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树(外一篇)
2011-12-29陆梅
北京文学 2011年7期
夜晚,我站在大树下
静静地倾听
倾听大树为我讲述
关于大自然的故事
———[英]毛姆
一
一直以为,一个人如果在童年里拥有过一棵“自己的树”,那么他长大后,老到白发皤然也会记得这棵树。这棵树从没停止过生长,繁茂挺拔地活在他的记忆里。
我也有过“自己的树”。它们常常走进我的梦里。梦里,我站在自己的树下,和小时候的我相逢……有一天,我走在城市的街头,突然沮丧地发现:原来我的频频和小时候的树相逢,是因为城市里太少树,甚或说,城市里的树不是树———
那一排排被移植到城市里的树,秃着难看的顶,稀疏地冒出几根枝条,与其说是一棵树,不如讲是一截枯树桩。待这枯树桩好不容易撑出一片绿意,一夜间,又被园林工人以“养护”为名不动声色地修理肢解了!还有些树,因为病虫侵蚀,被一劳永逸地用水泥将树窟窿死死堵住。这个硕大难看的疤,从此突兀地暴露在城市的日光下。更多景观道上的树,干脆不见一片叶子,枝枝丫丫缠满了电线和小灯管,白天你不会注意到它,及至晚上才闪出它雪花般的银亮和霓虹来———可,这已经不是一棵树自身的美了。
忍不住要为这些树鸣不平。同时心生疑惑:难道这些长在城市里的树,除了以刀剪给它们拦腰“剃头”,就没有更好的修理方式吗?难道治疗一株病了的树,除了用水泥封堵就没有更科学的办法吗?……还是,城市里的树合该就是这样的命运?
我只能这样理解:城市里的树不是树。城市里的树,可以是景观灯的依附,是聊胜于无的安慰或点缀,就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德国哲学家狄特富尔特在《哲人小语:人与自然》一书中说过这样一段沉痛的话:“我们对植物知道些什么呢?觉察它们的痛感吗?每秒超过二万往复振荡的呐喊,我们的耳朵听不见。也许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呐喊,我们却耳聋。可能草也在喊叫,当它被割、或温和动物的嘴在拔它时;当树木周围架上斧或锯时……”
———这就是了。这就是被移植到城市里来的树的普遍的命运。
一棵树,要长成绿意葱茏的繁茂景象,可不是一年两年能够速成的。所以我每到一个城市,最先注意的是这个城市的树。若这个城市,马路上满目葱郁的大树,那可真是这个城市里人的造化!这样的城市,在中国虽稀珍,却还可数,脑海里翻出绿波摇曳的杭州、梧桐深深的南京、草木葱茏的厦门……
二
五月初夏,我在小城诸暨邂逅了一片千年香榧林。
那一棵棵姿态万千、深邃幽绿、沧桑遒劲的树啊,就那么恒久地站着,站了百年、千年。在城市里,我们难得逢到一棵百年大树,然而在诸暨钟家岭,随处可见长了500年、1000年的香榧古树。树龄最长的一棵,已有1350年。1350年前是什么概念?———唐朝。这棵古老的巨树,从唐朝开始就站在了那里。它默然无语,沉静谦和,它把千年的日月看尽,把千年的雨雪吸纳。它早站成了精。它盘根错节,根系庞大,别的树在它边上没法长成一棵树,所以,越是古老的树,它的周围越没有树。它是孤独的王……
面对这样一棵树,我找不出更恰切的词来表达我的震撼和感动。我只有站在它的面前,一次次地抬头,———只有抬起头来,才可与它相望。写《博物志》的朱尔•勒纳尔说,植物是“我们真正的亲人”,树与树绝不发生口角,有的只是一片柔和的细语。他认为,人类至少可以从一株树身上学到三种美德:一,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二,学会伫立不动;三,懂得怎样一声不吭。
我想树也是有性格的。有的安静,有的奔放,有的内敛,有的热烈……那么我在千年香榧林看到的榧树,肯定是沉静的君子。它们不喜欢扎堆儿,一棵一棵静立在坡间台地,有的长在山泉边,有的从坚硬的石头缝里破石而出,它们就那样自由自在地生长着。深褐色的虬枝四舞,大多被累累果实压弯了腰。而苍翠浓郁的树冠就像擎天伞,蔓延在天地之间。
我在雨雾蒙蒙的林间越走越慢,脱离了大部队。同伴们的笑语喧哗远去,消隐不见。我被一种奇怪的心绪牵引,像是灵魂出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雨雾越发地浓了,一层层漫开来、漫开来,纱幔一样笼在树的枝丫上、华盖般密实的树冠上。被纱笼着的大树,越发地沉静缄默了。
我耳边响起一声叹息,深长幽远。我分明看到一个童话里的小女孩,穿行在树和树之间,轻盈曼妙。旋即,女孩不见了。她去了哪里?只有树知道。童话里总有一棵这样的大树,那是人类通往精灵世界的一扇门。这扇门,隐匿在树的深处,不会让你轻易找到。我想当然地以为,那些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都去了那里。那里还有一个世界,它存在着,你想要抵达的方式只有一个:相信童话。一个人,只有持有对童话的信仰,他才有更多的心灵生活,才会在黑暗里也能照见温柔之光。
每一棵年纪古老的树,都有神灵。在古罗马的传说中,森林里的大树是女神狄安娜的化身。人们尊崇它,视它为圣树。英国画家透纳的那幅名画《金枝》,画的就是这样一棵圣树。我们在很多的油画、壁画、帛画,乃至青铜器上,都能看到一棵棵远古的圣树,它们散发着梦幻般的光辉,庄严华美,不可长久凝视。那华盖一般光辉遍照的繁密枝叶,像是有一股无形的神力,将你牢牢定住……
这些被赋予了宗教色彩的树,和人类一样是有灵性的,有着鲜活的生命。你感受过树的呼吸和脉搏的跳动吗?我第一次读阿城小说《树王》时,惊异于他对一棵树的敬畏:
大家四下一看,不免一惊。早上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杈杈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大家呆呆地慢慢移上前去,用手摸一摸树干。树皮一点不老,指甲便划得出嫩绿,手摸上去又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令人疑心这树有脉……树叶密密层层,风吹来,先是一边晃动,慢慢才动到另一边。叶间闪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蓝得发黑。又有阳光渗下无数斑点,似万只眼睛在眨。
此刻,我正站在这样的一棵棵树下———只怕这些树更见古老和沧桑。而你,也只有更心生敬畏,才可领受那天籁般的寂静与神秘。
三
我在脑海里回想我看过的树。于是那些树,过电影般,一棵棵从我的记忆里跳出来。梨树、桑树、柳树、桃树、橡树、桉树、樟树、银杏树、松树、柏树、枫树、榆树、杨树、梧桐树、玉兰树、樱花树、棕榈树、菩提树……我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树的时候,脑海里无比生动地漫出一幅幅我和树的景象。我大抵在哪里,和哪一种树相逢;我还大抵在哪里,捡拾到了哪一种树的叶子。这样的收藏,已累积了三大本,我把它们命名为《草叶集》。我在每一片叶子旁,写下对它的吟唱。
这一番不经意的回想,让我倏然发现:原来我和树的感情,早已融进了心灵。我的成长,我看世界的眼光,我性格里那一部分神往自然的因子,肯定和树有关。
再进一步回想,我看过的树,肯定还不止于此。没错,我还在倪瓒和塞尚的画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树,前者“高逸”,后者“绚烂”———这就好比柳树之于陶渊明,枣树之于鲁迅,菩提树之于释迦牟尼……我们总能够在绘画、诗歌、音乐等诸般领域里,找到和自己气息相通的一棵树。
看一棵树,要怎么“看”,才称得上理想境界?美学家朱光潜举过一个例子:
同样一棵古松,假如是一位木商,他所知觉到的应该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若是一位植物学家,他知觉到的又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长青的显花植物;另一位画家,他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则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他聚精会神地观赏它苍翠的颜色,它盘曲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
我想我神往的看树的理想境界,即如画家般“只管审美”———我用眼睛看,用双耳听,用鼻子嗅,用整个的心灵感知、遇合、交流……我和树,一动一静,互为试探、欣赏、照亮,乃至息息相通,物我两忘。———多么希望,我的这个理想的看树境界,能在自己的城市付诸实践。
随笔的东京
赴日前,脑海里强烈的印象是三岛由纪夫和他的《金阁寺》。遗憾此行只在东京和箱根,去京都看一眼金阁寺是不可能了。拿作家和城市的关系来讲,若三岛由纪夫之于京都、川端康成之于伊豆、大江健三郎之于四国的森林……那么,东京该由谁来代言呢?———村上春树?吉本芭娜娜?似乎都太近太新了,还不够“传统”。要走进东京的“前世今生”,首推断肠亭主人永井荷风。
“知日派”学者李长声有个有趣的建议:逛东京怎么逛?高楼宽街哪里都有,幸福的表面没什么看头,要转到背后,也就是胡同。东京的胡同还遗留着百余年前明治及更早些的江户时代的风情。“这样可观的东京是随笔式的,而不是散文的;散文多是要抒情,走马观花也不妨感慨一番,而随笔需要有趣味,寻寻觅觅,拿出些历史的文化的东西给人看。随笔式的东京其实是永井荷风写出来的。”———随笔的东京!如此趣致的说法忍不住要击掌!
于是东京六日,紧凑的参观访问交流之余,我的眼睛和双脚没闲着,大街小巷一路寻寻觅觅,满怀探看的兴致。虽也走马观花,却无妨作一番随笔的散步。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以前读日本文学,惊奇于日本作家对“不可思议”一语的偏爱。不论什么场合,都爱用“不可思议”来表达自己对某事某人、某种事物发展变化程度……的无法想象,乃至不可企及。比如大江健三郎,渐入老境后写了一系列探讨如何与自己的智障儿子大江光共生共存的随笔,“不可思议”成了他表达人生的一种方式,频频见诸他笔端。
有一年,大江对接受采访的尾崎真理子说: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尾崎真理子不禁感慨:您的小说真是不可思议,您的实际人生同样不可思议。大江先生到底是拥有特殊意志的人呀,而赋予这个特别意志之力量的人,则是光。大江接着道:真的是不可思议……
我在读着这段文字时,深切理解的同时,也着实“不可思议”!
及至2010年的冬天,参加由上海市新闻出版局组织的中国青年作家代表团访日,真正身临其境,下榻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赤坂王子酒店,在几天的穿街走巷中,一次次地与美相逢,被美撞击……那种惊异和惊喜,忍不住、竟也忘形惊叹:真是美啊!美得舍生忘死、舍死忘生———美得不可思议!
以为东京的12月已足够冷,起码过了播报“红叶前线”的赏叶季,没料想却逢上绚烂多彩的晚秋!和上海一样,东京的冬天也姗姗来迟。每天的清早和晚上,东京街头清凉如水,空气清新。天气晴好的中午和下午,那些色彩斑斓的树都醒了,睡精神了,吸足了阳光和风露,抬眼望去,金黄透亮的银杏树惊鸿一瞥,绯红醒目的鸡爪枫旁枝斜逸;樱花树则是另一番景象,红黄叶片还未落尽,一簇簇飘飞在细密枝丫间,竟似振翅的蝴蝶!松柏丛中夹杂着菩提树和一些纤细的蕨类,洁白茶花仿如夏天般仍俏丽绽放。———行走在如此多彩的街头,再匆促,也要停一停啊!
我想写一写银杏树。在中国也有很多的银杏树,可是作为东京市树的银杏树,却带给我一个诡异莫测的梦和一场意外之喜。
先来说这个梦。东京第二晚,结束下午的两场访问,我们在深川一带的町家料理店晚餐。此时已华灯初上,胡同里林立的店招灯火摇曳。在上海,这大抵是美食一条街吧!比如仙霞路、水城路一带,也是霓虹闪烁,日韩风的店招毗邻。如此相熟的夜晚,自是感觉亲切———可也有不同,照永井荷风的说法,东京的胡同“虽然窄而短,但富于趣味与变化,有如长篇小说”。我用相机拍下了一条条胡同和店招,回来后在电脑上看,觉着了诡异,怎么说呢?东京夜晚的胡同,少见人影,即便是灯火璀璨的大街,人声杂沓,却不见喧哗。那胡同里各般风情的纸灯笼,画着长尾黑猫背影的赭红店招,还有灯影迷蒙的店家,都在告诉你:这是东京,有着江户市街的静寂美。如此说来,东京夜晚的胡同,确如李长声言,更适合拿来写推理小说,如松本清张的《点与线》。
晚餐和日本朋友杯盏谈笑甚是愉悦。店门口分了手,我们一行人在外务省长谷川绫子小姐的带领下,坐地铁东西线回酒店。天气预报说当晚有雨,果然,出了地铁,雨就星星点点地下来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人行道上银杏叶铺地,脚踩在上面沙沙有声。夜色朦胧,白天金黄的银杏叶,在长长走道上泛出白来。
回酒店,很晚才睡下。脑海里回旋着白天车子经过上野公园,国立美术馆前那一棵棵金色池塘般璀璨璨的银杏树。阳光下,那亮得让人心惊的黄,绿黄、浅黄,到金黄,真是,美得不可思议!梦就来了———
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走道上,走道上整版整版的报纸挽幛般铺地,报纸上赫然印着黑色粗重的死亡标题。两边飘飞着灵魂与鬼怪。此时一列开往远方的火车驶来,门开着,我一步跨上去,却又被飘飞的灵魂们引下来,我试图再上去,却再也不能,火车呼啸着消失,我在死亡之道里混沌穿行……
这个看似不无诡谲的梦,竟然在我清晨醒来后清晰回放。那梦里的景象,报纸的标题,以及鬼魂的幽寂笑脸,是如此可感可觉,仿佛伸手可触。这令我惊异,———梦境里都不曾骇怕,却在醒来后抽身,回看和鬼魂交战的自己……真真匪夷所思。
现在,我把这个梦境写下,很想和熟稔日本文学的朋友作一番探讨。散文写得很好的日本风景画家东山魁夷在《美的情愫》一书里说:“日本风景兼有多彩与淡泊、华丽与幽玄这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可以说在细腻而美妙深邃这一点上,世界上也是无与类比的。”
由此思量开去,我想到了日本美的两极:闲寂的风趣是一端,比如石灯笼上的青苔,庭院里的枯山水,四月里的樱花,几可与茶道、花道、剑道并称的日本豆腐;另一端则走向了美的极致,比如养在庭池里的锦鲤,华丽繁复的和服、浮世绘,———还有我擅自加上去的金黄透亮的银杏———美到极致,是否就生出了不可思议的生的绝望?乃至于对时光的流转生出超越凡常的叹悟?死,在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摆在了你面前。它不再是生的对立面,它也未必可怖。好比鬼怪、灵魂,它是生的另一张面孔。难怪日本文学里,怪谈、灵异有着深幽的传统,那种“浮生旧梦”般的鬼故事,虽不可解,却是离我们如此的近。
梦境醒来的翌日,怀着愉悦的心情继续在东京的行程。上午去墨田区立隅田小学校参观,和一年级的小朋友一起午餐;午后到府中市立中央图书馆,参观他们现代化的电子查书、借阅系统;月色黄昏来到丸善书店,迷失在书的海洋里……如此这般,早把那个梦抛到了九霄云外。
及至晚餐后,我和友人薛涛、倩霓三人行,在酒店附近的商业街闲走闲看,驻足晃神,不意看到一家神社,抬头,只见鸟居匾额上“山王日枝神社”的字样。再抬头,一层层墨绿色、浅绿色、黄绿色的繁茂枝叶,竟似硕大华盖般悬在头顶的上空,夜色的笼罩下,是那样庄严、华美、静寂,仿佛有一股神力突然将你顿住。就在那一刻,你无法不相信神的力量。这股力量足以将你吞噬,化为虚无,直至重生。所谓涅,是不是这样一种静的力量呢?
我想起日本的一位小说家远藤周作,他在一部小说里探讨信仰与生死。他借主人公之口说:吉野山的樱花就是一种墓碑,死亡和植物的关系密切……树有再生的力量。
这一晚,我们是如此出其不意地邂逅了一场美———沿着红幡深深的狭长参道,我们一级级走上去,但见台阶上、地面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银杏叶。没有人,四围笼罩在神秘的宁静中,每一棵树都沉默着,如同山的隐衷。我们在铺天盖地的金黄里沉醉,那种炫然又寂然的美,找不出恰切的语词来表达。———原来,真是有一种美,美到令你不可思议!
回来翻书,无意间竟找到这“不可思议”的江户源头!———漫画家杉浦日向子是日本江户民俗研究的权威作家,被称为“从江户来的人”,代表着最正宗的日本文化。她在《一日江户人》(陕西师大出版社,2007年11月版)一书中谈到江户时代幽灵故事的主流———“不可思议故事”。这不可思议故事大致有七种,称为“七大不可思议”,如钓鱼归来,会被叫住“放下———”,放下鱼就平安无事,否则会迷路;又如深夜天花板上忽然伸出一只毛毛的泥脚,洗干净就会缩回去,据说是狸猫的恶作剧,等等,无不诡谲神秘。杉浦日向子认为,“这和人的仇恨、欲念没什么关系,单单就是‘不可思议’”,遂又强调:“可不能嘲笑这是无知的迷信。”
却原来,“不可思议”还是日本文化的一个符号!
猫,猫,猫!
“两只猫也酣然入睡了。看着猫熟睡的姿态,我总会有松一口气的心情,因为相信至少猫安心睡觉的时候并不会发生特别坏的事情吧。”(村上春树随笔)
“冬天结束,春天来了。春天一来,我和她和猫都松了一口气。四月里铁路罢了几天工。一有罢工我们可就真幸福。电车一整天连一辆都不在线路上跑。我跟她抱着猫下到线路上晒太阳,简直静得像坐在了湖底。我们年轻,刚结婚,阳光是免费的。”(村上小说《袋鼠好日》)
———说起来,日本文学的传统里,拿猫来说事、精通猫言猫语的作家,村上春树堪称典型。他喜欢猫,随笔、游记、小说里到处有猫客串,还爱给猫取名字,彼得,缪斯,沙丁鱼,青箭鱼,大冢,大河,川村……不一而足。
东京数日,几乎日日天气晴好,去墨田区立隅田小学的这一日早上却下起了小雨。怕路上堵车,司机敬业地一路赶。结果早到了,车子停在学校附近一条叫“墨田四丁目”的胡同口。我们撑了伞下车,这就有了和东京胡同里的猫的邂逅。
这只花猫(黑白黄三色,日文写作三毛猫),围着胡同口的垃圾箱喵喵叫,长尾巴上翘。它在找什么?上午的早点?可巷子里空寂无人,门窗紧锁。看样子,它也不是流浪猫,长得肥硕可爱,毛色清亮,脖颈里还戴着铃铛项圈。我的小说的神经唤起了,脑袋里冒出一场人猫对话:
“你好。”打招呼的是一个老年男人。此人会猫语,经常为人找猫捞外快。
“你好。”猫略微仰起脸,用低低的声音费劲儿还礼。是一只肥硕的老猫。
———哈!别猜了,正是村上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一部“围绕猫的冒险”的猫小说。
原以为和猫的缘分纯属偶然,没想到接着去隅田小学,却遭遇了更多的猫!这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或站或立、神情各异的彩色猫,全是小朋友们的杰作!被张贴在了一面面板壁上,抬眼望去,真有猫国大会的气势!那些猫儿,一律肥硕,表情丰富,形态可掬,大眼如鼓,小眼恍惚。当晚又在一家饰品店里见到更多更多的彩绘玩偶猫,瓷器的、木雕的,坐在高脚凳上、沙发椅里,斜躺的、垂立的、拱手的,皆胡须上翘、仰脸无辜状……
回来后收拾东西,行李箱里居然掏出一摞“猫物件”:画着猫的明信片、信纸和信封,印着猫图的棉手帕、巧克力包装盒,相机里还有在箱根便利店门前拍下的晒太阳的两只黑猫,墨团团般的黑,只剩两只眼睛闪露凶光,叫人无端想起《午夜凶铃》的诡谲神秘和不可靠近的悚然。
有一晚和薛涛、谢倩霓在酒店附近闲荡,进了一家叫山猫亭的日式小酒馆。地下一层的小酒馆,局促却安静,不似街面上的烟火缭绕。日本人将野生的猫唤作“山猫”,以区别于驯养的家猫。连酒馆的名字都以猫命名,可见猫在日本受宠爱的程度。
猫之于日本,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据说江户时期,江户人养的宠物90%以上是猫。“和室里懒洋洋躺一只猫,着实可以入画。当时每家都有老鼠,猫是不可或缺的宝贝。”漫画家杉浦日向子如是介绍。她还“考证”说,喂养了很久的猫尾巴分成两条,会变身,所以江户的猫从小就被剪了尾巴。我在东京街头和小朋友们的画里,确也见到了很多短尾猫,———可不敢想那是剪短了的缘故!
另一位东京漫画家小泉佐代爱猫爱得可谓深,13岁时和猫咪“太良”、“板仓”结缘,现在和两只猫咪一起租住在利根川附近一家古宅院里,闲时画猫写猫,曾在《了解爱猫》《滚滚猫》等杂志上发表作品。我手中有本南海出版公司2008年引进的中文版猫绘本《有猫真好》,她在书里教你怎么领养一只猫、如何读懂猫言猫语、怎么与猫共处、挑选猫食……真真细致入微。
猫在日本的民间传说里都有报恩一说,且都和寺庙有缘,所以日本的一些寺院里,都建有猫冢。而很多商家店铺进门即见的“招财猫”,则已普及至中国的大街小巷了。
我在想日本人对猫的钟爱,是否含有这样一层文化心理———猫予人的印象独立、神秘、生存能力强,喜欢单枪匹马,不乐于团体活动———恰恰日本人的团队精神,可是世界闻名的。那么养一只猫,拥有一个上班而外的自由空间,是否也算一种平衡?
猫的可爱与温顺,确也像日本文化,有股悠闲的底子,深具阴柔之美。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