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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奈保尔对英国文化的依附与双重突围

2011-12-29郑志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4期

  摘要:奈保尔受到的正统英式教育使他在思想上被“收编”,表明殖民教育本质上是文化侵略和殖民文化霸权。奈保尔赞美西方文明,将英国文明等同于普世文明,并在思想和文化上自觉地转向第一世界的立场。但是在奈保尔身上存在一种无法克服的悖论或困境,即仰慕西方文明但第三世界的出身和文化背景使他在写作上背离了英国文化,在审视第三世界现状时无形中具有了另一种视角,能立足于西方又游离西方,从而获得一种批判的维度和力量。
  关键词:文化殖民;“改编”;依附;反叛
  
  奈保尔是后殖民文学作家,也是英国移民文学的杰出代表。他有着印度文化、西印度群岛文化和英国文化三种背景,但支配他某些重大选择的是英国文化,他被“收编”成为英国文化的“养子”。就英国文化而言,多重文化视角这一优势使奈保尔觉知英国文化内在优越及糟粕等多个侧面,对宗主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和霸权话语进行颠覆。因而他的倾慕与谴责同在。
  一、殖民文化的“真确性” 与被殖民者的模仿性[1]
  特立尼达作为英国的殖民地,在政治经济上遭遇殖民统治的同时,也遭遇到文化殖民,这是一种更深入更持久的影响力。宗主国以君临态势在殖民地推行殖民教育,选择性地宣扬、美化本国文化,被殖民者各在方面处于劣势地位,只能成为其仰慕者和追随者,文化朝圣被灌输为一种内在需求。
  “文化并不是一个我们单纯去吸取的东西——文化是习得的。这一习得的过程是文化移入或文化适应。在心理学中,这一过程被描述为条件作用。”[2]奈保尔以全岛第三名成绩免费进入西班牙港女王中学学习,开始接受正统的、完整的英国殖民教育。这所学校是一所著名的英式中学,“曾任特立尼达三届总理、历史学家埃里克·威廉斯博士和著名记者、政治家C﹒L﹒R﹒詹姆斯等一些名人也都曾在这里就读。学校的教师‘不是出生英国,就是受过英国教育,或是具有英国思想感情,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奈保尔曾引用C﹒L﹒R﹒詹姆斯的一段话来说明特立尼达殖民教育的情形:‘我们的教师、我们的课程设置、我们的道德规范,一切都基于英国是所有的光明和知识的源泉这一点。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羡慕、惊叹、模仿、学习’”。[3]奈保尔在这所纯正英式学校全盘接受了西方式的尤其是英帝国的文化观念,作为一个身处偏远殖民地、第三世界并且从小接受英式教育的人,那诗意的英国乡村、强盛美好的帝国形象最终在他头脑中想象式生成,殖民教育也使少年奈保尔萌发了作家梦想,并主观地认为他的作家梦只有在宗主国英国才能实现,由此看来这一重大决定其实质不过是英国梦,因而奈保尔无比向往“高贵”的英格兰。同时,他还被灌输以种族歧视思想,仰慕英国文化,鄙视西印度群岛的文化,并从骨子里被培养出民族自卑感。奈保尔认为文化上贫瘠的特立尼达根本无法提供给实现他作家梦想的土壤,“我们那里只是个主要从事农业的小殖民地,我们总是——也没什么不乐意——说我们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这样说,能让人看开了,我们真的很小。我们的人口才五十万对一点点,我们的种族多样化。……我们的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只有一部分受过教育,而且是以有限的本地方式……”[4]奈保尔认为,西印度群岛是一个没有写作传统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有可能接纳他父亲的印度式或者殖民地式或者自白式的写作传统。奈保尔在自传性很强的《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中记述了特立尼达的书店很少,文化资源很有限,甚至是贫瘠。他认为自己的作家梦只有在英国才能实现,他必须要到英国去,从特立尼达这个边缘的、无足轻重的贫瘠落后之地出发,走向世界文明的中心英国,这是殖民地或后殖民社会人共同的梦想,为此,奈保尔早年的梦想就是去英国,从没有想过要留在特立尼达。
  奈保尔的英国文化情结受父亲影响极大,其文学梦也是父亲未竟文学梦的延续。奈保尔的父子痴迷于英国文学,身上有着殖民地知识分子所特有的倾向,不管是通过正规的院校还是自学途径,他们接受的都是英式教育,其文化参照系统完全来自英国,牛津、剑桥这些王牌大学在他们心中无疑于圣地一般。父亲常给他读一些英国文学作品的精彩片段,一边读一边给儿子讲解,奈保尔喜欢父亲读的内容,久而久之在奈保尔的头脑里有了一部“我自己的英国文学选集”。奈保尔说他十二岁之前已经记得英国文学中的很多片段。殖民学校教授的更纯正的英国文化,如“科林斯经典系列”,查尔斯·兰姆写的关于人们上戏院看戏的事,洛德·阿瑟·萨维尔写的《犯罪》,舍洛克·霍姆斯的《面包师大街》等,毛姆、伊芙琳·沃以及其他人的书关于伦敦的描写,狄更斯和他书中的说明性插图,当地电影院放映的是英国、好莱坞等电影。到英国留学前的多年里,奈保尔常在特立尼达黑暗的电影院大厅里想像着遥远的英国与英国式的生活。
  赴英旅途中感受到的西方式礼节令奈保尔激动的喘不过气来。从殖民地特立尼达的穷街陋巷到帝国中心牛津后,奈保尔积极向宗主国文化靠拢。奈保尔爱伦敦,“除了伦敦,我不知道,我如何能在别的地方生活。在伦敦,一切都很方便,报业一条街,大型出版社,博物馆,画廊,奇妙的电影院和剧院。伦敦是如此充满生机,光是看看运行中的伦敦公共交通,你就会万分激动”[5]他特别关注十九世纪小说,在牛津读书时选了“十九世纪小说家”这门课程。他曾下决心要彻底掌握十九世纪的小说且付诸行动,大量阅读、研究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的作品以填补这个大缺口。对西方文学的阅读为他积累了深厚的文学修养,阅读上的期待视域也极大影响了他后来的小说创作。奈保尔早期的作品无论从人物的塑造、幽默手法的运用、喜剧因素、场景描写等,都显示出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影响。总之,奈保尔四面出击,希图像他笔下《半生》中的威利一样重构自我文化身份,在伦敦的生活中努力改掉很多印度习惯,奈保尔的系主任曾说他一点也不像印度人。
  二、文化殖民与被“收编”: 殖民者的君临被殖民者的卑下感
  奈保尔和他的父亲都把英国视为世界的象征。奈保尔在1990年的一次演讲中将英国的文明等同于普世文明。他说,从特立尼达到英格兰的旅程意味着从边缘到中心,这旅程是在同一种普世文明中完成的。由此,奈保尔实则把过殖民地英式教育看成是推广普世文明的一种工具。奈保尔对自己的英国中心观点毫不掩饰,有的研究者把奈保尔成为英国文化的“养子”是有道理的。而殖民宗主国实现了对殖民地人的思想控制,成功地吸引着海外优秀人才,实现了人才资源掠夺。奈保尔对英国的抵达是空间上的,更是一种文化层面的抵达。奈保尔的观念和行为充满了浓厚的文化殖民意味,饱受帝国文化的浸染。难怪西方有的研究者把奈保尔称作“黑面具下的白人旅行家”。 [6]
  从某种程度上说,奈保尔父子的经历表明殖民教育是殖民者的一种阴谋、一种文化侵略和殖民文化霸权。奈保尔作为殖民地人,从某种角度看,奈保尔被殖民思想同化进而被“收编”,倾慕英国文化贬低西印度群岛文化甚至认为殖民地是文化荒漠。英国殖民文化输入特立尼达,作为外来异质思想,它却从思想观念上造成“排他”性,成为一种政治辅助力量,奈保尔无形中全盘接受了这种文化力量的影响。葛兰西提出的“霸权” 概念即领导权,指出文化通过意识形态起作用,它是以服从和同意为基础的统治,是一种非暴力的文化意识形态控制手段,它需要通过社会中的大对数自觉自愿的认可赞同来实现。它是“一种特殊的权力——这种权力限定可选择的事物,提供又控制机会,赢得和塑造赞同,因而对统治阶级的合法性的认可显得不仅是‘自发的’而且自然的和正常的。”[7]对于殖民地和宗主国之间关系,也存在着“霸权”思想的某些特质。英国作为殖民宗主国,从意识形态上把自己的文化、历史、宗教、哲学、语言、习俗等灌输给殖民地人,使之渗透到殖民地人民的观念和价值判断中。英国通过推行殖民教育和西方价值观念,在殖民地人观念中把自己幻化成理想“福地”、“圣所”,自诩为开化、文明、进步、理性等化身,掩藏其文化殖民的本质,造成一种文化上的西方君临的态势,贬低土著文化为野蛮、落后、未开化等,培植出殖民地人骨子里的卑下感,使他们甘心地匍匐在宗主国的文化神龛前朝圣。“一切被殖民的民族——即一切由于地方文化的独创性进入坟墓而内部产生自卑感的民族——都面对开化民族的语言,即面对宗主国的文化。被殖民者尤其因为把宗主国的文化价值变成为自己的而更要逃离他的穷乡僻壤了。他越是抛弃自己的黑肤色、自己的穷乡僻壤,便越是白人。”[8]殖民地人通过语言使西方文明获得殖民地人广泛认同,进而彻底把殖民地“收编”入西方文明的框架结构中,以期改造、同化殖民地人,这是更赤裸的文化暴力行为。
  
  著名学者加尔顿提出了“文化暴力”并把它分为直接暴力、结构暴力、文化暴力,其中关键的是文化暴力,其运用的前提是先把暴力以合理性的面貌呈现出来,文化暴力正是直接暴力和结构暴力的合理性依据,文化是一些列的象征领域,它包括宗教、艺术、经验科学和形式科学等,这些都为直接暴力和结构暴力进行辩护,使之合理化。“文化暴力是西方在后现代时期代替对第三世界经济和政治的直接控制的新的统治形式。正如加尔顿指出的,帝国主义包括了所有的文化暴力,文化帝国主义是推行经济—资本帝国主义的基础和‘合理’依据,因此,对西方文化—知识暴力或文化霸权的批判就成了后殖民文化批判的主要内容。”[9]
  三、倾慕与背离:奈保尔对英国文化的双重突围
  奈保尔赞美西方文明,甚至认为这种英国文明就是普世文明的代表。他怀着仰慕心态投奔西方,并在思想和文化上自觉地转向第一世界的立场。但是在奈保尔身上存在一种无法克服的悖论或困境,即仰慕西方文明跻身西方文明中,但无法改变的第三世界出身和文化背景无形中赋予了他另一种视角,使他面对后殖民社会现状时,立足于西方又游离西方,从而获得一种批判的维度;加之奈保尔是一位犀利、言论大胆的观察者和批评家,进而增加了他作品批判的力量。这一切导致奈保尔不自觉地在进行着双重突围。
  首先,奈保尔这类移民作家曾经认为可以用写作来定义自己、表达自己,实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尤其成为移民知识分子的选择。奈保尔认为只有自由、文明的西方才能欣赏他的作品,但是奈保尔始终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悖论,即在对于奈保尔来说,作家梦是源自他所受的殖民教育,英国文学按照自身的模式教给了奈保尔抽象的写作观念,确立了奈保尔心中的小说写作标准。但奈保尔却生活在一个远离英国生活经验的偏远殖民地,他的作家梦缺少英式的现实土壤和根基,这种或缺导致写作观念和经验世界的断裂和分离。尽管奈保尔从赴英的第一天开始就记录下英国生活的点滴,奈保尔实际上是在“补课”,但是当奈保尔在开始写作并运用自己积累的英国式生活经验时却发觉,他很快就走到了绝境,除了要成为小说家的愿望外一无所有,更没有属于自己的题材和语言风格。经过五年漫长的摸索,奈保尔终于突破了原初创作观念的束缚,回归到自身固有的经验世界中即西印度群岛文化和印度文化中,并以西印度题材的《米格尔大街》、《灵异推拿师》、《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等作品享誉文坛,其后他的《模仿者》、《游击队员》、《河湾》等作品是西印度题材的 延伸和拓展。“在《到达之谜》之前,奈保尔只有两部虚构作品涉及英国场景,其中《斯通先生和骑士伙伴》完全以英国为背景,而《模仿者》也只有部分英国场景。值得注意的是,在《模仿者》和《到达之谜》之间几乎有20年的时间,他从未写过有关英国的文字……。”[10]从特定阶段上说,奈保尔在写作上的回归表明了他对英国文化的一种突围,表明倾慕和融入是两个层面的问题,“没有人能成为英国人的,,即使他们拿到英国护照也一样。”[11]
  除了写作上的突围,奈保尔在小说中悄然实现着另一种突围。因此,奈保尔虽然是西方文明的朝圣者,但是他的殖民地背景和长期在非洲、亚洲等地的旅行开阔了奈保尔视野的同时,无形中造就了他的对位性觉知,提供了一面令他反思殖民历史和殖民文化的镜子。“当他带着‘西方人的’眼光‘凝视’那愚昧、落后、贫穷和‘不完整的世界’的时候,他被自己见到的‘现实’所震惊,并且得出同样令人震惊的带有浓厚悲观主义色彩的结论。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学想像被对现实的关注所取代,政治热情逐渐占据他文学实践的主导地位。”[12]思想成熟之后的奈保尔批判锋芒锐利无比,严厉谴责殖民主义,谴责变相伪装成恩赐与帮助的剥削与奴役,同时,谴责那些崇拜模仿主子的殖民地人的无知蒙昧,批判殖民思想以及根深蒂固的阶级秩序遗毒,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殖民地争取独立后暴露的种种社会问题,奈保尔把这些处于过渡时期的国家成为“半生不熟的社会”。“在诸多的有关加勒比的作品里,《岛上的旗帜》、《模仿者》、《游击队员》从三个不同的视角聚焦于加勒比海岛国的社会政治状况,被认为是加勒比海政治小说。后殖民时代第三世界面临的问题——经济困顿、政局动荡、种族暴力和文化归属难题等在这些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13]《埃尔维拉的选举权》描写后殖民国家政治上模仿西方,上演了滑稽、阴暗的选举闹剧,带有黑色幽默的色彩;《河湾》描述后殖民国家战乱、杀戮此起彼伏;出身卑微的新总统大搞个人崇拜,刻意模仿殖民宗主国王家的气派和戴高乐的风度,昧于国家现状而把整个社会变成盲目推行西方舶来思想的试验场,并实行思想钳制;国家一盘散沙,人们没有工作的热情,军人缺乏主人翁精神,伸手抢劫索取,学校传授的是与现实完全脱节的空洞理论,整个国家怪异事情层出不穷。有些左翼人士称奈保尔是前殖民地的背叛者或右翼人士,但奈保尔毕竟同情第三世界,对殖民地人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并以犀利的批判意识对过往的殖民行径及其在政治、经济、社会结构、等级秩序及文化等方面后遗症进行冷峻的批判和揭示,启示人们深入思考后殖民国家及社会在结构、观念等各个方面如何真正开始这一重大社会问题。
  奈保尔无形中对西方文化中心主义进行了消解和结构,实现了他对宗主国文化依附中的背离和突围。随着创作的深入其悲观主义思想逐渐增强,奈保尔感到世界正在死去,今天的亚洲只是一种久已死亡的文化的原始表现,欧洲已经被物质环境打入原始主义。垂死的世界痛苦尖叫,世界充满了苦难,一切都可能发生。“奈保尔矛盾地受到中心的吸引,并悲观地认为这种等级秩序是难以改变的,不过他虽然认为边缘是虚无的,但同时也看到了作为中心的‘现实’、‘真理’和‘秩序’的虚幻性。”[14]或许正如瑞典文学院的授奖辞所说的:“奈保尔是一个文学世界的漂泊者,只有在他自己的内心,在他独一无二的话语里,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家。”[15]
  
  参考文献:
  [1] [14] 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