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罗生特(外一篇)
2011-12-29高洪波
北京文学 2011年7期
一个飘着小雨的下午,我和中国作家代表团走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的郊区墓地。
从下车的那一刻,从见到以中友好协会老会长特迪•考夫曼开始,我就存在一个疑惑:他为什么把第一次见面选在墓地?
小雨飘洒着,墓地很安静,甚至清洁中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冷香。考夫曼先生大步走着,边走边回头向我诉说,他说这个躺在墓地里的人在中国大名鼎鼎,跟你们的白求恩、柯棣华一样出名。从考夫曼的口中吐出一串音节,好像是雅各布•罗森菲尔德,我没听明白到底是谁?
白发苍苍的考夫曼大步走着,边走边清点着墓碑,他好像寻找一位老友的故居,我捧着被雨淋湿的鲜花,快步跟着这位八十高龄的老人。是谁睡在墓地里?那即将见到的墓碑又刻着谁的名字?这一切全是一个谜。
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墓主人的身份一定与中国相关,而且是紧密相关。
我们站在一座外表看来很普通的陵墓前,墓碑上的名字很陌生。可是老会长却兴奋异常,他告诉我们,这个人认识中国的元帅陈毅和罗荣桓,这个人当过新四军,也当过八路军。这个人是陈毅元帅的好朋友,陈毅还介绍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还治好罗荣桓元帅的尿血症。这个人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回到他的祖国奥地利,后来又定居以色列,很快就病逝了,而且现在这个墓地还是老会长帮助找到并重新安葬的。为什么?因为中以建交后的第一任大使韩叙一直在寻找他,那应该在上个世纪的1993年。韩叙也是墓主人的老友。
越说越具体,而且老会长又说起一个人:陈昊苏。他说陈毅元帅的长子陈昊苏就是墓主人当年接生的,因此几年前陈昊苏访以还专门来献花凭吊。
我们聆听着老会长的介绍,雨不知不觉竟停了。墓地上的鲜花,仿佛也被这故事所感动,以愈发灿明的笑意,为墓主人献上一份尊敬。
告别墓地回到以中友好协会简朴的会所,在步上台阶之际,我向翻译询问墓主人一长串的名字之外可有更简明的称谓?翻译便问老会长,他轻快地吐出三个字:“罗生特!”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罗生特!太熟悉的一个名字,他曾有一张与我岳父朱明合影的照片,“文革”前一直陈列在军事博物馆内,成为近乎永久的家族话题。他也曾为我的岳母柳青———一个八路军女战士治过病。罗生特是当时八路军内最好的妇科医生,正因为他医术高明,才被陈毅元帅从新四军派到八路军115师,专门治好了罗荣桓元帅的尿血症。
因此陈昊苏的诞生托罗生特的福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回到北京,向岳母说起以色列特拉维夫的这次有趣的祭奠,岳母笑了,说罗生特和我们全家都很熟,八路军中有名的大鼻子医生,没想到这么多年让你代为祭奠了,是缘分。
事情还没完,一天深夜很偶然地看央视10频道,这是纪实频道,专门有一些忆旧和觅史的节目,突然镜头闪现出山东莒南的罗生特医院,有罗生特的雕像,旁白人介绍道,罗生特最后的职务是解放军一纵的卫生部长,48岁去世。原来罗生特不仅当过新四军、八路军,还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在哈尔滨工作过三年之久。从介绍中我还知道他的一系列事迹,譬如治疗时为了更准确地了解病情,尝过伤员的尿。一个犹太医生,把本职工作做到这个地步,想不佩服都不成!
在这个节目中,我看到了罗生特往返几个根据地的证件,由于他的巨大鼻子,证件反倒用不上了,“大鼻子医生”在根据地尽人皆知。
罗生特为什么回国?因为他的妹妹。他的全家都死于二战,只剩下一个妹妹和弟弟,所以中国革命胜利后罗生特回到奥地利。他曾想出任奥地利驻中国大使,可惜在冷战时代,东风西风势同水火,他未能如愿。弟弟迁居犹太人新建的以色列,他随之寻找,很快便病逝于特拉维夫。
假如罗生特留在中国,肯定和马海德一样成为中国医疗战线的领导者,他也不会英年早逝,郁郁而终……
世界没有假如,况且犹太文化的浸润,民族的召唤,亲情的眷顾,使罗生特最终回到自己的族人中间,从此长眠在特拉维夫的犹太墓地。
也许这是罗生特无怨无悔的选择,正如在中国革命最艰苦的时刻,他选择了参加新四军和八路军,向压迫者进行决然的挑战一样。
48岁的罗生特,你活在中国的土地上,活在我们的心中———一个犹太“大鼻子医生”,一个可尊敬的军旅前辈,一个没有留下后人却让无数后人忆念的远行者。
特殊党费
小时候,看过田华主演的一部电影《党的女儿》,其中有把咸菜当党费上交的细节,当时年纪小,感到有几分不理解。其时由于根据地被敌人严密封锁,食盐根本运不进去,所以才有了咸菜党费的故事,这个故事在《闪闪的红星》中也有相类似的表现。
不久前读新版十卷本《星火燎原》,无意中读到一个更有趣的党费故事:一位老前辈讲到自己被吸收为党员,但赤手空拳身无分文,无法交党费。他的上级说没关系,你去河滩捡几粒石头就可以。这位前辈便下到河滩捡了几粒白石头,向组织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于是想起自己的党费。
刚入党时在云南军旅,1969年11月的一天,我在一个炮兵连队的野营宿营地加入中国共产党,我记得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是指导员陈固修。我差一个月满18周岁。身份是一名炮兵战士,津贴费每月六元,钱虽不多,交党费可不含糊,每月五角钱。同时每个党员有一个小红本,叫“党费证”,这倒没什么,关键是指导员强调:交党费可没人催你,一定要自觉主动。
同时记住了一条纪律:半年内不交党费,算自动退党!
就这样,我18岁那年入党交党费,一交42年。
没算过这些年一共交了多少党费,数学不好,但知道党费是按工资比例上交的,早些年是百分之五,现在不太清楚,因为工资额度大提高,交的党费自然也多。以往是每月一交,且是发工资以后的头等大事。现在工资打入卡里,见不到现金,只是一张长长的白纸条,上面列有诸多项目,复杂到我至今仍看不明白。党费怎么交?半年由支部的年轻同志收一次,程序简化、简便了许多。更有趣的是常常接到“返还党费”的通知:去书店买些急需的书,有一定额度可以报销,这个“许可额度”便是党费开支。
现在我们正构建学习型政党,党费用于党员购买图书充实提高自己,我想是组织上用心良苦的一种做法。
汶川大地震时,国难当头,我上交了一笔“特殊党费”,数额不大,几千元而已,后来组织部还专门发给一个证明,让我感慨不已。这次交党费是超常规、破常例的,全国几千万共产党员紧急行动,为同胞兄弟献手足深情,使灾区重建得到来自共产党员的支撑。因此“特殊党费”的意义非同一般,它的上交是一种来自组织的提醒,也是和平年代特殊身份的标志。以前曾常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那时面对的是枪林弹雨、严刑拷打,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所以才有了竹签子钉手指而不屈服的江姐,有“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夏明翰,有冰雪中顽强抗争的杨靖宇、赵尚志,以及抗联从容踏入冰河的“八女投江”。这些英雄以生命为党费,向组织上交 了自己的赤诚,同时换回了新中国,赢来了执政党的今日。他们的“党费”无价,而且是组织上永远珍藏的财富,是一个民族珍贵的精神宝藏。
如今,党费的唯一表现形式是人民币,但我相信形式之外有沉重的内核。如果把人民币换成咸菜、小米、军鞋、煎饼,甚至是一把晶莹的白石头,几颗子弹,都是同样的,它所证明的只有一点:你是共产党员!
关于党费的话题,应是说不尽的,我想起茅盾先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他向中国作协上交了25万元自己的稿费和存款,用于扶植长篇小说创作,遂有了茅盾文学奖。这笔钱在当时堪称巨资,放在当下,不亚于数亿。可茅盾先生毫不犹豫地上交给了组织,他当时尚未恢复党籍,还不能算作党费———但我相信茅盾先生是把这笔巨款视若自己党费的。后来茅公恢复了党籍,逝世时他的遗体上覆盖着一面鲜红的党旗,这位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作家留给我们的遗产很多,但茅盾文学奖无疑是最珍贵的一份。
或许,也可视为茅盾先生的“特殊党费”吧。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