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2011-12-29毛建军
北京文学 2011年7期
一
那一年,美顺16岁。要不是过小年那天家里来了封信,到春上,就该嫁人了。
后生是山背后窝洼子村的,叫栓柱。相亲时见过一面,板板实实个人。后来的日子里想起他,美顺就好笑,白叫了回栓柱,快到手的媳妇也没拴住呢。有时,还有点伤心。
那天接了信,爹娘就捧着找村里的会计念。念回了,就凑在炕角里叽咕,叽叽咕,叽叽咕,见到美顺就住口,说些闲碎话。往后总瞅着美顺笑,笑得美顺莫名,就问:“咋个了?咋个了?”
大哥,二哥也同样,院子里,屋子外,见了美顺就藏不下满脸的喜兴,“妹呀,妹呀”叫得美顺发瘆,从没见俩哥哥这样巴结过。
过了年初五,爹娘把美顺单独叫进屋,把信给她。美顺只上了一年学,信上的字十个认不得一。娘说:“勿看了,勿看了。是你个舅姥爷来的!北京的,在北京给你寻下婆家喽。”美顺一头雾水,张大嘴,瞪大眼看娘。娘就笑:“你个娃,上辈子行善呢,好福气咯,上北京呀,享福喽。”
爹盘坐在炕中喝包谷酒,满面红光,热汗浸满了额头,嘿嘿地笑,嘟囔囔地说:“不枉了,不枉了,养下个金凤凰呢。”
正月十六,娘给美顺打个包,装给200元钱。让大哥陪着,翻了一宿半天的山路,买下火车票,咣咣当当地去那梦里都没见过的北京,找那传说中的舅姥爷。
小时节,偶尔听娘说:北京有个舅,可没见过,也不见来过信。这回到北京,见着了。
舅姥爷问:嫁到北京,你想不想?美顺依着娘的叮嘱使劲点头:想,想呢。舅姥爷就笑,舅姥姥也笑,大舅,二舅,小姨,都笑。连大舅妈,大舅的孩子、三岁的榕榕也拍手笑。只有美顺惶惶地不知他们笑个啥。
转天去登记。登记时美顺拿的户口本是改过岁数的,16岁的女娃改成了22岁。
在登记处,美顺见着了要和自己结婚的男人。男人总望着她笑。“嘎嘎嘎,嘎嘎嘎”,听着有些傻气。美顺没敢抬眼瞧,只望到穿着锃亮皮鞋的两只大脚,还是外八字。心里就扑腾:别真是个傻瓜吧?
就听个好听的声音问:“你是赵长生?”那男人应:“噢。”“在电厂上班?”“是发电厂呐。”“噢,发电厂。27岁?”“嘎嘎,27了。”“自由恋爱呀。”又一个女声:“是是是,是自由恋爱。”“没问您,问您儿子呢。是不是呀?”
“嘎嘎嘎,我不说。”好多人在笑。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问:“你叫刘美顺?”美顺就点头。“外地人?”美顺点头。“多大了?”美顺小声说:“22呢。”“头回到北京吧?”美顺头更低了。那个好听的声音“唉”了一声,慢慢地说:“有些事要讲清楚,你也要听明白,记住喽。虽然你和赵长生结婚了,根据政策,你可没有北京户口,也不算北京人。北京人应当享受的一切待遇你都没有,还是农村户口。什么工作呀,住房呐,困补啦,社保啦,北京都不管你,只有你们结婚十年了,岁……”
又是刚才那个女声插进来:“哎,同志,这些我们知道,说那么多干吗?”
好听的声音严肃起来:“这可不行,这必须说清楚。您知道一年到头有多少裹乱的?您没见呢,外地人可矫情了。”
美顺听着,想转身跑出去。
三天后,说是礼拜六,双日子,就办了喜事。一点不热闹,十来个人凑堆吃回饭,就算成亲了,就入洞房。和老家的喜兴大不一样。
入了洞房,男人说:“关灯,关灯。”就扑到了美顺身上。她依了娘的话,闭了眼,憋住气,一声不响地忍。都后半夜了,到底忍不住,美顺脱口而出:“疼,疼呢。”
男人“嘎嘎”笑,叫着:“说话喽,说话喽。”
天明后,男人陪着她送哥坐火车回家。
火车上,哥对男人说:“妹夫,先下吧,咱和妹说个话。”
男人下车了。美顺蹿前一步揪住哥的衣襟子不松开。哥说:“妹呀,在人家要勤快呢,不兴耍性啊。哥见了,是个好人家,可有钱!许是哪一天,哥还要央你帮衬呢。”
美顺“嘤”地哭出了音儿,抽抽咽咽,抽抽咽咽喘不匀气,憋青了脸。哥就拍她的背:“妹呀,妹呀,万莫哭,万莫哭,叫哥咋个走回呢。”美顺压低了声喊:“哥呀,我好怕呢,好怕呢。”哥说:“怕啥呢?可见了,咱妹夫就是个实在,许是个好人呢。”美顺说:“哥呀,带咱回吧,不上北京了,不上北京了。”哥流了泪,说:“屈了咱妹了,全家都跟你受用呢。”
男人上了车,抱着美顺的肩往车下拽,叫着:“快着呗,快着呗,火车要跑喽。”
“咣当当。咣当当。”挟裹着一团烟气,火车开走了。
美顺窝在男人臂弯处哭,男人站得笔直。四处看着,说:“哭什么呀,哭什么呀。”
这时节了,美顺也没看见这男人长个什么样,只知道他叫长生。
二
日子一天天过,美顺也看清了长生的模样,说不上很丑,可从里往外透着股憨憨的傻气。
长生傻些,可不坏。也许知道自己娶个媳妇不易,万事总依着美顺。美顺刚来,也没个营生,整日窝在家里,除了收拾屋子,就是看电视。空荡荡个两居室,白天就她一人走动。傍黑了,长生下班回来,进了屋就“嘎嘎”地笑。贱贱地问:“小媳妇儿呀,想吃什么呀?”哄她说话。
长生不抽烟,不喝酒,茶也不喝。渴了就跑进厨房接杯凉水,“咕咕”地灌下去。
长生个子高,比美顺高一头还多,身板壮实,一身硬刚刚的肉。也难怪,长生天生来的闲不住,睡觉之前就从没见他在哪里踏实坐下过。在家呆不住。能吃,吃饱了就往外跑,天黑透了才回。回来后通身大汗,头发精湿,像刚翻过一亩地似的,紧忙去卫生间冲澡。冲完了就站在美顺身边腻味,“嘎嘎”傻笑,“小媳妇儿,小媳妇儿”叫个不停。
美顺知她又犯贱呢,全身从里到外地不愿意。可既做了人家媳妇,就忍吧。厌烦也要忍住,忍忍也就成了习惯,好像天经地义,活着的功课一般。
好在长生只在家里腻着美顺,出去玩总一个人,从不叫美顺。
美顺实在想不明白长生在外面干什么,憋不住好奇,有回等长生出了门,就偷偷跟着。长生一路走去,连跑带颠,蹦蹦跳跳,来到一个大空场。空场上人很多,几乎都认识他,“长生,长生”地叫,对个孩子似的逗他:“长生,吃什么饭?”长生就笑,大声说:“吃饭,吃肉。”有人问:“媳妇好不?打你不?”长生笑得更欢,高声说:“媳妇儿好,媳妇儿好。”
这里的人,东一堆,西一伙。有扭的、跳的、唱的、还有练功夫打球的。最后面有块场地,一伙人在那里抢个球,来回跑。美顺近来常看电视,知道是打篮球。
长生也加入进去。那球在别人手里灵得很,到长生手上就拿不住,抢不到几回。可他跑得比谁都欢,蹦得比谁都高。一旦球出了场,就大叫:“我去,我去。”抢着去捡,投回场里。
打球的人习惯了长生,没人呵斥他,可也没人给他传球,随他在里面瞎玩。
美顺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看他怎么笑得那么欢?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像个大猩猩,窜来蹦去,大呼小叫。有人看见美顺,叫:“长生,你媳妇吧。”长生转着头找,找见了,并不过来,仰着头笑,笑够了,接着跑,接着玩。玩上一会儿,想起美顺,就仰在那里,冲美顺笑两声,又去玩。
天黑了,街灯也亮了许久,玩球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哪拨人来了他和哪拨人玩,好像永远不累。
美顺不看了,自己往回走。听得身后有人叫:“长生,你媳妇走了。”
远远地听到长生欢呼:“回家喽,回家喽。”却并不见他跟来。
日子长了,知道这里是电厂的宿舍小区,住户们都是电厂的职工和家属。长生自小长在这里,直到结婚,父母才把这里的两居室让给长生和美顺,搬到后面新建的楼里去了。相隔不远,走上几分钟就到。
长生勤快,衣服洗得干净,黑是黑,白是白的,叠得平平整整;饭也是长生做,从不叫美顺插手。
美顺做不来城里人的饭。在娘家时,不炒菜,顶多贴饼子或煮捞饭时在锅底化块荤油,倒些水,放上菜。饼子或饭熟了,菜也好了。就这,一年也没得几回,都是饼子、捞饭就咸菜,或在灶灰堆里焙个干辣椒,下饭。
长生不会捞饭,用个电锅子煮,可暄乎呢。菜也是小锅炒,素油,酱油的,好几样小料,能不好吃?
可是,这些好也挡不住美顺见了长生傻乎乎样儿时的委屈和窝糟。从心里就厌烦他。可长生到了夜里总是腻着美顺不放,加上年轻,身子壮,火力旺,要了又要总也没够。兴奋了就鸭子一样在美顺身上张开两手一上一下扇乎着叫:“哎呀,我的小媳妇儿呀,哎呀,小媳妇儿呀。”让美顺厌恨得不行,回数多了,黑暗里的美顺想象着长生傻乎乎的模样,越想越恶心,越恶心还越想,每每就要吐,硬生生地忍住。
有一夜,终于忍不住,正干事呢,“哇”地吐个满床,把长生吓一跳。黑暗中盯着美顺问:“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愈发忍不住,忙向卫生间跑,一路跑,一路吐。
长生追着问了两句,突然住口,傻愣了一时,“嘎嘎”笑起来,说:“小媳妇儿哎,你怀孕啦,你怀孕啦。”
三
婆婆来了。
自和长生结婚,婆婆没到这个家来过。都是小两口到婆家去。
婆婆和公公都在电厂工作。婆婆是会计,公公是个什么技术厂长,工程师,听说好大个官。公公不爱说话。每次和长生到了婆家,公公面皮带笑地和美顺打个招呼就躲到一边看书看报,再也无话。婆婆倒是能跟美顺说上几句,可总绷个脸,有些瞧不起的样子,弄得美顺总是手足无措,惶惶的,饭也吃不饱,回到自家再找补。
婆婆领着美顺去了医院,楼上楼下一通跑,还在B超室认识个大夫,是老同学。大夫让美顺躺在床上,肚皮上抹层凉凉的油,拿个东西在上面移过来,蹭回去。她还和婆婆两个把头紧贴在小电视上,叽叽咕,叽叽咕。就听婆婆低声叫:“呦,喂,真的真的……哪儿呢,……哪儿……哎呦喂,太棒了……真的嘿!……请,一定请客……肯定的……大三元!”
回家路上,婆婆叫了出租车。在车上婆婆笑开了花,盯着美顺上上下下看不够。美顺周身的寒毛都被她看得乍起来,磕巴巴地问。
“妈呀,咋样子呢。”婆婆搂过美顺,说:“咋样了,好着呢。”又把嘴贴住美顺耳朵,小声说:“小子!小子!”美顺没听懂,懵懂地看着婆婆:“咋个?”婆婆哈哈大笑,推了美顺一下:“你呀,你呀,像刚从土里刨出的玉,喜欢死我了。”冲美顺一竖大拇指。“真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