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2011-12-29林虹户才鸿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4期
摘要:李清照与朱淑真并称宋代女性文学的双璧,她俩均多才多艺,而尤以词著称,相思伤别的闺怨词在她们的词集中占有很大比重。文章结合两位女词人的生平事迹来研读其闺怨词,以探讨其心境的不同与词作的差异。
关键词:李清照;朱淑真;闺怨词;心境不同;词情差异
李清照、朱淑真,皆宋代闺阁之隽才,二人并擅文坛,以其婉约蕴藉、曲尽人意的精湛艺术在词坛上各领风骚。陈廷焯说:“宋妇人能词者,自以易安为冠,淑真才力稍逊,然规模唐代,不失分寸”。[1]她们又都是抒写相思的高手,有大量的闺怨词作。本文欲从闺怨词这一侧面,窥探两位女作家心境的不同与词作的差异。
闺怨词中,李清照和朱淑真都借写闺中孤寂闲闷的生活以抒写思妇独守空房的愁情,表达对远人的思念。李清照的闺怨词是写给其丈夫赵明诚的。李清照出身于书香门第,18岁时与情投意合的赵明诚结婚,夫妇俩诗词酬唱,共同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生活舒心适意。闺房绣户是她的生活世界,而美满的婚姻爱情便成为她主要的人生理想。随着赵明诚的出仕,夫妻暂离,生活出现了短暂的缺撼。李清照甜蜜宁静的心弦于是弹奏出一首首略带苦涩和幽怨的望夫词。这是人之常情,也易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朱淑真稍后于李清照,生于仕宦家庭,“才色冠一时”。[2]但“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3]嫁一庸俗的官吏,两人志趣不投,同床异梦,“羽翼不相宜”(《愁怀》),无法“共剪新诗”(《舟中即事》)。后来其夫携妾远宦,弃她而去,淑真最终毅然返回母家。婚姻失配,所适非人,使得多情的才女另有感情寄托。她的闺怨词不是写给其丈夫,而应是写给婚外恋人的。
正因为李清照和朱淑真婚姻境遇的不同及词作对象的不同,故而形成了她们闺怨词作的不同风貌:清照伉俪情深,伤别念远乃夫妇常情,故感情深挚,词作于轻盈妙丽中见婉转缠绵;淑真所配非偶,虽情有所钟而为封建礼法所不容,故怨愁多感,词作于清秀婉丽中见悽怆悲凉。
在闺怨词中,李清照和朱淑真表现离别痛苦的浓淡不同。我们试举李清照的《蝶恋花》与朱淑真的《减字木兰花》作一比较。李清照《蝶恋花》: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朱淑真《减字木兰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这两首词的主题一样,都是表现惜春伤怀的情绪,慨叹大好春光中思情侣而不可得的孤独。词中所用的字辞也是相同的,如“独”、“泪”、“残”、“愁”、“梦”等。但反复体味,二者表现离别痛苦的浓淡不同。李清照写思念痛苦是“泪融残粉”,而朱淑真则是“泪洗残妆”。一个“融”字,一个“洗”字,见其痛苦的深浅不一。又如李清照写孤独忧愁是“独抱浓愁”,愁虽浓,但尚未致病;而朱淑真则是“愁病相仍”,因相思而愁,因愁至病,而病乃更愁,循环往复,互相激化。“相仍”二字,写出其愁情的深重。又如“夜阑犹剪灯花弄”与“剔尽寒灯梦不成”,亦有程度之别。“夜阑剪灯”,固是深夜不寐;而“剔尽寒灯”的“尽”字,更揭示其夜深,再加上“梦不成”三字,可想见彻夜不眠的情状。这是因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分别是短暂的,终究还有欢聚的时候,虽感孤独,终不至于绝望;而朱淑真的孤独之感则是无尽期的,希望和期求都是无法把握的,故在孤寂的相思中总怀着绝望而又难以明言的痛苦,因此其愁苦之情显得更为深沉。在词中,作者对早春冷暖的艺术感受也不同。早春,还是乍暖还寒时候,两位女词人面对着这同一客观景象,由于心境的不同,感受也不一样。李清照着意写“暖”,因为她与赵明诚伉俪情笃,春日诗酒共乐的生活令她眷恋神往,而今感时怀人,不免暖意一时涌上心头。而朱淑真侧重写“寒”,且反复渲染它的“著摸人”,这是因为她在婚姻大事上从未得到过人间的丝毫温暖。尽管春已来临,她仍只感到气温的寒冷,现实的冷酷,而这正是词人心境“凄凉”的反映。再者,这两首词塑造意境的起笔也不同。李词从写景入手,开端即对“暖日晴风”、“柳眼梅腮”的春色作了细腻而又动人的描绘,使人感到无限生机,透露出作者喜悦的心情。这“春心动”三字,既是写早春景物,更是抒己情怀,语意双关而含蓄,是由景入情的过渡描写。这一旋律就规定了作品轻婉的风格和哀愁虽浓而不凄苦的情调。而朱词一落笔就连用了五个“独”字,来抒写压抑已久的郁闷,表现她孤独至极的凄苦情怀,其感情色彩比李词要浓烈得多。而春景在她的笔下完全被省略,这是因为词人无心赏玩春色,触目伤情,只会引起她更多痛苦的回忆,“伫立伤神”,正是她在春机勃发环境中黯然销魂的自我写照。
李清照与朱淑真的闺怨词另一点明显的不同在于:易安词中思念的对象是明确的、直说的,而淑真词中思念的对象则较隐约。易安词中或直言所怀之人,如“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孤雁儿》)。或直写出自己愁病的原因,如“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剪梅》),“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究其原因,李清照思念丈夫为人情为不能非议,所以她能把思念的对象、怀人的表现明确地诉诸笔端,直率而大胆,无所顾忌。这使得清照的闺怨词读起来如行云流水,明白晓畅。朱淑真则不同,其婚后思念情人被视为“非法”,故有难以明言的苦衷。这反映在闺怨词中就造成了思念对象的隐晦难明。她只能以“断肠芳草远”(《谒金门》)之曲笔以物寓意,表达怀远之思;或以“缱绻临歧嘱咐,来年早到梅梢”(《清平乐》)这样的隐晦之词表达对恋人到来的期盼;或以“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这样的哀怜之词移情于物,把月缺的自然现象当作心灵的慰藉,曲尽孤独冷寂的情貌。所以淑真词总体来说,大多写得曲折婉转,这是因为她的隐私不便倾吐,但不吐又不快,故曲尽其意。后世诸家评朱淑真词的特点是:“其词婉而意苦,委曲而难明”, [4] “清新婉丽,蓄思含情”, [5]这是颇中肯綮的。
李清照与朱淑真的闺怨词在语言色彩上也表现出不同。李清照往往最终能在柔弱低回中有所振作,产生思绪的转折,并采取一些积极的行动,从而给整篇作品加上几笔明亮的色彩,显示出生机和希望。如《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这首词写的是春日离情。词的前半部分写词人独守空闺,伤感已极,兼以细雨斜风,春日纵有宠柳娇花而游赏不成。欲寄相思,而信使难逢,枯坐愁闷,入睡又难眠,词人被离情折磨得坐卧不宁。但从“清露晨流”到篇终,词境为之一变。在此之前,词清调苦,在此之后,清空疏朗。“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写晨起时庭院中的景色。从“重门须闭”、“帘垂四面”,至此帘卷门开,顿然令人感到一股盎然生意。日既高,烟已收,本是大好晴天,但词人还要“更看今日晴未”。整首词写游乐而著以微愁,写悲哀而衬以喜悦。这是因为清照夫妻团圆、共赏良辰美景乃客观的必然,只不过时间远近之别,清照对此也深信不疑,并抱有期望,因而即使是在诉说相思和愁怨时,清照也能在压抑中自振、在哀怨中自拔、在凄苦中自强,情虽缠绵而不流于纤弱,具有不同凡俗的高标逸韵。朱淑真就不同了,迫于社会的压力,情人与她的关系若即若离,情有所寄实际无人可寄,这种无望中的希望成为词人心中一种永恒的残缺和剧痛。她一生抑郁,芳心寂寞。她似乎是无时不愁、无处不愁,她见落花为之流泪,听雨声为之忧愁,登楼台为之伤感,遇节日也会为之伤心断肠。她白日愁、黄昏愁、夜晚愁,梦中也愁,整日以泪洗面的孤寂与抑郁使她难以自释,只有与恋人相会的一瞬,才能给她带来一丝温暖抚慰。然而,她的巫山团圆之梦却是遥遥无期的。所以淑真难以产生振作之情,她往往在结尾处将词引入更加凄怆沉郁的境界。如“独倚小阑干,逼人风露寒”(《菩萨蛮·秋》),“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等等,笔调低沉,意境悲凉。即使是移情入景,如“鸳帷独,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点绛唇》),“恰如飞鸟倦知还,淡荡梨花深院”(《西江月·春半》)等也未增加些许明丽之色,反而更见凄凉怅惘,从而也使其词风有伤于纤巧柔弱之弊。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同是抒写相思怀人的闺怨词,李清照与朱淑真由于婚姻境遇的差异,造成了词作的不同风貌:李清照夫妻琴瑟和谐,故她的闺怨词婉转清丽,哀愁浅淡。而李清照又能时有振作,故其词怨而不哀,苦涩的离愁中含有夫妻双方心心相印和彼此眷恋的幸福感。朱淑真婚姻不幸,所嫁非偶,抱恨终生,虽有恋人而难以明说,虽有恋情而不能示人,故其闺怨词多幽怨悲苦之思。怨愤所积,共词由怨而哀,由哀而伤,沉郁凄怆,实乃自我独特的生命体验。
参考文献:
[1]陈廷焯.词坛丛话[A].唐圭璋.词话丛编第6册[C].北京:中化书局,1986。
[2]陈霆.渚山堂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3][5]魏仲恭.断肠诗词集序[A].张璋.朱淑真集注卷首[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4]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A].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作者单位:1.江西财经职业学院;2.九江职业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