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2011-12-29曹寅蓬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4期
K拎着一只黑色的手提箱在大街上步履匆匆地行进着,至于他去哪,没有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今天一大早K就走出了家门,在此之前他反反复复地数着他那一箱子肥皂,一块一块地映入他的眼帘,随即又被输入了他的大脑,以便清楚地知道这只箱子里究竟还可以放下多少块肥皂,究竟哪几块还在他的床底下睡大觉。不管怎样K也要先把它们吵醒,虽然它们之中有一些并不想跟着这个倒霉的家伙出去,可是K还是要强行在它们中间带走一些。那些倒霉的家伙在一片吵闹声中被塞进了那个憋闷的手提箱里,啪!锁扣上了,这也就意味着一天的颠簸开始了。
看看K身体的倾斜度就知道这只手提箱的分量究竟是轻的还是重的了,可是,身体的倾斜也并不一定就可以证明那只手提箱就是重的,因为K的身体实在显得有些过于瘦弱了,两条腿看起来虽然是那么的细长,却又在那里非常敏捷地甩动着。可是,他那削瘦的上肢却歪向了一边,拎着手提箱的那一边。从后面看,K的形态简直就像倒过来的小写字母y,如果若是换了别人那就一定是大写字母的样子了。
今天是阴天,不,好像K就从来没有遇见过晴天一样,太阳是什么样子的,他或许真的有些忘却了,但他却可以经常地把他那只破旧的黑雨伞打开,权当是回忆一下太阳的轮廓究竟是怎样的,但他一直认为太阳不可能像他的那把雨伞一样是黑色的,K此时正在憧憬着阳光,那灿烂的阳光。
阴天也就罢了,这鬼天气还时不常在下雾,一下就是大的,K把他的手臂向前伸去,不是拎手提箱的那只,然后把他的手掌反转,手心向内,这一系列动作是可以感知到的,却是不能观察到的,这似乎是在说明今天的雾实在是太大了,能见度只在半臂之间。那么,为什么K却又在毫不畏惧地快速行进呢?因为K认为此时路上的人们都在举步维艰地挪动着,几乎不可能存在着什么迅速活动的障碍物,所以他还是非常自信地大踏步地飞快走着。就在这时,一个东西突然撞上了他,把他撞倒在地。K先是很茫然,接着又是很气愤。他此刻正伏在地上寻觅着那只已不知去向的手提箱,他的两只手臂像划桨一样在左右摆动着,就这样在他的周围摸索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不过他却摸到了那个刚才撞倒他的东西,一根柱子,路灯的柱子,可令K不解的是路灯并不是什么可以迅速活动的障碍物啊!这好像是在说只有活动的东西才会撞到他一样,是的,路灯也许就是这么想的。
K现在已不象刚才那么有方向感了,虽然如此,但他却不能由此而停歇下来,因为他是一个工作狂,一个被迫的工作狂。他还要忙碌,不停地忙碌,虽然未来的目标像这大雾一般的渺茫,但他依然还要继续徒劳地这么下去。他扶着这根曾令他十分气愤的柱子,现在看来,他是多么的需要倚赖它啊!到现在为止这大雾还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K也不知道此刻该往哪里走,当一个人的惯性若是停了下来,那他的再次行动也就变得相对困难多了。
K围绕着这根柱子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只是他的速度却变得越来越快了,转着转着,强大的离心力把他甩在了不知哪一边,由于惯性的原因,他又不停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这才逐渐地停了下来。
他现在已没有了任何的依托了,什么参照物也没有。这时他想到了此时路上的人们都在举步维艰地挪动着,这或许是对的,人是不能在不明不白的处境下乱闯乱撞的,这时的一番醒悟让K居然立刻成熟了起来,经过他在原地反复考虑之后,便慎重地迈出了一步,向后的一步。为什么要向后呢?K是这样想的,在不明不白的处境下,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如果还可以向上或向下的话。但是刚才的跌倒是在向前的过程中发生的,所以向前是危险的,至少已经危险了一次,可是到现在为止其它的方向还未曾发现是危险的,当K边想边后退的时候,危险就这么再一次地降临了,他又一次跌倒了,不过,这一次他并不是被撞倒的,而是被什么东西给绊倒的。他这一次并没有再去寻觅什么,因为该寻觅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他只是非常气愤地踢了那个东西一下,可是就在他的脚与那个东西接触的一瞬间,他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什么呢?他现在踢到的似乎就是刚才丢失了的那只手提箱。
他欣喜若狂地把那只手提箱抱在了怀里,而不再是拎在手里了,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仿佛又让K感觉到了一丝阳光的温暖。虽然它还是那么沉重,不过是把K的身体又压成了C形而已。他的伞呢?他的伞居然也在此刻失而复得了,好像他的伞与那只手提箱是一对黑色的情侣一样,是那么的不可分离。
K现在还是只能向前走了,向左、向右那并不是K的选择,而是只是一只螃蟹的选择而已。向后,那也只不过是为了寻找丢失的东西不得已才会那样做的。
这时大雾也开始逐渐散去了,大雾散去一般是会晴天的,可是现在却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是会晴天的。也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才完全散去。
终于,K敲开了今天第一个陌生人的门。
门是在伴随着大声的吵闹声中开启了,那个人像一只螃蟹似地横在门前,用疑惑的双眼盯着K,K立刻把大衣口袋里的肥皂样品给那个人看,好像是在向那个人证明他并不是什么乞丐,而是一个职业的肥皂推销员。那个人依旧再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因为在那个人看来,那只沉重的手提箱已经快把K折磨成O形了,以至于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看清K的模样。这时K才意识到这一点,便把他此刻还抱在怀里的那个手提箱放了下来,手提箱一落地,K的身体立刻就像展开的弹簧一样迅速直立了起来。这一举动反而把那个人下了一跳,身子略微向后倾斜了一下,然后,那个人看了看K,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肥皂,只是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回到屋里。K兴奋地以为那个人是回到屋里去取钱,可是那个人的笑容并不能说明什么,K所等到的只是一声更为野蛮的关门声。不过,这对K来讲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只是无奈地转向了另一家。
当K敲开了第17家门的时候,他才遇到了今天的第一个买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开的门,这让K看到一线希望,他把肥皂样品给这个女人看,可这个女人并没有看他手中的肥皂,而是在看K的面孔,这一举动让K感到有些羞涩且又莫名其妙。那个女人摆了一下手,示意他进屋去,K只得跟在她的后面向屋内走去。
这个屋子里面很黑,只有微弱的光线从那扇极小的窗子里透射进来,她让K坐了下来,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对面,她好像要的并不是什么肥皂,而是对K本人似乎很感兴趣,这也颇让K感到有些意外。
那个女人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端详着K,K这时也在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慕的神情,似乎此刻就想起身来拥抱他一样,K此刻既有些诚惶诚恐又仿佛充满希冀。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所特有的东西也在吸引着他。渐渐地那个女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一样把K的身体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最后他们终于绞在了一起,彼此分离不开了。
K很茫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在床上,而不是什么椅子上,在进到这间屋子的时候,究竟是我直接坐到了她的床上,还是后来才过渡到她床上的,她是如何把我弄到床上的,还是我自己把她抱到床上的,一连串的疑问在此刻纷沓而至。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他在考虑他的那箱肥皂在哪,肥皂好像永远是最重要的东西一样,因为他只要看到了他的那箱肥皂,他的心里便会无比踏实。想到了这,K便迅速来到了那箱肥皂的面前,还在,K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那个女人也跟着K蹿了出来,她好像生怕K此刻就要离开一样,紧紧贴在了K的背后,像是K的一件外套一样裹在了他的身上。
当然,K是不会拒绝的,可是他还要去推销他的那箱肥皂,他的工作还得继续。所以他只得暂时把他的这件外套脱了下来,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便关门匆匆离开了。
K拎着黑色的手提箱继续像倒过来的小写字母y那样的行进着,因为雾气已经散尽了,所以他既不用把自己压成C形,也不会把自己变成O形了。从第18家开始敲起到敲到第81家的时候依旧没有卖出去一块肥皂,K实在有些疲倦了,因为他在放下手提箱的时候身体的姿态依旧还是那个倒过来的小写字母y,他这时靠在了一堵墙下喘嘘着,又看了看手表,已经是过午时分了,他把他的手提箱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虽然在走出家门以后便再也没有打开过,但是按照惯例,无论卖出与否,都必须在正午时分清点一下,以便做到心中有数。K其实是个非常认真的人。
啪!锁扣打开了,他掀开了黑色的手提箱,映入眼帘的东西不禁让K既感到大吃一惊又欣喜若狂,这里面装的已不再是什么肥皂了,而是一整箱的钱了,满满的一箱,足够K花上一辈子的。什么时候一箱子肥皂居然就这么变成了一箱子钱了呢?困惑,不解,疑虑,担心所有的想法接踵而至,一下子就塞满了K的整个脑袋,K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啪!锁又扣上了。K迅速地把这只黑色的手提箱拎在了手里,这时他的身体已不再是那个倒过来的小写字母y了,而是大写字母的样子了,虽然这个箱子在不久之前还把K的身体折磨成C形抑或O形呢?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仿佛已成为过去了,K此刻像个成功人士一样笔挺地行进着,脑子中还在不停地遐想着,憧憬着未来的生活,虽然天空依然还没有晴天的迹象,可是此刻在K的心里却早已是春光明媚了,那灿烂的阳光,K的眼睛里已分明折射出了太阳的光芒。正当K在梦幻中行进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却阻挡住了他那迈向幸福生活的脚步。
“先生,你被逮捕了,因为您可能犯有诈骗罪。”其中的一个人向K出示了逮捕令。“玩笑,这简直是在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会去诈骗呢?” K一边挣脱着,一边大声地申辩着。这时另一个人说道:“先生,您可以申辩,但却不是现在,您要选对地方,那就是在法庭上。” K就这样被他们莫名其妙的给带走了。K在此之前的所有梦想也在顷刻之间好像肥皂泡一般随之破灭掉了。
那两个人直接就把K带上了法庭,而法庭里面居然也坐满了人,好像他们是专程来目睹这一案件的审判过程一样。他们或是交头接耳,或是手舞足蹈,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大声喧哗,K站在他们的面前也好像是要为他们做一次非常重要的演讲一般,笔直地站在受审台上打着腹稿。可是法官大人却不干了,他怎么可以忍受这种混乱的局面发生呢?他大声喊了几句,好像没有人听见似的继续嚷嚷着,法庭里面依旧乱作一团。最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啪!就这么微弱的一声,全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死一般的沉寂,法官大人这时惊奇地看着此刻在他手中握着的法锤,好像也在感叹它那独特的神奇魔力。
终于,开庭了。但奇怪的是法庭里居然没有原告,而只有被告,K站在被告席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原告席,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本该是个非常严肃的地方,可是让他这么一笑,却变成了一个非常滑稽的地方了,除了法官之外,法庭内的其他人也无不跟着K笑了起来,包括那两个拘捕者在内,其实法官大人也在笑,但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里。但法官之所以能称之为法官,就是因为他不像一般人那样可以轻易把一些滑稽的表情挂在脸上,所以K在这一点上是不具备做法官的素质的。
“严肃!严肃!”法官心里虽然狂笑不已,但脸上却非常严肃且郑重其事地向法庭下面的人们喊着,这种严肃的表情很快就镇定住了那些不严肃的笑声。
“请问K先生,您的职业是什么?”
“肥皂推销员。”
“那么,您是如何诈骗到这个装满钱币的箱子的?”法官大人以质疑的口气问道。K这时却毫不惊慌地反驳道,“法官大人您是如何知道我这个箱子里面是装满了钱币的?”
“您现在的回答并不是我所要问的问题,请您回答我所问的问题。”
“我没有诈骗,请问是谁在诬告我是诈骗的。” K既答又问地说道。
“您说您没有诈骗,那么您的那一箱子钱又是如何到手的呢?”
“我也不知道。” 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您不能说明它的来历,那么诈骗罪就是可以成立的。”
“我是在今天早上的大雾中遗失了我的手提箱的,后来我在大雾中又找到了它,后来在大雾散去之后,我才发现我的一箱肥皂变成了一箱钱币了,事情的整个原委就是这样的。”这时,下面的人们哄堂大笑了起来,“玩笑,这简直是在开玩笑!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其中的一些人在下面嚷嚷起来,其中也包括那个野蛮的家伙。
“那么,K先生您所说的让在场的所有人听一听,有谁会相信您所说的话呢?纵使我是相信的。”究竟谁是法官?K这时有些疑惑了。
“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没有半句假话,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这句话仿佛也不是冲着法官说的,而是在向下面的人们解释的。
“那么,就算如您所说的,那么您也应该把这一箱子钱币归还失主啊?”下面的人又嚷着说道。不过,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错,可是,K又如何知道它的失主在哪呢?还有就是K的那箱子肥皂哪去了,为什么就没有人过问呢?
“谁是失主呢?” K向所有在场的人问道。但接下来的情况就可以说是相当混乱了,因为除了K不是这箱子钱的失主外,几乎所有的人就在证实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都说这箱子钱是他们自己在大雾中遗失掉的,他们互相争嚷着,有的则已开始拳打脚踢起来,有的则扭作一团翻滚着。就在这时,啪!又是这么微弱的一声,全场立刻就都安静了下来,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是我遗失的。”一个深沉的声音,是那么的权威,它出自于法官大人的口中,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却没有一句质疑的声音,除了K之外。
“法官大人您怎么可以证明那就是您遗失的呢?” K不解地问道。
“我可以作证。”一个女人的声音,全场的人也包括K在内都不约而同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一个女人此时走了进来,K这时惊呼道:“是你!”她就是K在敲开第17家门时所遇到的那个女人。
“K没有诈骗,因为他和我在一起。”这时,K仿佛看到希望,不,真的,太阳忽然在这时出现了,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射了进来。K的心中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喜悦。
但这时那个女人却站在了法庭的审判台前,而法官大人则站到了原告席上。下面的人又是一片哗然,有人在下面小声说道:“她就是法官大人的情妇。”
“但那箱子钱的确是法官大人遗失的,我敢保证。那箱子钱是法官大人准备送到我那的,因为他今天要正式向我求婚,所以也可以这样讲它也是我遗失的。”
“但K的这个箱子里面没有钱,钱在另外一个相同的箱子里面。”那个女人又说道。
两个拘捕者随即把K的那只箱子打开了,奇怪是里面真的没有钱,而只是一箱子肥皂而已。
法官大人见此场景,仪态尽失地喊道:“那我的钱到哪里去了?”
这时,正当K还站在那里茫然着的时候,法庭开始宣判了。
“本法庭宣布K先生的诈骗罪不能成立,应立即无罪释放。” 法官的情妇看着K并微笑着就此宣判以了结此案。
两个拘捕者立刻准备释放无辜的K。
而此刻站在原告席上的法官大人看到他的情妇投给K的那种暧昧的眼神之后,不禁气急败坏的冲上了审判台大声喊道:“K的诈骗罪成立,被判十年零七个月。宣判结束,退庭。”
啪!随着这一沉闷的敲击声,此时窗外那灿烂的阳光好像又逐渐地暗淡了下来,慢慢地天色忽然黑了下来,人们纷纷惊恐地跑向窗前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而K则跑在了他们的最前面。
K此时站在窗前自言自语的说道:“玩笑,这简直是在开玩笑,太阳居然真的变成黑色的了。”
曹寅蓬,供职于济南市文联,济南市作协理事。著有随笔集《壳内的人》、小说集《把潘多拉装进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