。不过很显然地,前方的老伯只是在打瞌睡,并不会突然嗝屁,让我没机会发挥我的长才和表演欲。
  不过聪明如我,仍要专心地去思忖:“那人说他是伸联时报文学奖这届短篇小说首奖的得主,听起来真不赖,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莫非他看得出来我是个侦探迷?还是因为我长得帅?不、不、不,一个真正的侦探迷不能做这种无谓的推测,虽然刚刚的推测是事实。”我满意地对刚才自己理性的分析点了点头。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我继续思索着,“莫非这是报纸推销员的手法,只是单纯希望有人能因好奇心去买这份报纸,看看那篇小说首奖内容写些什么?而到底谁是陈亦履?陈亦履又是长什么样子?这些我们想知道的答案,都会像一场凶案报告书,巨细靡遗地呈现出来。”虽然,我满意这个答案,但你知道的,侦探迷永远不放弃其他答案的可能性。
  “也有可能陈亦履真的是伸联时报文学奖这届短篇小说首奖的得主,不过在他周遭没有可以同他分享成就的对象,那些人对文学的兴趣大概比“宇宙到底有没有外星人”的兴趣少一点,比流行少十点,比伊拉克会不会攻打科威特多那么一点点。而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不仅是个科幻迷及侦探迷,而且知道我还有高度的文学素养,知道我习惯随时阅读,虽然以漫画书居多,但毕竟是阅读啊!”在我认真思考的同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唉呀,我真笨!”我敲着自己的头,“那个陈亦履并不是从捷运的门外被吸了进来,而是从另头捷运车厢的空间走过来。他刻意站在我身边,跟我说了那些话,接着离开。所以他是另个空间的人,可能感受到我超乎常人的科幻、侦探及文学的电波,受我的吸引而从异世界过来跟我分享他的喜悦。所以我是他的目标?是他惟一倾诉或告白他得奖事实的对象?显然是如此没错。”我点了点头,“毕竟没有看见他逢人就告诉:‘你知道吗?我是伸联时报文学奖这届短篇小说首奖的得主’,是的,他是有选择性的。”而我,就是被他选上的那个人,这样想起来的话就浪漫多了。不过由于我对同性的爱慕程度按照情欲量表只达到三的程度,所以我只能接受和他手牵手或谈谈心什么的,如果要进一步接吻或发生别的事的话,可能要先把价钱谈妥。啊!什么?我刚刚有说到价钱吗?这当然是一场误会!我是说要先把价值观谈清,要对方不要对我有太多的期待。
  总之,隔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冲入便利商店内寻找今日的伸联时报,报架里头有着联口报、中或时报、水果日报、自田时报、台碗日报……我想伸联时报可能害羞地藏在某个报纸栏位中,又找了一遍。显然地,我可能是“蛤蛎波特”中的麻瓜,所以见不到那四分之三的月台,当然我也会怀疑那样的月台是不是根本不存在。我转过头问了店员:“请问有没有伸联时报?”
  “什么报?”店员打了个呵欠,似乎在等待早班的结束,百无聊赖地反问着。
  “伸、联、时、报。”这一次我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出口。
  “很抱歉没有喔!我们这里只有……”
  我跟他像是唱双簧般说道:“联口报、中或时报、水果日报、自田时报、台碗日报……”两人同时间一口气说完。
  店员瞪了我一眼,努努嘴说着:“你都知道了还问我,明知故问。”
  店员继续嘀咕着,不过我没有专心听他说了什么,我早就知道没有这份报纸的存在,这报纸也不会猫头鹰般从窗外飞临而进,因为这里不是魔法世界,况且我只是科幻迷并不是魔法迷。科幻是有事实的根据,将来很有可能发生,只要科技够进步的话;而那什么魔法的,乖乖隆地咚,随便念个几句咒语就能将人冰冻、烧伤和使出雷电。如果这样,那大家都去读魔法学院就好啦!自己用魔法生火可以省瓦斯费;自己用魔法冰冻可以省买冰箱的费用;自己用魔法产生雷电可以省电费。回到刚刚所说的,这份报纸根本不存在于这世界上,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又不是笨蛋。再说一次,聪明如我,的确是个科幻加侦探迷,只是出于求知的好奇心以及渴望生活有点小小的变化,我甚至幻想对方可能是某国的特务分子领着任务来这里,而误认我是他要传递讯息的人,所以告知了我相关的“暗号”……
  是的,那句话可能是个暗号,是陈亦履交代给我的任务(当然他一定是搞错所要传递的对象),就像寻宝图一样,交给你一份藏宝图后照着上面不清不楚的经纬座标和图案,要你去把宝藏找出来。而聪明如我,我用我老爹的名义——王金山发誓,我会找出陈亦履偷偷交付给我的暗号任务,就是找出那份伸联时报,然后翻开副刊版面,阅读他那得了短篇小说首奖的文章。
  但我还是要再次申明,那份报纸的存在可能就是那四分之三的月台,真的存在恐怕接触不到。
  我用力朝报架高度約四分之三的位置冲撞过去。店员大叫一声:“你在干嘛?找不到你要的报纸也用不着撞报架自杀啊!”
  显然地,要看到那份报纸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就是这样才有趣;如果藏宝图画得太过精细,无论敌人或自己人都可以轻易取得宝藏,那又有什么乐趣呢?很好,这个陈亦履明显是在考验我的能力。
  
  报架上没有,不代表那份报纸真的不存在,如同有些文章内容真实存在但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物质当中。什么,我说得太过深奥?其实不是我说得太过深奥,而是你、太、笨。让我简单解说一下:我手上这本书,你眼睛可以看得到、手可以摸得到的这本书,它的确是一本书,但书本的形态真的要如此才称为存在吗?有听过网路书本吗?利用WORD软件将你的想法和文字编辑进去,然后在网路上贩卖,让读者经由付费系统才有办法阅读到连载的文章,那就是网路书本。那本书真的存在吗?那本书在物质层面上来说不存在,但在精神层面上却存在。所以同理可证,哼!不要小看侦探迷,我的专长可说是证明题,没有半题难题可以难得倒我。是的,所以同理可证,什么?我刚说过噜?让我再说一次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知道文章的长度某种程度来说正代表作家的生命和价值?再吵我,我就会一直同理可证下去。
  所以同理可证,那陈亦履所说的伸联时报很有可能是网路报纸。想到这里我立即夺门而出。由于神色太过慌张,导致外头的路人以为我是抢劫超商的嫌犯,因形迹败露所以落荒而逃。总之,一回到房间,我快速登上网路,跪拜在POOPLE大神底下,毕竟以POOPLE大神的神威,任何事情都隐瞒不了它,只要输入关键词不管你的祖宗十八代,还是火箭或炸弹的制作流程,甚至隐形药水的使用方法,它都会毫无保留、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在POOPLE大神口中置入了“伸联时报短篇小说文学奖首奖”这长长的十三个字,点下搜寻按键之后,POOPLE大神炫耀似的在右边页面上显示“共有3项符合‘伸联时报短篇小说文学奖首奖’的查询结果,以下是一~三项,共费0.31秒。”我的妈呀!0.31秒我连眨个眼都没办法吧!POOPLE大神竟然可以依序跑出这三笔资料出来,诸如:
  “……伸展之后,要记得把身体各部位连接起来,一气呵成地坐下来,不要忘记联络你周遭的朋友,要记得时时来报告短篇的心得感想,而小如说:‘文学重要的不是得那小小的奖项,首要之务是得最大的首奖’……”
  这一篇很明显不是我要的资料,那十三个字散布在文章各处,用红色的字体将关键词展开来之后,竟然那么破碎不堪;更可笑的是到底是什么鬼写出这样的一段文字?更可怕的是这个什么鬼POOPLE——说错了——是POOPLE大神竟然连这个都有办法弄出来,真是有一套,不过不是我要的那一套。
   “……延伸很远的班级联络网,还时常有同学的报道出现,甚至短篇幅类似小说的故事,虽然称不上是文学,但也可以看出在奖金的鼓励下,学生终于肯加入彼此联络的网络,而最后得到首奖的同学是……”
  这一篇很明显地是哪一个有问题的老师类似自言自语的自白,不过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得出来,学生为了奖金可以不择手段地以扭曲小说的方式来创作,完全不是发自内心的书写,而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来书写。哪种目的?当然是大大小小的文学奖名次或奖金啊!不然是为了什么?我很满意对于这段文字的解读,所以拿出我的侦探手册,把我发现到的事实真理全写到里头。
  “……关于伸联时报这份报纸在报界中一直是个谜,许多人都想一睹其传说中报纸的风采,其中传说中的传说莫过于其百年举办一次的短篇小说文学奖,此更是谜中之谜。掐指一算,今年应该是其百年之际,首奖花落谁家?何时开奖?也是个谜!记者会持续为你做后续追踪的报道……”
  就是这个了!我心里窃喜着。不过这个死记者写这什么鬼东西,有写跟没写一样,像某些新闻版面中看到的新闻事件一样,对于人、事、时、地、物没有确切写出,仅用含糊且避重就轻的字眼随便带过,把新闻版面当成“蔷薇瞳铃眼”、“紫色蜘蛛网”的故事来发展。这篇新闻显然也差不了多少,用耸动的标题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但对于所报道的内容有说和没说一样。我把眼睛离开键盘,缓缓地闭上。
  心里想着:“也就是说伸联时报是真的存在,而其短篇小说文学奖也是真有其事,其中首奖已经落到陈亦履的手中,只是这份报纸该从哪里去寻找?怎么找出来?目前仍是一无所知。有了,传说中的POOPLE大神既然有办法挖出伸联时报的存在事实,那么,要找出陈亦履应该也不是件难事。找出陈亦履之后,自然就能完成他交代给我的暗号。是了,所以,陈亦履给我一个暗号,但相对的那个暗号的潜在含意就是要我‘寻找陈亦履’,只要找到当时在捷运上跟我说这些话的那名陈亦履,那么所有的谜题就会解开,我也用不着动那么多脑筋了。我一定要在茫茫人海中,用手指正确地指着他说:‘我知道了!陈亦履就是你。’”想到这里我不禁兴奋地有点站不住脚。
  我赶紧在POOPLE大神前又插上了三炷香,拜了拜后,才继续在POOPLE大神的口中放入“陈亦履”三个字。根据众多资料,我得到陈亦履的三个身份,一个是理工大学教授,再一个是棒球选手,另一个是园艺店的老板。三个人的共同点就是看似均无文学兴趣和素养,至少在各大小文学奖中尚未看过这号人物名字的存在。当然以我侦探迷的敏锐感应一切都不单纯,那位陈亦履可能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在平凡的行业之中,为了不引人耳目,为了怕大家过度的注意,毕竟一旦伸联时报公之于世,陈亦履得奖的事实也会跟着宣泄出来,那像藏在土中的秘密就会瞬间开花结果,然后成群如棉絮般的种子,会飞向世界各处,宣示着陈亦履的伟大与奇迹。
  他为了怕将来有若干记者整天像苍蝇围绕在他的身边探问:“请问得到这传说中百年一届的短篇小说文学奖首奖有什么感觉?”所以需要现在将自己妥善地隐藏起来,像一株在草原中的杂草一般,尽可能不惹人注目。
  既然我已经赌上我老爹王金山的名义,当然不能让他感到泄气,从小我就没让我老爹失望过,举凡家中谁偷吃了老爹藏起来的蛋卷、谁偷偷取走老爹在某本书中的零用金、谁将老爹偷藏起来的烟剪掉再冲入马桶最后进到下水道中,都能在我详尽解谜之后告诉他,所以老爹对于我的侦探能力一点都不怀疑。为了始终站在我这一边的老爹,我一定要找出陈亦履这个家伙。于是根据POOPLE大神所提供的线索加上104查号台的甜美女声,我一个个打了电话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并且告知他们现在有一个问卷活动,只要简单回答几句就能得到名侦探亲笔签名的照片一张,机会千载难逢。虽然电话中的那头,他们表现出一副不想要的语气,不过我趁他们还没挂上电话之前就开始了提问。问题如下:
  “请问是陈亦履教授(选手、先生)吗?您好,这里是侦探事务所。目前我们正在举办一个特别的活动,只要您在电话中回答三个是或不是的问题,就能立即得到新生代名侦探的亲笔签名照片一张。第一,请问你是陈亦履先生本人吗?第二,请问你平常都阅读哪一份报纸?第三,请问你听说过伸联时报吗?”
  回答如下:
  一号陈亦履教授:“是!联口报!没有!另外,我合理地怀疑你可能是诈骗集团,想利用那种微不足道的签名照骗我上钩。没那么容易。我告诉你年轻人,做人要好好做,不要一天到晚只想着这些五四三的不良手段来骗人家钱。你有手有脚吧?没脑子也没关系啊!好好地去找份工作嘛!不然假装断手断脚去天桥那边装可怜也可以,不过不要去那种真的断手断脚在那边行乞多年的人旁边,不要小看那些人,他们都是有来头的,那种地方连乞讨都要付保护费,也是要靠黑道撑腰白道睁只眼闭只眼,不然光红单就让他们吃不消,要的钱哪里够他们付医药费和红单……不要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啊……”
  一号陈亦履教授显然对社会时事有精辟的了解,在他还没教训够之前我就已经决定不给他我个人的亲笔签名照片,因为我不想再继续听那如滔滔黄河般的言论。他那一刀见血的言论适合上讨论政事、时事的电视节目,而不该大材小用只在电话里发发牢骚。所以我赶紧挂上了电话,拨了第二通电话出去。
  
  二号陈亦履选手:“是!水果日报!没有!你知道吗?最近我在球场上的表现实在不尽理想,我们这边的球团打算减我薪水。你说,我该不该放出假风声说其他球团想要聘我,而目前我是故意假装成低潮的样子?也就是说我假装自己很烂,让我的球团放弃我;实际上是因为其他球团要我,所以我才故意这么做。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听得懂啊,你真不简单呢!我跟其他人讲了快一个星期的时间,次数不下上千次,依旧没有半个人懂,球团里面每个球员都像猪一样笨。你知道吗?如果我被扣薪水,那我老婆一定会杀了我,因为我和我老婆结婚,买了一间两人爱的小屋,虽然只是小屋但还有二十五年的贷款要缴。对了,那个什么名侦探亲笔签名照片我不需要啦!你把它捐给家扶机构,记得用我的名义,让他们能用这照片义卖赚点所得。对了对了,你说我这样行善有没有助于我在球场上的名声?多做公益活动你知道的嘛!现在哪个明星不参加公益活动啊?”
  我知道什么?我对球团、选手和公益活动全然一无所知,加上我不想做一个失意选手的心理治疗师,我赶紧挂上电话,反正他对我这位名侦探的亲笔签名照片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我还是决定按照他的冀求,将我个人的亲笔签名照以陈亦履选手的名义寄给家扶机构。接着拨出第三通电话。
  三号陈亦履先生:“是!中或时报!这……”他迟疑了0.31秒正好是POOPLE大神思索的时间,吐了口气说道:“没有!”
  我和他两人在电话彼端像在荒烟蔓草中即将决战的武士一样,将刀剑紧握在手中,仔细感受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就算在黑暗的隐蔽之下,我们见不到彼此但是仍然小心应战着,怕对方一出刀剑就见了血,而话一出口就先泄了底。
  “陈亦履先生,恭喜你得到伸联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我静静地说出这些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刀剑仍紧握着,不轻易出手,最后他终于妥协出招说着:“谢谢!”
  我欣喜若狂说:“你还记得我吗?在捷运上你跟我说你得了伸联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要我隔天去买报纸来看你的文章,不过你说的那份伸联时报似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尽可能去寻找它的踪迹,不过徒劳无功。于是,我想到,如果找到你的话,那同样地也能知道这篇小说的内容及这份报纸到底存在何处。好啦!现在我已经完成你交代给我的使命,我按照你托付的愿望找到你了,请你告诉我那篇小说及伸联时报的种种吧!”
  电话那端又静了下来,我怕他挂掉我的电话如同我刚刚挂掉别人的电话那般,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两人之间的联系就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我在这头大声呼喊,那头也感受不到。看起来便利性极高的电话,其实是最能快速伤害、抛弃对方的工具,只要挂掉,不需其他的步骤,就能简单切断和别人的任何联络,无论对方还有多少话语哽在口中,都无法再继续传递过去。
  “伸联时报是……传说中的报纸……”他缓缓说着,“他存在于每个小说家的脑海中。每个小说家的脑海里都把这份报纸当成是心底的伊甸园,大家都渴望都冀求能得到传说中百年一度的文学大奖,所以大家不断努力锻炼、磨利自己的风格和文字,为了追求更高峰。大家参加有形的大大小小各种文学奖和征文比赛,在小说家间秘密流传着:‘只要有人先收集满一百个文学奖,或是文学奖奖金累积满一千万,就有资格应征这传说中百年一轮的短篇小说文学奖’。很可惜的是,大家都搞错了方向。那些走的并不是真正的文学之路,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那充满了欲望,充满了个人名利及其他非文学意念的东西,是根本进不了传说中的伊甸园的。而那伊甸园的传说愈是神秘,愈多人要朝着凡人自认为的目标去追求,那目标就像雪球一样愈滚愈大,所以产生了奖棍、文学奖大盗、文学奖奖金猎人等各式各样的称呼名号。他们有着相同的目标,就像收集几个商品标签可以参加抽奖一样,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争取角逐伸联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机会,但这次百年一届的文学奖参加的只有我一人,当然得奖的也只有我一人,这一人的比赛、一人的奖项,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彼方的陈亦履声声说着那些话语。由于我不是小说家,我对于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只想看看这传说中伸联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到底是什么样的鬼内容。我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进入参选资格的呢?又是怎么参加的呢?”
  电话那头他颓圮地说着:“伸联时报短篇小说奖参赛的方法就是当你完成一篇小说时,你能打从心里真正地喜欢它,无论人物、剧情、场景等各部分你都用了心,然后真正地接受它,觉得这篇作品就是你最喜欢的作品。就算你曾经把最喜欢的这篇文字不免俗地拿去参加各大小文学奖比赛,即使最后落选了,或许在评审眼中连个屁都不是,但在你眼中却仍是个宝,那么你就有参选资格。很多人之所以没有办法参赛的原因在于,他们需要别人的肯定、需要别人的赞美、需要文学奖的加持,当然奖金也是一大诱因。除去这些之外,有多少人是在完成一篇文章之后,能深深地爱上自己的文章,赞叹着自己怎么有办法写出这些东西来,就算被各报副刊、杂志一再退稿、被各大文学奖评审评得一文不值,仍有信心爱着自己的作品而不心生怀疑。”
  名侦探般的我得到一个结论:原来要参加伸联时报文学奖的主要条件是马不知脸长、猴子不知屁股红、妄想自己的作品是好作品、把评审的话当屁。我又拿出侦探笔记赶紧加注进去,以免忘记自己曾经证明过那么正确的想法。
  我一边吃着桌上的零食、喝着饮料一边继续提问:“那么你是如何得到首奖的呢?还有既然我找到你了,那是不是能让我看看这传说中的文学奖得奖作品呢?”
  陈亦履先生沉着地回答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既然你深深爱着自己的作品且有资格参选为伸联时报的文学奖作品,那么只要你认定那篇文章是有首奖的资格,那么你就是首奖……”
  什么?这是形而上学吗?就像有人说你相信神明,那么神明就存在。那依据我名侦探最擅长的证明,“你相信自己是总统,那么自己就是总统”;“你相信自己很帅,那自己就很帅”;“你相信自己是举世无双的小说家,那自己就是举世无双的小说家”……证明到此,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社会上患精神病的人那么多了。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妄想视为那么理所当然,完全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只要自己执意这么认为就好了。我开始害怕自己可能在跟一个精神状态有问题的患者说话。
  陈亦履先生继续说着:“那篇得了首奖的小说你是没有办法看到的,因为那故事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每天的每天,我都要拿出来检视一番,然后再依依不舍地将它收入文学记忆的底层。我深爱着那一篇作品,如果把它付诸文字书写出来,那么它的本质或许会因为文字的误差而产生多方的解读。但是在我脑海中,我能精确地想象出我所要的场景、对话和角色,能那么准确地安排故事的走向和未来的发展,所以我才能有幸得到这百年一届、传说中的短篇小说首奖。不过,你知道吗?文学总是寂寞的,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人关心这伸联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的得奖人是谁,连那些营营追求这个奖的小说家,正在收集商品标签来参加抽奖而自顾不暇,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这个奖项,只有我……只有我……不过现在至少还有你知道我得了这个奖,对不对?你知道的,对不对?”
  他在电话那头像个发狂的武士,胡乱地挥着刀砍劈着。我在电话的这头感到一阵战栗。原来,这就是小说家啊!我想电话彼端的那个陈亦履是个发了狂的小说家,我赶紧将电话切断,一个人在电话旁大口喘着气,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灾难或恐怖事件。我细细地将刚刚他所说的话在脑海里做一番分析,终于,得到一个结论。我站了起来对着无人坐着的椅子大声地说着:“我知道了!那个陈亦履果然是个神经病!”
  
  当然,我以我老爹王金生的名义发誓,可以肯定陈亦履不是个神经病,他只是……
  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我替一个“得了首奖”却感到寂寞的小说家感到悲哀,尽管最后他“得到了所有小说家毕生梦想的首奖奖座”,但回到原点,那没有人知道的奖座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掌声,没有赞美,没有被阅读,没有被看见的机会,甚至那个传说中的奖座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因为他们不看小说、不参加文学奖征战,文学对他们而言什么都不是。只有那小众经营文学的人才会介意自己得了哪些奖,哪些人又得了哪些奖。而其他的社会大众呢?那些奖,就算被看见了,不过就是昙花一现,谁也不会在意后续的发展,所有的文学奖成为被消费且接着被遗忘的物品;只有每一个悲哀且寂寞的小说家才会感到深深的在意。
   (本文入选台湾青年数位化短篇小说奖)
  
  蝶 道
  
  “传说中,蝴蝶有它们依循的一条隐秘道路,那是一段鲜为人知的道路,像座落在秘境中的村庄一样。而之所以神秘就在于这道路像在众人耳语间传递的秘密,在空气中被蔓延传播。然后,敏感且知情的蝶类便顺着这样的道路飞舞着,总可以顺利地寻找到蜜源植物及繁衍后代的寄生植物。而所谓的秘密,在科学坚硬的说法之下,是蝴蝶释放出无形的费洛蒙,在天空创造出来的一条道路。那是一条甬道,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圆形的管道,气味在管道间流动,在蝶类靠近时的瞬间,就会被那引力一下子吸入管道,顺着那通道可以轻易地觅食、求偶、避冬和繁殖。有一种人,他有着自己所追求的道路,那条道路是关于蝴蝶,那就是他个人所追求的蝴蝶之道。”
  写下这段文字稿,他望向窗外。有点闷热的酷暑,今年夏季太过漫长,整个人都显得提不起劲来。看着挂在墙上的行事历,还有两篇文字稿必须附上照片,要在两周内完成。一篇是关于青斑蝶的报道,一篇是关于野外赏蝶的去处,要结合生态及休闲。青斑蝶的研究报告,是这几年来生态教育成功之后人们所关心的话题之一,做相关研究的是他同期的研究所学弟,所以每当有进展时,他总能快速地拿到第一手资料。当学弟遇到问题时也会向人们口中的“蝴蝶专家”,也就是他请益。至于野外赏蝶,他针对自己所居住的邻近地方所能赏蝶的地点,包含有蝴蝶园的据点要做一个完整的介绍。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不过今天的稿件,他才写一点就有点头昏。望着墙上他所拍的各式蝶类和食草的图片,张张都是他历经万苦寻求最佳角度所拍摄出来的。那帧蝴蝶停留在花间的照片看起来安逸祥和,带点自然光线的色彩。在一次摄影展中,一个小孩指着这幅照片问他母亲:“为什么蝴蝶停在花朵上面没有吸花蜜?”
  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拍照当时自以为聪明地将一只翅膀如黑面绒布、带着蓝绿斑斓色彩的乌鸦凤蝶,从捕虫网中取出,朝蝴蝶的胸部用力紧压約莫三十秒,那蝴蝶晕死过去。他调整翅膀的弧度及体态,将之安稳地放立在一朵看起来颜色最饱满的大红仙丹上,然后取出相机,调整快门并用了偏光镜,喀嚓一声,一张杰作就这样诞生了。这不会是他杰作中的第一张,也不会是最后一张。他已经看透人们喜欢什么类型的照片,他不再苦苦地等待大自然那万瞬中的一刹那,他开始自己创造相片中的一瞬,只消一点小动作,一张近趋于完美的照片便被完成。当那男孩开口的同时,他注意到蝴蝶的口器紧缩着。他心里直想着:“下次应该把蝴蝶的口器伸直弄出来,再准备点胶水好黏在花片上……”
  他回过神,从自己的笔记本搭配的相簿内,选了几个可以介绍附近风景名胜以及兼顾赏蝶的地点。他圈选出日月潭,孔雀园区那里有个蝴蝶标本展示馆,外头放置着巨无霸的宽尾蝴蝶水泥塑像,里头摆着海外罕见的红颈鸟翼蝶及翅膀带着蓝面光彩的摩尔浮蝶等各样标本。而日月潭里头有个开放式及网室的蝴蝶园,当时成立之初,他也曾给予相当的意见来布置此地的蝴蝶园,甚至还大方地从自己的私人蝴蝶园中贡献相当多的各样幼虫及蛹来充实馆内的生态,作为吸引人潮的噱头;接着在地图上选出台一种苗场,那里花卉多,加上小木屋的建筑、欧式花园的造景、水上餐厅的抢眼、网室蝴蝶园和生态养蜂园,以及园区有特色的风味餐,在地图上头标示个星星;再来选出邻近的两个私人昆虫馆,标本标本标本,待价而沽的标本,死亡的美丽,美丽的死亡,看来都是有价值的。他厌恶地在嘴里轻微咒骂着,不过这著名的景点若不写下一定会被编辑说话。他和那两家私人昆虫馆一直是竞争关系,而他们之间不和的事,早就是昆虫界中大家所共知的事。
  他在地图上继续标示着。双龙瀑布山区有着丰富的蝶类,一次的意外之行,在双龙小学外围的马樱丹丛中看到成群的大红纹凤蝶、白纹凤蝶、无尾白纹凤蝶,以及快速在花团中穿梭的端红蝶——或许读者喜欢这种较为野趣的赏蝶,而不是被囚禁在网室中振飞无力的蝶,如此顺便可以去当地的布农部落参观;中横合欢山,大禹岭一带夏季有曙凤蝶,沿途山光水色也是好去处。不过他不会把自己发现的私人探蝶点写出来。他自己的蝴蝶园之所以能成功复育曙凤蝶,其中大多数的幼虫及母蝶都是在某个林带所寻得,当然他必须对外宣称那是某只迷路的或从可恶的盗蝶者手中侥幸逃出的曙凤蝶,因缘际会之下躲进他的蝴蝶园,又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产卵,而当他发现时,园区内已出现曙凤蝶的幼虫,他于是向农委会申请复育许可;他当然不会忘记在笔记本上备注可在某某私人蝴蝶园,见到俗称“红尾仔”的曙凤蝶——那是他的蝴蝶园。
  另外,集集生态教育园区内有个蝴蝶网室,网室外头摆放着许多幼虫及蛹的观察箱,网室外头有成排开着红橙花的马利筋,上头或许可以发现桦斑蝶的幼虫。而马兜铃附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瞧见红纹凤蝶来产卵。他脑海里出现许多他往返各地观察记录的情景。他对照着相簿在笔记上勾选了备注编号。他习惯在纸上写着内容而将相簿给编辑,让他们对照着编号自行做排版工作。他又想到狮头山——他目前所定居的地方,附近的眉溪及南山溪,可见到可观的雌白黄蝶、斑粉蝶及琉璃纹凤蝶。他在笔记本上写下B-3、B-12、A-7。
  “铃……”电话铃响让他把工作的注意力稍微移转。
  接起电话,对方说着:“还要五只红鼠和十只黄衣。”
  那声音熟悉,是他的老客户,他知道的。他在电话旁的小记事本上写下五,画上一只曙凤蝶的形状,又写下十,画上黄裳凤蝶的样子。他们在电话中以代称说着所要的货品名称。那代称充满着隐喻。没错,是关于死亡,美丽的死亡,但不单美丽而是更有价值的。这样的生命可以值多少的台币?他脑海里一转已快速换算出来:一万元。他写稿辛苦,也不如这样的简易。毕竟他在自己的蝴蝶园内成功复育了大量的曙凤蝶及黄裳凤蝶,因此吸引了大量的观光客涌进他的园区,这让他确确实实名利双收。
  他的蝴蝶之道替自己赢得名利。
  他在电话中回答:“嗯!跟先前一样你先汇款我就把货物寄出去。”
  在追求蝴蝶的道路上,有些懂门路且爱好收藏的人,会将岛内特殊或稀有的蝶种和海外收藏家交换。曾几何时他成了那些人的推手,他记不大得。撰稿、野外观察、捕蝶、做标本这些繁琐且过多的工作量让他有点疲倦。他到厨房喝了杯水便躺在床上,疲累感袭击而来,他一下子就沉入梦穴之中。
  漫天的蝴蝶,是哪里的场景?好多好多蝴蝶!他从高空的视野往下看去,他看到一个男孩开心地又叫又跳,手向天空胡乱抓着,可能是追逐蝴蝶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在奔跑。将焦点仔细对着墙壁,会发现剥落的砖墙上方有藤蔓攀附着,他以专业的判断能力瞬间就知道那是牛皮消,是青斑蝶的寄生植物。把镜头再拉近一点会发现藤蔓上结着晶莹碧绿的蛹,四周仿佛镶着一层金色的亮片粉。那男孩一个小手才黏上去,果实便剧烈地左右摆动挣扎;男孩急着缩回手,它才安稳地继续伪装成果实。男孩伫立在某颗蛹前,蛹内蝴蝶的形状变成可清晰窥探的模样。他就知道隔天清晨会有一只全然不同于毛毛虫的生命出现在这世界上。
  
  他与朝露一同早起,观察蝴蝶羽化过程:从蛹中间破裂开,身子拉着仍湿的翅膀,缓缓地爬出禁锢它的监牢,紧停伫在枝干上等待,将翅膀垂下,等待时间让体液流向翅膀而呈现最完美的状态。在太阳出来时,那只青斑蝶会试着拍动蓄势待飞的翅膀,接着快速地震动,在一阵风起的时候,以悄然姿态飞离那株牛皮消,迎向天际。
  那男孩历经了一次生命蜕变的过程,于是在他往后的人生中不断追寻着蝴蝶;一开始他只是注意到这生物,单纯想拥有它,于是试着抓住它。但那生命他不太会掌控,几天后一只色彩缤纷的蝶,成为空具美丽的死尸一摊,横卧在他的昆虫箱中。再大一点,他习惯了生命的死亡,接着收藏死亡,一箱箱的标本、一盒盒的三角袋。若此刻仔细凝听的话,或许会听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无言呐喊,那生物虽然无言但生命的重量却在此刻全压在男孩的身上。他望着一群无形之物,将男孩的身子紧紧压住,几十斤、几百斤、几千斤,男孩觉得自己要窒息而亡,猛地睁开眼……
  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个噩梦。小时候在乡下住家后面,地上莫名冒出一株牛皮消,他时常观察蝴蝶也逐渐喜爱这谜样动人的生物,努力去追逐以及去认识。曾经以小小年纪参加过科学展览,做过几篇小论文,这在别人眼中已经是个蝴蝶小博士。然后一路走来,读了生物系、上了生物研究所,做的也是跟蝴蝶有关的研究。他于其间拍摄许多蝴蝶照片、发表许多文章,一时间成了众媒体的宠儿,报章杂志纷纷向他邀稿,许多探险台湾的电视媒体来邀他同行。他辞掉原本研究助理的工作,专心待在这蝴蝶之镇中,开了间私人蝴蝶园。他的蝴蝶园造景比镇上其他两家私人昆虫馆更加吸引人,活动也更多样,加上复育大量的曙凤蝶及黄裳凤蝶更让他声名大噪。于是许多学校的生态参观也指定要来这里。他成了名利双收的人。
  某日接到一通电话,对方问他贩售的标本中是否有包括保育类蝶种。他一口拒绝了对方的利诱,当时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件事。但当夜晚来临,又觉得自己推却了对方是蠢事一件。后来对方再度来电,他直觉是某周刊要来暴露他的丑闻。他小心应对,电话中仔细说着:“先生,我们有合作的空间,但有些细节我必须要了解,或许你有兴趣来看看我们这边其他的蝶种标本,有点特殊但不属于保育类。甚至有些是从海外合法引进,我想都是你可以考量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来我这边,我们再仔细地讨论,看看合作的空间有多大。”他尽可能地选用那种即便被电话录音,也不会被当成犯罪的话语,毕竟他在报章杂志上的书写,造就了他必须谨慎用语的能力。
  对方隔日下午就来到南投,到达他的蝴蝶园处。一个六十来岁看起来平凡的人,蓄着些许白胡子,脸上的眉毛也是一片白,个性成熟稳重,没想象中小头锐面。对方先开口:“其实原本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但因为我想要的蝴蝶,国外收藏家指定要完整的黄裳凤蝶、曙凤蝶各两对才愿意交换。我曾在报章杂志上看过你是整个地区第一个复育曙凤蝶成功的……”他顿了一会,精练地说着:“蝴蝶生态保育专家。我想在你的蝴蝶园中,是否恰巧有一出蛹,在体态完整的状态下即早夭的蝴蝶?我需要的是完整的,你收藏蝴蝶标本,应该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跟你买,我不做这种违法的事情,我是请你帮我注意有没有这种‘早夭’的蝴蝶,各两对,我愿意除了精神上另外以金钱‘赞助’你所辛苦经营的蝴蝶园。见到你这么热心复育台湾的稀有蝶种,每一只曙凤蝶我愿意赞助一千元,黄裳凤蝶我赞助五百。”那老人诚恳且直率地看着他。
  他有点犹豫不决又拿不定主意于是没说话。老人主动出示证件,他说着:“我只是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对你而言应该是无害的,你可以相信我,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
  他最后听信了老人的话。他终于踏入了自己未知的领域。随着老人的脚步,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蝶之道。那除了杀戮之外,还有买卖,买卖着生命及自己的道德,不过这不是重点,他能拥有的是钱,这才是重点。这全是自己蝴蝶之道受到动摇的初始。
  他在床上恍惚着,看着墙上的时钟,不过才小寐一个小时,怎么感觉像过了好几个年头?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伸了个懒腰,想站起身,却发觉自己实在没什么力气,可能是这阵子的流行性感冒,加上外头连日来的大雨,让人病恹恹。打开收音机,广播报道着连日大雨要山区居民慎防土石流。这潮湿闷热的气候让夏季更加难受。想起身将工作完成,又被一股力量硬拉回床上,想想,还可以再睡两个钟头,于是他躺平,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他发觉自己置身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教他喘不过气来。身旁有着熟悉的身影,花纹是大白斑蝶,雪白翅膀上散布着黑色的斑点。他试着看看自己,只有头部能摆动发出沙沙声,那声音听起来熟悉,像蝴蝶被放入三角袋时翅膀及脚磨擦着纸所发出的声音。他试着摆动身体,那沙沙的声音又浮现出来——没错,此刻的他成了一只蝴蝶。
  一个巨响,三角盒被打开,包着他的三角袋被一只手取出。在三角袋中他惊恐地摆动着身躯,一阵紧迫感却紧紧压住他的胸部。他喘不过气,昏厥无力地眯着眼。那人将他放在冰冷的、透露着死亡气息的手术台上。他闻到那气息就知道是做标本的台子,凹字形的展翅版。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却无力阻止。一个针状物穿过他的胸膛,那是他平常拿来穿过凤蝶的三号标本针。他睁大眼、张大口说不出半句话来。是的,他现在是一只仅能无言静默的蝴蝶,只有口器却无话可说,就算有话也只能冻结在这冰冷、死亡、潮湿的空气中。他将口器伸长,却仍无法将闷在胸中的气息吐出,他想流眼泪却发觉什么都流不出来。
  他想摆脱这禁锢,却只能无力地轻摆着腹部,左右摇晃。他的翅膀被硬生生地扯直,对方一定会将他的翅膀摆置在最完美的角度,然后在腹部下方的位置摆上一根珠针,作为固定之用。那人将他拿了起来。在对方水漾晶莹的眼珠中,他见到最美丽的自己,是那垂死中的美丽;他成了一只曙凤蝶,一只见不到隔日曙光,带着诗意以及讽刺的垂死凤蝶。
  突然一阵轰隆巨响,他从床上被震起。不过从蝶转化成人需要点时间,恢复人的语言更要用点力气。他喉间吐不出半句话来。他闻到有股瓦斯味散发出来,努力试着从口中发出话语来,却只是在脑海里转着一句疑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空间中只有他一人,无人回应他。
  他试着用眼睛去搜寻巨响的方向,心想:“莫非是土石流?”接着他总算完全恢复成人,赶紧跑出屋外。土石将他的半面屋子压垮,整片蝴蝶园已经被土流淹没。他睁大眼看着土石像静止却又缓缓地蔓延而下。这是刚刚睡梦中一瞬间发生的事吗?他想着。接着屋子起了火,想起刚刚的瓦斯味,可能是土石流压坏了瓦斯管线。一声暗自咒骂,他站在原处慌了手脚,下一瞬间火苗窜了上来,他想着里头还有许多资料,又冲回到屋子里将桌上的资料一股脑全搬出屋外。当他想再次进到里头的时候,火以快速的姿态将半个颓圮的屋子吞噬。
  他的嘴角颤抖着。这几十年收藏的资料和标本都变成火苗向漆黑的天空探去,像是一只只小手伸向无垠的天际。小火脱离大火的一瞬间,散飞的火苗像只只重生而飞的蝴蝶,四散地舞着。他直愣愣地望着这一幕,而火起的烟雾,成了蝴蝶的一缕幽魂向无尽的黑飞去。他跌坐在地上。外头的雨早就停了,他手上抓着关于青斑蝶资料的一篇报道。
   “如候鸟般,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二OOO年六月,大約是在西南季风吹起的季节,台湾大学昆虫所博士于大屯山标放三千九百九十四只青斑蝶,同年七八月间,在日本鹿儿岛当地民众捕获了一只带有标记的青斑蝶,在它残破的薄翅上,发现了上面以油性笔标记的痕迹:‘编号1032C NTU’,正是在台湾阳明山标放的其中一只蝶。不久之后,另一只‘编号145E NTU’的青斑蝶也在滋贺县被捕获。那是一次惊人发现,打破了‘蝴蝶飞不过沧海’的咒诅,脆弱的蝴蝶身躯竟可以飞过約莫一千八百公里的距离,由台湾越洋迁徙至异国日本,如候鸟一般。”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蝶道,许多的讯息不断交叉拼凑出关于蝶道两字的画面。那群聚横飞渡海的青斑蝶聚集如鸟类,黑压压地一片压在海面上。从翅膀的拍动迎着海风散发出特殊的气味,那气味在空中成了一条通道。那通道通往哪里,没人敢肯定。他只觉得童年中他唾手可及的青斑蝶却离他愈来愈远。下个念头转现:一个男孩和母亲在镇上,看着加工过后的蝴蝶拼画,男孩惊恐地看着以蝴蝶尸翅拼凑出来的图画,一幅幅挂在雪白的墙上。男孩躲在母亲后面哭。母亲不断安慰着。
  他在火光中大喊一声,眼泪随即滑落,成为黑夜中的另一个微细而显见的光芒,如蝶般,倏忽滑过脸庞,然后,消失。
   (本文获台湾玉山文学奖小说佳作奖)
  
  哪吒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阿爸的脸、阿母的脸……围在周遭的香客、墙壁、天花板,连客厅的桌椅都跑来凑热闹,全都搅和在一起,溶成一锅令人恶心反胃的火锅一样。他觉得站不稳,想抓紧身旁的一点什么东西好撑起自己,但在他手掌握到着力点之前,他已经如颓圮的墙一般倾斜。
  最后他什么都没抓到就倒下了,只能闭着眼睛。周遭有许多纷杂的声音,像是收讯不良的收音机,沙沙沙地响着。他听得出来那是谁的声音,但已经无力去管那么多,现在的他只想好好地安静地躺下。
  躺下,眼睛紧紧地闭上,不睁开就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也就不用烦恼那么多。
  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如渐行渐快的火车一样不断飞驰,窗外的景色不断地变化,而他脑海里的影像也快速跳动着,像按下了快转键而停不下来的录放影机一般……
  
  农历三月初二,“犁头镖”涌进了许多外地游客,鼓噪的气息漫布在这座村镇内,再过一天就是玄天大帝的圣诞千秋日,初一接王船的阵头已把整个村镇闹得喧响,先锋鼓、宋江阵、大鼓阵、车鼓阵、桃花阵、犁牛阵,把所有的人震得一颗心久久平伏不下来;初二中午在广场,点起三千多斤的相思木,先去盐树祖庙请火回来,晚上的青龙阵之后,各地的善男信女早就将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上帝宫和中坛元帅“开火门”后,抬轿的人赤脚踏在烧红的木炭上过火,大伙睁大眼看着鼓掌,胆小的孩子则躲在父母后面拉着衣角,却又忍不住探头来看。
  今年正是玄武宫三年一次的“王科祭典”,村镇内的乡民还在玄武宫里争先帮忙,那艘纸糊的王船也安放在庙内蓄势待发。外头还在闹轰轰酝酿着明天庆典的情绪,阿和及死党阿明在家里正看着不知哪个年代的电影,剧中那个小卡司演员想借着起乩让人以为他有神明附身。他对阿明说了:“靠!如果是我起乩的话,阮(编者注:阮,闽南语:咱)阿爸、阿母一定吓死,他们一天到晚往附近的神坛拜东拜西,拜妈祖、拜观音、拜佛祖、拜关公,连十八王公里面那只狗也拜;听人说哪里的忠义庙里面有开明牌,也跟着人家去拜那些。明日这里就要做热闹,两人已经在那边帮忙,我看可能在逼明牌。”
  “你最好小心一点,电影里面那个演员演得活灵活现,还不是被伊阿爸挥一巴掌就装不起来?你敢装神弄鬼,你阿爸比电影中那个老头凶很多,劝你少惹事为妙。”
  阿和不甘心似的和阿明赌起烂咒:“如果我假装起乩成功骗过我阿爸阿母,不二话,一盒烟,敢不敢?”
  “不敢是俗仔。失败呢?”
   “我给你半盒。”
  “靠,不划算。”
  “是你自己不相信的啊,而且是我冒着被我阿爸打死,冒着生命危险去演戏哩!”
  晚上,镇上暂时恢复平静,祭典的气息像安稳睡着的兽,明天一早就会被这黎明村震得连番响的鞭炮给炸醒。阿和半夜爬起床,他阿爸、阿母果然还在赌,一桌子的麻将和香烟吐出的烟袅绕着整个客厅,不管站在哪,那些烟就像一缕幽魂一样紧紧附在他的身上。他站在他们面前,阿和的阿爸先开口:“靠,一句话都不说是要吓人啊?”
  “阿和,赶快进去睡觉,这么晚了!明天这里要做热闹,记得来跟香火!”他阿母眼睛没离开过桌面,只用手挥一挥示意要他赶紧回去睡觉。
  他们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来过。
  “吃!”隔壁的阿才叔吃入二索,丢出一饼,马上又被他阿爸给碰了。阿和的阿爸丢出一鸟,被邻桌的王小姐啐了一口:“一鸟,那么小也敢展出来,赶快收进去啦,不过你丢都丢了我只好吃进来了!”
  王小姐的眼神勾魂般一点一点地拉着线勾着阿和的阿爸,王小姐还没吃牌只顾着逞口舌之快,马上被阿和的阿母一记回马枪:“碰!这一鸟你是吃不起的,我碰去了啦!”
  他阿爸——汤财正在享受王小姐言语上的挑逗,被河东狮吼给震醒加上一抬起头又见阿和直站在那边不动,像见到鬼一样骂着:“你是欲去困否?”
  他摸摸自己后脑勺小声嗫嚅地说着:“阿爸、阿母,我刚刚在睡觉梦到三太子说我是他莲花转世,要抓我做他的乩身啦,你们看……”
  他把脖子后方像小鸡刚发毛般颜色青绿的颈子让他阿爸阿母看,一个“火”字般的痕迹就这样烙在他脖子后头。
  “我在梦里说我不是他的莲花转世,也不要做他的乩身,三太子就发威说要给我点惩罚,结果我痛得爬起来,就出现这个痕迹。”阿和颤抖着说。
  汤财往他头上狠狠地敲了下去说着:“你是哪一国的白痴啊!你就做啊!做了三太子的乩身以后就可以报明牌,给你爸中一支头奖就不用整日做死做活啦!也不用在这赌桌上赚这些零零角角的钱!你真是傻囝仔。你没在看你阿爸整日走去玄武宫是为啥?去问玄天上帝啥时我们家才会有钱,一世人赚这辛苦钱是要赚多久?”
  “再打再打,人家三太子都说你后生是伊的莲花转世,要阿和做伊的乩身,你再打,打神明是大不敬。”
  汤财听他老婆阿梅的话而畏惧了些,口气平缓了不少,继续说着:“阿和你先去困,有事明天再说,等这上帝爷生日过后,我再带你去问玄武宫内的中坛元帅看看,是三太子真的要你做伊的乩身,还是你自己随便说说。也有可能是三太子爱戏弄别人,可能在和你开玩笑的。”
  汤财又故意丢了一支好牌作牌给王小姐吃,阿梅气得在一旁看不下去抱怨着:“也不知到底是会打还是不会打麻将?一直丢人家要吃的牌,怎么不丢我要听的牌?你祖母我听一、四、七啦!好胆丢出来,没胆你祖母自己自摸啦!”
  汤财还没来得及回应阿梅的话,又撇过头对阿和说着:“记得啊!等一下你睡着时,三太子如果再来找你做乩身,就直接答应了,不要傻里傻气,有没有听到?”
  阿和被他阿爸阿母半哄进房门,一进房间他用棉被捂住自己的嘴开心地大笑着,那床棉被把他的笑声吸得饱满。那晚阿和做了个梦,先是看到一颗珠子在天空中闪着红光,还没看清那珠子的形象,珠子一瞬间幻成三太子模样——脚踩风火轮,腰背混元绫,手戴乾坤圈并持着三眼枪,威风凛凛地在他头顶。三太子不说话只是摇摇头,阿和像被操纵的人一般也跟着摇摇头。
  阳光像一条条的虫从窗外进来爬满了他整个身子,阿和被扎得转个身,阳光继续往他身上钻去,让他很不舒服。直到外头传来阿明的叫声:“阿和!阿和!”他这才不情愿地起身开门。
  阿明照昨天的約定来到他家。早上他们两个无所事事窝在阿和房间里打电动、抽烟、喝啤酒,中午随便吃了泡面。阿和算准了他阿爸阿母会起床的时间,在他阿爸起床撒第一泡尿之后,他阿母也差不多会迷迷糊糊爬起来;接着他阿爸阿母会随便弄些吃的,然后在客厅边囫囵吃着边看电视节目。
  在电视连续剧高潮还没到之前,阿明抢先一步用他蹩脚的四流戏剧细胞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接着从阿和房门跑出来:“阿和他……阿和他……”
  阿和在房间里想冲出去给阿明两巴掌:教了那么久还是学不到精髓!“算了!”他心里想着。
  汤财和阿梅糊里糊涂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依旧跑进了阿和的房间,看见阿和单脚站立,另只脚横跨在站立的那只脚的膝盖前,两手以食指中指合并,另三指并拢握拳化为剑貌,右手横在头上,左手横在胸前,嘴里直咕哝着。
  
  阿梅首先发难似的大声呼喊着:“阿和!阿和!你是安怎了?”
  他开始学电影剧情般如法炮制地说着:“汤财信男、阿梅信女听令,我是三太子李哪吒,本太子爷看你儿子由我当初莲花化身其中一朵花瓣转世,不忍看他在人间受苦,要提他做我乩身,谁知你俩生的这畜生不受教,所以我今日一定要给他一点教训。”
  说完,阿和便把头狠狠地往墙上一撞,接着他如梦初醒般地流泪喊着:“阿爸!阿母!”
  接着又如川剧脸色一变说着:“今天是给他一点教训,看他以后敢不敢忤逆本太子爷,汤财信男、阿梅信女听令……”
  汤财、阿梅一听就立刻下跪,嘴里喃喃说着:“三太子爷请说。”
  “在他成为正式乩身之前,你们两个人要好好款待他的人,不能让他受到半点委屈,不然本太子爷没人可以做乩身。好好按本太子爷的话做,自然会保佑你们家平安赚大钱;若是不听,自己看着办。有听到了吗?”阿和眯着眼睥睨着跪在他眼前的阿爸阿母。
   “有!”他们虔诚回答,当再抬起头的时候,太子爷仿佛已经驾着风火轮一溜烟地消失,阿和已经全身松软地瘫在地上。
  接着汤财、阿梅围在阿和身边轻声呼唤着他:“阿和!阿和!你有要紧吗?”
  他转了转头,晃动肩膀,微张着眼睛说着:“阿爸、阿母,我怎么会在地上?”他边说边朝父母亲背后的阿明使了个眼色。
  他阿爸阿母还有阿明联手将他扶上椅子。他大口呼吸摸着头说:“好痛!”他阿母心疼地将他抱进怀里,他阿爸在旁边叨念着:“就跟你说三太子要你做他乩身你就爽快答应,不听啊!你阿爸阿母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发生什么事,你要我和你阿母两人怎么去见你那些祖公嬷?等会儿我要和你阿母去替玄天上帝祝寿,到宫里面帮忙,你在家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初三这天,信众一行人前往麟洛溪旁请王,阿和和阿明也混在人群之中看着祭典开始:身着鹅黄道袍的法师手持五营令旗,嘴里像吹起一阵狂风暴雨似的念着咒语,召下天兵天将来迎接“代天巡守千岁王爷”。请神上轿之后众多信徒持香伏跪过王爷神轿,队伍热闹绕境祈求合境平安。晚上的烈火阵比初二晚有过之无不及,王爷神轿领着各阵头及数百壮丁过火,踏过炙热火焰之后两人相视而笑互用拳头捶了对方胸膛笑说:“不错喔!很有种!”
  晚上村庄家家户户开了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宴请各地来的游客信徒。阿和也从阿明手中赚到一盒香烟。
  “靠,你不去演戏以后做金马影帝太可惜了!那么会演,害我也吓到以为是正港三太子来起驾。”
  “别靠夭,来,烟两包分你,当作你跑龙套的奖赏。”
   “欸,这烟还是我给你的。”
  “啐!愿赌服输啊,这个现在是我的!”
   阿明还是服气地给了阿和一盒烟,从中拿回了两包,也没什么特别抱怨。阿明突然神秘兮兮地对阿和说:“武雄大哥要我们拿这个去撞球间给人家试用。”
  他从口袋里拿出用封口袋包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又收了进去。那塑胶袋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粗盐粒大小,阿和一看自然就知道是什么。
   “武雄大哥说我们先让他们用习惯,以后卖的钱我们都可以分一半;我算过了,一个月下来赚个五六万都没问题,这样你要抽几盒烟我全赞助,你觉得呢?”
  阿明的口吻看起来不像是在问阿和的意见,反倒像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只等阿和背书同意。
  他犹豫地看着阿明,嘴里支吾着:“这种东西不好啦!你赶快把东西还给武雄大哥跟他说我们不做这个;何况撞球间里面的都是自己的兄弟,你是要害他们以后用这种东西吗?你是没有看过电影喔?里面吸毒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卖毒品的也是。”
  “阿和你是安怎?三太子附身附得太严重了是不是?那一日你不是也吸得茫茫然,当时就没听你在说吸这个不好。”
  “那是不一样啦!是你叫我试看看,以前也没试过,但是现在我看电视、看报纸也知道那种东西只有坏处没有好处,阿明,不要这样……”
  “听你在哭爸!人家说抽烟会得肺癌,吸二手烟更容易得,我们认识那么久聚在一起啥时不是在吸烟?啥时不是在吸对方的二手烟?你就不担心会得肺癌,就只担心这个五四三,你很孬呢!”
   “阿明……”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和阿明解释,阿明已经将手中那两包烟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动机车一路扬长而去。
  
  几星期前的某天晚上,阿明曾经神秘兮兮地跑来他家,从口袋里拿出些许白色粉末,兴奋地以舌头舔着干燥的唇说着:“这东西得来不易,试试看。”
  阿明还没等阿和同意,就拿出预先准备好的锡箔纸,再将袋子里的粉末小心谨慎地倒进去一点点,最后左手拿着锡箔纸,右手点着打火机,将头低得几乎和锡箔纸连在一起。阿明深深吸了一口,表情丰富地对阿和微笑说着:“喏,轮到你。”
  “这是什么?”阿和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没有理由不知道,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在找某些退却回绝的借口之前能用些话语来填塞。
  阿明不理会阿和,又吸了一口,嘴里只说着:“靠!赶紧啦!这种东西马上就挥发不见了,快。”于是将锡箔纸凑在阿和面前。
  阿和小心翼翼吸了一口,觉得一瞬间胸中有股热气不知道从哪飘来,还没等到阿明怂恿他吸下一口,阿和就像是为了确定些什么,又吸了一大口。这一次像有一团云雾一样,慢慢地飘进他的身体里头。那些云雾慢慢扩张开来,接着他感到有点轻飘飘,阿和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或许需要再多一点云雾来帮助自己腾上去、驾上去,在阿明将锡箔纸拿回前,他赶紧又贪婪地吸了深而冗长的一大口。
   “安怎有爽吗?”阿明笑着问。
  他们两个并躺在床上,阿和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已经攀上了由云雾做的山,他不想多加思考也不想说话,更何况阿明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山底传上来,模模糊糊飘飘渺渺的。他听不清楚,而且感觉上像是断断续续地说着。阿和继续躺在那软绵绵由云雾所搭建出来的山上。阿明似乎正说着话但他听不清楚是什么,只感觉有东西如蛇信般吐了颗灵珠进入他的嘴里。他觉得背后有人撑着他的背,然后嘴里碰触到金属瓶的冷冽感,像是山上泉水流进他的喉间。他啜了一口,泉水一下子全落了下来,阿和只能大口吞下。接着泉水从天上消失,扶在他背后的那只手也跟着抽走,阿和又继续躺在那云雾山之间,他的耳朵总算清晰地听到阿明的声音说着:“这个安仔配点E,再配点酒最对味,加点音乐更赞。”
  然后,许多声音像是从山底下往上窜的兔子,一蹦一跳地往他耳朵里钻。那些云雾开始崩解。他感觉有种更剧烈的变化,阿和一瞬间觉得有些伴随着痛楚的快感而来,他的身体的肉像是被屠夫宰割一般,一块块地被撕裂下来,但那只是轻微的痛,其中的快感他无法言喻。接着他瞥见自己的身体只剩下骨头,而那屠夫似乎不停歇,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的骨架接着七零八落,自己找不到立足点,于是碎了一地。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身上幻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莲花,如寄生般地绽放着,微微散发出粉红色的光芒。霎时,那些花朵“啪”的一下全都爆开似的集成一团球,他发现自己像个婴儿蜷在球里,温暖而舒服,他一点也不想离开到球外。
   “球外面的世界好可怕!”他想着,“只有整天赌博吵架的阿爸、阿母。”
  阿和自从被高职退学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每天就只是跟他阿爸阿母伸手要一点零钱,然后和阿明窝在撞球间或网咖里。此刻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小,像这颗球一样,他的世界就只是这么小,哪里都去不了。
  当阿和再醒来的时候,阿明已经在旁边抽着烟。他瞥见阿和不断翻覆着身体,问:“安怎,感觉如何?很爽喔?这是武雄大哥给我的试用品,我把这些分你用,够兄弟吧!”
  那句话阿和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又回到现在这一刻。阿明,他的好兄弟,已经骑着机车扬长而去,阿和慢慢地弯着腰捡起地上的两包烟,放进那一盒烟中。
  
  初四送王,阿和自己一人到溪流边看着渐行渐远被火吞噬的王船。岸上大伙热闹地敲锣打鼓以鞭炮庆贺,而远方只有那艘身形逐渐消逝的王船静默地没入海内。
  庆典过后的第三天傍晚,阿和刚踏进家门,他阿母已经嘘寒问暖地问着:“吃过晚餐了没?要不要吃一点什么?阿母下面给你吃好不好?”
  他阿爸仿佛在跟他阿母争宠,从皮包里拿出两千元给他说着:“这些所费给你用,不够再找阿爸要,你以后代表三太子,不要再到处东跑西跑,我看家里帮你架个神坛好了,免得还要去外面的宫给人赚!”阿和他阿爸像是发现说错什么话似的辩解着:“不是啦!我是说这样去外面跑来跑去,神明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不方便。自己架坛,你阿爸我从小看人请神送神看到大,这大小事情难不倒我。”
  阿和接了父亲递来的两千元,这钱在牌桌上不知道轮了几回之后才进到他的手里。他捏着钱,静静地塞进自己裤子口袋里头。那头他阿母已经催促着他赶快来吃面。热腾腾汤面里腾起的云雾将他紧紧包围着,他被汤面的热气熏得流出鼻涕,倒抽着鼻涕然后眼泪也跟着被熏出来。鼻涕止不住,被熏得像虫一样,从洞里缓缓慢慢地探了出来,而眼泪如爬出洞口的蚂蚁,一只接着一只,然后落入山谷,跌进那一滩湖水里。
  吃完面他阿爸阿母此起彼落的讨论声音持续着,像是办喜事。阿和回到自己房间,点起一根烟,倒插在靠窗的、早已干涸的盆栽土里,再点起了一根,又是一根。他关上灯静静地看着那烧红的烟头,不断地往下吞噬,逸散出来的烟被外头的风一带,全绞在一块被吹散,那红色如小虫般的嘴依旧往下啃噬着,一点一滴、一点一滴。他闭上眼,红色的光点在他眼前浮现,由远而近愈来愈大,接着红色的球将他困住,在一面镜子前,他看到自己脚踩风火轮,腰背混元绫,手戴乾坤圈并持着三眼枪,他像是被定住的木偶一样,动不了。
  他感觉到背后、颈间隐隐作痛,像火烧。梦醒看看墙上的时钟,依旧滴答个不停,不过两点多。手摸着像被火烧烫的颈后,再回到洒进房间的月光下,些微的血渍留在他的手上。那是那晚他用铁丝做成一个火字,以打火机烧红之后,直接烙在自己颈后造成的痕迹。如今那火字真如火烧般,烧了起来,更像被许多小虫蠹蛀般地痒。他无心继续睡。隔天早上天刚亮就听见他阿爸吆喝他阿母动作快一点,原来已经请木工来家里测量,准备订做神龛。
  仿佛在他还没梦醒之际,短短一个星期内家里已经做好神龛,他阿爸且从其他分宫里面请来三太子,请村长帮忙开光。接着父亲先介绍几个常来家里的牌友,举凡阿才叔、王小姐,隔壁的阿金婶、阿发伯,全都成了阿和他正式“开业”前的练习。如阿明曾经说过的:“靠,你不去演戏以后做金马影帝太可惜了,那么会演,害我也吓到以为是正港三太子来起驾。”
  阿和知道自己的演技已经愈来愈纯熟,在他和阿明没联络之后,他家不知从何时开始几乎整晚坐满了人,远从各地来的香客都有。阿和脚骑脚踏车,身穿围兜兜,手戴劳力士并持着棒棒糖,在众信徒面前好不威风凛凛。他的心思如行云流水,在香客一发问之际,便迅速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答案快速地带过,诸如,某女香客问道:“请问太子爷,我丈夫在大陆包二奶,我该如何是好?”
  他舔舐着手中棒棒糖回答:“你若是可以跟他离婚拿到赡养费最好,现在他被狐狸精迷得团团转会答应你的要求,要是不跟他离婚本宫可以帮你抓狐狸,但是这只狐狸精有千年道行,需要花一点时间,也需要一点……”他话还没说完,那女香客已经从皮包里面拿出一叠纸堆起来的钞票,送到他面前。他继续说着:“好!本宫尽力而为,这收下的钱本宫会用来普渡众生。”
  那钱最后会流进他阿爸阿母的口袋里。他阿爸在一旁引导众多香客一个一个发问,每个香客按照号码牌依序问着问题。每一天阿和只解决三十个香客的疑难杂症,其中二十六个要按照登记簿的时间来宫里发问,而号码牌登记簿里面的预約号码还有两百多号。其中四个空缺,他阿爸帮他想了一个企业化的管理方法,为怕部分的香客久等,所以开放现场抽签,抽中的人就可以当场发问,如果其中二十六个人中有人没到,便又多开放名额给现场的香客。于是抽签那一瞬间,成了这宫里最热闹的时候,大家等待着开奖,以祈求三太子能显神威帮帮他们。
  一日,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阿和的眼帘,神色匆匆的中年略发福的妇人,在一旁焦急地等着。他破例在还没有轮到下一个香客前,走到那妇人面前问着:“是为你自己的事而来,还是为你儿子的事而来?”
  那妇人是阿明的阿母,阿明的阿爸跟他爸一样,一天到晚赌博,不一样的是阿明的阿爸因为欠了一大笔赌债,所以早早就抛妻弃子跑路去了,留下两百多万的债务。阿和以三太子的身份关心着阿明的阿母。
  妇人突然眼泪扑簌簌地直掉,嘴里直说着:“太子爷,我知道你很灵验,请你一定要帮帮我家的阿明,他……他……”一堆话如鱼刺鲠在那妇人的喉间,还没来得及说完,鼻涕眼泪仿佛被话刺痛着而不断地滴下来。
  阿和叹了口气说着:“交到坏朋友才会变如此,你家阿明是不是在吃歹东西?”早在阿明的阿母过来之前,阿和早听撞球间的朋友转述阿明为了买毒品吸食,所以到处向他们兜售毒品的事。
  那妇人继续哭着说:“太子爷!啥米代志(编者按:闽南语,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法眼,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丈夫已经不中用,如今我只剩这个儿子可以依靠,谁知道……”
  “本宫来看这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事情……”阿和话还没说完,阿明的阿母已经从皮包里面拿出一张张在许多人之间转手来转手去的钞票,被捏得皱巴巴仿佛都摊不平似的。
  自他从事这份“职业”以来第一次将信徒给的钱退了回去。他肃起脸色认真地说,像是十三四岁的三太子一下子长大成三四十岁一样说着:“这是因为你儿子不学好吸食人间的毒物,这连我都束手无策,惟一的方法,不知你是要听还是不听?”
  那妇人见太子爷顿了一下,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连忙说:“听!听!听!”
  “那好!你家儿子有救,你回去以后赶紧把伊送去勒戒所,帮助伊戒毒,自然身体、精神和人就会好了。”
  “不用收妖吗?”妇人不安心地问着。
  “不用。”
  “吃香灰也没效吗?”
  “送去戒毒是惟一的办法。”
  那妇人最后讪讪地走了。
  隔天,从“营业”之后人潮如往常般依旧,号码已经轮到二十号,抽中签的人也已经准备就绪,大家闻风听到这里的太子爷特别灵验,一窝蜂地赶来求太子爷帮忙。在众信徒眼前,十七八岁的阿和脚骑三轮车,身穿红兜兜,手戴劳力士并持着棒棒糖好不威风。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太子爷的解答和开示。在太子爷帮一名考生请下文昌星君,正帮忙考生开智慧之际,一个瘦长的身影从门外快速地走进宫里,直立立地站在阿和身前。
  他瞥见那人。众人的声音纷杂着说:“少年咧!要请太子爷帮忙你也要排队啊!你没看到现在这么多人在这里等吗?”
  在阿和认出那是阿明的瞬间,在众人指责阿明插队扰乱太子爷服务信众之际,阿和突然眼冒金星,整个人踉跄地跌了一跤。他站不稳地往后跌坐在地上,他看见神坛上挂满的小小灯泡此刻正绽放着一点一点的灯光。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觉得右脑像是卡通影片中被炒菜锅狠狠K中的大黑猫,死对头老鼠在一旁窃窃地笑着,最后卡通影片被切换成大力水手被大胡子坏人一拳揍到整张脸都凹了进去,他看了想哈哈大笑,却整个人瘫在地上。那小灯泡一闪一闪,像是夏季的星星,阿和有点懊恼着自己辨别不出来哪个星座,不然可以跟阿明炫耀一下。
  脑海里,有些话语被系在卡通影片中小蜜蜂的脚上,一只接着一只窜入他的耳朵里面,他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你娘咧……做神棍……管……代志(事情)管到……我没来卡你……你就偷笑了……敢叫我老母……把我送去……干您娘咧……”
  阿和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关于周遭的声音已经离他很远,他只想好好地闭着眼不想再看到什么,什么都放空,只想好好休息。黑暗中他见到三太子不说话只是摇摇头,而一旁的老者脚踩龟蛇手持北极七剑也叹了口气,阿和如被操纵的丝线人偶也跟着摇摇头。而众信徒眼中的他,像只螃蟹一样窝在地上,嘴角吐着泡沫,不断摇着头抽搐着。
  
   (本文获台湾教育界文艺创作奖短篇小说优选奖)
   (本辑均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大眼蛙的夏天》)
   •本辑特約编辑:陈 云/责任编辑:宋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