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难酬死不甘
2011-12-29老寂
北京文学 2011年7期
当2010年下半载我人生的岁月舟船即将靠拢第52个码头之际,念及自己这大半辈子的光景走过的路做过的梦,我不禁暗然神伤泪流满面,真的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春花秋月相叠,往事纷至沓来。虽然在这之前的2008年我50岁的时候曾在《北京晚报》创刊50周年纪念专辑上发表了《书生有泪向谁言》的短文,但那不是足以倾吐尽我“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般的百结愁肠。
终于又有了一个绝好的机缘,2010年《北京文学》为创刊60周年而特别举办“我与《北京文学》”征文,年初我就看到了这则消息,但我没有马上动手去写,我看过几篇发表在该栏目里的文章后,终于在2010年7月我52岁生日来临的前一个月将一篇7000多字的《痴梦人生50年》随同一些复印的个人资料寄往前门西大街97号。
因为有了要吐尽苦水的念头,所以我下笔前就没想过征文的字数要求,一上来便投入了极大的感情,从自己少年时怎么受了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的影响开始写起,一直写到了2010年我好友的儿子要结婚,好友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务必到场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我们怎么在电话里开着“卡夫卡和布罗德”式的苦涩玩笑。文章写好后我并没有急着发出去,而是放了一个多星期,反复看了三遍,每次都看得我痛哭流涕号啕不已,我相信那篇东西一定能感天动地,一定能打动编辑的心。
长文寄出后很久没有任何反馈,连编辑部是否收到我长文的消息也没有,因为我不敢给编辑部打电话,我被摧垮了,开始怀疑文章是不是写得太滥情了,真怕又是一个泥牛入海的结局。因为知道杂志编辑部的常规是三个月未接到采用通知即宣告“枪毙”,所以我也就只有再次哀叹自己文运多舛、生途不济,“不写了,今生今世再也不写了”的无奈轮回般地又一次袭来,撕裂着我。
熬到2010年11月3日,那天,我因为极度苦闷独自去世界公园、中华文化园了。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时,老母亲却意外地告诉我有一位女的来电话,说是编辑,有一篇什么50年的文章她送交上去了。我一听便喜出望外,知道一定是《北京文学》,一定是我那要命的《痴梦人生50年》要见天日啦!我忙着问母亲那女编辑姓什么?母亲说只顾为你高兴忙着谢谢人家竟忘了问人家姓什么。没别的办法,打电话是不行了,只好写信,于是第二天我就写了封信并奉上一篇《钟楼下的仰望》,表示自己只要看到一线曙光哪怕是到了地老天荒也要坚持写下去的决心。在文中我援引《北京文学》主编刘恒先生在60周年庆典贺辞中的话“文学万岁万万岁”,向崇高而神圣的《北京文学》表达景仰之情。
信是在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女编辑打来电话的第三天寄出的,之后我便从12月开始每月《北京文学》出刊的时候往报刊零售亭跑,12月、2011年1月、2011年2月,3个月的《北京文学》我居然都是在上市的第一时间看到的,翻遍目录,没有,没有,到了2月份仍然是没有《痴梦人生50年》的影子,从2010年7月寄出算起已经时隔半年,绝对是没有“曙光”了,我重又掉进无望的深渊。我明知那过长的篇幅是不可能被终审通过的,但仍抱着希望不放,希望我那血泪凝结的长文能破天荒地被采用。几次做梦都梦见那篇东西发表了,醒来才知是一枕黄粱。我那追求中的文学王国永远距离我半步之遥,却总是难以一脚踏入那块美丽的家园。命运无情地捉弄了我。我索性就不去想结果,只管写,在《钟楼下的仰望》之后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骗打滚》,悄悄地寄前门西大街,不管《北京文学》的门能不能被敲开,只有不断地敲才有被敲开的可能。
虽然我至今被文学这个“魔”折腾坑害得仍是孤家寡人一个,虽然我被一遍又一遍的书写搞得视力极低并失去了右眼的光明,虽然在我52已过53岁又将逼近的压迫中已显露衰败之象,虽然因种种窘况累及了我的老母亲终日为我犯愁长吁短叹,虽然我的那些《湖边酒肆》《湖边的七色花》发表过或不曾发表出来的小说都没能使我成为一个严肃意义上的作家,但只要拿起笔伏案在白纸上,我就变得如雕塑一般沉着而自信,清醒而毫不动摇。
兔年春节刚过,也许是老天睁眼,在大年初八忽然而降的一场瑞雪后,正月初九即2011年2月10日上午我正在写一首题为《雪后》的诗,将抄好的诗稿放入信封准备寄给《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忽然电话铃响了,我一接,居然是《北京文学》,是一位女编辑,她说去年11月3日给你打过电话后就将稿子送交上去了,终审的意见是修改后刊发“我与《北京文学》”。你过来拿一下稿子。兴奋之余我极力克制着激动,问清了对方姓甚名谁,她叫王秀云。
雪后的中午,金色的阳光像我的心情一样灿烂,我坐上15路公交车到了和平门外,来到了和平门十字路口。因为视力不佳,我从来都是尽量避开十字路口的。我于是选择了从地铁道口穿行的路线,虽然麻烦一些,但相对安全。从马路对面的地铁站上来后,迎面一阵寒风将头上的帽子吹跑了,我追了一阵在路旁的一个电线杆下拾起来,拍了拍沾在上边的雪泥往下拉了一下帽檐儿,我怕那位叫王秀云的女编辑看到我那凹陷的右眼。
我是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走进这座在我看来是很神圣的大楼的,电梯将我送到一个有着金黄色底色、上书鲁迅字体的《北京文学》编辑部。我打听了一下儿王秀云老师的办公室,我刚刚走到办公室门前,王秀云老师已经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说是取稿子吧?接着又说稿子写得很好很感人,所以我才编发送审,也知道长了一些,终审意见是要求压缩一下然后刊发,她让我看了一眼《北京文学》稿件处理意见表。
我真是有一肚子话要向她说的,但我礼貌地忍住了,只说了一句,您的意思是让我怎么压缩呢?我的言外之意是说,我怎么压缩后才能保证最终被通过?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尽量想办法压缩到1500字吧!
想一想,一篇7000多字的东西压缩到1500字等于是脱胎换骨重新回炉。为了争取这最后的一线曙光,我只能忍痛割爱。我拿着编辑交给我的《痴梦人生50年》走出办公室,到了楼下一层大厅这才仔细打量大厅东侧原来摆放着老舍、曹禺、杨沫、管桦几位历届北京市文联主席的塑像。
我在老舍先生的塑像前停下来,想到手中这沉甸甸的稿子就是从老舍先生开始写起的,不由得深深弯下腰去,向着老舍先生鞠了一躬,然后默然地走出文联大楼。
我走在雪后那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下,忽然一阵莫名的委屈猛烈袭来,像耳畔的寒风一样彻骨,这样一篇显然是打动了初审和传阅编辑的文稿竟不得不在最终的决裁者几乎苛刻的“残忍”下被改得面目全非,因为在那张稿件处理意见表最终处理栏内,终审者也说文章感情真挚,只是太长。我不知道如何改动才好,那声声泪句句血的文字让我怎么改?我的命为什么竟这么苦不堪言!就要进入那文学的王国为什么又摆下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难让我闯关?
我那可怜的低视力回去后又要在昏暗狭窄的蜗居里受一次考验,又要让老母亲战战兢兢地坐在旁边看着我一定一字地写,这些“苦难”编辑们未必理解。
我只能选择修改,我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西便门外的白云路,我的归途本该是往文联大楼的东南琉璃厂文化街方向去的。但我却恍恍惚惚地来到了白云路,眼看着就要到护城河,我沿着护城河岸盲目地走着,我真想就这样走下去,走到那还没有开化的冰面上,像老舍先生一样走到水里。我真是太累了,这么多年来折磨得我身心俱疲,一想到早晚有一天我会因写作而失去全部的光明,我就浑身发抖。
我真的走到了那已经裂开口子的冰面上,但我猛然又收回脚步,想到处理意见表上最终的处理意见栏内那“精编压缩后刊发我与《北京文学》”十几个字,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不能辜负编辑们的一片苦心哪!虽然生命的权利是我自己的,但一念之差我会让《北京文学》伤心,会让那和蔼可亲的女编辑痛心,我决不能让别人为我而痛苦,那是生命的耻辱。
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能承受着种种的磨难而坚持下来,不就是靠着不想让别人为我而痛苦,不就是为一个终极的目标———“文学”吗?那么即使去死,也决不能死在半途而废上。
文学未死,我心焉能言死,文学万岁,写作万岁!不懈追求的精神万岁!
我于是在护城河岸边的雪地上扯着嗓子唱起样板戏《红灯记》中的唱段“擦干了血迹,掩埋了尸体,又上战场”,然后蹲下身捂着脸,一任泪水哗哗地流淌……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