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斧声
2011-12-29孙嵒
北京文学 2011年7期
宋太祖赵匡胤之死一直是未解之谜,史书仅留数字,内情不详。作家孙嵒却依此寥寥数语铺陈成一篇杀人夺位的悬疑小说,一场扑朔迷离的宫廷政变尽呈眼前。
一、去者与来者
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三月己酉,宋太祖最后一个儿子赵德芳也死了。
翰林学士陶岱闻知赵德芳的死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换了素服,前去吊唁。
赵德芳是太祖皇帝的小儿子,于开宝九年成年,出宫开府单住,不久太祖赵匡胤驾崩,太祖之弟赵光义即时赶到,在灵柩前即了帝位,随即下诏赵德芳仍称皇子,谁知好端端的23岁就死了。
到了东门内赵德芳府,见门首停着銮驾,还有朝臣陆续赶来。今上忌讳朝臣与先帝之子来往,平时这座府第门可罗雀。陶岱被人谑称“陶呆”,今日顶了一股书生呆气来为先帝尽一点忠孝之心,见了门首的阵仗,暗暗松了口气。
等了好长时候,圣驾才出府门,满脸涕泪,很哀伤的样子,登上舆车离去。众臣这才由宰相薛居正领头,进府吊唁。
赵德芳的尸体已殓在玉衣里,裹得严严实实,只玉衣面罩的孔洞露出双眼,那两只眼却不曾闭,睁得好大,又鼓了起来,好像要从尸首上跳出来一样,让吊客无不毛骨悚然。
陶岱的目光不敢再与玉衣里的鼓眼对上,却见明烛照耀下,玉衣面罩处的玉片像刚从汤锅里捞出来般温莹,还微微泛着晶光,不禁暗暗诧异。
随即接到皇帝诏谕:追赠赵德芳为岐王,并废朝五日哀悼。
废朝哀悼没什么公事,陶岱在翰林院中翻看太祖朝编就的《五代史》:周世宗英年早逝,太祖爷随即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夺了后周天下,周世宗的寡妇孤儿们或跷蹊而死,或不知所终。谁知转眼间,太祖爷身后也是这般光景。他不由得感慨世事反复无定,起身在院中踅了两踅,迎面撞见了翰林副使杨守一。他平素看这杨守一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个偷鸡摸狗的市井无赖,竟来掌管翰林院,实在是有辱斯文!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回应杨守一的问讯,心中愈加郁闷,信步出了院门。
由翰林院向南出宫城左掖门,向东一拐便到了汴梁最热闹的潘楼,那里也是勾栏瓦肆会集之处。陶岱已走熟了,穿过街市从楼间复道上了会仙楼。红透汴梁的花宜奴没在,是她的一个弟子在唱曲,色艺相逊不少,好歹听了两段解闷,穿经街市回翰林院。
街市上店铺林立,衣物书画珍玩无所不有。他想起赵德芳的玉衣温莹泛光得奇异,便进了有名的董家玉器珍玩行,转了圜打问。玉器行老朝奉在这一行浸淫了几十年,仔细问了玉片的行色,却只同陶岱一般讶异。
回到翰林院,杨守一陪内廷殿直正在等他,说是皇上召见。任陶岱再傲再呆,也晓得事情不妙,一时不检点,废朝哀悼期间去瓦舍听曲不说,还误了皇上召见。杨守一是皇上监视外廷臣工的耳目,每值夜必去密奏,若添油加醋和皇上说上两句,就愈加不妙。
陶岱忐忑不安地随殿直来到皇上常日理政的长春殿,叩首见驾。
“为何这半天才来见朕?”听声音皇上很不高兴。
“臣闲来发闷,便去市肆散心,一时不省,不合在废朝哀悼期间听了段曲儿。臣罪无可恕,请皇上治罪。”陶岱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陶岱正提了心想会如何处治自己时,却听皇上‘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两声道:“久闻卿是个风流才子,性好声色,果然不虚。”
听皇上口气并不峻厉,倒有调侃的味道,还没想好如何应对,皇上便又说道:“身为翰林学士,出入勾栏,虽然风流,终是有碍官家体面。也罢,朕就赐你两个色艺俱佳的歌伎,让你在家中快活。出了家门,再勿去那三瓦两舍的地方勾当,要尽心为朕办事才是。”
“臣自当尽忠国事,以报皇上隆恩于万一。只、只这么多歌伎,臣消受不起。”陶岱有些不知所措。
皇上听他将两个歌伎说成许多,又似推似愿的样子,忍俊不禁又咯咯笑了:“既然两个太多,那就赐你一个好了。”
待陶岱谢恩毕,皇上正色道:“召卿前来,是要卿去续修国史。”
陶岱浑身一震。皇上说的‘国史’,便是《太祖实录》,是由宰相薛居正领衔编撰。就在赵德芳死前两日,皇上不知因何雷霆震怒,薛居正受到严厉叱责,参加编修《太祖实录》的官员都受了处分,连挂名监修、最得宠幸的另一位宰相卢多逊也被骂了一顿,弄得满朝上下愈发将编修《太祖实录》视为畏途。
见陶岱神色迟疑,皇上语重心长地说:“自先帝归天,一些宵小之徒就编造流言,诋毁本朝。诏令编修《太祖实录》,便是要大白事实于天下。可恨一些臣工不体朕之用心,颟顸观望,迟迟不能成书,令朕深为失望。卿才学蜚声朝野,当不负朕望,修成《太祖实录》,以昭天下。”
陶岱见皇上这般诚恳,对自己推心置腹,大为感动,俯身叩首道:“皇上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臣势必竭忠尽智,修成青史,以正视听。”
皇上又训诫道:“无稽之言,不见之行,君子慎之。卿须切记。”
“皇上教诲,臣当铭记在心。”
皇上满意地颌首道:“加卿集贤殿修撰、国史副编修官,即日到崇文院主持修史。”
陶岱退出来后,对应了这差事又有些后怕。太祖崩驾之事,朝野疑窦重重,牵涉今上,编撰《太祖实录》,显然极为棘手。还有皇上训诫不要轻信不可靠的话、没亲眼见到的事,所指为何呢?
一阵清风吹过,方觉出衣衫已被冷汗浸贴在身上了。
皇上赐的歌伎名唤桃娘,年已二十五六,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眉目清秀,透着一股江南女子的水灵,肤色更是像刚凝上的冻脂一般。陶岱一见,便打心窝里透出欢喜,调笑说:“我姓陶,你名桃娘,想是前世修下的缘分。”
桃娘没像寻常风月女子那般与他撒娇调笑,反是垂头无语。陶岱以为她害羞,待要再挑逗,却听她曼声道:“奴家本名茜儿,官家要赐给先生,才改了桃娘的名。”
声音似黄鹂婉转,又透出淡淡的哀婉,陶岱不由得坐得端正了些:“听口音,姑娘是江南人氏?”
“奴家原籍浙西崇德。”
“这可巧了。我知秀州三年,两个月前才奉召回京。”
大宋疆域分为十五路,浙江西路的崇德县便属秀州府管辖。
“奴家十岁进入教坊,开宝八年又被掳北来,于故乡也只剩下梦中的模样了。”
桃娘仍是延颈垂首,只声音中的哀戚又增了两分,令陶岱有些扫兴,却也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青衫司马情。显然桃娘原是南唐教坊的乐伎,宋灭南唐时掳入内廷的。于是他给桃娘讲了些秀州及崇德的风貌人情,待见她翘首听得入神,双眸开始像融化的冰泉泛起春漪,春色撩人,便又生出桑间濮上之心,笑道:“还是姑娘唱个曲儿来听吧。”
桃娘低低应了一声,取出一副精致的牙板,唱一曲《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词意甚是凄切,但桃娘说话已是如黄鹂婉转,唱起来更是娇啭动听,让人心感神移。陶岱情不自禁跟着哼唱,唱了两句,猛地省起,这是南唐李后主的词!
李后主可谓词家天子,却误做了人国之君,国势孱弱,只得屈膝事宋,又举国投降,入宋后不免作些哀伤亡国的词曲,传到今上耳里,便赐了“牵机药”。牵机药让人如牵机般弓身头足相牵数十次而死,痛苦不堪。想到李后主的惨状,任是“陶呆”也心惊胆战,连连摆手道:“勿要唱了。勿要唱了。”
二、有书有不书
次日清早,陶岱到都堂,向两位领衔监修国史的宰相请示机宜。
宫城乾元殿东路的北廊,依次是门下省、宰相理政的都堂、中书省和枢密院。宋沿袭前朝制度,也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分理朝政,另设枢密院掌管军政。省院首长加同平章事衔的,便是宰相;加参知政事衔的,便是副宰相。薛居正是尚书左仆射加同平章事,卢多逊是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
陶岱先到都堂东阁拜见薛居正。十年前薛居正领衔修《五代史》,陶岱当时是著作郎,参加编修,有僚属师生之谊。说起修《太祖实录》的事,薛居正情绪十分低落,交代了几件具体的事务。陶岱起身告辞时,听薛居正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己叹道:“一水四见,二边俱死。”
‘一水四见’和‘二边俱死’都是佛家偈语,前者说众生因根识业力不同,对同一事物所见也不同,用来喻各人对国史所见不同,倒也罢了;后者却是说人行狭道,一边深水、一边烈火,二边都是死。难道这修《太祖实录》,有、无两种执着都没活路?
陶岱对这差事忽像骑虎握蛇般害怕,忽又豪气上冲,想自己才学文章,如何就做不好这事。在过堂呆呆地站了一晌,才到西阁拜见卢多逊。
卢多逊是今上即位后提拔的宰相,陶岱回朝后才识得。两人谈话颇为拘谨。卢多逊指示修史机宜道:“先皇启运立极,英武睿文,要大书特书。和本朝有关的事,则应少写或不写,留待后人评说为宜。”
陶岱虽觉有违自己秉笔著史的本心,但也明白这不失为修《太祖实录》而不“二边俱死”的良策,躬身谢了辞出。
宋开国设集贤院、史馆和昭文馆,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天文、历法等事。今上即位后,在升龙门东北并立三馆书院,统称崇文院。陶岱随即来到崇文院,见了负责修史的著作郎、校书郎、校勘、正字等僚属,接收了有关国史文稿。
仔细阅看史稿,于太祖文治武功叙述十分详尽,而于众口攸攸、牵涉今上的太祖之死,便只有“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殡于殿西阶”一句。这正是按卢多逊“有书有不书”的要领编撰的啊,今上为什么还震怒不已呢?
这句前面,原还有三行字,第一行是新用笔勾去,仔细辨认,仍可看出是“冬十月,帝不豫”。第二行和第三行被墨涂实,再也辨认不出。这后面显是缺了一页,再后一页是一句太祖下葬的记载“太平兴国二年四月乙卯,葬永昌陵”,再后就是空白。
修成《五代史》不久,陶岱因风月事被放了外任。太祖崩驾时,他是在襄州通判任上,于当时情形都是道听途说,大抵是说太祖死得跷蹊,而且都影射和今上有牵涉。这时见了被删去的太祖生病的记载,大是迷惑不解:若太祖是生病而死,不就洗脱了今上的嫌疑了么?正应大书特书啊,为什么要删去呢?
陶岱唤属员来问,《太祖实录》的后一部分是何人撰写?属员答是前著作郎闻文清,现已贬到蜀州江原做县丞去了。陶岱兔死狐悲了一会儿,想定是闻文清将太祖生病事写得不尽不详,以致今上发怒降罪。
第二天,陶岱亲自到秘书省,查阅太祖驾崩那年的内廷日历,也就是《起居注》,却没有太祖生病或御医给太祖看病用药的记载,倒是相反的记载让他颇感吃惊。
“九月甲子,幸绫锦院。庚寅,幸城南池亭,遂幸礼贤宅,又幸晋王第。
十月甲午朔旦,赐文武百官衣有差。己亥,幸西教场,观飞山军士发机石……”
十月癸丑去世前的一段时间,太祖身体十分健康啊!一天去几个地方,十月六日还到教场观看将士习射。陶岱愣了一会儿,又去查阅《时政记》,上面记着太祖“九月庚午,接见高丽国使臣……十月己酉,吴越王献驯象……”并没有太祖生病和大臣勋戚进宫探望的记载。十月十六,也就是死前三天,太祖还接见吴越使臣并观看驯象。
转天陶岱去了殿中省的尚药局,查核御用药档案:太祖去世前没有用药的记录。他随即转到医官局,查核御医案:开宝九年十月,也没有给太祖看病开药方的记录。
陶岱呆坐了一刻,问东上阁门使兼医官局典御程德玄说:“据闻先帝崩驾前龙体不豫,为何不见诊治记录?”
程德玄一愣,说:“先帝是突然发病。是夜今上、哦,是内侍都知王继恩来召今上和我火急入宫,但先帝已然晏驾。当时十分慌乱,所以不曾有诊治记录。”
程德玄是今上多年的亲信,虽只是个医官,却弄权干进,有不少势利之徒拜投在他门下。陶岱对这些劣迹也有耳闻,因此对程德玄的话将信将疑。
回到史馆,陶岱将《起居注》和《时政记》的有关记载加进了《太祖实录》。犹豫了一番,没有将“冬十月,帝不豫”的话再补进史稿。
三、不寻常的内侍
太祖驾崩前病或不病,内侍都知王继恩都应随侍在旁;太祖驾崩后召今上和医官入宫的也是王继恩。看来要澄清太祖驾崩时的情况,必得找这个王继恩。
太祖驾崩后,今上立即加封王继恩为武德使,开了本朝宦官封使的先例,又任为永昌陵使,包办了太祖安葬事,之后被任命为总管内廷的宫苑使。陶岱不清楚他还在不在任,便来问驻崇文院的内廷勾当官。
到了勾当房,听崇文院勾当和翰林司勾当正嘻嘻哈哈地讲去花街吃酒狎妓的事,还讲得猥亵不堪。陶岱也是常出入花街柳巷的,可在崇文院里讲这种事,是对圣人大不敬;讲得如此不堪,连佳人也亵渎了,顿时气往上冲,加上觉得宦官讲这种事格外滑稽,遂进屋一拱手道:“本学士有一事不明,要请教二位公公。”
二位勾当见是陶呆,倒是很客气地问讯。陶岱绷了脸大声道:“你等那话都没了,却不知如何干得这话?”
两个勾当先愣在那里没回过味来,随即四只眼冒出火毒的光,怒发欲狂就要扑上来。陶岱并不退缩,反近前一步叉了腰瞪着两个勾当。崇文院勾当和翰林司勾当终是有些顾忌,没有扑过来。于是陶岱哈哈笑着得胜班师。
回到自己值房,先自得自乐了一番,才想起要问的话没问,可自己已无法去问,便唤校书郎去问,原委当然要告知一二。校书郎听他如此折辱阉宦,笑得前仰后合,心道也只你这陶呆做得出这等事。
过了一会儿,校书郎出使归来,竟是不辱使命,报告说已探明王继恩去年被外任为天雄军都监,率领重兵驻扎在易州。
顿了顿,校书郎又道:“陶学士,你可要小心了。那两个勾当恨你恨得不得了,骂了许多刻毒的话。你道那翰林司勾当是什么人?他说自己侍候今上十几年,又在今上即位时出生入死,是从龙佐命的功臣,到时一定要你好看。”
陶岱嘴上说没事,心里却也有些后悔,没来由地结了两个仇家。随后品味校书郎转告的话,心里不禁一动:今上即位,也就是太祖晏驾时,如何就要出生入死了?看来那天夜里,定然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正盘算如何去寻王继恩,王继恩却寻上门来,而且是李神福———那位翰林司勾当领着来的。李神福笑容可掬,似乎根本不曾有过几天前那场风波;王继恩一身封疆大帅的戎装,不但谦和得很,还带来一份易州土仪。
陶岱暗暗纳罕,按照礼节接待了。寒暄之后,没等陶岱相询,王继恩便先说道:“咱家回朝奏事,闻听圣上派陶学士主持编修《太祖实录》,真是欢喜得很。太祖爷的丰功伟绩,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继恩受太祖爷的大恩,那也是比山高,比海深。今得陶学士的大才,必能让太祖爷的英武睿文、神德至明、大仁大孝,诸般伟大功业永垂史册,千古流芳。咱家这厢有礼了。”
听他这么说,陶岱便询问太祖驾崩前是否生病。
王继恩顿时涕泪双流,悲痛道:“太祖驾崩,唉,都快六年了。那年的十月,太祖爷突感不适,闻得周至县有道士张守真能降神。说起那张守真,原是个虔诚信民,一天忽然有神降临他家,飕飕地直刮风,说话就像婴儿一般,说自己是天上的尊神黑杀将军,能预言祸福。黑杀将军说话只有张守真能听见,每次拜请必定降临,张守真就此出家当了道士。太祖爷听说了,就命继恩到建隆观设黄醮,请张道士降神。黑杀将军神果然降临,说‘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大开’;又说‘晋王有仁心’。那是、对,是壬子日,就是壬子日,转天、其实就是当天夜里,太祖爷就龙驭归天了。”
陶岱觉得这篇说辞近乎鬼话,诘问脱口而出:“太祖如何会知道一个边远小县的一个姓张道士能降神?既是突然发病,张道士远在秦岭,如何能赶到东京做醮事?还有,这黑杀将军显然是个凶神,太祖贵为天子,为何要设醮祈禳一个来路不正的凶神?”
王继恩又抹了两把涕泪,才答说:“咱家只是奉旨办事。如何与为何,就非咱家所知了。”
“这位张守真道士现在何处?”
“咱家领兵在外,还真不知道这位张道士现在何处。”
陶岱轻轻摇了摇头,又问道:“听说太祖崩驾时,前去召今上进宫继位的,便是王公公。还请告知当时详情。”
王继恩接过李神福递给的绫帕,先擦去脸上涕泪,然后说道:“那是开宝九年十月的癸丑夜,太祖爷崩于万岁殿。大约四鼓前后,皇后命继恩出宫去召晋王,就是今上。继恩随即赶到开封府。晋王闻讯大惊,犹豫不敢进宫,后来程德玄等人力劝,方才应允。当时大雪,晋王与继恩等冒雪进宫,在太祖柩前即了皇帝位。”
传言说当时开宝宋皇后是命王继恩去召皇子赵德芳,王继恩却去召了时任开封尹的晋王。陶岱便问道:“开宝皇后命王公公去召的,是皇子德芳还是晋王今上?”
王继恩的巧舌突然打了结:“是、是皇子德芳,也、也有晋王今上。继恩、继恩知道太祖是要传位给今上的,故此径趋开封府召的晋王。”
纵是陶呆,也明白这事不能再深究了,便转而向王继恩核实太祖的几件勋绩。王继恩的话又多起来,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一会儿。
陶岱每读书作赋,都要桃娘添香研墨的。陶岱判河中府时妻子染病谢世,因宦海漂泊一直没有续娶,家中虽有两个侍妾,都不十分中意。他这般倜傥名士,得了可意佳人,自然要演些红袖添香、素手研墨之类的故事。可今日桃娘放好香薰,却见陶岱既没望红袖,也没望素手,只望着虚空呆呆地出神。平日这呆人也时不时发一阵呆的,可今日还像念经般念叨着:“黄醮,黑杀神,黑杀神———张守真,黄醮———建隆观……”手里蘸了墨的笔就如扶鸾般神差鬼使地在纸上画,画得比玄而又玄的符还要难识。
桃娘不禁“扑哧”笑了出来,见陶岱还冥然不觉地神游,大声说,官人可是要到建隆观做醮事?
陶岱还回阳神,茫然问道:“什么,做醮事?做什么醮事?”
“官人可是要到建隆观做什么黄醮?不过道观中,似乎没有黑杀神之类的邪神。”
陶岱猛然抛了笔立起来,用蘸了墨汁的手拍了下脑门:“对,对,去建隆观斋醮啊!难怪人家笑你陶呆呢,果然不大灵光啊,该当去建隆观做醮事啊。”
见桃娘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虽不知已在脑门拍上了“符”,却也忽地福至心灵,笑道:“着了,不是去做醮事,是去进香还愿。想我当年祈告神灵,一要做翰林,二要得佳人。现今既是翰林学士,又得了你这佳人,当然要去进香还愿。”
桃娘嗔笑说,也不知是不是天灵上被镇压了符,就疯魔成这般。
陶岱携桃娘赶到建隆观,已是黄昏时分。观中道士听说是来送钱还愿的,又是翰林学士贵人,天再晚也不会不殷勤。掌观道长亲自陪同到三清殿进香,又到后面四御殿进了香。陶岱问起黑杀将军。掌观道长有些不愉道:“本观中只供三清四御,怎么会供黑杀将军之类的邪神?”陶岱又问起张守真道士。监院道长摇头道:“贫道在观中管事已十几年,倒是不时有各处道友来挂单参修,却不曾有周至县的张守真道士。”
执事道士捧过功德簿,陶学士提笔写了一百千钱。道士们愈加殷勤起来,恭敬请到客堂用茶。陶岱坐了,又把哄弄桃娘的话加了些枝叶说了一回,说是六年前的十月遣管家来办醮祈福,今日果然应验,做了翰林学士,又得了色艺双绝的佳人,贵观道长果然道行高深,祈福禳灾皆可上达天听。只是记不准当初办醮事是哪一日了,故此想查清楚了,以后每年那天好来观进香。
陶岱自己说着好笑,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坐在后面的桃娘听这呆人自画了符后说话就有模有样的让人受听,也抿了嘴笑;观中道士得了财本就要笑,再见陶岱得了官和色乐不自禁的样子,更要帮笑。于是客堂中各得其乐,其乐融融。
少时执事道士寻了开宝九年的法事簿子来。陶岱仔细查阅:当然不会有他陶家的醮事记录,但十月的壬子日,却也没有皇家做黄醮的记录。再往前翻,辛亥日、庚戌日、己酉日……整个开宝九年的十月都没有。
四、语失身亡
再去找王继恩,却已返回驻节地了。其实陶岱心里明白,再找这位前内侍都知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编这么拙劣的鬼话。
薛居正当时感叹“一水四见”、“二边俱死”,陶岱也体味到几分真谛了,便去都堂求教,但上朝回来的卢多逊讲,薛相告假回家了。问起修史事,陶岱只含混说:“事涉三朝,有不少难以求证之事。”卢多逊似也无甚情绪,回了句:“当写的写,是聪明;不当写的不写,也是聪明。”然后又加了一句:“言出祸入,语失身亡啊!”便即拱手送客。
这后一句是警告自己,还是有什么深意?陶岱满腹心事顺北廊往外走,迎面碰见王显,以前在京时见过的殿前司小吏,趾高气扬走在一行人前面。陶岱以为他在给哪位使相办事,未加理睬就走了过去,忽听响亮的一声喝道,被吓了一跳;抬眼看,两名喝道侍从是冲自己叫;望望这行人,不过是几个吏员侍从,颇有些诧异。这时听前面王显道:“是陶学士,算了。”摆摆手,径自去了。陶岱这才注意到王显穿的是使相的紫袍,还挂了紫金鱼袋。
回史馆校阅了几份文稿,想薛居正任宰相已近20年,最是勤勉,不知为什么告假,便去薛府探望。来到薛府后花园三面临水的敞轩,不禁诧异:薛居正正凭轩独酌,瞥了他一眼,仍自行饮酒,如没看见一样。陶岱也不拘礼数,上前坐在对面,自行斟了酒饮用。
薛居正年近古稀,身体却十分健壮,酒量甚宏;陶岱年轻近30岁,论酒量还有所不及。喝了一会儿闷酒,两人都醺醺有些酒意了,薛居正突然开口道:“修史的事有麻烦了?”
陶岱讲了王继恩来访、和所说黑杀神等无稽之谈。
“同样的话,他也给闻文清讲过。”
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脑袋真的呆,陶岱还是不明白,默然坐了一会儿,使劲摇着脑袋自言自语:“不明白,不明白。”
薛居正看看陶岱:“王继恩做内侍都知,是今上举荐给太祖的。”
陶岱有些明白了,难怪王继恩借了黑杀神的口,编出上天要太祖归天、天命在今上的神话;怪道太祖崩驾时他违了皇后懿旨径直奔开封府召今上。可为什么他的故事编得这么拙劣,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讲?
但薛居正不再讲了,两眼惘然地望着池中荷花,举了杯似饮非饮。
陶岱一直没弄清楚,前些时皇上到底为什么雷霆震怒,以致闻文清受到严厉处分、薛居正也遭叱责,这回借酒问了出来。薛居正沉了一会儿才轻吁道:“他不合去找岐王德芳啊!”
陶岱脑袋轰的一下晕了,又好像醒了:赵德芳暴死,就在今上震怒、处分修史官员之后两日!他把杯里的剩酒泼在脸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不行,就醒了一会儿,脑袋就又接着忽忽悠悠地转。转了好一会儿,转到了自己缘何来看薛居正:“师相今日为何告假?晚生去时还撞见一个原来的小吏,竟穿了使相服色。”
薛居正突地将酒杯掷进荷池:“那个小吏现下确是使相了。今上即位,便升他做东上阁门使,今日又拜为知枢密院事,说‘卿从小失学,如今执掌国家军政,恐也无暇读书,能背熟《军戒》三篇,能不面墙,就可以了’,还将道德坊一区赐给了他。老夫四朝为官,不思今日竟与一个目不识丁的无赖子并列朝班。”
陶岱听得瞠目结舌。现今强敌环伺,今上两番亲征都被契丹人杀得溃不成军,现在竟将举国军政交由一个毫不知兵的无赖小吏掌管,岂不是要葬送大宋的江山?
可今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两人默然呆坐,都不再饮酒了。夕阳,火烧的天空,霞光和血色铺陈的池水。晚风挟着荷香扑来,陶岱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想太祖还算能任用贤能,却跷蹊死了;又想起皇子赵德芳暴死,还有玉衣的异象,而薛居正是鉴识玉的行家,便问师相可曾注意到赵德芳的玉衣,面部玉片怎么会像刚从汤锅里捞出来般温莹,还微泛晶光?
薛居正颓然摇头:“太祖死后也殓在玉衣内。我等瞻仰圣体时,见玉衣面部的玉片,嗯,和岐王德芳的一样,也是温莹如出汤沐。”
甲夜时分离了薛府,扶醉归家。管家李云福见陶岱踉踉跄跄的样子,忙将他架了进去;桃娘闻声帮着扶到床上。陶岱往床上一歪,酒劲全上来了,又哭又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两日后甲戌朝会,皇上问起修史事,再次训诫不要听信流言,而要采信亲历之人所述。二位挂衔监修国史的宰相和陶岱唯唯应了。辰巳之交散朝,薛居正被单独留下议事。
陶岱出来后先到学士院,制写朝会时皇上的敕谕,巳末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先没理会,待听人喊薛相爷中毒了,慌忙跑了出去,见殿直、内侍们架着薛居正过来。薛居正四肢抽搐,已说不出话,大张了嘴对着廊下的水缸,意似要水。众人急忙取了水来,灌了几口,薛居正面上痉挛起来,再也无法灌进,御医又迟迟不到,只好先放在中书省偏阁内。就见薛居正口鼻出的气如冒火烟一般。不一会儿烟不大冒了,人也不行了。
一滴泪,又一滴泪。刚写就的“太祖不豫,到建隆观设黄醮,请黑杀将军神”一篇文稿被溅洇得黑离离一片。陶岱神情呆滞,将洇毁的文稿撕碎,重又写了一篇,仍是被泪水洇成了请来的黑杀将军。他长叹一声,将笔掷在地上。是身魂俱灭,还是留在世间做个行尸走肉?他呆坐呆思良久,最后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将‘黑杀将军’的事单独写作一篇,交给史馆负责编撰方志的一名著作佐郎,让他加在《国史》的《符瑞志》里。反正那里都是些无稽之谈。然后在《太祖实录》中加了“冬十月,帝不豫。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醮”两句话。端详半天,又把‘壬子设黄醮’一句划掉了,结果就和当初闻文清的文稿一般无二。
五、史官的遗书
陶岱递给桃娘两封书信。一封是秀州知州写给陶岱的,告说已遵所嘱,寻访到了茜儿,也就是桃娘的家人,已酌情予以救济。另一封是桃娘父母托人所书,讲很想念女儿,后悔不该gpxLXZqLVc6OCDuuYd8MW4NNcOM6vks6dFXdsS4LrAo=将女儿卖入教坊,他们现在身体还好,只是生活困苦,州县官看在陶学士的面上,都有所馈赠,望女儿平安,好生侍奉陶学士,云云。
随簌簌而下的两行泪,桃娘拿着信笺的手不断抖动,以致全身都颤抖起来,脸色变得一丝血色全无。她抬泪眼望望陶岱,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便掩面回了西厢房。
转天早晨,桃娘也没出房,只里面传出隐约的啜泣声。陶岱出门前摇了摇头,暗道这女人的心思真不好猜,难怪圣人有难养之叹。
这天皇上特在紫宸殿设宴,为告老还乡的文明殿大学士程羽饯行,并颁旨仍给全俸,另赐钱五百万,宴后又使百官一直送出汴梁城北的永泰门。这可真是旷代未有的恩遇。
陶岱暗暗纳罕,不明白皇上为何对无甚政绩政声的程羽如此恩宠。心不在焉地回了崇文院,也没察觉里面异常的气氛,直到一位校书郎上前告说:刚传来驿报,被贬逐到蜀州江原的前著作郎闻文清,还没到任所,就暴死在途中的峡州。陶岱这才发现,崇文院内异常的气氛,是因为所有在场的史官,都带着深切的哀伤。
闻文清被贬逐,家眷尚在开封。崇文院三馆众人备了奠仪,前去闻宅吊唁。也唯有这陶呆,会领了院中僚属,去吊祭一个被贬而死、又毫无交情的下级官员。
路上僚属说起闻文清夫妻的姻缘,说是当年闻文清与一个邻家女孩相爱,待说服了父母、请了媒人前去提亲时,那女孩却被征为宫女了。此后闻文清发奋读书,于开宝六年考中进士,仕途漂泊加上心中还恋着那女孩,竟蹉跎数载没有成家。今上即位后遣散部分宫人,那女孩也在其中。闻文清随即下聘迎娶,成就了多年情缘。陶岱听了这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不自禁地羡慕;又对闻郎不幸夭折、一对爱侣生离死别,哀惋不已。
闻宅在朱雀门外武常巷,局促的宅院,显见十分拮据。闻妻哭得泪人般,又蓬首悴面几辨不出模样;一双儿女大的四岁,小的尚在襁褓,更让人悲悯痛心。一众听说闻妻准备携儿女去峡州奔丧,再扶柩回汾州老家,不少人捐助钱物,又劝慰一番,然后辞了出来。
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也浸没在汴京的黄尘中。吊唁回来的陶岱没有进家,坐在离宅门不远、金梁桥南汴河大堤一块青石上。桥上河中已少有行人商船,暮色驱走了白日的喧嚣,只有灰蒙蒙的汴水无尽无休地流过。逝者如斯夫。可逝川是抑恶扬善,是蔽恶毁善,还是无善无恶、就如这笼在暮色中的汴水般晦暗不明呢?
川不绝,史亦不绝。中华自古最重修史,多有史官用自己的性命,去捍卫史记的一字一句。陶岱想起一千五百年前的太史兄弟。那是周灵王二十四年,齐国权臣崔杼杀了国君,史官太史伯直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杀了太史伯,命他的二弟太史仲改写为国君因疟疾而死,太史仲仍书‘崔杼弑君’,崔杼又杀了太史仲;三弟太史叔再书‘崔杼弑君’,再被杀;其四弟太史季还是书‘崔杼弑君’。崔杼以死威胁改书,太史季说:“据事直书,是史官职责。失职而生,不如死。”崔杼无可奈何,只好放了太史季。中华史官们就是这样前仆后继,用生命来捍卫历史的真实。
陶岱禁不住血脉贲张,但想到薛居正和闻文清相继惨死,从头皮到心腹又一阵阵发凉。他就像打摆子一般,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如石像般呆坐在河堤上,在愈来愈深的夜色中凝视着无尽流淌的水流。
回府已是深夜,见西厢仍亮着灯烛。方诧异驻足,门轻轻开了,桃娘站在门首,意似相召。陶岱进了屋,满室馨香,正中条几的香炉中香灰已有几簇,一旁琴案上端端正正摆好一张瑶琴,显是一直在等候自己。
桃娘款款施了一礼:“官人大恩,茜儿无以回报。愿为官人演奏一曲。”言毕端坐琴前,低蛾眉稍一调息,随即玉指漫拢轻调,唱一首白香山的《放言》:“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琴声幽咽芳音婉转,陶岱心中一动再动:她为我唱此诗,说朝真暮伪,古往今来什么事都有,倒是何意?臧生诈圣、宁子佯愚,春秋时臧生被人誉为圣人,唯孔子洞烛其奸;宁子大智若愚,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佯愚韬晦。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思绪还如浮云柳絮般游走无定,桃娘已唱完诗的后半,是讲假象终究会被识破,须在烈火考验中辨别真伪。陶岱心有感悟,无言拉住桃娘的手;桃娘也不再出声,轻轻倚坐在陶岱身旁。二人执手静坐,默然凝视着窗外的夜空。
云翳飘浮不定,星月若隐若现,青冥中透出淡淡的紫黄。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天亮后陶岱问明家中还有约六百千银钱,随命两个十多岁的儿子雇了车,将三百千钱送去闻家。大宋官员的俸禄是钱和织物,使相的俸禄为月三百千钱;翰林学士与副宰相同为二百千钱,加上不少的绫罗绢绵,可算阔绰;而著作郎月俸仅二十千钱,本就拮据,现在闻文清又被贬而死,闻妻要千里奔丧,困难可想而知。
陶岱早早来到崇文院,翻检以前闻文清的书稿。虽知当时崇文院勾当就领几位殿直抄检过了,但还抱着希望,想弄清他贬死的原因和访查的情况。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呆坐一刻,随又赶去闻家。闻妻流泪行礼叩谢赠金之恩。昨日的青丝竟已生出绺绺灰白,红肿的细长眼原本应该很好看,现在却让人害怕被那绝望的目光扫到。
陶岱说了来意。闻氏已将家中什物打点准备寄存邻家,便让陶岱自去翻检装书籍文稿的几个箱笼。找了半天,未找到想找的东西。这时受托保管什物的邻家夫妇来了,还有几个闻文清生前友好前来送行。陶岱看着几箱书籍文稿,颇有些茫然,待看到箱中有一套《春秋左传》,不觉心念一动,抽出其中鲁襄公那卷,翻到太史兄弟用生命记写的‘崔杼弑君’页,内中果真夹了一张写了蝇头小楷的纸,当着众人却不便阅看。闻妻过来道:“这套书是文清生前心爱之物,时常翻看。若学士不弃,送与学士作个纪念好了。”
陶岱携《春秋左传》回到家中,掩了书斋门,才小心观看书中夹页:
“十月二十日夕,上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今上也。延人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今上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今上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
不是太祖驾崩后才召今上进宫么,怎么会前一晚就进宫了呢?难道太祖驾崩时,今上就在宫中?陶岱只觉心突突突地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两遍,更是疑窦丛生:若此遗书所讲是实,那么太祖因何急召今上进宫?因何又屏去诸人?烛影下人起人避,引斧戳雪,应是宫中人从远处所见。那么人起人避是在做什么?拿了斧子真是戳雪么?这“好做,好做”又是什么意思?“烛影斧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想当时宫禁中情形,闻文清是如何知晓?转念已然明白,闻妻当时是宫中女官,自然会看到或听到些端倪,不禁后悔没向闻妻多问些当时情形。仔细翻检全书,却再无发现。
六、二进宫
今上到底是何时入宫的呢?宫城禁卫必定知道。陶岱记得太祖时负责宫城禁卫的是殿前都指挥使杨信。他做文学侍从时曾随太祖驾幸杨信家,就在玄武门外。
陶岱觑空寻到杨信家,宅邸依旧,但住的已换作一位姓李的退休节度使,说杨信于今上即位之初亡故,杨家随后回了瀛州故里。又问他为何寻杨信。
陶岱来前就想好了说辞,说是太祖开创大宋江山,须将丰功伟绩写入国史,杨信跟随征战多年,可能提供一些太祖的事迹。
退休老将看来和杨信交情不错,点头道:“甚好,甚好。可惜杨兄弟已、已、唉,就算是疡疾亡故了。不过你可以去找小鱼。”
“小鱼?”
“哦,小鱼就是田玉,是杨兄弟身边的一个后生。因为水性好,都管他叫小鱼,在水里就像条鱼般灵活。他从小跟着杨兄弟,最是知根知底。”
看样子这宅邸平常不大有人来,退休老将很愿意和陶岱说说话:“杨兄弟后来患了暗疾,不能说话,只有小鱼明白杨兄弟的心思,一步不离跟在旁边。哪怕是排兵布阵,只要杨兄弟一个眼色,小鱼代为发号施令,都是分毫不差。你去找小鱼好了。”
陶岱问明田玉现在城南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店营生,便绕过宫城上了南御街,不想撞上了两个极不愿见的人:一个是新擢为内侍都知的原翰林司勾当李神福,另一个是新拜知枢密院事的王显,老远就叫说,陶大学士这是要去哪个街哪个巷风流啊?
王显和李神福是奉命去加封楚昭辅为太尉,并赐白银万两修造府第。楚昭辅在太祖朝任三司使掌管财政,因贪污将被严惩,得今上求情赦免,今上即位后拜为枢密院使,已患足疾在家休养了好几年,仍领原职并给全俸,现在还加封太尉,还为他大修府第,眷顾之厚实在令陶岱惊异。不过他对两个小人的嚣张气焰实难忍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沿御街向南过了州桥,两旁都是店铺,很是热闹。陶岱见街东顺次是车家炭铺、张家酒店,接着就是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店了。门面虽不大,里面却不小,有厅有院,廊庑掩映,整治得很光洁,客人也不少。陶岱随堂倌进了东廊雅间,随即有茶博士送上香茶。
接着铛头拿了菜单来报菜名。陶岱于吃一道甚是考究,对店中菜肴问了个够,然后点了一道排蒸荔枝腰子、一道滴酥水晶、一碗虾蕈造羹,两只店中有名的鳝鱼包子,又要了一角银瓶酒。铛头将所点菜品唱了一遍要走,陶岱叫住问道:“你这店中可有个叫田玉的后生?”
“你问我们大伯啊。大堂里柜台后面的便是。”
当时不管长幼,店伙习称少东家为大伯。陶岱记起进门时柜台后有个眼睛又圆又亮的后生,只是对大伯的称呼有些奇怪。问明是因田玉机灵能干,店主拿他当儿子看待,里里外外都由他操持,所以店中这般称呼,便让铛头去请田玉过来说话。
少时那亮圆眼的后生进来,望陶岱行礼道:“小的便是田玉。不知客官尊姓大名,找小的有何吩咐?”
等堂倌出去,陶岱说:“我姓陶,名岱。”
田玉的脸色很是奇怪,眼角嘴角都翘了起来。陶岱以为自己面上有什么古怪,拂了一下未见异常,有些诧异地望着田玉。
田玉带着笑说:“小的知道学士大人的大名。”
“你如何知道?”
“大人折辱那帮害民的阉宦,里中都传开了,嘻,没那话、干这话,嘻嘻。”田玉越要忍了笑,眉眼越是花开蕊放。
陶岱想不到自己是如此扬的名,先咧嘴苦笑,然后又禁不住哈哈大笑;田玉也不拘地大笑起来,直到一个捧了腹伏在桌上,一个抱了肚趴在桌上。
止了笑,陶岱说:“我找你是想问问杨都指挥使的事。”
田玉脸上顿时一丝笑意也没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大人要问什么事?”
“杨都使到底是如何死的?”退休老将说“就算是疡疾亡故”,陶岱一直觉着跷蹊。
田玉的眼圈红了:“官家说是疡疾死的。”话没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陶岱心中戚然,扶田玉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说:“我够不上和杨都使做朋友,但在太祖朝时也有过交往。你若信得过我,就把实情告诉我。”
田玉抽泣着说:“我信学士你,我给你说。太祖爷归天前,家主患了暗疾,不能说话了。今上即位后不久,家主的暗疾忽然好了。全家人正在欢喜,还没说两句话,今上就突然驾到,不知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说是闻听家主暗疾痊愈,特来探望,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然后就将众人屏退,只留了两名殿直、一个姓程的医官,还有一个内侍,就是你骂的那个李神福。今上走了不久,当天晚上,家主就死了。”
“那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田玉摇摇头:“今上走后,家主只闭目流泪,再不肯说话;后来就要喝水,喝了许多水;一会儿水也喝不进了,口鼻就冒热烟,再一会儿就殁了。”
陶岱想起薛居正的死状。两人默哀般静坐了一刻,陶岱猛地将杯中酒泼进口里;再斟,再泼;连灌了四五杯,然后放了杯沉声道:“我找杨都使和你,是想问开宝九年十月,太祖驾崩那天,今上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你问的是哪一次?”
陶岱一愣:“今上进宫不是一次?”
“癸丑晚上,今上就进了宫,说是太祖宣召。当时我不在宫门,我是三鼓时随家主去巡查,听说晋王、就是今上,刚急忙忙地出了左掖门回府。约过了一个时辰吧,王继恩,就是太祖的内侍都知,就又领着今上他们来了。”
说到这里,田玉脸上露出十分恐惧的神情,瞪大了眼问陶岱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陶岱被今上二进宫的消息惊呆了,呆了一呆才说:“我在修国史,在撰写《太祖实录》。对太祖的死,众说纷纭,我想弄清真实情况,写在史册里,让众人、让以后的人都知道。”
田玉眨巴眨巴如黑漆点就的一双眸子:“好吧,明日你傍晚来,甲夜时就不那么忙了,我给你好好说。”
这会儿正是店里营生紧忙时,两人说话工夫,店里的人已找过田玉几遭,这时又有事来问。陶岱见状道:“那好,明日你轻闲的时辰我再来。”
田玉道了歉自去打理店中生意,出门时又回头说了一句:“那天夜里,还有殿前司的人来传了两次圣旨,我一直觉得有些怪呢。”
七、淹死的鱼
管家开了门,见陶岱醺醺之态,便来搀扶,小心问道:“大人这是到哪里喝酒去了?”
陶岱醉眼惺忪将管家甩开,笑道:“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好吃,有趣,明晚我还去,宅中开饭勿要等我。”
陶岱歪倒在堂中屏风床上。桃娘体贴地用丝帕为他拭脸,又端上醒酒茶。管家不知趣地进来两次问些琐事,被陶岱挥挥手撵了出去。他望着桃娘婀娜的身影,逸兴遄飞,舒身长吟道: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桃娘听他在那里叫唤,要喝许多好酒,还要和红颜乐妓相随相守,任意遨游,不禁莞尔微笑,知他下面定然又要听曲,随即取了琵琶回来,见他还在半醒半醉地吟啸“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听陶岱吟唱屈原词赋与日月同辉,而功名富贵不足取,桃娘心有感动,斜抱琵琶轻挥素手,顿时如万壑松风相伴;待陶岱吟毕,指法一变,琵琶声转若泉水潺,动芳音唱陶渊明的《饮酒》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诗意本就切中此刻心境,再经桃娘袅枝啼露般一唱,更是让陶岱身心俱感。待桃娘唱毕,在绕梁余音中沉浸片刻,叹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令人向往。等我做好修国史这件大事,便挂冠归隐,携你泛舟彭蠡,寻那桃花源去。”
“那敢情好啊。”
陶岱见她转眄流波,一副心向神往的样子,大感知心,拉过桃娘揽在怀里,将腰间一块家传楚山玉佩解下,挂在她颈中。玉佩在那皓雪似的胸前摇荡,愈显晶莹。陶岱忽地想起赵德芳和太祖温莹的玉衣,温莹得奇异,又想闻妻在宫中有所见,或许桃娘也知道些什么,即便问道:“太祖驾崩时,你在宫中可听到些什么?”
桃娘原本浑身慵软,听了这话,不由得浑身一震,坐直了身道:“我怎会知道什么?你问这些做什么?”
醺然陶然的陶岱没注意她面容变色,自顾说道:“太祖死得蹊跷。今儿我找到个原来当值的田玉,说出些当时内情。明日我要将这事弄清,原原本本地写到史书里。若青史能流传百代,我便不枉活一世。”
桃娘突然哭了,哭得出了声,啜泣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然后就掩面冲出了屋。
打理完崇文院中事务,日已西斜。陶岱换了窄袖常服,前往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店。州桥两边人来人往,热闹还胜过正午,但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店却关了门。
陶岱吃了一惊,向旁边店家打听。炭铺的人说今儿都快晌午了,店中还没见田玉小掌柜来,派人去找,家中也没有,说是一早就去店里了。店里老掌柜和众人着了急,四下去找,直到晡时,才在汴河下游的东水门附近找到尸首,像是落水溺死的。这会儿梅花包子店的人都忙着报官验尸、料理后事呢。
陶岱只觉一股凉气带着苦水从心里冒上来,问明田玉住在角门子外,中心摇摇向那里走去。寻到那里已近乙夜,周遭围了不少人,却又犹豫是不是进去,站在了院门旁,就听一人说道,多机灵能干的一个后生啊,怎么就掉进河里了呢!又一人说,听说田玉的水性不错哩,怎么会淹死呢?
陶岱心“怦”地一跳:那退休老将怎么说来着?他说田玉水性好,在水里就像条鱼般灵活,都管他叫小鱼。这鱼怎么会淹死呢?那么伶俐的一个后生,早上出来去西面的包子店,又怎么会掉到东面的河里呢?
来的路上,他就隐约想到田玉的死是自己引起的,不过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真的是意外。这时他已确定,田玉的死是自己找他问太祖的事造成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脑海里轰轰鸣响的,就是这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能听见周围的声音,宅里面传出的哭声就像锯子一样一下下锯着他的心。又听人叹息说,这么好的一个后生,娶了媳妇还没一年,就这么冷不丁地走了。那肚里的孩儿连爹的面还没见过呢,真可怜啊!
陶岱再没勇气进去了,连呆在这儿的勇气都没了。他挤出人群,失魂落魄走去。
“太祖死了。德芳死了。薛相死了。闻郎死了。杨信死了。小鱼死了……太祖死了……小鱼死了……是我害的他们,我是害人精……”陶岱嘴里念叨着蹒跚而行。
“官人可要用车?”一个车夫凑了上来。
陶岱大睁了目望着车夫:“太祖死了。”
“啊,太祖死了?啊,太祖死了,死了。”
“嗯,你知道太祖怎么死的!太祖是怎么死的?”陶岱瞠目死死盯着车夫。
“小的怎么知道。噢,听说是天帝的旨意,要太祖归天,让今上治理大宋,做太平天子。说是黑杀将军还是黑杀神的传的天帝的旨意哩。”
陶岱撕心裂肺地狂号一声,两手将长衫前襟撕了几撕,就跌跌撞撞狂奔而去。
深夜的金梁桥已无行人踪影。陶岱靠在青石桥栏上,呆呆地望着逝去的河水。逝水载去的,是青史还是被扭曲篡改的浊史?适才车夫所讲,对他的打击更甚于小鱼的死。他,还有许多史官看得比生命还重,呕心沥血甚至抛头颅洒热血修成的史书,竟比不过一个奸宦胡诌的“黑杀将军”!
王继恩胡诌的“黑杀将军”高明得很,一点都不拙劣。什么降神、什么谶言,凡有井水处就可流传;却有几人肯去看自己一字一句写就的佶屈聱牙的史书?他长叹一声: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我活着只会害人,害善良的人枉送性命。就算写就一卷青史,也不过白白让蠹虫蛀成粉末。我还活着做什么?
陶岱颤抖着要攀过桥栏,随下面不分清浊的河水而去,却被撕碎拖地的长衫绊住,反摔到了桥面上。挣扎起来要再跃入河中,随挣扎的劲却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要自己跳下去,倒要看他们如何害我,害不了我,我就做害鬼精,再不害人,专门害鬼,去害伥鬼。
接着又想到:他们为什么不对自己下手,而单去灭其他人的口呢?
夜风吹过,寒栗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找自己修史,大概是因自己在太祖朝被贬外放,加之呆名在外,可以利用。可发现自己不被利用,为什么不加害呢?
还有,自己去找田玉,官家是如何知道的?他下了桥,又坐到桥东那块青石上。那天撞上了王显和李神福,可他们不知道自己去做什么呀;包子店里的人泄漏了消息?可自己没当着其他人问田玉事情呀;退休老将知道,可他若不告诉自己,自己又怎会知道?……想了许多可能,又觉都不可能。
又想杨信暗疾忽愈,今上怎么会立刻得知?有卧底报信?那自己身边是不是也有卧底?会是谁呢?他想到了一个最不愿意怀疑的人———桃娘,桃娘可是今上送与自己的。那自己都和她说了什么?好像说找到个原来当值的田玉,可自己没说田玉在什么地方,也没说讲了些什么事吧?薛居正那次呢?喝醉了,记不起来了。
不过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向官家通风报信呀。不会是她的,陶岱摇了摇头。当时她怎样来着?她哭了,还说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总有些奇怪呢。
暗夜里似乎回响着长春殿里那咯咯的笑声,让他毛骨悚然。
八、失踪的医官
直到崇文院僚属来寻,陶岱才睡眼惺忪、披发跣足出了堂屋,应了随后到院。待要转身回屋,瞅见院子东侧的空地扎起了半人高的竹篱,里面已植了些菊花株,一个淡黄裙的女子正在锄地种花。
是桃娘。陶岱跣足向前迈了两步,又停住了。唉,现在再想辞官悠游林下,采菊东篱,还有可能么?他没有理会桃娘挥手示意,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召桃娘吩咐说,你取一百千钱,再加二十匹绫,送去角门子外做丧事的田宅,不要透露了身份。
桃娘有些诧异地应了。陶岱低了头没接她询问的眼神,心想倒要看看你是人是鬼。可垂下的眼光看到菊花,体会到她欲和自己泛舟彭蠡、携手桃源的一片心意,又感内疚起来。
来到史馆,陶岱取出《太祖实录》书稿,校阅了一遍,除了对今上辅佐太祖开创天下的几件事迹略加润色外,又在“冬十月,帝不豫”后面,将“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醮”一句加了上去。
陶岱携誊好的史稿来到都堂,请卢多逊审阅,若无差错,再转呈御览。出来后就兜到了医官局。
程德玄见到陶岱的神情颇古怪,反是陶岱先拱手为礼说,皇上一再训谕我等,不要听信流言,要多采信亲历之人所述。程医官所讲太祖驾崩之夜的事,于我等澄清史实、摈弃流言,便颇有益。
程德玄诺诺连声,略显轻松。陶岱问道:“程医官说那天夜里王继恩来召今上和你火急入宫,王继恩也讲他赶到开封府时,见程医官已先在那里。还请告知详情。”
“当时我确是守候在开封府。约四鼓时,王继恩匆匆赶到,说太祖猝然发病,召今上进宫。我便与他一同进府叩见,又陪侍今上赶到宫中。”
“是夜程医官缘何预先守候在开封府,不会是未卜先知吧?”
程德玄转了会儿眼球:“那夜我在家中安睡。乙夜时,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还大叫‘晋王召’。我起来去看,却渺无一人。我再睡下,又听有人敲门叫喊。就这样,一连三次。我担心是晋王生病,于是就赶到了开封府。”
“这可真是《道德经》所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程德玄弄不清陶呆这话是赞叹还是讽刺或是骂人,因为老子是把玄妙之门比作女阴的,便不接茬。陶岱却接着这话,又说了两件玄之又玄的逸闻,还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似怕其他人听见。程德玄不明所以,也跟着讲了几句玄妙之事敷衍。
陶岱又讲在河中府为官时,有一乡民白日成了仙。那乡民不知吃了什么仙物,又喝了许多水,然后就坐在那里口鼻冒烟,等不冒烟了,便只剩下一个尸蜕,元神已随烟气升天,成了大罗金仙了。这就是道家所谓尸解成仙,真是神奇得很。
程德玄嗤笑道:“什么吃了仙物白日飞升,无非是丹砂、硫磺之类,托名仙药给人吃了,便五脏六腑烧得冒烟,死得痛苦不堪,哪里是尸解成仙了。”
薛居正和杨信!陶岱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是孤陋寡闻了。看来程医官于这毒药的学问,实在是精通得很呐。”
程德玄似觉失口,连连摆手谦逊。
陶岱见时候已经不短,起身拱手道:“今日承教。只是程医官所说太祖崩驾那夜的情况,和王继恩他们说的有出入。还请程医官仔细回忆回忆当时情形,改日我再来请教。”
过了一日,卢多逊和内侍都知李神福来到崇文院宣旨。陶岱领了院中诸人设了香案接旨。李神福面南而立,尖声传皇上口谕道:“监修国史卢多逊、国史副编修官陶岱,勤勉尽职,草成《太祖实录》,朕心甚慰。特赐卢多逊玉带一条、入朝不趋;陶岱玉带一条、佩紫金鱼袋;其他编修有功人员,亦递次奖赏。望诸卿克勤克勉,去粗取精,早日修成《太祖实录》。”
按大宋制度,入仕为官着绿,满二十年得赐绯鱼袋,再二十年得赐紫金鱼袋,有特别功勋方可特赐,入朝不趋则是更高一级的恩典。此次皇上的恩典不为不重,足见期待尽快修成合乎圣意的《太祖实录》的殷殷之心。
卢多逊、陶岱率众人谢恩毕,李神福堆笑祝贺。
卢多逊具体指示说,皇上时时思念和太祖的兄弟深情,因此于太祖和皇上兄弟友好之事,要再深入采访,写得更加翔实。太祖开创天下的丰功伟绩,也要再用些工夫,那是怎么写也不为过的。一些难以查证的事,还有太祖身后的事,那是将来要写入本朝的事,《太祖实录》中可以不写。又将史稿递过道:“上面朱批,是皇上圈点。另外修改要点,我也在上面作了批点。你用心看了。”
陶岱躬身应了,又请示了几件事情的具体提法,然后说道:“医官局典御程德玄于太祖驾崩之事的说法,与前内侍都知王继恩所讲有所不同,还须澄清。说到太祖与今上兄弟友好的事,据闻太祖朝今上生病,太祖总是亲自看视,还监督医治。程德玄为医官多年,必定知道翔实。我随后就去医官局,定要采访翔实。”
卢多逊和李神福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答腔。
陶岱系了玉带,佩上紫金鱼袋,又来到医官局,对程德玄道:“承蒙列位襄助,国史已然草就,皇上恩典有加,赐了本学士玉带金鱼。”
程德玄生了笑见礼。陶岱说,皇上旨意,与太祖兄弟友好之事,须写得更加翔实。闻听当年今上生病,太祖十分关心。还请程医官讲述一二。
“哦,这般事我亲见就有几次呢。开宝中,一次今上病得很重,已不省人事。太祖得讯赶来,亲自为灼艾。今上觉出疼来呻吟,太祖爷就先用艾试灸自己龙体。从早晨一直守候照料到甲夜,见今上苏醒好转,方才回宫。”
程德玄还讲了两件类似的事。陶岱着实感动,出了会儿神才说:“程医官讲太祖崩驾之夜,今上即刻奉召进宫。可王继恩讲,今上当时犹豫不行,是程医官一再劝说才进宫。”
程德玄哼了一声道:“今上闻讯确是犹豫,说要和家人商议,是王继恩一再催促,说‘再犹豫不决,大位将为他人所有’。今上才率我等冒雪进宫。”
陶岱点头道:“按情理测度,程医官所说,较为可信。只是程医官前次讲太祖是突然发病,未及诊治便已驾崩;可王继恩讲,开宝九年十月太祖就病了,壬子日还命他到建隆观设黄醮祈禳。”
程德玄作了会儿回忆状,又去拿了开宝九年十月的御医案来,说,学士请看,确实不曾给太祖看病用药,至于设黄醮的事,就非我所知了。
“前次程医官讲,太祖发病,命王继恩来召今上。可王继恩讲,是太祖晏驾,开宝皇后令他去召皇子德芳,他认为太祖生前决意传位给晋王,于是径赴开封府召的晋王。”
程德玄有些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