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早年岁月(下)
2011-12-29余斌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4期
出名要趁早
从发表《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开始,张爱玲算是步入文坛了。但《二十世纪》是洋人的文坛,张爱玲不是林语堂,不论就感受性而言,还是就对中文的喜爱程度而论,她的中国情结都要比后者深得多,她不能满足于那种轻倩的介绍方式。虽然三年没碰中文,她肯定还是不能、也不甘把洋人设想成她的主要读者,何况她自小就钟情于小说,心心念念于那个更广大的想象空间。洋人要看而比较容易看懂的是介绍性的文字,小说对于他们显然是更费解的。张爱玲要靠英文写小说成名,近乎不可能,即使以后她以英文写了多部小说,也还是做不到这一点。《到底是上海人》中恭维上海人,说“只有上海人懂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假如我们不全然当做是笼络读者的套语(事实上也不是),则我们不妨说,她想象中真正能与她心照的读者还是她的同胞。
所以就在“卖”洋文行情很不错的时候,她挟着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去叩上海文坛的门了。而且一旦在中国文坛上站稳了脚跟,张爱玲便与西文杂志挥手作别,虽然《二十世纪》一直出至1945年欧战结束才停刊,而赏识她的梅奈特肯定继续向她约过稿。这一停就是好几年,直到50年代初她离开祖国大陆以后,她才重新拣起那支写洋文的笔。
不知是因为以往投稿漫长的(有时是无望的)等待令她感到不奈,还是她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抑或她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总之这一次怀着对成名急切渴望的张爱玲没有将作品投进邮筒,听任它到编辑大人的案上去碰运气。她宁可去“面试”。经母亲这一系的亲戚、园艺家黄岳渊的介绍,她带着稿子拜访了《紫罗兰》杂志的主编周瘦鹃。
周瘦鹃笔名紫罗兰庵主人,是鸳蝴派(又称“礼拜六派”)的代表性作家,很早即因发表在早期《小说月报》上的小说《爱之花》而一举成名。其后他与王钝根一起主编《礼拜六》杂志,该杂志以“宁可不讨小老婆,不可不读《礼拜六》”相号召,其消遣游戏性质一望而知;他又曾经是《申报》副刊《自由谈》的主持人,而在新文学作家黎烈文接手改组之前,该副刊一直是鸳蝴派的重镇,因此之故,周素来是新文学阵营重点攻击的对象之一。
鸳蝴派虽然从民国初年起就一直受到新文学阵营的激烈批判,并且一度为时势所迫,交出了《小说月报》等几个重要阵地,但通俗文学这一块仍然是他们的天下,都市中发行量较大的杂志、副刊也仍然是他们的地盘。周瘦鹃身为好几家有号召力的杂志、副刊的编辑,在上海滩文坛、在鸳蝴圈中——尽管新文学作家从来不把鸳蝴派的圈子视为文坛——算得上是个“泰斗”级的人物,绝非单是耍耍笔杆的寻常通俗小说家可比。有一度报纸上曾有人写文章,斥他把持文坛,外稿多掷进纸篓,甚至不烦过目,夹袋中人的稿件则即使拆烂污亦照登不误。张爱玲不会自低身价,通过关系将稿子硬塞入周瘦鹃的“夹袋”,然而此次张爱玲是经周的老交情黄岳渊(周酷爱园艺,1949年以后还写过专谈花卉草木的书,那时是黄岳渊庭园中的常客)之介到紫罗兰庵登门拜访,她又是名门世家之后(旧派文人对门第、家学之类一向是津津乐道的),紫罗兰庵主人当然另眼相看。
此次相会,老少二人谈得甚是融洽。张爱玲待人接物时给人“夹生”之感,但她在长辈面前似乎要松弛一些。她尝自言一向对年纪大的人感到亲切,对年岁相当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对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这一回她在周瘦鹃面前虽是执礼甚恭,却也还自如。她向周说起她母亲和姑姑都是他的忠实读者,她母亲且曾因他一篇哀情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而伤心落泪,并写信央求作者不要安排如此悲惨的结局。周瘦鹃听了自然大为高兴。让张爱玲高兴的却是这位主编对她奉上的小说十分欣赏。还未读正文,光看了篇名《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周瘦鹃便称名字起得好,大约他闻到了传统小说的气息。“五四”以后,文学青年多将旧小说视为落伍,现在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姐,这个正给洋杂志写文章、理应洋派的人物居然甘于“落伍”,委实可喜。他倒没有细究这名字其实亦新亦旧,中西合璧——篇名中出现冒号是地道的洋派格式。
周瘦鹃的直觉没有错,将两篇小说一气读完,他更可以相信这一点。它们与强调严肃性、思想性,鄙薄娱乐性的新文学大异其趣,从取材同可读性看似乎倒是与鸳蝴派小说不无相共之处。难得的是周瘦鹃于坚守旧式趣味之外还是个鉴赏力较高的人,他通洋文,翻译过西洋小说,是旧文人圈子中为数不多的对西方文学有所了解的人之一,他不仅看出张的小说有《红楼梦》的影子,而且看出张在写作中受到毛姆的影响,且断言它们可与毛姆的小说媲美。水晶称周瘦鹃将张的“二炉香”与毛姆小说相提并论,不过是“顺手牵羊的说法”,意谓周毫无眼光,看不出张的成就超过毛姆多多,只是人云亦云把毛姆误认作大作家,借此恭维张而已。可是张爱玲喜读毛姆的作品,也的确受其以远东殖民地为背景的小说的影响(尤以“二炉香”最明显),虽然吸引她的主要是里面特异的殖民地的情调和氛围。周瘦鹃看到的大约就是这种表面的相似,然而在鸳蝴作家,看到这一点相似也属不易。周瘦鹃很快拍板:两篇小说都用。《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随即出现在《紫罗兰》的复刊号(该杂志1922年夏由周瘦鹃创办,后因故停刊,1943年5月正式复刊)和第2期(1943年6月)的显著位置上,这可不是因为熟人关系对张爱玲的优待了。周瘦鹃还在这两期的编辑例言中花了不少笔墨向读者推介这位文坛新人,并追叙了与张相识的因由。
眼见得当小说家的夙愿将偿,闯进文坛的计划已经顺利迈出了第一步,张爱玲自有莫名的兴奋。出于对老辈人的恭敬,也出于感激之情,她请周瘦鹃到家里喝下午茶,与她同住的姑姑也在一旁陪客。不请吃饭而请喝茶,这大约又是张爱玲已经习惯的英国式的待客方式了。周瘦鹃对客厅里精致典雅的陈设、器皿以至精美细巧的点心赞不绝口,后来又将受到的这番招待形诸笔墨。
张爱玲的“二炉香”并没有立即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但是文艺圈内却有不少有心人由此注意到这位后起之秀,《万象》主编柯灵即是其一。柯灵是以编剧本和写杂文出名的新文学作家,也是著名的编辑,先后编过《文汇报》副刊《世纪风》、《大美晚报》副刊《浅草》、《正言报》副刊《草原》等。孤岛时期他与文载道、周木斋等人创办《鲁迅风》旬刊,以杂文形式反对投降,宣传抗日。上海沦陷后,《鲁迅风》的人大多留在上海,然而各奔前程。柯灵不改初衷,仍孜孜矻矻,想在沦陷区的乌烟瘴气中为新文学保住一块地盘。1943年夏天,柯灵受聘接编了商业性杂志《万象》。
《万象》原先的主编陈蝶衣和它的老板平襟亚都是鸳蝴派人物,该杂志的内容也是风花雪月的软性文字,大体上和《紫罗兰》一样,走的是鸳蝴派消遣娱乐的路线。柯灵接编后,《万象》的作者队伍为之一变,师陀、唐弢、郑定文、王元化、傅雷等人都为其撰稿。可以说,柯灵接编后的《万象》一方面力图办得生动活泼,一方面从一开始起就转为新文学杂志了。
接编之初,柯灵自然特别留意物色合适的作家。一日偶阅《紫罗兰》,“奇迹似的发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柯灵的惊奇可能出于两个意外:其一,此时此地,突然冒出这等好文章;其二,这样的佳作居然出现在鸳蝴派的杂志上。柯灵有此“发现”也是他的较为温和的性情(不存党同伐异之见)、沦陷区的特殊环境(新文学作家队伍凋零、星散)以及他的身份(编辑)使然,因为新文学作家以至后来的左翼作家通常对鸳蝴派杂志上的作品是不屑一顾的。
可能多少有这方面的考虑,柯灵想通过周瘦鹃邀张爱玲为《万象》写稿时踌躇再三(当然拉旁人“发现”的新人为自己写稿也非易事),最后还是作罢。然而,张爱玲的才气给柯灵留下的印象太深,请不来这位锋芒初露的作家,心中始终不能释然。谁知就在此时,张爱玲自己找上《万象》编辑部来了。张带来了她的一部小说,请柯灵看一看。此次晤面是作者与编者的交道,不像上一次中间还夹着熟人的关系,少了一些寒暄客套,然而尽管谈话很简短,却是愉快融洽。几十年后,柯灵用“喜出望外”来描述他当时的心情。既然他早就存着这份心,那稿子实际上是必用的,这就是登在《万象》1943年8月号上的《心经》。
从这一期开始直到1944年6月,《万象》几乎每一期上都有张爱玲的作品:《心经》之后有《琉璃瓦》,《琉璃瓦》似乎在别处碰过壁。周班公在《传奇》座谈会上曾提到他看见过《琉璃瓦》的原稿,可是他“奉命”将其退还作者了。其时他在某家刊物做编辑,但不知是哪一家刊物。《琉璃瓦》之后紧接着就是《连环套》的连载。但是张爱玲与《万象》的密切关系很快成为过去,在以后直至抗战结束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再没有在这里发表过一行字,而且《连环套》未登完就不登了。个中原委,有人推测是起于迅雨(傅雷)的一篇评论,该文对《金锁记》大加赞美之余,对张的其他小说,尤其是《连环套》多有针砭,辞气诚恳而尖锐,而柯灵在编者按中对此文又有高度评价。当事人柯灵先生否定了这种猜想,只是对真正的起因语焉不详。张爱玲本人对此事的解释是自觉写得太糟,亦感到写不下去,“只好自动腰斩”(《张看》自序)。可是当时张至少在公开场合对《连环套》之糟糕是不认账的,为此而行“腰斩”岂不是有服输的嫌疑?更说得通的原因可能还是和《万象》老板平襟亚的矛盾,他们因稿费等问题而起的磨擦在小报上传得沸沸扬扬,这一年的8月二人还在《海报》上打过一场笔墨官司。但是柯、张二人的私交一直很好,几十年后,已届耄耋之年的柯灵先生回首前尘,追述两人的交往,写下一篇《遥寄张爱玲》,情真意切,读之令人回肠荡气。
几乎与《心经》发表的同时,张爱玲的另一篇小说《茉莉香片》在《杂志》上登了出来。此番张爱玲是自己找上门去,是一般的投稿,还是《杂志》看出苗头,主动找上门来,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杂志》显然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她。随后一期上登出的《到底是上海人》很可能是约稿,即便不是,此文也肯定是编辑告知她读者反应后她以小品形式给读者的一份答辞。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此后两年左右的时间里,使张爱玲青云直上,风靡上海滩的诸家刊物中,不惜血本、出力最多的,首推《杂志》。
《杂志》的背景要比《紫罗兰》、《万象》来得复杂。过去的出版物有商业性刊物、同仁刊物、党派刊物之分。《杂志》大体上应划入第三类。《杂志》与另一刊物《新中国周报》一样,均附属于《新中国报》,而《新中国报》的后台是日本人。然而《新中国报》报社的社长袁殊、主编鲁风都是中共地下情报人员。袁殊的公开身份除报社社长之外,还有国民党中央委员,还曾任汪伪政府的江苏省教育厅长。但是他们的使命是情报而非宣传,报刊的作用更在掩护,《新中国报》自然是亲日的面目。《杂志》的情形又有不同,它的取径似在给日伪文化活动方面撑撑场面。除不见政经外交时局等硬性文章外,包括各种类的文字,实地报道、人物述评,以及不定期刊出的特辑、座谈会记录是其显著特色。它与《紫罗兰》一类消闲杂志的不同处在于态度严肃,其社评、编者例言多次声称要走纯文艺的路线。在沦陷时期的上海,《杂志》也许是首屈一指的文学杂志,它聚集了张爱玲、洛川、郭朋、谷正魁、章羽、石挥等一批有才气的作家,又有特殊的背景,能够大张声势地活动,其实力绝非其他文学杂志可比。
如果说周瘦鹃的《紫罗兰》帮助张爱玲在文坛顺利出了道,那我们可以说,是《杂志》让她成了名(她的成名作应是发在《杂志》上的《倾城之恋》)。
在小说赢来满堂彩之后,张爱玲又开始亮出她的另一样拿手戏——散文,并且立即打响。她将曾刊于《二十世纪》的两篇文章《依然活着》、《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用中文重写一遍,题作《洋人看京戏及其它》、《更衣记》,投给当时名噪一时的散文半月刊杂志《古今》,很快在8月、9月登了出来。
《古今》杂志社的社长是朱朴,曾任汪政府交通部的政务次长,与周佛海关系密切,汪政府的朝野人物都在《古今》上面写文章。朱朴手下的两员大将周黎庵、陶亢德都是林语堂出版物系统的人物,后者曾编《宇宙风》,前者曾编《宇宙风乙刊》。驾轻就熟,合时合宜,该杂志走的仍然是《论语》、《宇宙风》的性灵、趣味路线,不同处是更偏重考据、掌故、文史随笔之类,绅士气减弱,而更有一种中国文化本位的隐逸气、名士气加遗老遗少气。
《古今》可说是男人的天下,当时上海各杂志的班底中都颇有几位女作家,反观《古今》,月出两期,除苏青、张爱玲外,绝少女性出现在其阵容中。这一方面是因为为其写稿的头面人物多,名流雅士多,女流之辈绝难插足其间;一方面也是刊物的取向、气味使然。张爱玲的名字接连在上面出现,也说明编辑看出她的文章实在不同凡响,不可等闲视之了。可是张爱玲很可能察觉该杂志的种种气味与自己的性情不相投,而且纵能跻身其间,它亦不能让自己昂首鹤立,独上青云。所以两篇文章之后,《古今》再不见张爱玲的名字,她转向了冯和仪(苏青)办的散文小说月刊(实以散文为主)《天地》。《天地》是上海沦陷时期另一家走红的杂志,因主持人为女性,该杂志颇多女性色彩。
张爱玲与苏青气味相投、私交甚笃,而作为主编的苏青是很乐意将张作为杂志的头号“种子”抬举的。自《天地》创刊后的第2期发表《封锁》起,张的稿件几乎与《天地》的寿命相始终,给稿最勤时,同一期《天地》上你可以看到她的名字出现三次以上(包括作插图、封面设计)。
由此我们约略可以看出张爱玲对刊物杂志取舍的标准了:档次高,实力强之外,还要加上志趣相投,肯于让她在上面唱大轴戏,虽非同仁杂志于她却有同仁杂志的意味。《杂志》、《天地》遂成为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两家刊物。
从5月份在《紫罗兰》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张爱玲迅速“占领”了上海滩几乎所有最出名、最有影响的文学杂志,而且她最杰出的作品已相继问世。且看1943年11月里同时发表的她的作品:《洋人看京戏及其它》刊于《古今》;《金锁记》刊于《杂志》;《琉璃瓦》刊于《万象》;《封锁》刊于《天地》。文坛登龙,杂志为径,文坛金字塔正是著名杂志堆叠起来的。准此而论,张爱玲可说已是一步登天。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沦陷时期的上海这个特定的时空里,文坛的方方面面,代表不同政治倾向、不同文学趣味的各个文学圈子似乎都是顺理成章地接纳了这位新人,而且均不吝于褒奖。我们大致可以说,《紫罗兰》代表了鸳蝴派的趣味,《古今》承袭了周作人、林语堂的“闲适”格调,《万象》坚持着新文学人道主义、现实主义的传统,对“新文艺腔”大张挞伐的《杂志》则想走纯文艺的路线,而它们竟一致对张爱玲表示推许。在新文学史上,这样的情形即使不是仅见,也肯定是少见的。
上海文坛的“清水浑水”
张爱玲出名了。她的名声直线上升,其速度用“一夜之间红遍上海”来形容并不过分。而且这名出得真够大的,上至汪精卫政府的达官贵人、日本文化界的人士,乃至军方人物(宇垣大将来中国时即想一识张爱玲其人),下至升斗小民、各种通俗小报的读者,谁都知道上海滩上出了个张爱玲。文艺圈中,张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张的小说人人争诵,一时佳评如潮。
成名是张爱玲的一个“情结”。她在成名还没一点影子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设计过成名后的举措了。《传奇》出版后仅四天即再版,张爱玲在再版序言中仍旧念叨着“惘惘的威胁”,而落笔处也还缀着“凄哀”的字样,但亦不掩饰内心的喜悦,开首她就写道: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用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吧?——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疯似的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头一次见到。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虽然话里有顿挫,有反高潮,虽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张爱玲依然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如今的局面又哪里是校刊上发篇不起眼的小文可比!她也许没有那么高的兴致,带着几分童心,按照当年设想的方式到街头报摊上去过成名的瘾了,不过听到人们众口纷纭地谈论着她,却有莫名的得意和高兴。报上杂志上凡有议论她的文章,她都一一剪存,还有人冒昧写信表示钦羡崇拜之意,或是希望她为前进思想服务的,她也收存,虽然不听,不答,也不作参考。她曾对人说:“我是但凡人家说我好,说得不对我亦高兴。”若是劝告是责难呢?胡兰成记道:“劝告她责难她的不对,则她也许生气,但亦往往只得是诧异。他们说好说坏没有说着了她,反倒给她如此分明地看见了他们本人。她每与姑姑与炎樱,或与我说起,便笑骂,只觉得又是无奈,又是开心好玩。”当时议论她的那些文章,有微词的,多逮不着痛处;说好话的,多搔不到痒处。说错了的,即使出于善意,张爱玲亦不领情。
但是胡兰成的话并非句句是实,因为至少有一篇批评文章使张爱玲领教了某种芒刺在背似的不安,她感到不可等闲视之,更不能以“开心好玩”了之了。这篇文章就是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
迅雨是著名翻译家、艺术理论家傅雷的笔名。傅雷是个孤高傲世、目下无尘的人,为人为文,力求完美。曾留学法国,专攻西方艺术史及艺术理论,在音乐、美术、文学诸方面皆有精深的造诣。他又是个倔犟不苟的人,浑身上下皆是严肃,一部《傅雷家书》,拳拳父爱之外见到的也还是他的严肃不苟。因为眼高,因为不苟,傅雷对人从不轻许。另一位留学法国的文学批评家李健吾倒是写过不少文评,与文学圈子有交往,对新文学的发展也并非不留心的傅雷对当时的中国文坛却未尝置一词(或许是有几分不屑),闭门书斋,做他的学者。这一回是读了张爱玲的《金锁记》,怦然心动,一者赞叹作者的才华,二者实在为作者的未来担忧,于是将能找到的张氏小说通读一过,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万字长文。
傅雷此文写得极是用心,也见出他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性格,在当时评说张爱玲的诸多文章中,它无疑是最具水准、最严肃,同时也是最清醒的一篇。傅雷高度评价张的才华和成就,对《金锁记》更是推崇备至,不仅肯定它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而且断言它是对过去文坛流行理论、创作倾向之偏颇的“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此处《狂人日记》不知何指,鲁迅、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均是篇名而非书名。或者是作者将《呐喊》误记也未可知。。傅雷当然不会止步于泛泛的称颂,他对《金锁记》主题的发掘、人物的塑造、想象力的驰骋、心理描写的运用等等,均有细致精到的阐发分析,对作者那一手因充分运用音乐、绘画、历史等多方面修养而特别“富丽动人”的文体,那一手“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更是赞叹不已。了解傅雷孤高性情、对艺术怀有宗教般虔敬之心的人都会知道,在傅雷,这样的赞词真是非同小可。
但是傅雷对艺术之神的虔敬更在于他见不得对艺术的怠慢不恭,哪怕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天才。事实上,张的小说中他真正看中、全盘接受的,只有《金锁记》一篇。他承认,如果没有《金锁记》,他甚至根本不会动念写这篇文章;而有了《金锁记》,他便不能容忍作者随意挥霍以至糟蹋自己的才华。在接下去的一大半篇幅里,傅雷对张爱玲其他所有的长、中、短篇小说,自《倾城之恋》直到《连环套》,做了程度不同的否定。他责备作者选材不严,开掘不深,主题不够鲜明,文风华而不实,有唯美主义倾向。他肯定作者技巧的纯熟,但又预言作者若沉溺于此,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日后必为所毁。傅雷最关心、最殷殷瞩望的,是作者能以忠实态度,虔诚、不苟地侍奉艺术。结尾他写道:“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女士身上!”感喟之深,期望之切,溢于言表,而由傅雷字字刀劈斧砍地说出,又似厉声的正告。
傅雷的文章写好后署上“迅雨”的化名,交给了柯灵。柯灵对这位老友的为人和鉴赏力一直是敬重佩服的,对此文中对张爱玲的分析评价也甚以为然,所以不仅马上将该文在《万象》上刊出,而且在编后记中特别向读者郑重推荐:“张爱玲是一年来最为读者所注意的作者,迅雨先生的论文,深刻而中肯,可说是近顷仅具的批评文字。迅雨先生专治艺术批评,近年来绝少执笔,我们很庆幸能把这一篇介绍于本刊读者。”文章登出来,傅雷不但不领情,反倒大发雷霆,原因是柯灵“先斩后奏”,将其中的一段文字删去了。换了别人,原是可以事先商量的,但柯灵深知傅雷为人处世认真不苟,动他一字或者就要大动干戈,事情闹僵,文章收回不给,故而方出此下策,事后果如所料。傅雷不肯就此罢休,提出要柯灵在报刊上更正,并向他公开道歉,柯灵又通过朋友向他恳切陈辞,这才息了“干戈”。
柯灵删去的很可能是“前言”中的一段。傅雷写此文,客观评价张爱玲之外,另一层用意是以张爱玲之长,或者说是以《金锁记》之长,见大多数新文学作品之通病。他在前言中指责新文学作家缺乏独到深刻的人生见解,没有对生活的真实体验,又对技巧抱鄙夷态度,只是一味盲目追随先生的思想,“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可以立地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不成问题”。举例为证,他在被删去的那段文字里点了巴金的名。巴金是当时在青年中影响最大的新文学作家,他一贯的文学信念是为人生而文学,为进步、为光明而文学。他多次表示,他的创作靠的是真诚,是激情,形式技巧之类,并不刻意追求。
张爱玲当然不知道这些“幕后”的轶事,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被人耳提面命地教训了,而她张爱玲岂是随便让人教训的?傅雷在文中写道:“作家遇到的诱惑特别多,也许旁的更悦耳的声音,在她耳畔盖住了老生常谈的声音。”的确,悦耳的声音正多,有影响的报刊上,几乎是一面倒的叫好声。就在傅雷文章发表的同一个月,胡兰成的一篇长文《论张爱玲》就正在《杂志》上刊载(6月刊毕)。其时胡、张二人正在热恋中,此文与其说是“论”,不如说是“颂”。“颂”其文,“颂”其画,更“颂”其人,作者无意于理论上的说服力,倒是搜肠刮肚,磕磕巴巴,倾出满腹华靡浓丽的赞词:“张爱玲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和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有受过摧残,所以没有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溅生之泼剌”;“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对张的作品有印象的读者如不觉牛头不对马嘴,也会如坠五里雾中。这倒应了他在自传中的话:他要形容张爱玲,直如生手拉胡琴,道不着正字腔。
然而在张爱玲耳中,这声音是动听的,加上其他类似的喝彩声,傅雷那个清醒的声音在她就分外刺耳了。她有她的矜持,亦要保持她不为所动的超脱,并不立即做答,剑拔弩张与傅雷对阵。只是事隔数月之后,似乎已是风过云散、波澜不惊了,从张爱玲那里隐隐曲曲然而又是明白无误传来了应答之声——她写了一篇题作《自己的文章》的随笔,登在这年12月出版的《苦竹》月刊(胡兰成主办)上。很久以前,文人间有句流传甚广的玩笑话,道是“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当年胡适、陈源、徐志摩那个圈子里,朋友之间亦曾用此语相调侃,一时成为谈笑之资。张爱玲将此诙谐语掐头去尾,用作题目,她对傅文的态度也就尽在不言中了。这题目轻松含蓄,不落痕迹,大有谈笑却敌之势,张爱玲拟定此题,必有几分得意。
但是里面的内容却恰与这种“开心好玩”的姿态相背反——虽然无一语是正面的答复,虽然仅开首极飘忽的交代一句“近来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但这“忽然”忽然得实在蹊跷。只需将两文并读即不难看出,张文句句皆有所指,事实上是对傅文观点逐条地进行反驳、辩难、解释,而文中虽也自谦她“不过是个文学的习作者”,论辩的语调却在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地说着:不!张爱玲认为,唯美主义病在无根,不在风格、技巧的华美;突出主题,“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是古典的写法,让故事本身去说明主题更真实、自然。针对傅雷开阔眼界,跳出男女私情小天地的劝导,她亦不含糊地答道:“一般所谓‘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也不打算写。”甚至对傅雷责备她在《连环套》中漫不经心袭用旧小说滥调,她也没忘记辩称那是有意为之,为的是造成某种时空上的距离感。
尽管傅雷的文章对张爱玲不能不说是个刺激,但是她的兴奋喜悦之情并不会冲淡许多,不仅因为傅雷的声音势单力薄,而且那段时间里接二连三有喜事等着她——她的第一本书、小说集《传奇》是在这一年的8月份出版,不久再版,紧接着,次年(1945)1月,散文集《流言》问世,差不多与此同时,她自己根据《倾城之恋》改编的剧本搬上了舞台,在新光大戏院上演,反响热烈。
出书是文人的盛事,当然也是张爱玲梦寐以求的。这与在杂志上发表作品又不同,杂志是众人杂处,编辑调理,书则处处见的是个人,满盘花果,皆出于“自己的园地”。因此张爱玲为张罗出书之事忙得格外卖力,务求尽善尽美。她将已发表的小说重新(不按发表的顺序)仔细编排,9月份再版,她不厌其烦,央好友炎樱重新绘制,自己又照着图案草稿重描一遍。为《流言》出版事,她更不知往印刷所跑了几回,仅为使书中附的一张照片稍不如人意,她就与印刷所的师傅交涉了不下三次。然而她乐此不疲。《“卷首玉照”及其它》中描述了她的满心欢喜:
……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道:“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回。
雀跃之情,声闻纸上。
出了名,张爱玲的社会活动也多起来了。虽然她不喜群居生活,不善交际也讨厌交际,而且和其他文人比起来,和她的机会比起来,她出来应酬的时候并不多。但现在毕竟是她春风得意的时候,而且她年轻,她愿意尽情地品尝出名的喜悦。这大概是张爱玲一生中最肯于抛头露面的一段时间。
在公开场合,张爱玲显露出她矜持孤傲、难于合群的性情。但凡她出现的场合,即便做不了主角,她也决不甘于给别人当配角,不论话多话少,或是默然不语,她必使人意识到她不容忽视的存在,所谓“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当然,若是她会受冷落的场合,她也不会去。她又决不做,也做不来一团和气状。若是与人不合,写起文章来她可以远兜远转,暗下针砭,时弄小巧,不着痕迹;但在众人的场合她却不能好整以暇、游刃有余,往往要弄到“图穷匕首见”。但她临事必要辨明己意,即使为此出语生硬,唐突了他人,破坏了气氛。所以有几次聚会,即使通过事后整理的文字报道我们也能感觉到,一团和气之中,张爱玲的声音最是一个冷冷的不和谐的音调。
1945年7月某日傍晚,《杂志》出版社在咸阳路2号搞纳凉晚会,“邀请东亚明星李香兰女士和中国女作家张爱玲举行座谈”。李香兰出生在东北,是沦陷区最出风头的电影明星,一曲《夜来香》更不知风靡了多少观众。她在日本人操纵的影片中一向扮着中国女人热恋日本美男子那一类的角色,以表中日亲善,战后一度要以汉奸罪治其罪,后查明她确系日本人,遂令其归国。《杂志》出版社将张爱玲抬出来与李香兰分庭抗礼地唱对手戏,可见是把张当做一张王牌的。那天出席作陪的两位主要人物也非同小可:一位是在汪伪政府中有多种官衔的金雄白,一个是日本海军接管后的《申报》社社长陈彬龢。日本人松本大尉和川喜多长政似乎也只有旁听的份儿。
张爱玲是由她姑姑和炎樱陪同着一起来的。她见客或是到公共场合,多是有人做伴,尤其炎樱,几乎逢场必到,好似她的卫星。以炎樱的身份,“《传奇》集评茶会”和“女作家座谈会”,严格说来她是没有资格与会的,但她竟都伴同张爱玲左右。有亲近的人一道,不惯见人的张爱玲感到放松自如几分,也使自己、使他人更意识到她的存在。即使那场合的“大气候”不对,在她为自己“创造”的这个贴身小环境中,她还是一个中心、一个主人。
关于纳凉会的报道还附了与会者合影的照片。相片上李香兰、金雄白、陈彬龢、炎樱等人站成一排,脸朝镜头,面带笑容,唯张爱玲一个人坐在炎樱身前,双目低垂,神情落落寡合——这也恰好就是张爱玲在纳凉会上的姿态。
这样的聚会与《传奇》座谈会、女作家座谈会不同,既不是同一个行当的人,又无固定的谈论话题,原本就是交际应酬的性质。金雄白居然不辞劳苦从他园里采了许多玉米棒子来,说是李香兰好此物,专门为其预备,真也其乐融融。但是张爱玲写文章常是“大题小做”,再大的题目也多有谐语,偏是这等场合松弛不下来。众人轻轻松松凑趣笑谈的场合,她打不来哈哈,要说正经话。她和李香兰本不是一路人,李香兰台上台下均是一副天真纯情派头,眼下这场合也是一副小鸟依人状,后得知面前这位静默寡言的作家年岁比自己还小,多少有几分诧异,自语道:“比我还小?”张爱玲接上一句道:“像是您,就到了三十岁一定还是像小女孩子那样的活泼吧?”话里也不知是恭维,还是讥诮。
既是消闲凑趣,席中也尽是凑趣的话题。陈彬龢一开始就把“第一流的中国女作家和第一流的东亚女明星”往一起凑,问张编戏、李主演的片子该是怎样。李香兰称她对浅薄的纯情戏已感不足,似她这样已二十六岁的女人更想演不平凡的“激情”戏。陈彬龢便问张爱玲:“假定要请张小姐以你自己一年来大部分的生活经验,编一个电影剧本,而以李小姐为主角,那么这主角该是怎样一个人物?”女作家、女明星的私生活最宜成为花边新闻,这“一年来”张与胡兰成正在热恋中,在场的人大都知道,“大部分的生活经验”所指的还能是什么呢?
张爱玲不接这个茬,既不谈她的“生活经验”,也根本不考虑要为李香兰写戏,直言“这样的一个剧本,恐怕与李小姐的个性不是顶合适”,又正正经经分析李香兰的戏路子,说她像“仙女”,像小鸟,不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人的许多复杂与麻烦的问题她都不会有”,替她着想,还是光开开演唱会的好。这番话自是可以正听,也可以反听。
陈彬龢好像不愿放过他的话题,谈论一阵别的话题之后又提起小报上纷传张的恋爱,问她的恋爱观如何。张爱玲此前曾与苏青对谈,很直率地对婚姻、恋爱等问题表达过自己的意见。但是在这种场合、与这干人权作谈资似的议论这话题,她却不愿。而且陈彬龢有那番影影绰绰、旁敲侧击的话在前,现在又联上小报的传言,她岂能容外人到她口中来窥探她的私生活?她正色答道:“就使我有什么意见,也舍不得这样轻易地告诉您的吧?我是个职业文人,而且向来是惜墨如金的,随便说掉了岂不损失太大了么?”凛然难犯的架势不容在场的人将此话当做狡狯语来听,陈彬龢算是自讨没趣。座中都是交际场中人,齐场哈哈打个圆场,张爱玲这才缓下语气。
那一天的另一个话题是大报和小报,因为两个主陪都是新闻界的闻人。张爱玲倒是喜欢这样的话题,就此说的话也最多。她称她喜读小报,“它有非常浓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们这里的都市文明”,可以看到“最普通的上海市民”。对大报则是陈彬龢问到她头上,她也不含糊恭维两句了事,要顶真地说“大报似乎同生活隔得远一点”,又说上海人一度多看大报不过是想从上面看点户口米、户口糖的消息之类。陈彬龢主持的《申报》是老资格的大报,因战事一度停刊,系由日本海军出面恢复,言论比汪政府报纸更为亲日,在当时要算是最有势力的大报之一。他听张说了此话心有不甘,要捍卫大报的地位,辩说大报与时局关系密切,一般太太小姐不关心现实,生活超然,才对大报冷淡。张爱玲不肯让步,偏说大报与现实生活离得很远,又因为是代人立言,使用的是一种没有色彩的灰色语汇,因此她毫无兴趣。
张爱玲与陈彬龢的一番对话,说的是大报小报,实则见出她的人生态度以及对政治的态度。她倒不是反对哪一种政治——是政治她就讨厌。
但是不管她关心与否,政治局势很快有了大的变化。纳凉会以后不到一个月,8月15日,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到刊登纳凉会报道的那一期《杂志》(8月号)出版时,那位在纳凉会上谈笑风生的陈彬龢已逃得无踪无影。纳凉晚会也成了张爱玲在沦陷时期公开场合露面的最后一次。以她的交往,她对时局的变化不会一无所知,按照常理,在这种时候她多少应该存个心,不要和李香兰、金雄白、陈彬龢这些有汉奸嫌疑的人物搅在一起(何况是公开露面),免得以后更说不清。但是张爱玲就是张爱玲,她相信恺撒的归于恺撒,耶稣的归于耶稣,政治的归于政治,个人的归于个人,自己的归于自己——她有她自己的判断,有她自己的完整,有属于她自己的与旁人无干的天地。
奇装炫人
成名给张爱玲带来莫大的喜悦,若说人生安稳的时候多,飞扬的时候少,若说飞扬就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那现在正是张爱玲飞扬的时候,服装会向你透露她飞扬的喜悦。她的笔已是从容自如,她也要放纵一下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地穿衣。她的笔潇潇洒洒、飘然不群,她的服装独出心裁、惊世骇俗。当时一家报刊上登过一张题作“钢笔与口红”的漫画,画的是文坛上最走红的女作家:潘柳黛身上盘曲着一条蛇,苏青一手挟书稿一手拎包行色匆匆,张爱玲却是身着一件古装的短袄,旁书一行字,道是“奇装炫人的张爱玲”,不言其他,单道她的衣装,足见给人留下的印象之深。她的文章众口传诵,她的衣着也成了上海滩上的热门话题。事隔数十年,说到张爱玲,当时与她有过接触的人提到她,不免就要说到她的奇装异服,而从她散文中了解她的人对她的服装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比如记者采访王桢和时不忘追问张衣着的细节,《现代文学》的一帮年轻人见张前对她的衣着充满好奇,后来水晶在美国访张爱玲时对她的穿着也特别注意。
张爱玲自小对服饰就有一种难言的喜好。她各时期的梦想里都替衣饰留下了显著的位置。十二三岁时,她理想中的理想村里有盛大的时装表演;中学时代,她于梦想着“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发愿“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事实上她在更小的时候已经对漂亮的衣服入迷。她母亲因爱做衣服,曾经招来她父亲的讥嘲:“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她最初的回忆之一就是她母亲站在镜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而她在一旁仰脸观看,羡慕不已,发愿“八岁要梳爱司头,十岁要穿高跟鞋”,恨不能立时上长到可以梳妆打扮的年纪。父亲的嘲笑当然不会对她有影响,而爱衣饰本是女人天性,也不必由她母亲来传染。可是好不容易熬到长成少女,幼时的梦还是难圆。
上中学,正是花枝招展的年纪,偏赶上父母离异,她随了父亲,在继母的治下,小姐的身份忽然间变得暧昧不明。父亲自然不会操心女儿的衣着,她只能拣继母的剩货。事隔多年,张爱玲提到此事仍是心意难平:“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长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她周围的同学大多家境优裕,一个个都是公主似的人物,穿红着绿,把校园作了争奇斗艳的舞台;而她本是金枝玉叶,如今光看衣着,她只是个寒伧的小家碧玉。青春期里的人神经是赤裸的,他们不懂如何缓解自己的痛楚,只会夸大这痛楚,锐利到锥心刺骨。何况这是女校,一个地道的女人世界,衣饰是永不枯竭的话题。张爱玲不免自惭形秽。回想起中学的不愉快,她首先联想到的便是自己陈旧难看、不入时的衣衫。局外人很难想象此事带给她的刺激有多大——她不仅羞惭,而且“憎恶”,说是压抑的愤怒也不为过。50年代在香港张爱玲曾对朋友解释说:“我小时没有好衣服穿,后来有一阵子拼命穿得鲜艳,以致博得‘奇装异服’的‘美名’。穿过就算了,现在也不想了。”不过补偿心理似乎还是不能解释她那时的穿着何以大胆到出格的地步。
或许就因为这压抑,因为对这不快的过于分明的记忆,她念大学时得了两次奖学金,马上拿去做了一堆衣服。可惜我们无从知晓她在香港大学时期的装束,也不知道让她在上海大出风头的那些奇装中的某些是否就出在这堆衣服里。既然没人提起,我们宁可猜想她做的那些衣服还没有别致到出格的地步--虽说是随心所欲,她在穿着上的作风肯定不及后来的大胆。
成名给了她自信。假如过去做了件奇装她要自问,“这可穿得出去?”那现在她是真正的敢做敢穿,随心所欲了。上海人还没有修炼到见“怪”不怪的境界,对她过于奇特的时装不免啧啧有声,然而笑话由人笑话,她自率性而行——自信、胆量与名气是成正比的。《更衣记》结尾写一小孩子骑着车卖弄本领,双手脱把轻倩地飞掠而过,满街人那一刻充满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接着发议论道:“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撒手”也便是飞扬的喜悦。张爱玲在处世方面并不是一个“不知眉高眼低”的人,但眼下正逢她“飞扬”的时日,她先就在衣饰上“撒手”了,这一撒手给文坛逸史添加了不少有趣的材料。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
她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里去,整条巷子为之轰动,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某次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她穿一套前清老样子的绣花袄裤去道喜,满座宾客惊奇不已。
《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后将由大中剧团上演,柯灵介绍了剧团的主持人周剑云与张爱玲在一家餐馆见面,周剑云战前是明星剧团三巨头之一,社交场上见多识广,一见之下却被镇住,居然有几分拘谨——为她显赫的文名,也惊于她独标孤高的外表。
这都见于回忆文字,当时报刊上报道张爱玲的消息,也总要费些笔墨说说她的衣装,小报不用说,更是大加渲染。通常只有电影明星的衣着才是人们感兴趣的,而那一阵张爱玲风头之健,隐然更在其上。她创下了一个文坛之最——从来没有哪一位作家的服饰似这般耸人听闻。一入街谈巷议,毁誉并肩而来,多少年后也还是如此。称道的人追认那是“文化服装”,中西结合,古今并举,有古老文化的雅趣与韵味。鄙薄的人斥为洋场产物,好莱坞式的美国噱头,倘若再翻翻家谱,挂上李鸿章,则要幽默一句,说那些奇装是又一道杂烩。最愿花力气挖苦的,是一度与张爱玲有交情、后来翻了脸的潘柳黛。她一篇记上海女作家的文章说到张爱玲,几乎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嘲笑她的奇装异服:
有一次我和苏青打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一件柠檬黄袒胸裸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装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方便,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地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俩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不懂礼貌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
……她著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国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会了古今中外的大噱头,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
据说有人问过张爱玲,何以要做老奶奶式的打扮,她答道:“我既不是美女,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别人的注意?”不过究竟是推心置腹说的私房话,还是说俏皮话挡开外人的窥探,也就难说。
有了上面这些证据,我们大可施以漫画手法,说张爱玲为了出风头,不惜玩胆子瞎穿,正像笑话说的,你若敢夏天穿棉袄,保准时髦。事实上张爱玲却是个眼光独到的服装鉴赏家。一篇《更衣记》,将清末以来服装的变迁从容道来,说得头头是道,且不论对时代气氛、社会心理的准确把握,就服装论服装,也令行家心折,害得如今许多时装杂志上的文章也要学她的路子。她说起服装一往情深、充满感觉,而她品评起来,也真是精细入微: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案。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鉴赏: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飘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钩银划,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边沿。
《金瓶梅》中有一段,写到家人媳妇宋蕙莲穿着大红袄,借了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读过《金瓶梅》的人都会记得蕙莲自缢身亡,但是恐怕谁也没有张爱玲那分细心——她从这闲闲一笔中发现了西门庆在服装上的鉴赏力。日常交往中,上至达官贵人、阔太太、千金小姐,下至仆佣丫环、舞女娼妓,衣履饰物都逃不过她的眼,哪怕是极细微之处。衣服于她不是不相干的行头,它是一个人性格、心境的延伸和投射,与人的言谈举止打成一片,造成整个的印象。难怪她写小说交待人物时总不忘精心描摹他们的装束--没有衣服的人是不完整的,女主人公当然更是如此。
新派小说家写人物的衣着往往粗针大线,只求达意,一半因为不感兴趣,一半也因为不精通。张爱玲在这上面却是决不肯将就马虎,她得的是《红楼梦》的真传,力求细致准确,而她的服装知识给了她本钱。假如将她小说、散文中描绘过的服饰搜罗过来,那就是一次相当规模的民国服装展览。
但是她对民国时期的时装并不倾心,她更眷恋的是古人衣着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色泽的调和,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对照’与‘和谐’两条规矩——用粗浅的看法,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是绿与绿。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两种绿越是只推板一点点,看了越使人不安。红绿对照,有一种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对照,大红大绿,就像圣诞树似的,缺少回味。”又说:“现代的中国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色。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譬如说: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我们已经忘记了从前所知道的。”
她不止于鉴赏,也要一试身手。张爱玲的奇装异服都是她自己设计的,若是交给裁缝,任是如何奇特、怪异,也就有限。张爱玲对中国的时装业也有话说:巴黎的时装设计师领导服装潮流,“我们的裁缝是没有主意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仿佛想改改这现状,她一度谋划着要和好友炎樱一起替人设计服装--也许是她撺掇炎樱,也许是炎樱怂恿她——而且广告也在一家杂志上登出来了,上写:“炎樱姊妹与张爱玲合办炎樱时装设计,大衣、旗袍、背心、袄裤、西式衣裙。电约时间,电话三八一三五,下午三时至八时。”(原广告无标点。)未写地址,大约是家里作业,并无店面。没人知道这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有过周密的计划。找上门来的主顾多不多,她们设计出了什么样的服装,这些都不得而知。不过张爱玲的奇装异服在上海滩已成新闻,这形象生动的广告会不会令她那些可能的主顾望而却步?穿她那种格调的衣装走在稠人广众之间,真要有“挺身而出”的勇气。
要见识她的装扮,得到《流言》中去翻看她提供给读者的图画、照片。这里有一幅自画像,是正面的剪影,照例面无五官,视线自然被引向她的姿态装扮:画中人驻足而立,两手背在身后,像是拍照的姿势;齐膝的裙子,一件薄质料加了垫肩的衫子松松垂下,至胁间收进去,以致衣袂稍稍有些张开,一眼看去,你多半要猜画中人是个有几分羞怯的少女,而那装束也不过是较别致的都市仕女装。但是张爱玲对古人的衣装太迷恋了,她的趣味也引着她向旧时的服装找灵感。她最出名、最“经典”的发明是旗袍外面罩一件古式的夹袄。旗袍不稀罕,稀罕的是那夹袄、那搭配:一袭拟古式齐膝的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张爱玲对那大袄尤其满意,我们所能见到的张该时期的许多照片,穿的都是这种大袄。《流言》的封面人物(实为张爱玲的又一自画像)最引人注目的仍是这种大袄。所收三张照片下面将《传奇》再版前言中的一句话作了题词:“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但是照片上的人毫无喜意,光裸的墙壁、低垂的双目、木然的身形,再加上这件大袄,倒好像是面对着废墟,无端地让人想到世事沧桑。这与那着时装的剪影恰好映出张爱玲心境的两面:一个有童心的好奇,于现实生活中尽情享受;一个早熟早慧,悲天悯人,时时意识到那“惘惘的背景”,仿佛张见了未来的地老天荒。
闺中三人行
张爱玲性情孤僻,难于与人相处;张爱玲自我封闭,从不试图与人沟通;张爱玲虽因处在春风得意之时,作风有所改变,肯于抛头露面,然在许多场合的举措益发给人留下孤傲冷漠的印象……像前面那样把张爱玲描绘成一座孤岛之后,再来看她同炎樱、苏青的关系,我们虽不必感到大出意外的惊讶,总不免有几分好奇。这两个人的名字在《流言》及张的公开谈话中屡屡出现,而且每出现必伴以赞叹之词,或是流露出欣赏之意。遍搜《流言》,除了她姑姑之外,在为人、性情、见解上真正得她赞赏的,也仅此二人而已。炎樱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念书时的同学,后几乎成为张形影不离的朋友,直至张爱玲定居美国,二人仍时常在一起,她恐怕是与张相交最久、私交最好的一人。苏青则可以说是张的文友,沦陷时期与张在文坛上齐名,是现代文学史上应有一席之地的女作家,同行之中要数她与张最是气味相投,关系最为密切。因此这两人都值得多写几笔。
炎樱是位锡兰女子(张爱玲称炎樱是锡兰女子),胡兰成《今生今世》中说她是印度人,有些介绍张的文章也说她是印度人,或者是从胡处来。不过炎樱当是混血儿,因张爱玲与她谈话说到杂种人云云,曾有一点担心自己说走了嘴的意思(见《双声》)。本名Fatima,中文名字按音译叫做莫黛,“炎樱”是张爱玲为她取的名字。张爱玲在香港并无来往密切的亲朋故旧,港大三年,除了放假,她皆在校园中度过。终日与同学相处,不论交情深浅,总该有不少朋友,但她没有。她似乎是圈外之人,只是以她略显挑剔的冷眼把周围同学一一看了个透。独对炎樱她不以冷眼相向,反倒亲如手足。《烬余录》中将男男女女的同学都嘲讽挖苦惨了,轮到炎樱的却是好话:“同学中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张爱玲发奋攻书之余,偶亦出校门去看电影、逛街、买零食,做伴的往往就是炎樱。有时与熟人有些来往,两人也是一道。张爱玲小说中一些人物,如《连环套》中的霓喜、《沉香屑:第二炉香》的男主公罗杰,其原型就是与炎樱一同认识的。炎樱的家也在上海,所以放假回家两人也多是结伴而行。张爱玲敏感却不多愁,不哭则已,要哭就是号啕大哭。据说她只大哭过两回,其中的一回便是某次港大放暑假,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了上海,她平时并不想家,这次不知怎么觉得落了单,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开交。
炎樱与张爱玲有同好,两人都爱绘画,都喜欢服装,都善领略日常生活中的情趣。在港大时她们就一起作画。张爱玲构图,炎樱着色。张爱玲又为炎樱画过肖像,还颇得人赞赏,他们的一位俄国教授居然要出五元港币买下。两个人陶醉其中,全忘却身边的连天战火。事隔多时,张爱玲还记得一幅画里炎樱的用色,说那不同的蓝绿色令她想起“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两句诗。《传奇》初版的封面不知是何人设计,或者也征求过张本人的意见,所用蓝色与张联想到李商隐诗句的蓝绿色或者有几分接近。炎樱不是画家,没有画作发表,但是她为《传奇》设计的封面仍使我们有机会看到她的才华。《传奇》再版时用的封面就是炎樱起的稿,张爱玲说她“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传奇》增订本的封面也是张爱玲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在桌边玩骨牌,旁有奶妈抱着小儿,安稳静谧有“古墓的清凉”,然而身后突有一面无五官、现代装扮、比例不对的人形出现,探身朝里张望,画外人的有似鬼魅与画中人的浑然不觉造成一种怔忡不安的气氛。这个封面较前面的那一张更见出色,构思巧妙,不落窠臼,与书的内容配合得天衣无缝。
炎樱的画见出她的聪明才气,张爱玲也特别欣赏她的聪明。张爱玲自己的聪明常与她的冥想苦思分不开,炎樱则更有一种不假思索的急智,她的聪明以此也更多散落在脱口而出的俏皮话里。张爱玲觉得任其随意挥霍掉实在可惜,便记下一些在她看来是机趣天成的妙语,又描摹说那些话的环境,与读者共赏,《炎樱语录》、《双声》等就都是的。事实上,她常向炎樱身上找灵感,特别是一时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很可能也就是编辑索稿甚急之时,炎樱便被拉了来作题材,沦陷期最末的一段时间里的散文,除上举《双声》外,《我看苏青》、《吉利》、《气短情长及其它》等,也都写到炎樱,几乎是无炎樱不成篇。因为常与张爱玲同行同止,又常在张的散文中出现,她也成了文人圈中熟知的人物,像诗人路易士(即后来的纪弦),便也以她为题材写过文章。
炎樱不谙中文,中国话说不了几句,汉字也识不得几个,但她对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的艺术充满了好奇,比如,她跑去听苏州故事(张爱玲告诉她是苏州评弹),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因为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长大的,她觉得中国的种种事物特别有趣,也有更多的讶异。这些地方,当她与张爱玲谈论着的时候,对张必有所触发,张爱玲对中国人生活的张看,里面有些或者借重了炎樱好奇的眼光,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她须时常向炎樱解说她所不明了的中国人的生活和艺术,并且要对付炎樱刨根究底的追问,而这同时就是对自己的认识的澄清。
炎樱也想当作家,曾将自己的随感和身边趣事写下来。不会中文不要紧,张爱玲欣然效劳,将炎樱的好几篇小文《死歌》、《女装、女色》、《浪子与善女人》等从英文译过来,替她在《天地》、《苦竹》等杂志上发表。文中少不了要提到张爱玲,可以让人想起当时她们在一起的情形。比如《浪子与善女人》中写到张爱玲成名后,她们上街变得招人耳目了,在街上走着,就有一群小女学生跟在后面唱着:“张爱玲!张爱玲!”大一点的女孩子也回过头来打量,有一次更有一个外国绅士尾随其后,慌张叽喳着,状甚可怜,原来是嗫嚅着要请张爱玲在他的杂志上签名,炎樱简直当是个乞丐,差点要掏零钱闹出笑话。更有趣的是下面的一段慨叹:“从前有许多疯狂的事现在都不便做了,譬如我们喜欢某一个店的栗子粉蛋糕,一个店的奶油松饼,另一家的咖啡,就不能买了糕和饼带到咖啡店去吃,因为要被认出,我们也不愿人家想着我们是太古怪或是这么小气地逃避捐税,所以至多只能吃着蛋糕,幻想着饼和咖啡;然后吃着饼,回忆到蛋糕,做着咖啡的梦;最后一面啜着咖啡,一面冥想着糕与饼。”(炎樱:《浪子与善女人》,载《杂志》,1945年7月,93页。)炎樱的文章不事雕饰,不讲究章法,轻松俏皮,如闻其声,有时就像女学生快嘴快舌,在抢着说话,前言未毕,后语又至。有些地方,因为与张爱玲情味相投,所写常常可能就是二人闲谈的话题,又因是张的翻译,感觉、文风笔致,都有张爱玲散文的影子,比如这一段:“有一张留声机片你有没有听见过,渡边浜子唱的‘支那之夜’。是女人的性质的最好的表现,美丽的、诱惑性的,甚至于奸恶,却又慷慨到不可理喻。火星的居民如果想知道地上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只要把这张唱片奏给他们听,就是最流畅的解释。那歌声是这样热烘烘的暖肚的,又是深刻的、有利爪抓人的,像女人天生的机灵,同时又很大量,自我牺牲到惹厌的程度。”(炎樱:《浪子与善女人》,载《杂志》,1945年7月,93页。)因为见解、趣味太合拍了,她谈服饰,谈艺术,谈女人,竟可视为张爱玲的补充,像《无花果》里“中国女人在男子大众的眼光里是完结得特别快”,驳将女人形容为花的比喻,称她见到的女人多是无花果,“花与果同时绽开了,果实精神饱满,果实里的花却是压缩的,扭曲的,都认不出是花了”之类的议论,都闻得见张爱玲的气息。
张爱玲喜在人前说炎樱的好话,知道亲近的人如姑姑、胡兰成也喜欢她,她便很高兴。炎樱自然与张爱玲亲近,而且不用说也极佩服张的才华。她因语言关系读不了张爱玲的作品,但其中情节人物张肯定都对她说过。因为张爱玲朋友圈子中唯她一人是过去的交情,她似乎是张最忠实的捍卫者。张在公开场合露面,她几乎次次都很乐意地随了去“保驾”、捧场。纳凉会上,先是众人围着李香兰提问,李香兰俨然主角,似是很有风头。后有人向张问一问题,张尚在思索,炎樱立时替她抢场子,声音响亮地插上一句“旁白”道:“可以听得见她的脑筋在轧轧转动”,言毕又用手做出摇开麦拉的架式。又有一次是在《传奇》座谈会上,与会者赞美之余多说张的作品整篇不如局部,单个的句子又更见其好。炎樱又替张辩道:“她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应该从整个来看,不过读的人是一勺一勺的吸收而已。”这也许是张爱玲想说而在这场合不便说的话,炎樱真可说是她的代言人了。
事实上从性格上讲,张爱玲与炎樱完全是两种人。炎樱有一次突发奇想,撺掇张爱玲两人一起制新衣装,各人衣服前面都写一句联语,走在街上碰了面会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联成了对——她们两人的性格也有这种相映成趣的互补之妙(炎樱曾戏称她们两人在一起是“很合理想的滑稽搭档”)。张爱玲冷漠好静好独处,炎樱却是热情好动好热闹。张敏于思讷于言,炎樱则虽张说她“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思想”,却滔滔不绝说上许多理论,结果只像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好似是智力的游戏。张的矜持也恰与炎樱的毫无心机相对。后者的大说大笑,口无遮拦多少有几分像《红楼梦》中的史湘云。她曾将西方的一句谚语“两个头总比一个好”(意谓两个人比一个人更聪明)篡改作“两个头总比一个头好——在枕头上”,而且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而且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里的神父。张爱玲戏说:“她这种大胆,任何以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虽说性格判若霄壤,张爱玲却喜与炎樱相伴。她曾说她不喜小孩,但她却喜欢炎樱的孩子气。她们一起谈天说地,从东西文化一直谈到男女私情、妒忌,谈到衣饰,谈到圣诞会上的游戏,相熟的某一个人;她们一起忙《流言》的出版,为选用哪几张照片商议来商议去;她们一起买鞋、做衣服,一起筹划搞时装设计;她们一起逛商店,泡咖啡馆,吃冰淇淋,一起为谁该付多少钱锱铢必较地争来争去……在一起总是兴兴头头。甚至炎樱买东西时硬要抹掉零头,与卖主讨价还价,张爱玲也觉得开心有趣。胡兰成说他们三人在一处时但觉他的笨拙多余,由此也可想见二人到一处有似女学生的聚首,自顾自笑谈不了,将他人晾在一边。
也许炎樱之于张爱玲,比张爱玲之于炎樱更重要。唯有和炎樱在一处时,张爱玲与她自己年龄相称的那一面才得以更充分地显露出来。她们即使谈严重的话题也可以做到轻松,而张爱玲的文章每写及炎樱,笔调也便轻松起来。在炎樱面前,她也许是最放松的,没有了她一贯的矜持:也许是因为炎樱的性情,也许是因为她们相识时毕竟只有十七八岁,总之与炎樱在一起时张爱玲似乎更容易回到,或者说是领略到一种少女的心境、少女的情怀。
如果说同炎樱在一起张爱玲面对的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的世界,那么和苏青在一起,她则进入到一个更带世俗气然而也更有人生酸甜苦辣滋味的女人世界。
苏青原名冯和仪,浙江宁波人,比张爱玲大四岁。苏青大学未毕业就承父母之命结了婚,婚后生活颇不顺心,苦闷中遂寄情于写作。她的第一篇文章《产女》投给林语堂系的刊物《论语》,编者将其更名为《生儿育女》,很快在1935年的4月号上登了出来。其后她一发不收,接连写了《我国的女子教育》、《现代母性》、《论女子的交友》、《论离婚》等文章,成为《论语》的撰稿人之一。她的文章多是从自身经历去探讨妇女的命运、权利和义务,文风直白泼辣,不事雕琢,令人感到她是有动于衷,不吐不快。
她丈夫的大男子主义使他不容妻子红杏出墙,即使是文字也罢。苏青也感到忍无可忍,不再坐而论道,真的与丈夫离了婚。
苏青在文坛上出道要比张爱玲早好几年,但她变得大红大紫,人人皆知,却是在上海沦陷以后,“苏青”这个笔名也是这时候起用的,此前她一直署的是本名。在读者当中,她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其内容基本上都是她的亲身经历,于夫妇纠葛、姑嫂勃谿、婆媳矛盾之外,也写到性的苦闷,按当时的水准称得上大胆,结果也就如张爱玲所说:“许多人,本来对文艺不感兴趣的,也要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描写。”抗战胜利后,有报章杂志给苏青加了顶“性贩子”的大帽,这本书就是主要的罪证之一,然而此书反而因此名气更大,到1948年年底,《结婚十年》已出到十八版。
在文人圈子里,苏青出名更倚仗她的散文和她创办的一份杂志——《天地》。或许是受到成名的鼓舞,或许是周围有一帮人喝彩捧场,她在沦陷时期的文章与前相比更是直白无隐,言人所不敢言、不愿言,虽然仍不失其严肃,但有时也就有几分是在卖弄胆子。她曾将孔子的一句名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重新断作“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虽然不过是重复“食色,性也”的意思,但因专讲女人,又从女人口中说出,似乎大可演绎成女人离不得汉子,女人心里就想着汉子之类,于是一班名士派文人不禁眉飞色舞,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实际上苏青此语不过道出女人对男人之“爱恨情结”,又兼有几分恨女人自家不争气的意思,但到了一班文人口里,便徒有谐谑乃至轻薄之意。
最初使苏青扬名上海的杂志是《古今》,因《古今》编者实为《论语》的班底,而苏青算得上是《论语》旧人,故也成为《古今》的撰稿人,她也许是该杂志最为器重的女作家,是经常为其撰稿的唯一女性。朱朴搞所谓“朴园雅集”,与会的女性只有她一个。但苏青不是张爱玲,她喜欢社会活动,不满足单是投稿,终在1943年自己办了“散文小说月刊”《天地》。《天地》办得也很是热闹风光。令我们感兴趣的则是以下两点:张爱玲的散文多刊登于此,而且她为该杂志出的力还不止于此;胡兰成最初知道有个张爱玲,就是因为读了登在上面的《封锁》。
张爱玲成名后,上海文坛上似乎形成了苏张并称的局面。搞批评的人谈到张爱玲,时常顺笔就写到苏青;写苏青,时常不免就提到张爱玲,专门研究女作家的谭正璧更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苏青与张爱玲》。她们两人的相似处与相异处同样明显,都是大名鼎鼎,又私交甚笃,正是比较的好话题,所以两个名字往往捉对在报刊上出现。
苏青的大胆感言、毫无忌惮,常令一般女人要避她三分,而她似乎也对女人表示不奈,女作家中也没有什么人令她佩服,更多的时候她倒是乐于同男人为伍。但她对张爱玲却是另眼相看,虽说她出名更早,虽说文人相轻,出了名的女作家更易相妒,她却是不存芥蒂,无保留地称道张的才华。《传奇》座谈会上她言道:“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我最钦佩她,并不是瞎捧。”她的《天地》也是张爱玲径可视做自己的园地的,编者例言中常有对她作品的特别推荐。
张爱玲恃才傲物,一般女作家根本不放在眼中,独对苏青肯于抬举:“如果必须把女作家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张爱玲又是脾气古怪、不能容人的,苏青的要强与直来直去使她很容易开罪人,张却肯对她行谦让之道:“在日常生活中碰见他们(指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须有接触,也是斤斤计较,没有一点容让,必要个恩怨分明。但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开罪我,我也不会记恨的。”这不光是说说而已,她和苏青对谈,苏青总是抢话说,而她竟肯于附和。
在女作家座谈会上,这许多的女作家当中,就是她们两人惺惺相惜、厮抬厮敬。写作上两人似乎也有一种默契,有时就像是在唱和。张爱玲有《我看苏青》,苏青投桃报李,还一篇《我看张爱玲》。张爱玲写过一篇《自己的文章》,苏青也有一篇同题的随笔。张爱玲要为形形色色的女人画像,曾打算写一组人物素描,集成“列女传”,苏青有同样的念头,要写“女像陈列所”,仅写成的一篇又有张爱玲配的图。
一份《天地》是她们文字之交的纽带。潘柳黛曾说:“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凡,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其实张在《天地》露面之前已发表了她最著名的几篇小说,正不必等苏青来发掘,而张肯降尊纡贵,充苏青的“左右手”,当然也是笑话。不过张爱玲倒一直是《天地》的台柱子。《天地》共出二十一期,张爱玲无作的只有三期。她又还为这个杂志专门设计过封面,后面几期直至终刊一直用着。苏青最初给张的索稿信,一开头就写“叨在同性”,张说她看了总要笑,大约从中可见苏青其人,也喜欢这样的人。当然好感可能在此前她们彼此看到对方的文章时就已经存在了。
张爱玲与苏青的关系不像炎樱,她和炎樱常来常往,与苏青则实际上很少见面,她们的交情似也不在女人间特有的“推心置腹”或“私房话”。苏青的一些消息和苦衷,张爱玲反倒是常从别人口中得知,或是从她的文章中看到。但身为女人,又同是希望把住“生活基本情趣”的,自然也有女人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内容。某次苏青做一件黑呢大衣,张爱玲和炎樱就跟了去当参谋。她在《我看苏青》中很传神地记下当时的情形:
……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减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纽扣也要去掉,改装暗扣。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纽扣总要的吧?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张爱玲的衣装总是标新立异、独出心裁的,对苏青衣着随了街面上的时髦走,单讲派头、考究,自然不以为意。其实二人的歧异又何止这一端?她以《我看苏青》为苏青画像,勾出的轮廓正见出她与苏青的不同。且看她对苏青的描述:
她是眼高手低的。
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正是难得的东西。
苏青在理论上往往跳不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提倡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人,她没法子伸伸缩缩、寸步留心的。
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很容易把人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的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憧憬破灭了。
张爱玲不会塌了架子去敷衍着写捧场文章,她这些话都说的极实在也极有分寸。而把这些话题颠倒一下,就可用到她自己身上去:张爱玲手不低,但眼是高的;张爱玲富于理性,思想不为流行见解所缚;张爱玲与人与事总是留着距离;张爱玲不会心血来潮,她总是能冷眼看人的。
文如其人,苏张二人的文风也是大异其趣。虽然同为作家,关系又非同一般,应有相互影响一说,但她们尽管在内容上时有呼应交叉,风格上却是各不相犯。张爱玲的蕴藉、含蓄给人印象之深,一如苏青的直白、泼辣。最主要的还是在与读者的关系上,苏青是直来直去,无甚保留,张爱玲则始终保持适当距离,即使在散文里,“私语”、“童言无忌”之外还有游戏三昧。张的为文之“道”且按下不表。苏青基本上是没有“第二自我”的,在创作中也不耐烦为自己找个替身,写散文固不必说,就是写小说,她也爱用第一人称,素材不做什么伪装就塞进小说里,而且这素材全来自她的亲身经历,她书中的人物无一例外全是她自己。
虽然性情不同,处世方式各异,文章路数大相径庭,张爱玲对苏青仍怀有好感。她说她与苏青谈话,到后来常有点恋恋不舍。这也并非故作姿态的虚语。因为她常在苏青那里看到和得到她所匮乏的东西。她的矜持是否有时也使她“生活得轻描淡写,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她的怕受伤害、易受伤害是否使她有时候转过头来羡慕苏青感情上屡屡受挫却依然能全身心投入的“健康的底子”?
但是张爱玲与苏青的投合也不仅仅是出于性情上的互补,她们毕竟还有许多看法上的一致。张在女作家座谈会上称近代的女作家中她最喜欢苏青,“踏实地把握住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洁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又说她们“都是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伟大的单纯”正来自对生活情趣的把握,来自“世俗的进取心”。革命、理想、罗曼蒂克的爱情,这些都是超世俗的,世俗的则是名、利两端,身为女人,她们的进取心又可解释为,她们想得到普通妇女希望得到的那些东西。这就是她们的现世关怀,这也就是她们基本的取材范围:婚姻、爱情、家庭、女人的挫折、女人的处境——一个充满女性气息的世界。
就因为看中两人的默契之处,知道她们对女性处境的关怀,当然也是因为张爱玲、苏青这两个名字的号召力,《杂志》的记者为她们搞了一次对谈。这次对谈是一天下午在张爱玲的寓所里进行的,过后记者将谈话内容整理出来,登在1945年3月号的《杂志》上,题作《苏青张爱玲对谈记——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为求醒豁,记者分节分段,加上了如下一些小标题:“职业妇女的苦闷”、“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职业女性的威胁——丈夫被人夺去”、“科学育儿法”、“母亲的感情”、“被抑屈的快活”、“女人最怕‘失嫁’”、“大家庭与小家庭”、“同居问题”、“谁是标准丈夫”。
将谈话的内容一一复述未免小题大做,因为记者的提问常是具体琐碎,而苏、张二人的回答也是顺水推舟,随意漫谈,不似为文时那样经意和深入。但是写文章做不到这样直白而及于细微——尤其是张爱玲,而在这里,即使从小标题我们也能更具体地察知“世俗的进取心”、“生活情趣”的一些基本的方面,同时这些标题本身已经明确地向我们透露了她们的态度,即接受、认同女人的性别角色和社会角色。
与胡兰成的相遇
张爱玲与苏青对谈时,记者还曾问到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依照女人的观点,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苏青不假思索,从第一直数到第五,第五条是“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张爱玲不作具体回答,声称她不要框框,独对苏青的第五条她是附议的,而且以为男方的岁数还可加码:“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她是否真的“一直”这么想,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张爱玲当时正品味着婚恋带来的欢欣爱悦,而那位令她深陷情网的丈夫恰好比她大了十几岁。那么此话是“夫子自道”,是经验之谈吗?她当时沉溺其中
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浪漫的一次“飞扬”,最大胆的一次“撒手”,她也许真的忘记了或者是不愿去想未来“惘惘的威胁”,即使她想了,想遍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她也未必会想到,这段恋情竟会以那样的方式收场。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台湾畅销作家三毛以张的这段恋情为素材写成了电影剧本《滚滚红尘》,很快搬上了银幕,张爱玲再度成为一个传奇性的人物。贵族的出身、非凡的才华、怪僻的性情,加上这段很快夭折的恋情,构成了世人心目中的张爱玲传奇,而不幸的婚恋无疑被当做了这传奇中最富于戏剧色彩的部分。作为张爱玲的崇拜者,作为一个愿意相信感情至上的女子,三毛也许愿意相信,即便结局归于苍凉,这恋情也是生命中真正的华彩乐章。电影里的传奇加进了三毛的想象——那是她的一种诠释。换了张爱玲,即使里面有传奇的成分,她亦将以她清洁的理性将奇归于不奇。但是,尽管人物被笨拙地敷上了公式化的理想色彩,人们仍然知道而且对他们的原型感兴趣,他们知道女主人公写的是张爱玲,而那个叫做章能才的男主人公就是胡兰成。
胡兰成生于1906年,浙江嵊县人,家在离县城几十里的下北乡胡村。幼时随母亲过活,家境贫寒,然他读书聪明,是个乡间才子。小学毕业后到杭州蕙兰中学念书,二年级时考取杭州邮务局邮务生,三个月后因与局长作对被开除。二十一岁赴北平,在燕京大学副校长室做抄写文书工作,又旁听该校的课程。北伐时回到家乡,先后在杭州中山英文专修学校、萧山湘湖师范学校任教。这以后南下广西,辗转南宁、百色、柳州等地,当了五年中学教员。
但胡兰成显然不能安于教书生涯,他对政治、时局皆有兴趣,且以雄才大略自负。1936年两广事件发生,兵谏中央政府抗日。他受第七军军长廖磊之聘兼办《柳州日报》,即在报上鼓吹“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引人注目。事件平息后曾因此在桂林受到第四集团军(桂系)司令部的军法审判,被监禁了三十三天,后白崇禧送了他500元钱,算是礼送出境。
胡兰成虽因文字惹祸,却也因此引起各方的注意,有汪派背景的《中华日报》邀他撰稿,他的几篇政论发表后又受到日本刊物的青睐,当即译载,他亦因此更被《中华日报》器重,曾邀他出任总主笔。抗战爆发,上海沦陷后,胡被调到香港《南华日报》当总主笔,用“流沙”的笔名写社论,同时又供职实为汪派机构的“蔚蓝书店”,每月为其写一篇报告。此时胡兰成写政论文章已颇有名气,俨然是个知名的政论家。汪精卫有意栽培他做自家的笔杆子,曾派亲信慰问他,后陈璧君到香港亦与他见面,将他的薪水由60元港币加到360元港币,另给2000元机密费。这以后汪精卫搞所谓和平运动,胡自然地成了入幕之宾,而且是骨干分子。
和平运动初起时,实际的活动还止于宣传鼓吹造声势,弄笔杆子的胡兰成成了要角。《中华日报》成立社论委员会,决定宣传方针大计,该委员会主席是汪精卫,总主笔胡兰成,撰述则有周佛海、陶希圣、林柏生、梅思平、李圣五等人,胡在回忆录中开出这张名单,俨然他只在一人之下,而在众人之上了。汪政府成立,他先后有过中央委员、宣传部次长、行政院法治局局长等头衔,又在一段时间里当过汪精卫的机密秘书,常向汪精卫进言,而汪亦时常问计于他,故他又是“公馆派”(与周佛海派相对)的一分子。
胡兰成以一介布衣,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由一个普通的中学教书匠居然爬上政府大员的高位,出入民国元老汪精卫的公馆,真可说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交上这样的好运,事过多年他说起“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犹透出得意之情。胡兰成骨子里是个旧式的中国文人,满脑子进退出处、江山新朝、布衣卿相之思。他在柳州撰写政论就有秀才纵论天下事的派头,那时还无人拔识,而今一朝得道,便颇以新朝人物自许。旧文人入世的最大抱负是治国平天下,一个个又都自以为是文韬武略安邦定国之才。才略要“货与帝王家”,无人赏识就是“不才明主弃”。不论是在治世里“学而优则仕”,还是在乱世里充幕僚、当师爷,建功立业的关键在遇到一位明主。胡兰成自认遇到了一位“明主”——汪精卫,汪精卫称他“兰成先生”,殷殷垂询,岂不是待以卿相之礼了?他由议政而参政,由幕僚而智囊、心腹、入幕这条道走得顺当,比起来,他在汪公馆里的地位或者还要在蒋介石身边的“文胆”陈布雷之上。胡兰成自言他曾相信过共产主义,但他真正相信的还是“明主”,相信他这样的“能臣”治世,相信成则王败则寇。所以此时他不能不受宠若惊,不能不感到踌躇满志、意气扬扬。
虽然他知道日本人卵翼下的傀儡政府实在算不得“新朝”,但他何曾这般风光?况且以他的狂妄自负,似乎只要汪精卫对他言听计从,虽是危难之局也可扭转乾坤,开出“新朝”的。但是胡兰成很快又失意了。
和平运动到组成“政府”,一个大摊子渐渐铺开来,舞笔杆造舆论已非首要之事了,又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冒出来,胡的位子往后靠了许多;在尔虞我诈的权力倾轧中,文人毕竟是文人,不是实权人物的对手,加上他的狂妄自大、自说自话常惹得“故主”汪精卫不喜,到1943年下半年时他已被晾到了一边。但是胡不甘寂寞,还是舞文弄墨论天下事,或是为了日后证明他的见识,或是再因此而令新主赏识。通过日RFgmGQOjasnMzLejPyefrA==本使馆的官员清水、池田笃纪,他又和日本政界军界的少壮派人物接触频频,其文章也译成日文发表,在日人中造成颇大的影响。这文章与汪政府的口径不一,而此时汪政府与日本人之间正矛盾重重,一时不知此文有何背景,如临大敌,将胡兰成抓了起来,胡甚至以为命将不保,后因日本军人出面施压,终获释放。
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恰在胡获释以后不久。
1EEa53cHvdrvRtVeHe+Keg== 事实上在被捕之前,胡兰成已知张爱玲其人。《天地》创刊后,因胡是有名的文人,而且不仅是文人,还是要人,苏青大约也想请他写稿,故每期都给他寄上。胡兰成平日不大看报章杂志,现在失意赋闲,不再涉足官场,也便拿了《天地》消遣。他对杂志主持人苏青的文笔颇为欣赏,说是“女娘笔下这样落落大方,倒是难为她”,也仅此而已。不过看第二期《天地》《今生今世》中胡兰成说他在创刊号上读到《封锁》,又称他在第2期上见到张的另一文章及照片,显然都是误记。翻到一篇《封锁》,署名张爱玲,他原本是躺在藤椅上看的,看这一篇却是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就坐直起来,而且居然细细读完一遍之后又从头再读一遍。过后犹觉不足,又让画家朋友胡金人看。
意下未足是读其文还想知其人,他便写了一封信去问苏青,苏青回信告诉他作者是个女子。也不知信中有无更详的介绍,反正胡接信的感觉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后面几期《天地》来,上面除张的散文《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之外,还登了张的照片。有照片,散文又不比小说,是写实,胡兰成感到“这就是真的了”。他的旧文人气里还有一面是名士的风流自赏,多有才子佳人的绮思。也不知是刻意要制造佳话,还是当真兴奋得颠颠倒倒,他在回忆录中记他看了文章、照片后的情状,如此这般地写道:“见了好人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这应该是1944年1月胡出狱以后的事(登有张爱玲照片的第四期《天地》是1月份出版)。2月初他到上海,一下火车就去找苏青。和平运动是以上海为基地,《中华日报》报社也在上海,胡的家即安在那里。后伪政府成立,他到南京去做官,又在南京大石桥石婆婆巷有一住处,但家室仍在上海,时常两边走动(汪政府官员多在两地皆有公馆)。胡兰成未及归家即去寻苏青,固然是对苏青的文章及所办杂志颇为赏识,然此番匆匆而来,主要动机却是向她打探张爱玲其人。苏青告诉他张爱玲等闲不见人,胡心有不甘,还是一意要访她,便讨她的地址,张的住处向来秘而不宣,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她又是不大管对方身份的,所以苏青迟疑了一阵才将地址写下。
其实此时张爱玲对胡兰成其人也已略有所知了,而且听说胡在南京下狱,还同苏青去过一趟周佛海家,想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后来胡兰成说她此举是因“动了怜才之念”,但胡的“才”见于他的政论,张爱玲素不过问时事,未必会读他的文章,何以知道他的才?即使略知他的才名,读过几篇文章,以她的性情,替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奔走也是不可想象的事。较为合理的解释是,与她关系密切的苏青曾将胡写信打听她的情形(或许还有赞语)一事对她说起,她对胡有了印象,有了好感,因其知己而心存感激,这才在他落难之后随苏青——苏青那时显然比她更知道胡兰成,与周佛海一家也更熟一些——一道去周佛海家打探情由。
但是,尽管已知胡兰成其人,尽管已经有过“救人”之类,张爱玲觉得来访得突然,她没有准备,也还是不见:第二天胡兰成找到张的寓所,果真吃了闭门羹,张爱玲不开门,从门洞里朝外张望,他只得了个通报姓名的机会,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纸条。胡扫兴而归,但是隔了一天以后,张爱玲又打电话给胡兰成,说来看他,而且她的住处距胡的寓所不远,说来很快也就到了。
胡兰成读过张的作品,见过她的照片,但是在他客厅里出现的张爱玲与他想象中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全然不合。《天地》上登的那张照片是正面头像,只有面部,文静清秀的样子,看上去会让人以为是个单薄纤巧的人,胡兰成没想到她竟是个子很高,而且“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张爱玲的文章从容老到,令人猜想她会是个深通世故,应对自如的人,胡兰成此刻见到的张爱玲却是没见过世面怯生生怕见人的样子,有几分不知所措,似乎“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更不像是个作家。想象与实际相去太远,胡兰成一时也感到愕然,只觉客厅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张爱玲生活圈子狭小逼仄,并没有与多少人打过交道,她在有些场合似给人咄咄逼人的印象,但她出现的场合多是于她有利的,或是有亲近的人呵护左右,或是众人群星捧月似的围着她转,轮到她一个人应付局面,特别是骤然面对不大熟识的人,她还是怯场,感到窘迫,不会寒暄,亦不知从何说起。好在怯场的人不必为冷场负责,也更耐得住冷场。胡兰成见状倒生怕伤害委屈了张爱玲,不住说这说那,问这问那,用滔滔话语填塞可能会出现的冷场。他议论时下流行的作品,谈她的文章好在何处,又讲他在南京、在伪政府的种种,还问她每月稿费收入之类的具体问题。张爱玲曾说她习惯于当听众,人说她听,她便感到很自在。现在也是如此,她一言不发只管坐着静静地听,唯问到自己头上才答上几句。
二人头一次见面,竟一坐坐了五个小时,也不知是双方都不无恋恋之意,还是张爱玲曾想告退又不知如何不着痕迹地告退,而胡兰成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收场。天色向晚时胡兰成送张爱玲出来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着,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似有诙谐玩笑之意。张爱玲听了很觉诧异,一则初次见面,此话实在问得突兀,二则以她受的淑女式教育,以她孤傲冷僻的性情,何曾有哪个男人这样随便唐突地对她说话?她几乎要起反感了,但到底也没有怎样。事后回过头来想想,当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胡兰成对他“涉笔成趣”的轻言撩拨颇为得意,说“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似乎这一问也是他在两人关系中出奇制胜的得意之笔。
这一问也只是出于他的名士派积习。第一次见面之后,胡兰成有惊奇之意而并无多少爱慕之情。他甚至并不觉得张爱玲漂亮——张爱玲貌不惊人,看上去似还不及照片给人的印象;他也不觉得她有何招人喜爱之处,她的文章才华毕露,在人前却毫不聪明外扬。假如没读过她的作品,不了解她的家世,即使在街上擦肩而过,胡兰成也不会特别注意到她。但是胡兰成此前满以为读其文已知其人了。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见过些场面,阅人颇多,当然自负知人论世是虽不中亦中的,而今张爱玲的出现将他的既成概念统统打翻。张的文与人,他的猜度与实际之间的反差皆过于触目,令他惊异。不言其他,单是这分惊异就已经足以促他第二天急急地再度去叩张爱玲的家门了。
这一次张爱玲是在自己的房里迎他,穿了宝蓝绸的袄裤,戴着嫩黄边框的眼镜。她请周瘦鹃喝茶,她姑姑坐陪,周说那是在一间“洁而精”的客室,或许是她们姑侄二人共用的客厅。张爱玲的房间更见她的口胃性情,自又是一番景象。“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令满室陈设俱显出华贵之气。加上她的一身装束,胡兰成见了心中大感惊讶,大约前一天他得到的印象与此情此景又对不上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回是轮到他感到不安了。据说偶尔有文化人到这里来勉强坐得一回,也是但觉“不可逼视”,不可久留。胡兰成更觉这里有“兵气”。
不过胡兰成倒是一坐坐了很久。仍然是他侃侃而谈,大谈理论,又讲他的生平。张爱玲只管坐着静听。但这里是她的天地,她熟悉的环境,她到底不似上次的拘谨。胡兰成也在文人圈中,当然知道《孽海花》中影射李鸿章、张佩纶的那段掌故,遂问到此事。张爱玲把她祖母亦即书中那位李家女才子的诗抄给胡看,辨正说她祖母作诗并不高明,这一首也是她祖父改过的。胡兰成听了对张又有一分佩服,觉得她肯这样破坏佳话,这才写得好小说。
这次会面,张爱玲还说到她听说胡入狱后与苏青一起去周佛海家打探奔走的事。胡兰成听了又是大感诧异,感激之情还在其次,他没想到张对政治会这般幼稚可笑,异想天开:且不说他与周佛海素来气味不投,身属两派(周自领“周佛海派”,胡是“公馆派”;后周暗通重庆,胡却是与日本人关系密切),宦海风波又岂是她能过问插足的。他也没有想到与他素昧平生,很少出门的张爱玲会对他大起关心。而今他刚刚出狱,正当落难之际,不禁要想到当年张佩纶发配热河归来,一介囚徒,待罪之身,却有中堂大人的千金做他的红颜知己,他这一番过往,正堪比拟。以他风流自赏的名士习气,日后他还要想他与张佩纶一般,也是已届中年,比小姐大了许多,也是已有妻小(只是张原配已过世,而他的发妻虽亡故,却已经续娶),同时他主持《中华日报》,书生论政,时时搅起轩然大波,似乎也是个“言官”的身份,“直言不讳”,又俨然是个“清流党”,而他两次下狱,似乎也像张佩纶一般命途多舛。
那日回到家中,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第一封信。前次相会他将人比文,印象大跌,“竟是并不喜欢她”,惊异、怜惜,多少有居高临下之意;此次相会,张在她的背景中出现,二人的位置纵不说是互为颠倒,至少也是大大调整,而谈话亦由浅渐及于深,他惊异之外更有了欢喜,竟也生出攀附爱慕之心。这封信写得有似“五四”时代的新诗,张是才女,他又满腹苏小妹三难新郎一类的佳话,要博张的好感,在信中卖弄才情是可以想见的,写毕胡亦自感得意。
张爱玲读信后大为惊奇。她素不喜“新文艺腔”,嫌其矫揉造作、幼稚可笑,换了别的人写一封“五四”新诗味道的信或情节来,她会弃之不顾,或者大大地寻一番开心。然而写信的是胡兰成,并非文学青年。他年近不惑,是有名的政论家,又是在政坛上打了几个滚的人,写出这样幼稚笨拙的信来,这又当做何解?但是信中称张爱玲“谦逊”,却很中她的意。认识张爱玲的人对她都有冷漠孤傲的印象,没有谁会道她谦逊,她却自有一种对现世、对人生的虔敬,这也就是她所解的“谦逊”。胡兰成才见了她两面即出此语,也许与张的怯扬、静默不语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无关系,但张爱玲是高兴的。她在回信中说胡“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懂得”二字在张爱玲的词典里非同小可,似比寻常所谓“理解”还更深一层,她对“懂得”犹为看重,轻不许人。茫茫人海,又有几个解人?——她对胡兰成已是油然生出知己之感了。
这以后胡兰成每隔一天必要登门去看她。可是去得三四趟,张爱玲忽然变得烦恼,且生出凄凉之意。她显然已觉难以把握自己的情感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无法向自己解释也无力面对两人的这段交往——交往既深,她已是难以淡然处之。也还谈不到长远的打算,也未及顾到具体的问题,单是澄清自己的感情就是大难事。张爱玲不是苏青,很难做到全部投入,临事必要想个明白,求个“恩怨分明”,这一次却是身陷其中,难以决断。
她送了张条子给胡兰成,要他不要再去看她。胡兰成阅人既多,对男女之间自然更有经验,对张情绪的骤变不难猜出大概,但他是个脱略自喜的文人,不愿负责任,也无心为张设身处地。他权作不知,接条的当天就又去看她,不解释,也不作表白。张爱玲对胡兰成已萌生恋情,请他不要登门出于心烦意乱,对自己的感情无奈,见他仍来看她,心里只有高兴,似乎不言中亦有一种证明。以后胡兰成索性天天都去看她了。
不久以后,有一次二人见面时,胡兰成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片,第二天张爱玲便取出这张照片相赠,她在相片的反面题了辞: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在张爱玲,这不啻是石破天惊之语。她对现世生活有端然的虔敬,对世人也自有一分敬重谦逊,但这“现世”、“世人”皆是无方之物,面对一个个具体的人,她多的是矜持。以她的矜持,她何曾在哪一个人面前有过如此的谦卑?这张照片直可视做她以心相许的定情之物。
从初次见面到赠送相片,胡、张二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张爱玲此时尚不满二十三岁,尽管笔下皆是痴男怨女恋爱婚姻,本人却是从未有过恋爱的经验。她寻常足不出户,极少与男人打交道,也许她头一次与胡见面,与一个男子单独在一起,面对面坐了五小时,在她就是前所未有之事。胡兰成比张大十五岁,至少已经结过两次婚,但都是家长之命,媒妁之言,从未有过这般浪漫颠倒的恋情。两人出身不同,经历悬殊,性情互异,生活在全然不同的圈子,其相逢相赏相爱亦有偶然。最初的交往简直就是相互间一连串的惊异。惊异之中有吸引,有莫名的兴奋,二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平实的。
然而恍惚的兴奋中也透出凄凉之意,张爱玲宛转幽怨说“懂得”,说“慈悲”,说自己“低到尘埃里”,细若游丝地泛出悲凉之音。难道她在爱意没顶之际已经预感到未来的结局?——已得其情,哀矜难喜?
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这篇题作《爱》的小品空灵飘忽,不着痕迹。她给了我们一个辛酸的故事的梗概,却是为了替她所理解的“爱”作注脚。这里当然没有新文学作家赋予爱情的神秘浪漫的色彩——爱不过是偶然的相逢与相逢留下的遗响,只是这个故事是否也意味着,爱本身就包含着悲苦与怅惘?
谁也不会将故事中的女孩去比张爱玲,但对爱的理解以及这里面寄托的遐思、感慨又千真万确是属于她的。“千万人”、“千万年”中的邂逅相逢亦不过是偶然的巧遇,然而遇见的居然正是所要遇见的人,“偶然”也好似成了宿命,成了奇迹。纵然是聚而又散,纵然不过是擦肩而过,对这千万千万中的巧遇也应有无以明言的珍重与感激——这也许就是张爱玲对现世的虔敬?巧的是,此文发表于1944年4月,也就是说,它写在她与胡兰成刚开始恋爱的那段时间里,而且那个故事她正是从胡兰成口中听来的,故事中的女孩就是胡的岳母(因她是胡发妻玉凤的庶母,胡又算是入赘俞家,故又称她“庶母”)。
但是她对恋爱,对恋爱中的人还有其他的解释,有未来的迷惘,也还有今日的良辰美景,“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她在《自己的文章》中为她只写男女之情辩护,拿恋爱和战争、革命作比:“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和恋爱的放恣相比,战争是被驱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恋爱……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的和谐。”恋爱本于人性之常,是人而非超人,所以“素朴”;她又几次用“放恣”,因为恋爱中至情至性得以无所顾忌地展露,本于常却又能超于常,逞意而行,不知所止,这里面就有“撒手”、“飞扬”之意。张爱玲还曾对友人这样谈到爱情:“一个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这就是为什么爱情小说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一样。”与胡兰成的热恋正使张爱玲体验到一种她从未领略过的飞扬的喜悦。
张爱玲到底不比她笔下那些恻恻轻怨、脉脉情思的女子,她也曾为爱而烦恼,有过凄苦之意,但一旦有了决断,也便不管不顾。
他们谈情说爱的方式似乎在二人最初的接触中已经定下了。张爱玲不像一般新派的人物,要以亲近自然来证明情调的高雅浪漫,于都市的街上“道路以目”,在她要比游山玩水,刻意去寻胜搜奇还更来得自然、惬意;而不必花前月下,不必山盟海誓,单是共处一室,相对笑语,也就有不尽的喜悦。胡兰成也不喜出游,于风景不留心,且二人在一起谈艺论文,也令他温习到一种他所喜欢的才子佳人的情调。所以他们在一处哪里也不去,多的是一席接一席地长谈,只是说话说不完,一次次见面从早到晚就这样过去。胡兰成虽宦海失意,但不甘寂寞,还同“朝”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要与日本人保持密切的接触,所以平日还是住在南京。但他每月必要到上海住八九天,而一到上海,不回美丽园家中,先就去看张爱玲,一直要盘桓到黄昏时分才打道回府。而且他现在已是反认他乡做故乡,一踏进张爱玲的房间便要说道:“我回来了。”
张爱玲在大欢喜中,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在胡兰成面前她可以比在外人面前更多更自如地袒露自己:从孩童似的幼稚到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世故,从女学生式的零碎喜好到对于尘世生活庄严的感念,从大俗到大雅;知道胡倾心于她的聪明才华,她更有自信将她的奇思妙喻、如珠好句一一搬演;既然许为知音,从人生到艺术、历史、戏文、凡人琐事,无不可谈,她也皆有可谈。胡兰成不再唱独角戏,张也不再专司听众之职。而一旦张爱玲打开腹笥张了口,胡兰成便顿觉自己言语乏味,毫无机趣,一次又一次领教张爱玲一开始就让他感到的惊奇。
最多的话题还是文学艺术。胡兰成说张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的最多”,张也时常将萧伯纳、赫克斯莱、劳伦斯等人的作品讲给他听,胡没有喝过洋墨水,张的洋文又是极好,他自然惊服。张又与他一同看画册,谈音乐,她自己的画就别有意趣,音乐和钢琴她从九岁学到十五岁,不论喜与不喜,她皆能谈得头头是道,活色生香,而单是这分淑女式的教养,也就令胡兰成羡慕。
但是他没想到讲论他自以为可以自恃的中国古代文学,他竟也不是张爱玲的对手。张读小说心细如发,一些传神的字句,躲在套语滥调的旮旯里旁人万不会留意,她却是脱口便出,她知道《金瓶梅》中写孟玉楼是“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就为“淹然”二字好;她又一口报出《水浒传》里描写九天玄女娘娘的句子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谁看《水浒》会注意到玄女的长相?胡兰成自愧不如。他古书读的不少,时而也作旧诗,两人一道读《诗经》,有一首才读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张爱玲惊道:“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读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张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读子夜歌,有两句是“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二字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胡不得不叹服,枉读诗书,竟是都未读懂。这也不干学识,尽有名家的考订解读,他是不知也还有这样不阻不滞、直见性命、与世人万物照胆照心的读法。
张爱玲读书又如游戏,《诗经》中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看了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汉乐府诗中有一首写一男子身在异乡,店家主妇替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张念到这里就笑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下面是“语卿且忽眄,水落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她又诧异感叹道:“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她单是目接神遇,解来皆是无由而皆能得其神韵,胡兰成不禁要叹她“其人如天”,两人同看一书,书上的字句竟是“像路上的行人只是和她不住点头打招呼”。
胡兰成竟然对张爱玲入迷了,他简直看她是无所不晓,无般不能。而且他的向往之诚形之于外,一篇《论张爱玲》写得天花乱坠,把张爱玲描画得有如天仙,迥非政论家的手笔,实在令外人大感惊讶:“稳坐政论家第一把交椅”,一向两眼向天的胡兰成何以如此神魂颠倒,如醉似狂?
胡兰成说“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又言那些赞她,喜她文章的人如同逛灯市,她是她,我是我,终不能像他“喜欢她到了心里去”。这都是真话。他是才子,有那分聪明领略张爱玲其人其文的好处;他又是名士派的人物,他塌得下架子拜倒在石榴裙下,而且要演为艳异的传奇佳话。他的周围官僚政客、儒雅君子、骚人墨客尽皆有之,又多是已届中年之人,官有官的威仪,雅士有雅士的清高,君子要摆君子的端方。他当然知道周围的议论窃笑,但他只有更得意,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他有文人的脱略,做过高官亦可以到小户人家吃青菜豆腐,亦可以随了苏青到街上吃一客蛋炒饭,至于他的这段“奇缘”,旁人的私议笑谈好似只是给他提供风流自赏的机会。
胡兰成的喜欢也并非是浮面的,真有所知所识,他也就有真的拜服。他听张爱玲讲谈时如承大事,好似她句句皆是在泄露天机。与张同看画册,“听她说哪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听张说民间的戏文好,他本来不喜欢,也就觉得有意思。张文章里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有江山一统的安定,他对这些东西也就另眼相看。他将他写的论文给张爱玲看,张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他当真就不再去为体系操心。
《论张爱玲》一出,立时就有人发现胡兰成的文风有变,而他与张相识后放下专写政论的笔,勉力追随张爱玲的感悟方式,写下许多随笔。他有一篇《瓜子壳》,开头有一段“破题”文字写道:
我是喜欢说话,不喜欢写文章的。两个人或者几个人在一道,随意说话,题目自然会出来,也不必限定字数,面对面的人或是挚友,或是仇敌,亲密或是泛泛之交,彼此心中雪亮,而用语言来曲曲表达,也用语言来曲曲掩饰,有热情,有倦怠,有谦逊,有不屑,总之是有浓厚的空气。倘是两个十分要好的人在一道,于平静中有喜悦,于亲切中有一点生疏,说的话恰如一树繁花,从对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最深的理解和最高的和谐。又倘是夹在不相干的人群里,他知道自己是为谁而说话,知道有谁在替他辩护,也有一种高贵的感觉。
然而写文章,是把字写在白纸上,没有空气没有背景,所以往往变成自说自话。那么把谈过的记录下来怎样呢?记录下来也不过是瓜子壳,虽然撒得一地,可是瓜子仁已经给吃掉了。然而又非写不可,好吧,就拿瓜子壳出来待客。
命意笔致都追摹张爱玲的路数,虽然没有张的神采亦且显得啰嗦。他在此时对文艺感兴趣,写过不少这方面的文章,而其中观点几乎是对张爱玲见解亦步亦趋的演绎。这当然还是细小之处,最重要的是,张爱玲的百无禁忌使他得到解脱,影响及于他的思维方式、人生信念,以至于他要说,“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自传开首的序中就要交待“《今生今世》是爱玲取的书名”,书中又有对张的感激之言,说没有她,他亦写不出那部《山河岁月》。《山河岁月》是胡的一部纵论中国历史文化与“天下大势”的书,他避居温州时曾以化名将其中某些部分寄给梁漱溟看,梁颇为赏识,亦以此有邀他北上之议。胡对此书的自矜自得,自不待言。而他自谓没有张爱玲他写不出这样一部看似与张风马牛不相及的书,亦可见张对他的影响之大。
张爱玲年岁比胡兰成小了许多,经历的事情少,生活的天地狭窄,按照常理,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中,她应该是受影响更多的一方。事实却恰好相反。胡兰成时常发一通议论过后想想不对,便告张爱玲:“照你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张笑答:“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还是爱听。”他又能影响她什么呢?热恋或许多少改变了一点她的孤僻冷漠,但是至少从人生观到审美趣味,我们看不到胡兰成影响的一丝痕迹。
然而热恋中的张爱玲是欢悦的,她需要的不是一位导师——不管是人生导师还是文学导师,以才女的身份,她要的是一个能欣赏她、懂得她的知音,以女人的身份,她要的是一个疼惜、呵护她的男人。她最可以骄人的是她的聪明,胡兰成恰是个聪明人,不仅懂得她,还能将她的意思引申发挥。他是一个悟性很高的听众,而且还不仅仅是听众,因为懂得,他的欣赏赞美之意就格外地令她感到熨帖。与他接谈,张爱玲喜之不胜,以至于有时忍不住要说:“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板底也会响。”他是她的崇拜者,又岂是寻常的崇拜者可比?历史上尽有男人仰慕才女的佳话,但有几人似他这般颠倒?20年代有李惟建崇拜黄庐隐,终成佳偶,那人才情稍逊,年岁也比庐隐小,圈内人说笑要戏称“小男人”,胡兰成不比毛头小伙子,纵不是伟丈夫,也是自有身价的人,何况他又是个两眼向天的才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同胡兰成热恋的这段时间里,张爱玲逸兴湍飞,意气扬扬,她的写作维持着高产,而且可以说是高质。小说又有《红玫瑰与白玫瑰》、《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上乘之作,而这些作品在《传奇》诸作中也最能体现她小说风格的独特完整(《沉香屑》、《金锁记》等借用旧小说的套路,尚食而未化,不能说完全是自出手眼);散文最见性情心境,更是手挥目送,议论风发,《流言》中除初以英文写成的几篇外,重议论而最洒脱自信,最见才气的几篇如《谈音乐》、《谈跳舞》、《谈画》等篇均作于此时。将这些文章与《今生今世》中胡记下的某些内容相对照,可知文章的议题也就是那时两人谈论的,这些谈话显然给张带来了灵感,激发了她的想象。胡兰成的许多随笔无疑也是源于这些谈话。她本是有笔如椽却口齿艰涩,而今正当大欢喜中,她的不善言辞也不见了踪影。与胡兰成接谈,她感到轻松欢然,时有灵感忽至,好句如珠。胡兰成的惊羡也给她更多的自信,她在他面前相信任何物象意念她都能用词语形容尽致。
谁也不会荒唐到以为张爱玲的才情要依赖胡兰成的爱情和赞美才得以维持不坠,但这段热恋带来的欢悦使她更加才气焕发,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如此男欢女爱,一个以为得了红颜知己,一个以为得了闺中良伴,其乐融融,不似人间。胡兰成似乎在一个绝妙好词中找到了对这惊喜、欢然之情的最佳表述——“欲仙欲死”。
但是他们毕竟是凡人凡胎,身在红尘。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能不面对胡已有妻室这一事实。在胡兰成、他的妻子、张爱玲之间,胡以他一贯的名士派作风处之泰然,若无其事,其妻是不能忍受,张的处境却是最为尴尬。胡曾问起她对婚姻的态度,她答不去多想,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也不挑三拣四。但那是过去,现在她是在恋爱,当然有别样的期待。
有一次她不无幽怨地对胡兰成说:“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伤感了。”她也想到婚姻,在信中写道:“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胡又有许多女友,乃至于挟妓游玩,张也表示大度,不会吃醋,倒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他。愿天下女子都喜欢他是真,但爱情是排他的,过了界她岂能无动于衷?后来她与炎樱在《双声》中就说起过,在男女关系上,她免不了妒忌之心。
张爱玲的难堪之处在于她做不到胡兰成那种无可无不可,一场游戏一场梦的洒然,她还是企望世人幸福安稳的婚恋,但是以她高傲的心性,以她的矜持要强,她再不会去勉强胡兰成,那样即使如了她的愿,她也会感到是委曲求全,如此又何谈“飞扬”,何谈“放恣”、生之浪漫?矛盾之中,她只能以对当下的忘情挡开种种不快的念头。胡兰成把张的态度全解作她的不同凡俗,大赞她的“慷慨”——他乐得接受这样的解释,这样他便无需负责,无需歉然,保持他脱略不羁的一贯作风。
胡的妻子不堪忍受了,终而提出离婚。胡兰成在回忆录中对离婚的原委过程含糊其辞,只写他与张爱玲“都少曾想到结婚,但是英娣竟与我离异”,倒像是实际上已被他抛弃的妻子的态度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胡兰成的离异使二人的关系不可能维持现状了——他们从恋爱走向婚姻。二人由“少曾想到婚姻”转为议婚嫁,当然是因为没有了那个障碍。但是如果他们都不以结婚为意,他们也可以维持现状。二人中显然张爱玲更希望结婚。胡兰成说:“有志气的男人对于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却不能如此。”相恋大半年之后,他们结婚了。胡兰成担心日后时局变动张会因这桩婚姻受连累,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则是胡兰成所撰,旁边写炎樱为媒证。
这是1944年,再过一年日本人就要投降,在此情势下,他们结婚时会作如何感想?张爱玲真敢存有天长地久的心念?假如是这样,时间也很快就会告诉她,那是枉然。
尘埃里的花凋落了
张爱玲更需要的是一个心理上的家,一种安稳的、有依靠的感觉。结婚后他们的生活并无多大改变,依然维持着原先的情形。胡兰成知道张爱玲喜欢上海,离不开上海,而且也习惯了与姑姑一起住公寓的生活方式,也就尊她之意,他虽大部分时间在南京,后又去武汉,但从未想到过要搬动张爱玲随他一道。他还是每回上海就去她那里盘桓,她只到胡兰成在美丽园的家去过几次,只住得一个晚上。在张的房间里,二人一起读诗品画,谈笑风生,间或也一同逛街漫步,用胡兰成的话说,他们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银钱上他们也未合伙,张爱玲的书很是畅销,稿费比别人高,用不着胡来养她。所以二人婚后的生活竟像是仍在恋爱当中。
但是感觉上到底不同了。在张爱玲的字典里,“丈夫”与“知音”、“同志”不是可以画等号的,它须给她带来保护、宠爱。她因自己能自食其力而自豪,可她不拒绝丈夫的钱,她曾说过:“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她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胡兰成给过她一点钱,她自出心裁设计了样式,用来做了件宽宽大大的皮袄,穿在身上,心里欢喜,因为世上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不放弃这“女人的传统权利”。她还要别的,她希望讨丈夫的欢心,扮演好妻子的角色。时局于她是耳旁风、身外事,但她也高高兴兴陪着胡兰成去出席时事座谈会,因为夫妻一同出入给她一种一家人、得了依靠的满足。
座谈会上她只顾孜孜地看着胡兰成,那些关于时局的议论仿佛是遥远的、不相干的声音,那天正开会时便有盟军的飞机来袭,警报响起,随即听见炸弹的爆炸声,但她没有日军轰炸香港时的惊恐,仿佛有一种新的安全感。胡曾对她忧念将临的大祸,说他虽逃得过此劫,头两年却要躲起来,改名更姓,张爱玲只说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仍是一味的儿女情长。身外事管不了,她也不管,她且仍然是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这“存在”便是患难夫妻中妻子忠贞不贰的形象。
胡兰成却清楚地知道时局的变动意味着什么,日本人大势已去,等待着汪伪政权的也只有树倒猢狲散的命运。他很明白这一点,而且他自负尽知天下事,常持异端之论,好似张佩纶一类所谓“清流”的,又与日军中一些反对东条英机,主张对中国罢兵的官佐过从甚密,此时便发表了许多鼓吹日本撤兵的文章,当然,如果日本能体面地撤兵,他也较有出路。但是此论调在日本,在南京政府均不成气候。胡兰成更感大难将至,也曾同张爱玲说起。张爱玲想起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的诗句,说道:“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其实她哪里又真懂了,她对“大难”并无切身的感受,单知怜取眼前人,在她自造的封闭小世界里,她仍然有不尽的喜意。
也许是与张爱玲在一起引发了对文学的兴趣,加上此时已是在野之人,胡兰成办了一份偏重文艺性的杂志《苦竹》。张爱玲当然是要助他一臂之力的,《苦竹》上有她三篇作品,《自己的文章》已如前述,《桂花蒸阿小悲秋》、《谈音乐》则在她的小说、散文中当数上乘之作——她是把用心之作留给了《苦竹》。相当长的时间里,张的小说似乎都是由《杂志》包办的,或者好稿先给它。眼下她却藏起《桂花蒸阿小悲秋》,与登该小说的那期《苦竹》同时出版的《杂志》只得到一篇无甚精彩的《殷宝滟送花楼会》,也见得远近亲疏不同了。张又拉了炎樱来助阵(杂志的封面就出自她手),炎樱的文章都需她来翻译,所以她等于每期都要出两三份工。能够“帮夫”她当然是欢喜的,只是《苦竹》仅出了四期,而从第三期已经没有张爱玲的文章了。其中原委不得而知,但从所登文章的内容判断,很可能是刊物的性质由文艺转向了时政。全份的《苦竹》很难找到,不过唐文标《张爱玲研究》一书中列出了《苦竹》各期的目录,从中不难看出该杂志的方向转换。
胡兰成毕竟是“有志气的男人”,最热衷的到底还是政治。事实上在办《苦竹》的同时他已经谋划准备着东山再起了:他的日本朋友池田笃纪想让他能有一块自己的地盘,为他活动,由他到湖北接受《大楚报》,并创办一个政治军事学校,实际上是去掌握湖北的实权,且幻想日后搞所谓大楚国。
11月,胡兰成到了武汉。他在报社上班,却是与同僚都住在汉阳医院。医院里有六七个女护士,胡这一干人家室不在身边,时生绮念,见了不免评头论足,都觉土里土气,不及北平、上海那种淑女或前进女性吸引人,其中唯有一位周小姐,众人觉得还过得去。这位周小姐名叫周训德,是位见习护士,年方十七岁。胡兰成每日下了班就到病房里在护士堆里说笑厮混,很快心猿意马,对周小姐做起桃色梦。他使周小姐陷入情网,最后委身于他。虽是时局就要大变,他也还有闲心沉醉温柔乡里。小周得空时来他房中,他便教她读唐诗,张爱玲在《银宫就学记》里讥刺中国读书人老来喜教姨太太读书的嗜好,胡兰成似乎是在提前享这“红袖添香”的艳福。他要小周送他照片,又让她题字,小周题的便是他教她的隋乐府:“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他对这似嗔似喜之语喜之不胜。他仰慕张爱玲的“横绝四海”,又喜欢周小姐的本色天真,一树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各种美都能领略,他不无沾沾。
他自称曾经“憬然思省”:这么做对张爱玲是否不应该?“但是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认错,又不能自圆其说”,他有绝妙的解释:男女相悦婚配之事,“乃天意当然也”,天命难违,他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到了年底,他已经在要求周小姐嫁给他了——当初与张爱玲好,他也没有这般主动。他此时的情形与那时是一样的,不同处只是在周小姐面前他有更多的优越感,甚至可以以恩人自居(周小姐的母亲听她说起胡兰成,就嘱她要知报恩),因此他可以在小周已知他有妻室的情况下仍然面不改色地大谈婚事,而一嫁一娶事实上是将她摆在了妾的位置上。在胡兰成,做恩人有时候还比找良伴来得更惬意,而周小姐后来果然竟也默然应了这桩婚事。
次年3月,胡兰成回到上海,与张爱玲相伴厮守了一个多月。一般人对婚外私情、第三者之类皆要隐瞒,胡兰成偏是喜欢表演他的堂皇正大,找得到好托词,且又沾沾自喜,把他同小周之间的事告诉了张爱玲。张爱玲听了耸然动容,面带幽怨惆怅之色,但也不说什么。她对胡说起有个外国人向她姑姑致意,希望同张爱玲发生关系,每月可贴一点小钱。她说此事没有一点反感之意,胡兰成听了就不快。假如这不快是冲着张的态度来,那也许正是她希望看到的——她受伤的情感多少可得到一点平衡。她说出此事当然是因为觉得不必避这个嫌,但也未尝不是摆出高姿态,表示自己对胡与周小姐的私情不往心里去。
胡兰成说张爱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事实上她却不可能不介意。凑巧的是,这个月出版的那期《天地》上有她的一篇《双声》,记她和炎樱的对谈,其中正说到了妒嫉:“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脾气越大。忍忍就好了。”也就是这一回,她同炎樱以极理性、现实的态度谈到多妻主义:理论上她甚至可以赞成多妻主义,只是心理上她是无法接受的。她又说道:“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张爱玲是否也有“那样的心理”?她此时是不是也在忍?或者是要维护她的高傲自尊,或者是不愿毁了相聚的短暂时光,总之她没有追究,至少在表面上,两人还是一如既往。
5月,胡兰成又回到汉阳,下了飞机,他觉得“真是归来了”,离开张爱玲他并无愁绪,显然他更是视这边为他的家了。自此后他便不再叫周小姐“小周”,而唤她“训德”,或是一处逗乐调笑,或是让她服侍,江边漫步,湖上荡桨,俨然已是夫主的派头,而且周围的人也已尽知二人的关系。他与周小姐谈婚事,却不行结婚仪式,理由极是冠冕堂皇:“我因为与爱玲亦且尚未举行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倒似他已将一妻一妾的格局安排定了。只是他偶尔也会感到“此事其实难安排”,然而也还是他一贯的洒脱,听其“自然”。
他的大限到了。8月15日日本天皇颁布降诏书,胡兰成在街上听到广播,惊出了一身大汗。但他不甘束手待毙,积极活动策划,与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拥兵数万,拒绝重庆方面的接收,还曾打算成立武汉军政府。此时国民党方面要他归顺,送来委任状,中共将领李先念也曾遣人奉劝他弃暗投明。胡兰成担心投过去无出路,两边均未答应。他自负料事必中,以为他还可以有所作为,但是大势已去,不几天他手下的人马便已分崩离析,大都归顺了重庆,武汉“独立”了十三天,直似一场闹剧,胡兰成见势不妙,扮成日本伤兵,乘一艘日本伤兵船逃离了武汉。
他由武汉到南京,由南京到上海,一直在日本人的安排下东躲西藏。此时全国都已开始搜捕汉奸,他在上海难以藏身,又潜逃至杭州、温州一带,化名张嘉仪,隐匿不出。逃离上海前,他曾到张爱玲处住了一宿。胡兰成与周小姐分手时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自传中对此也是不惜笔墨,而此次与张爱玲分别的情形,自传中只字未提,只含混地写道:“唯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她是平时亦使我惊……我当然是个蛮横无理的人,愈是对爱玲如此。”是胡兰成逃亡途中,惊魂未定,一反常态,对张爱玲恶语相向,还是张爱玲觉察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大不如前,因此不肯假以颜色?否则素来自以为是、大言不惭的胡兰成何以会有内疚愧悔之意?反正胡的话是不知所云,也无从索解。
张、胡二人匆匆一别,直到第二年(1946)2月才又聚首。这一次是张爱玲由上海千里迢迢来温州寻夫。胡兰成逃离上海时惶惶如丧家之犬,根本不知最终会逃到何地,也未留下地址。他换过好几个地方,终觉难以藏身,最后总算在温州落下脚来,但他还是未与张通消息。张爱玲是从他的一个密友处打听到他的下落,自己一路寻来的。过去二人也常是身处两地,胡在武汉时更是一别数月,但如今胡身在难中,生死难料,而且还有因小周出现二人感情上存下的芥蒂,因此张爱玲盼相见的心情格外急切,一路上想着念着的都是丈夫:“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珠宝在放光。”她也许还想象过患难中相逢会是何种情形,只是任是怎样富于想象力她也不会想到,胡兰成身边已然又有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名叫范秀美。胡兰成出亡,一开始是避在杭州乡下的斯家,斯家是大户人家,范秀美便是斯家的姨太太,十八岁即守寡,后读蚕桑学校,年纪比胡大一岁。胡在那一带藏身不住,即是由她不避嫌疑,自告奋勇送他到温州去隐匿。一路上胡问这问那,时相撩拨,而范守寡多年,也有意思,二人未及到温州就做了夫妻,张爱玲来到时,胡已在范的娘家安顿下一些时候,称其母为外婆了。
张的出现大出胡兰成的意料,他“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几乎要粗声粗气地骂她回去。他的解释是,他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但真正的原因却是他已将张爱玲视为多余。他与范秀美结合原就存着利用之意,为的是成了夫妻他的身份多一重掩护,而范又是出身卑微,很会理家过苦日子,自能把他服侍照顾得妥妥帖帖。反观张爱玲,当初她谈艺论文让他兴奋,一言一动不同凡俗,令他心醉神迷,她的家世、才华也令他可以向外人炫耀,而凭他眼下的处境,这一切不折不扣,皆成为奢侈。他过去爱她并不掺假,但至少是暂时,她于他是无“需”可取,他宁愿她不来搅他的局,安安生生待在上海,他这边则可以对了范秀美大谈她的才华盖世、小周的天真喜人,心里逸逸当当,仿佛身拥数美,艳福不浅。
张爱玲到温州后住在城中公园旁边的一家旅馆,胡兰成怕警察查夜,不敢留宿,只每天白天去陪她。胡未将他与范的事以实相告,二人表面上好像又回到了昔日在一起的那种生活,一同在城里走街串巷,逛道观,逛店铺,一路议论来去;又听张爱玲说旧约,品评西洋文学,有时也并枕躺在床上四目相对地说话。胡兰成听张的议论,复又感到她的灵机妙悟,自己终不可及,但又感与他落难的“此情此景”,终是不切题,有时不免心神不属。他来旅馆偶或又是同范秀美一道,留下他与张二人在房里时,常是各怀心事,生分到如同宾客相待。
胡兰成虽然不明说,张爱玲对范秀美的身份不可能没有猜疑,只是以她的矜持,以她的愿望,她都不肯问出口,猜疑愈是挥之不去,她反愈是勉强自己发现对方的好处,她就曾对胡兰成说范生得美,又替她画像。但她想不求甚解也办不到了。一日清晨她同胡兰成在旅馆里说话,胡觉腹痛,却未吭声,后范秀美来到,胡一见就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张爱玲当下满心都是惆怅酸楚,因为胡显然把她当成了局外人。她为范秀美画像,画到一半,好好的忽然就停笔不画了。范走后她对胡兰成说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阵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
但是张爱玲更大的心事还是胡兰成与周小姐的关系。以她的敏慧,她不难看出他对范、周二人的态度还是有别,前者青春已过,胡只是借她聊避一时,对后者却有更多的喜爱,对她的体贴照顾还更在自己之上。胡从报上得到周小姐因与他的关系在武汉被捕,甚至声称要赶去出首,只求开脱她。当真如此,张爱玲将被置于何地?她也是忍了多时,最后还是忍无可忍,要向胡兰成讨一个完整的爱。她与胡兰成摊牌,要他在自己和周小姐之间做出选择,胡兰成搪塞道:“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但是张爱玲不接他这一套玄远之论,这一次她是万不得已,方才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只说道:“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她而且头一回作这样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虽是责问,却是情急之言,她已无心再按胡兰成的牌理出牌,细论曲直。不想占上风,也已顾不得素日的矜持,甚至强自镇静也做不到,直如溺水者在没顶前方寸全乱的强自挣扎,心里似乎也分明觉着事情已无可挽回,此语一出,只有更糟,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如同骨鲠在喉。胡兰成果然不应,只含糊说世景荒荒,与小周未必有相见的一日,你不说也罢。
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态度不可能全无所料,但即使有所料,她也不愿相信,而假如胡兰成终于应下,她对他必也还要作其他的想法,无论怎样,二人间的这条裂痕已是难以弥合。然而一旦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她便觉眼下再没有什么是比这更难以接受的了。《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乔其乔对薇龙直言他不能答应同她结婚,也不能答应给她爱,只能答应给她快乐:“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张爱玲此时或者就有这种“向后猛跌”的眩晕恍惚。她心气高傲,虽然冷眼观世,将世间男女之情的华丽外衣尽皆剥去,还其本来的凄凉,但她决想不到,也不肯相信这种事会应在自己的身上。与胡兰成的热恋更垫高了她对婚姻的期望,谁料到她将从这期望一次又一次地“向后猛跌”。得知胡与小周有染她隐忍不言,已是退了一大步,觉察到他与小周的关系,在她又是一跌,如今她千里寻夫,总以为可以要回一分完整的感情,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复。每一次后退前她必以为那是不可想象的,更想不到还有更大的让步在等着她。她又何曾想到会落到这种地步,如同自己笔下的葛薇龙、白流苏一样,最终处在了“怨女”的地位。也许她此时会想到自己的句子:“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当下她就怀了这样的惨伤对胡兰成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在温州呆了二十天。临行的前一天,她去了胡兰成与范秀美的住处。胡兰成依了范秀美的意思,在人前只说张爱玲是他的妹妹。他并不觉得有负于她,还又有一番自欺欺人的解释:他待张爱玲,如同对待他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顾顾小周和范秀美。张爱玲虽已心灰意懒,也还是情有不舍,与胡、范二人坐在房中说话,直到深夜。她知道与胡的情分是到头了。
第二天张爱玲在雨中登船,满怀酸楚、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温州。几天后她从上海寄胡一信,信中道:“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立涕泣久之。”她知道胡兰成逃亡中生活拮据,又寄了钱去,叫他不要忧念,她不论怎样也会节省,为他设法。
此后八九个月,二人偶或还通音信,胡兰成均是有人去上海时带个字条,张爱玲则信之外还不时捎些东西,有次信中还称胡如王宝钏,虽在寒窑,过的日子亦如宝石的川流,说明她还是意有恋恋,但昔日的“放恣”、“飞扬”已如明日黄花,凋然萎谢。她与胡也就剩下一面之缘了。
胡兰成因躲避温州的户口检查,又到诸暨斯家,数月后风头过去,他取道上海乘船返回温州,因船是第二天开,他到张爱玲处过了一宿——倒又不怕拖累她了。此行是斯家的老四送行,待将他送走,胡兰成转过身来即摆出夫主派头,责备张不会招待亲友,连午饭也不知留人一留。张爱玲一直被他捧着供着,从未受过这样的气,而且因二人感情的纠葛心力交瘁,神经绷得紧紧,一听此话便立时激动起来,自卫道:“我是招待不来人的,你本来也原谅,但我亦不以为有哪桩事是错了。”
那天晚上胡兰成还在大做他数美并陈的好梦,他将他与秀美的事据实说出,又拉张爱玲看他写的《武汉记》,这里面到处写着小周的事。他装痴卖傻,对张的气苦作不解状,说是觉得他们二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嫉或妒嫉世人的。张爱玲当下怔得说不出话来,更不看那篇《武汉记》。胡兰成还不知趣,想以玩笑化解冲突,在张手背上打了一下,张爱玲惊骇震怒。当晚二人分房别寝,张细想从头,满腹怨愤,同时也在强自振作,要斩断情缘;胡则是“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然”。
次日天尚未亮,胡兰成起身趸到张爱玲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张从被里伸手抱住他,忽然泪流满面,五内沸然只叫了一声“兰成”,再说不出别的话。她虽然犹有不舍,满面愁怨之色,却是正因心里此时已有了决断。
胡回到温州后二人偶或仍有书信来往,张也还是照样寄钱接济他的生活。抓汉奸之风渐渐过去,胡又在做“再出中原”的美梦,写信与梁漱溟论学胡兰成用的是化名,梁漱溟当然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得了梁的赏识,又结识词学名家夏承焘,更经温州名耆刘景晨介绍到温州中学任教,处境转好,他给张的信又多起来,述他的心境,又还忘不了提到有时邻妇来灯下坐语之类。张爱玲渐已看透胡兰成其人,更多的已是反感,有次回信中道:“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到了1947年6月,她知道胡已脱险境,终于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张爱玲等到胡已过难关之后再来同他摊牌,同她不管胡的身份与他热恋一样,皆因她有一套自己的价值标准和做人的道理。张爱玲对朋友说的一番看似不相干的话或可使我们对她在已经对胡失望之后仍在生活上尽妻子之责的举措有所帮助:“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这就是爱情小说为什么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一样。”这封信里还附了30万元,那是她新近写电影剧本得的稿费,胡亡命两年,均是张寄钱去,分手在即,她也还是如此。这也是她处世的态度,必要求个恩怨分明,她在此时以这种方式与他决绝,可以无遗憾,无愧怍,爱既消失,则唯存义务,义务既尽,再无人欠我,她可以有彻底的解脱。
张爱玲毕竟是张爱玲。她曾描述高更画作《永远不再》中那个“想必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的女人,拿她与现世里的女人作比照:“在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是心平气和的,那木木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她未必已能做到“心平气和”,但她决意要挥去“龌龊的刺恼”;她可以妥协,可以委曲求全,但到最后关头决不肯孤注一掷,拿自己的自尊心去做抵押;她笔下尽是些不彻底的人物,“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著也是徒然,便舍弃了”(傅雷语),她自己甚至也落到了与薇龙、流苏相去无几的境地,但是她断不肯逆来顺受,与流苏、薇龙们为伍。她有她的尊严,不会允许自己看不起自己。
用胡兰成的话说,张爱玲是“亮烈难犯”的。去意徘徊之时哀怨满腹,真正下了决断之后则果决干脆,义无反顾。胡接到那封信后情知事情不妙,也知张说得出便做得到,去信必是不复,便影影绰绰、花花哨哨写了一封信给炎樱,托她代为陈辞。炎樱汉字识不了几个,他当然还是存了侥幸之心,指望张看到,张果然不回信。又过一年,祖国大陆已遍插五星红旗,梁漱溟在北京筹建文化比较研究所,邀胡去做副手(当然是还不知道胡的真实身份),胡即动身北上,启程到半途又觉苗头不对,遂改变主意经香港去了日本。此行经过上海,胡兰成对张爱玲还是不能忘怀,“几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他自言“明知”张爱玲未必肯见他,也明白二人的一段姻缘已是覆水难收,只是“为了一种世俗的礼仪”,最后还是登上了那幢公寓的六楼。出来应门的是一陌生女人——张爱玲已搬走多时了。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一段姻缘是乱世之恋,二人的相逢、聚散也是偶然又偶然。十七岁时她就曾写:“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难道真是一语成谶?
但是还有后话。
50年代初,与胡交往最密的日本人池田笃纪去香港,胡知张爱玲已离开祖国大陆到了香港,即嘱池田去看她,池田赴港后往访未遇。半年后胡收到张爱玲的明信片,没有抬头,也不署名,只写:“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与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后写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胡兰成此时又已经同流氓、汉奸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结了婚,见张来信索书,得意非凡,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及不得张爱玲,前时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问张对《山河岁月》的评价,张不置一词,而今居然来信索书。胡回了信,信中还附了新近的照片。及胡的自传《今生今世》上卷出版,他当即寄去,后又写信,信中他又自作多情,竟有撩拨之语,张爱玲一概不回,最后才写一短笺断他的念: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她是不肯稍假辞色,连通信的可能也予杜绝,既无伤往之情,也无怨愤之意,恩怨已了,心胸湛然,借书也只是借书罢了。
但这真正是后话了。
以上文章选自《张爱玲传》,作者余斌,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