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庄街上要安灯
2011-12-29康广洲
北京文学 2011年7期
黄淮平原上的唐庄村民要集资在村街上安路灯,副支书传德找到在县纪检委上班的思民,让他挑头办这事。于是安灯的告示一贴出,唐庄各色人等纷纷登场……有争着让安自家门口的,还有找着不让安的……你猜为啥?唐庄的街灯能安成么?
一
腊月里对唐庄人来说,不太平和。兴旺家的羊被牵了,铁汉家的牛被拔了橛子,满仓和富贵家的机动三轮四轮车、夜里不声不响不见了踪影。更腌攒的是,贩砖户闫家刚过门的媳妇,鸡叫二遍时被人撬开门堵住嘴巴研究了。还有几家的狗和鸡不明不白地失踪……接二连三地招贼,白皑皑的大雪覆盖下,让唐庄人的年过得不太滋味。不知谁说起,街上要安上路灯就好了,明晃晃地照着,贼就不敢来了,就去外村了。说这话的似乎是几个妇女,似乎是几个外边打工回来一块儿打牌喝酒的爷们儿。大家都以为这主意不错。这话题,在黄淮大平原上的唐庄,回锅肉似的,嘴巴间吸吸溜溜几天,却没了动静,像捻子燃着的哑爆竹。过完年,除了在家窝着的,大都又卷起铺盖,四处作鸟兽散。
再提起路灯,是麦收后的事。吃罢晚饭,一干人蹲着坐着在传德家门口新铺的柏油路上乘凉。借着灰黑的夜光,路两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不知谁提起,话题又扯到了路灯上。正说着,有辆摩托车从村西省道那儿,亮着灯一上一下波过来。不留意到了跟前,车上的人跟路边的人打招呼。副支书传德听出是在县纪检委上班的思民,就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站起身说话。其实传德着意等思民几天了。只要不阴天下雨,思民天天回来。唐庄离县城20几里,这几年每到夏天,思民家离退休的爹娘和下岗的媳妇,都要回村东头的老宅院里小住。看爷们儿传德有话要说,思民就熄了火亮着灯,下车说话。车灯的余光里,传德吸着烟,说,思民,咱庄里几个爷们儿,正商量着找你哩,要我先给你说说。思民说,啥事,说吧德爷。俩人就往路边站站,思民一边给凑上来的几个爷们儿让着烟,一边听传德说话。你看思民,你哥爱民操心把咱脚下这路、都铺了柏油,他当局长的修了路,你当科长的,是不是也操操心,把咱庄这街灯安上?……哪怕咱爷们儿兑钱集资哩。思民说,过年时,我就听咱爷们儿说过这事,我也有这想法,就是单位忙,没顾上跟爷们儿扯。要不,等我得空,咱再商量?传德和几个爷们儿说,那中,中中中,得空说,得空说。
唐庄是个近两千人的大村子。一条乌黑的柏油路从西边省道那儿扯过来,往东穿过去,将南来北往的胡同串起。其间又往南岔出两条南北街,去另外两个紧邻的村子,不知道的外地人还以为三个村是一个村子。南来北往的胡同焊在一条东西街上,像副猫吃剩的鱼骨架。唐庄人大都姓唐,只有十来户高、闫两姓,还是祖上投奔来住姥娘家落下的户,拐弯还是姓唐。所以唐庄人出外爱说,唐庄是块玉,没外姓。娘的,一块玉的唐庄,连个路灯还安不成?唐庄想安路灯的人发着吁。知道就里的人,以为过年时燃着捻子的爆竹,接下去就要炸响!
二
传德家在庄西头。刚下过雨,院子里的泥地上水洼连片。趁雨的间歇,鸡鸭鹅们大款样在院落里踱着休闲。传德东厢房里开着面粉机,机声轰轰地有人在忙活。看思民来了,传德家的赶紧过去贴住传德耳朵喊他。传德停了机器,拍打着头脸身上的白粉尘出来,让思民进堂屋说话。
传德是70年代的转业兵,眼下六十开外的人了,个儿不高挺敦实,络腮胡子大脑袋,街上迈开外八字还雄赳赳地像出操。前几天思民家老爹傍黑去街上代销店买烟,躲闪迎面驶来的机动三轮车,许是车灯晃花了老眼,许是雨后路滑,不留神被柏油路上的水泥梗子绊跌了一跤。把思民疼得直扯嘴巴,觉得路灯再不安真他娘的上对不住天下对不住地,中间对不住爹了。中央提出建设新农村好几年了,也不见这老家有啥球动静,倒是一家一户的小洋楼盖起不少,安上路灯也让这老家有个新气象。传德在村里辈长,一向热心大伙儿的事,还干过电工,又为安灯找过思民。凑个星期天,思民就过来找传德听听,爷们儿要咋个安法,看能帮得上啥忙。
在落满粉尘的堂屋,坐在蒙着浴巾的沙发上,传德甲乙丙丁跟思民说了他的打算。
其实过年时,思民听说村人嚷嚷着要安路灯,就有了想法。思民原想出面联系联系唐庄在外工作经商的,混出个头脸的,兑兑分子将灯安上球算了。听人约摸估算,安简易的也就五六千块钱。都是唐庄的水土养大的,根在唐庄。回报父老乡亲的事不用说。思民记得自己在县里念高中时,每月返校,东家两个鸡蛋,西家三个咸卷馍把背包塞得满满的,那时乡亲还不富裕,生产队刚包干,吃上白面馍还是件稀罕事,有个本家嫂子还把给孩子吃的麦乳精撵到庄外硬塞到思民背包里。每当想起这些,思民就双眼浸满泪水,彭丽媛的《父老乡亲》在心里一遍遍响起。其实这几年捐资建校,修建联结省道的道路桥梁,唐庄在外的子弟们或多或少大都掏过腰包。安灯这事想必都不会推辞。思民也试着给几个人透过气,大都挺支持。可后来思民往深里想想觉得不妥。就像单位里同事时常议论的,新农村建设的主体是农民,以后要发展高效农业、规模农业集约经营,得培养引导村民们的集体意识协作意识团队精神。大包干的弊端日益凸显,实践已经证明,国内凡是富裕起来的村镇都是当初顶着压力没有大包干的,靠集体经济集体的力量,抵御住各种政治经济风险发展壮大起来的,如华西、南街村,小冀镇、竹林镇等等。不能老供着惯着乡亲们等、靠、要,思民也就打消了动员捐资包办的念头。听传德说完,思民直感叹这军人出身的爷们儿就是不一样,有热心、有志气。思民接住补充了一点,路灯安装以唐庄村民集资为主,在外工作经商混出头脸的也要捐点。捐款的事交给他思民联系……传德说,爷们儿的意思,让你挑头。思民一愣,说,不吧,还是村委吧。传德脸一下子就灰了,摇头。思民问咋了?传德说要捐款村委挑头,要集资得你思民。思民又问咋了?传德压低声音说,你思民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思民说到底咋了?传德吁口气说,村里人正为早年集资建校和这外边的柏油路集资捐款的事闹腾哩,要上访告状哩,叫几个熊货搅得,问钱咋花的也没个明白话。村里再挑头捐款集资,恐怕黄鼠狼子摇尾巴,鸡们不睬哩。屋里的空气就凝住似的,吊扇在头顶呼呼转着。思民想脱身走,想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正犹豫间,一个推辆三轮车的妇女进到院里来,喊着要磨面。思民趁机走出了屋。传德撵到院门口连声说,思民你得挑头,思民你得挑头,爷们儿的事你不挑头谁挑头?你不挑头弄不成……
三
思民回单位把村里集资要安路灯的事说了,同事们都说好。回报家乡父老的事,打着灯笼找还找不着呢,原来好事就在脚底下。纪检书记在县常委里分工管农口和新农村建设,同事们起哄可能也有为领导帮盘子的意思。回民女同事牛瑞华是副书记老安的表亲,从农业局借调到纪检委几年了,不知性格使然还是单位环境熏染,动辄揣副高深莫测很有城府的样子。平常与思民说话大都阴一句阳一句,这回摇着高挑个子晃到思民面前,吣了句恶臭的明白话,老家人都找到你头上了,再推三推四的还是人吗?思民说,咦,你把鸟巢的灯拧一个安在唐庄街上去,我给你立碑!操,你以为那灯说安就安啦,猪八戒照镜子我里外不是人了你看。
思民就从宣教室出来,掏出手机给一个在邻县当国税局长的本家兄弟打电话,把村里要安路灯的事前前后后和自己的想法说了。本家兄弟说,春节他回老家也听说了,是好事,安上了咱们脸上都有光,你就挑头弄吧,咱该捐的捐,回头缺口的钱我考虑。一上午思民脑子里天马倥偬。领导安排的一个新农村建设现场会讲话稿,起了个开头再也写不下去了。三四十岁的公务族在政治上不想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