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手心里的宝(外一篇)
2011-12-29戴红梅
北京文学 2011年7期
电视里乱糟糟的,一群人在不停地争吵着,一个30多岁的男人嗓门尤其大,他用浓重的方言大声说着什么。我走进客厅坐下来,侧耳听他在吵什么。
“今天明明是轮到老大家了,他却不开门,还讲不讲理了?”旁边显然是他妻子的女人也高声附和着,“老大家太不孝顺了,娘都在我们家住两个月了,轮到他们家却不管,算怎么回事?”男人和女人的声调越来越高,引得旁边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一阵窃窃私语。
紧闭的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年长些的男人走出来,怒气冲冲地大喊:“谁不孝顺了?今天是该我家没错,可你大早上五点就送过来,连早饭都没吃呢,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们是气不过,老二家太过分了,连顿早饭都省下,哪有这样的人啊?”紧随其后出来的女人也大声喊。老二一家看老大两口出来,随即拥上前来理论,于是两兄弟、两妯娌间爆发了一场口舌大战,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
镜头在混乱中悄悄一转,转向引发这场大战的主角,被两兄弟推来推去,同时又用来攻击对方的老人———他们的母亲。她鬓发皆白,脸上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如岁月,不知为何,她却是一副淡然的神情,仿佛两个兄弟之间的纷争根本与她无关。她就那样茫然地坐在老大家门外的墙角处,身子倚着貌似双拐的两根木棍,看着争吵中的四个人,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他们这样,你伤心吗?”一旁的记者轻声问老人。
“哪能不伤心呢,也没什么办法。”老人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爹去得早,我一个人把三兄弟拉扯大,老三两口在外地打工,我就轮流住在老大老二家,一家两个月。我跟他们说每家给我点钱,我自己过生活,他们都说没钱。”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现在没有用了。”意下,竟是自己牵累了儿子。
两个儿子与两个儿媳的争吵声又传了过来,谁都不愿让老人进自己的门。我起身烦躁地关上电视,发现自己竞是怒气冲冲,这样的儿子,世间怎有这样的儿子?一句话出口,随之却又一句软软柔柔的话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心头:“你曾是我手心里的宝。”
你曾是我手心里的宝。
哪一个孩子不是母亲手心里的宝呢?
时光回溯几十年,那个耄耋老人,在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开始一个新生命的孕育,她曾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用这世上最柔软的语言,同她想象中的那个宝贝说话,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勾勒未出世婴儿的样子,并把所有她想到的美好词都加在他身上。这样的时刻,她始终是带着微笑的,那微笑因加进了最初的母爱而变得美丽无比。这样的时刻,她不会想几十年后的自己。
10个月艰辛的孕育,她没有觉得苦,对未来孩子的期待让她脸上时时挂着甜蜜的微笑。当那一天来临,她在一次次阵痛中挣扎,一次又一次,痛得死去活来。疼痛的间隙,她心中唯一的念头不是自己,而是将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带到这个世界。儿生日,母难日。此后每一年的这一天,无论在哪里,她都会做上一顿丰盛的饭菜,并且用最虔诚的心为儿子祝福。是的,这一天在她的生命里是如此与众不同,不是因为自己的受难,而是因为她最宝贝孩子的出生,她可能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但是儿子的生日,她永远铭记在心。这样的时刻,她生命中没有自己,即使几十年后,依旧如此。
孩子满月了、百日了、过周岁了,一岁岁、一年年,她看着自己的宝贝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爬了、会走路了、会叫妈妈了。成长的每一步于她,都带着满心的喜悦。她忘了长夜里一次次醒转喂奶换尿布的极度困乏,忘了孩子生病时的百般焦急万般心痛,忘了冬季里为他洗衣冻得通红的双手,忘了灯下缝缝补补飞针走线的辛劳。当他背着书包走进校门,她的心中又是满心喜悦与期待,望子成龙啊,哪一个母亲没有过这样的心思?农村的日子也许并不富裕,为此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自己一分也舍不得花,哪怕多为儿子买一支笔一本书都是好的。这样的时刻,她满心的牵挂都系在儿子身上,哪还能想到自己,想到几十年后的自己?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一晃而过,日夜操劳的间隙,偶尔,她也会在镜前数脸上的皱纹、鬓间的白发、手上的老茧,但是没有时间感慨,她不能让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老三要高考了,要多为他做些好吃的,他要起早上学,她比他更早起来生火做饭,等热腾腾的饭菜上桌,才轻声唤儿子起床;晚上他要读书,她在一旁轻手轻脚地边做家务边陪着他,直到最后一盏灯熄灭,她才放心地安睡。老二的亲事该定了,要再攒钱盖一栋房子、拾掇屋子、置办彩礼,地里要多种些好卖的菜,家里的粮食今年能产多少斤,该卖多少存多少,怎样让儿子风风光光地娶上媳妇,她都要一一筹划。老大家的地收不过来,明天她要去帮着忙活忙活,哪怕只做做饭、洗洗衣服、看看孩子。她一件件想着眼前的事今后的事,想着儿子,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她自己。虽然知道自己曾经拉着的一双双小手,长大后都会离开,但是无论长多大,在她心中,儿子,还是手心里的宝。
时光一点点老去,老到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孙儿们都已不用她照看;老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无用,不再有乌黑的发,健壮的腿脚。儿子儿媳把她看作是一个累赘,这家那家轮流推来推去,向她抛白眼,说一些难听的话,甚至连一餐饭都嫌多。她看到的依然是子孙们的好,想到的依然是自己的不中用,没有埋怨,甚至不会生气。在她心中,这是一个农村妇人的宿命,大多数人,或许,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认命。儿子们,依然是她手心里的宝。
而他们呢?当有一天轰然老去,命运重复他们母亲的过往,会有一些悄然的悔恨涌上心头吗?而彼时,子欲孝,亲在哪里?
光影魔术
一
照片中的那个人对着我巧笑嫣然,嘴角微微上翘着,一抹熟悉的气息自眼底眉间春风般荡漾开去。这一刻,时光倒流,似一只蜻蜓停在了豆蔻梢头,与她对视的刹那,心中某个角落,忽然间阳光明媚。
那个人是我,现在的我,又不完全是。她年轻又充满朝气,仿佛时光格外眷顾,悄悄地转了一个弯,绕过我之后漫过岁月,又悄然把我送抵现在,那个我,解析了时光的密码。
光阴如同一支悠扬婉转的曲子,一路流畅地划过指尖,不知不觉间,那些个年少春衫薄的日子春风般远去了,纵使心还停驻在原地,但是时光依旧于不动声色间改变了容颜。我仔细地凝望镜中的自己,那条皱纹不知何时悄悄地爬上了眼角,面部不动时,它轻轻浅浅地挂在那里。在我向人微笑,或说话、或打招呼、或做出各种表情的时候,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我的年龄,就像一棵树,总有年轮会轻易地泄露出它的秘密。
二
闲来,偶然翻看电脑中的照片,对着自己的容颜发呆,忆起年少时骤然看见母亲的眼角出现第一缕皱纹,竟没有时光流逝的感叹,而是好奇地凑到一面镜子前,反复观看镜中的自己,不厌其烦地皱眉、眯眼,想要找出容颜变化的蛛丝马迹来,在镜中也看到自己长出皱纹的样子。但是没有,一丝也没有皱纹出现,我用双手去挤压眼角,挤出硬硬的一道皱纹,真丑,松开手,还是一张青春的脸,时光还没有在上面停留。
许多年以后,我在镜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第一缕皱纹,却再不复年少时的心境,因为我终于知道那条皱纹叫做岁月,是一岁岁一年年的风霜雨雪和秋月春花共同雕琢出来的。不自觉地伸出手,不是去挤压,而是尽力向两边舒展,想要抹平它,忽略双手的作用,这张脸依然那样年轻,只是松开手的刹那,我还是看到了时光走过的痕迹,它们终将由浅入深,于不露声色间慢慢雕琢出一张岁月的面孔来。我知道的,就像我知道那首词,从起首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到“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要经过多久的打磨,可是心中,怎么还会莫名地生出一些难以触摸的情绪呢?
“要不要试试光影魔术手?”
女儿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她的声音云淡而风清,一如我当年的样子,年少真的是无忧又无虑呢。
“它可以帮你抹去皱纹,到网上找找这个软件,很神奇的。”
三
我开始沉迷,在光影魔术的世界,借一支带有魔法的软件的手,一笔一笔,一点一点将面部多余的斑点和皱纹一一去除、抹平。照片中的我,在岁月的云烟轻轻散尽后,终于还原出一张青春的面孔,那一刻,心仿佛又回到了豆蔻年华。
这样做的时候,我刻意忽略了一个字“老”,也刻意在追求两个字“美好”。“老”是人类的一个魔障,虽然它的过程缓慢到让人无从察觉,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能逃开它。你看这个字,是人的一半在土里,一半在上面。在土里的那一半挣扎着躲避一把匕首,躲避即将到来的虚无。上面的那一半挣扎着想向上伸展,挣扎着不被吞噬,所以它本身就是一个过程,是人与时光与命运相搏击的过程,它是必不可少的。
既然老去是逃不开的宿命,那么就让我们用所有的“美好”来延缓这个过程吧。当我沉迷在光影所营造出的世界里,就向生命借来了一小段时光。
这一段借来的时光,我用它来过我最想要的生活,超脱出世俗的层层羁绊,没有柴米油盐的围绕,没有工作生活和家庭的纷纷扰扰,这将是一段最纯净的时光。
光影魔术之手将我带到任何一处我未曾到过的地方,让我在想象中的地方驻足,在最美的地方流连,我在最惬意的地方彻底放松,任由思绪构思出一段段适意的情节。
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我停留在春天花最繁盛时,停留在秋天月最明亮时,拈花而微笑,望月而沉吟,春花与秋月都成为我最美的背景。我徜徉在山水间,任微风轻拂起长长的发丝,任细雨打湿我飘袂的衣裙,在大自然的怀抱,我歌,蝶徘徊,我舞,影零乱,我笑,山回应,我唱,水相和,任我肆意,任我逍遥。我悠然于时间之外,一盏清茶一本书,一把古琴半张诗笺,心中早已是,物我两相忘。
年轻与不年轻在这种时刻忽然没有了意义,生命的质量在于心境,人终将敌不过岁月,但是心可以,如果愿意,它会在任何想要停留的地方为你驻足。在光影中徘徊的这些时光,将被我拉长、折叠,然后再拉长,再反复折叠起来,制成一把生命的手风琴,在无风无雨无晴的日子里,一次次悠扬地奏响。
四
人生总是需要一些这样的片断的吧,纵使时光走过了再不复年轻的容颜,纵使光阴老去了再不见激情的色彩,我依然愿意相信,这些在光与影中生出的美好愿望,早已在心中蔓延成一片绿洲。就像在沙漠中跋涉,遇见一场海市蜃楼;就像走过风雨后,看见挂在天边的彩虹;就像在暗夜里独行,发现遥远的一盏灯火;就像喧嚣的街角突然飘出的一曲清音,就像书中一个引人回味的故事,就像一个美妙的梦境。虽然无法触摸,但是心会在那一刻,荡起层层涟漪。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