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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之教

2011-12-29杨柳新

人文杂志 2011年2期

  内容提要 《易传》是儒家诠释《周易》的作品,其核心思想反映了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哲学。事实上,《易传》是儒家的一部道德形而上学与道德修养方法论的经典,它真正感兴趣的问题是,“如何作为一个真正有智慧和能力的人生活于天地之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认为《易传》中包含了儒家的一种以伦理化的世界观和道德修养体验为核心的“元教育”思想。这种“元教育”着眼于“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生体验,它不同于作为文化内部传承过程的言传身教的“教育”,而是一种指向语言之外的形上之思、道德信仰及其实践智慧的自我修养过程,一种超越了语言的“不言之教”。《易传》的不言之教既代表原初意义上的教育,也表征着人类教育所应该遵循的一些根本原则,对现代和未来的教育具有意义深远的启示。
  关键词 《易传》 儒家 道德教育
  [中图分类号]B221;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1)02-0032-07
  
  今本《易传》据传是孔子所作。汉代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写道:“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现在看来,司马迁的说法基本上是可信的。可以肯定,孔子与《易传》有着密切的关系,《易传》的思想主要来源于孔子。我们认为,《易传》是孔子的“性与天道”之学,集中而突出地体现了孔子在形而上学、道德哲学方面的伟大成就。尤为重要的是,《易传》包含着一种关于道德修养的“不言之教”。这种“不言之教”主要诉诸入面对天地万物的自然体验,体现为一种感悟天地精神和效法天地而行的道德智慧。从一定意义上讲,是一种反映了人类教育的原初状态和整体状态的“元教育”和“元方法”。本文希望透过“不言之教”这个视角,从一定意义上揭示孔子《易传》所代表的中国古典儒家道德哲学的面貌和特质。与此同时,从先哲道德智慧中寻找启示也是本文的落脚点所在。
  
  一、孔子“予欲无言”与《易传》
  
  一般说来,《论语》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循循然善诱人”的孔子。但是在《论语》中还能瞥见孔子教育的另一面——沉默,或者说对言诠的离弃:
  子曰:“予欲无言。”
  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于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语言的限度是孔子晚年在体悟“性与天道”这一道德修养主题时的一大“发现”。虽然语言不能从“是什么”的意义上描述“性与天道”,但是可以在“怎么样”的意义上指示把握“性与天道”的方法。为了揭示“天”的无言之道,指示性的语言仍然是必需的。孔子并没有完全废弃语言,他正是通过“予欲无言”的感叹,通过反问“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而指明了人应该静心谛听无言的天道。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孔子的一种孰育方法:语言表意功能被最大限度地否定了,语言的指示功能被最大限度地精简了,并且这点必需的语言“残余”所指向的也是“不言”或“无言”的静默,指向“不教”或“无教”的自然之教或天地之教。这里透露丁一种人作为自我教育者直接观照万物而“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状态和过程。用老子的话来说,这就是“不言之教”。①不言之教不同于通常的师生之间言传身教的文化传习。这种教育,在方法上超越了语言同时又超越了教学的常规;在内容上超越了文化而进入作为文化源头的人与自然或人与宇宙万物相处的体验。
  在有了语言并主要依靠语言进行的教育中,语言虽然是教育的工具,但是它同时也构成了人与自然直接沟通的屏障,整个教育全体的无限领域也被区隔为语言文化之内的狭义的“教育”与语言之外神秘的未知。因此,孔子在《易传》中所谈的哲理大约是不曾为他早年的弟子们所闻的。《论语,公冶长》中记子贡之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当然,孔子在晚年研究《周易》之后肯定是要言“性与天道”的,《易传》就是为此而作。然而,人性与天道,或者说人道与天道及其关系问题的确是一个特殊的话题,《易传》所言者也有其限度,因为,正像老子“道可道,非常道”所表达的那样,毕竟天道从根本上是具有不可言说性的。《易传》是孔子对不可言说者的一种言说,它努力指向天道;同时,它也是对可言说者的一种清晰的言说——它透彻地表达了人道,以及人道与天道的关系。
  在孔子看来,超出言语范围之外的存在并未超出圣人的理解,《周易》的卦象和卦爻辞正是圣人借以把握世界全体的一种本质上非语言的象征符号系统。《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人与自然在“意”这个层面的沟通,其最高目标当然是得意忘象,但是其实践上的起步之处和基础是“言以指象”,其体验上的要领在于“得象忘言”。不言之教实为“离言之教”,即逐渐脱离语言的束缚,从而自由地渗入语言所指的情境(象),乃至意义(意)本身的过程。语言并没有被彻底放弃,语言作为人类与自然沟通的桥梁和特有的方式不可避免地被保留下来,但是在服务于人与自然自由沟通的目的之际,这里所运用的语言本身,及其运用的方式都是独特的——通过语言来超越语言,从语言走向“象”,从而最终忘掉语言,或者说在语言把人引到象之境的时候,最终让“象”取代语言。因此,在这里,使用语言的方向不是为了进入一个语言的世界,如文献和典籍构筑的符号化的人类历史,也不是为了进入一个语言作为人际交往手段的社会生活世界,而是为了走进一个似乎是人类在没有形成语言之前的无言的世界,一种人与自然默然相向的经验关系和体验过程。
  这种没有语言的单纯的关系,并不因为语言的产生而失去其存在的价值。在这种“自然”的关系中,包含着人类在宇宙中生活的全部可能性,它们是超越语言的,它们有着不被既有的语言所“污染”的必要性。因此,在这里,语言因传达“形上”之道的需要,其概念高度抽象,其逻辑高度精炼,其言辞高度简洁。在《易传》中,所用的基本概念就是易、太极、两仪(乾坤或阴阳)。由此,可以进入“八卦”之象,八卦是天地人三才合体的时空运行之“象”。在进入“象”世界之后,语言已经失去用武之地,对“象”的观察和理解,已经是一种非语言概念的思维形式,一种直觉思维、悟性思维、或“象”思维,一种超越了普通的演绎逻辑的思维,一种类似于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的灵感思维。最终,连“象”本身也应该忘掉,其至高境界是人与情境之间在“意”义上的高度契合,这也就是所谓天人合一之境。王弼曾经非常精当地指出:“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易传》的“不言之教”,其表层是人与自然的对象关系,其深层还是落实于人类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生活。从表层到深层的转换与联通所借助的是一种“象征”或“隐喻”的修辞方法。正是通过这种象征或隐喻修辞方法的桥梁,所有的“自然之象”都能够折射出“文化之义”,都能够成为一种道德修养上的启示或“教导”。如《周易》中《大蓄》卦,下乾上艮。艮为山为止,乾为健动,所以有外静内动,积蓄力量之义。其《象》辞云:“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这里从自然之象跃进到文化和社会历史领域,象征君子应沉潜涵泳于文化历史之中,好古敏求,从而培养美德。同时《大蓄》象辞其实也特别明显地提示了不言之教包含着文化上的言传身教。显然“多识前言往行”属于言传身教,,这不是《大蓄》卦自然之象的本义,而是其在文化上的引申义或象征义。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自然之象不被象征性地转化为文化之象,如果自然之象的道德隐喻含义不被彰显出来,那么,人与自然之间的“不言之教”就不能真正得以完成,就只是一种无“教”的“不言”或“失沿”状态。一言以蔽之,不言之“象”需要通过象征性的转换,从而与言传身教相贯通,才能最终成为不言之“教”。
  
  二、《易传》的道德形而上学与教育旨趣
  
  《易传》对《周易》的诠释虽然没有脱离卦爻符号及其文本系统的卜筮意义,但其核心旨趣却在于反映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哲学。可以说,《易传》对《周易》进行了一种形而上学和伦理化的改造,将它变为了一个担负儒家道德形而上学及其道德修养实践智慧的载体。《易传》体现了《周易》巫史数术,趋吉避凶,前知后验的传统,但是《易传》将《周易》隐含的天人关系及其互动过程的观念推究到前所未有的形而上学的高度,普遍化为一种“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宇宙过程论,发展为一套关于天地万物变易之“道”的形而上学。“生生之谓易”,这是《易传》对宇宙的第一个最基本的判断:宇宙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创造过程,充满生命、生机、生气。“生生”意味着产生生命的生命,“易”意味着变化,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讲,变化着的宇宙就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大生命。
  接下来的一个重要判断是“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表示构成天地万物变化的两种基本力量。“阴阳”也称为“乾坤”:乾为天,为阳,表示创生的力量和健动的性质;坤为地,为阴,意味着滋养的力量和顺承的性质。这两种基本力量形成相对的远近、高低、上下、显隐、动静、刚柔、冷热、虚实、有无,就足以产生变化。《系辞·上》云:“乾坤其《易》之塭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易传》强调阴阳两种基本力量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它们在性质上相对区分,彼此相互依存,相互包含,并且能相互转化,从而共同构成事物动态的消长变化过程。阴阳互根互动的关系作为宇宙变化的根本原则,这就是具有普遍性的宇宙之“道”,即宇宙存在和变迁的基本方式。《说卦》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就三者关系而言,人道是《易传》关注的核心。《易传》上溯人道的宇宙根据而有天道地道;天道地道固然为人道之根源,但究其实,《易传》何尝脱离人道而言“非人”的天地之“道”,故通观《易传》全篇。找不到像老子那样“天地不仁”,和像庄子那样“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的纯乎“自然”主义的“道”。故《易传》中孔子所论的天地之道,是人性化的和伦理化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天道,以及“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地道,是“天地之大德日生”的天地之道。由于《易传》的宇宙观和形而上学是伦理化的,也就是带有人类生活意义,具有人性色彩和人情味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可以将这种宇宙观和形而上学视为一种作为道德根源的信仰,不过这不是一种非理性的迷信,而是一种以哲学智慧为根基的信仰。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种具有道德意味的形而上学基础之上,《易传》解说和利用《周易》这套强调悟性的思维符号和象征性的言辞系统,目的在于实现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让人与宇宙之“道”直接沟通,从而获得体悟性的智慧。《系辞·上》曰:“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也就是说,《易传》以《易》道智慧“存乎其人”和“存乎德行”为归趋,体现了鲜明的教育旨趣。《易传》不只是阐发《易经》之道的解释学文本,而是一种以《易》道智慧的养成为核心的教育宣言。
  《易传》思想的形成使孔子“六艺”之教中的《易》教成为可能。《易》教相似如佛教六波罗密多之“般若”波罗密多,从内涵来看,都是着重于“智慧德性”的修养。《礼记,经解》云:“入其国,其教可知也。……絮净精微,易教也。”所谓“絮净精微”,体现的是人所具有的一种与宇宙大化流行,即与外部世界和环境(天)相处的实践性的智慧。《易》教所围绕的一大问题是:宇宙万化犹如大乐,又犹如大海,人为天地所生,处身天地之间,如何和其韵律,奏成交响,如何任运出入,自由沉浮?换句话说,《易》教所关注的问题可以表述为“如何作为一个真正有智慧和能力的人生活于天地之间?”用《易传》的话来说,就是如何成为一个“大人”——君子和圣人?
  为了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易传》将它区分为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1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人所处的这个万物共生变化不已的宇宙?《周易》六十四卦的结构,已经显示出中国先民将宇宙中天地人的变化归纳为阴阳两种在性质上相反相成的力量有序运动的周期,并且显示了他们对于宇宙整体的多元变化具有一个统一根源(道)的信念。正如上文所述,《易传》通过一种创造性的诠释详尽地阐发了《周易》的宇宙观及其形而上学之“道”。2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人性和万物之性,以及应该如何养成与天地万物和谐相处的美德?<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和万物都是天地所生,天地赋予了其生命生存和发展的可能性,这就是生命的“性”;每一种生命存在都循着其天赋的可能性而成长,这就是生命存在的“道”。人如果能够反思性地把握自己以及万物生命的“道”,他就具备了与“道”相应的美德,这就是中国人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概念的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讲,道德就是具有天赋禀性的人整个生活和成长过程的“得道”(德道)。观察和体会万物之性是理解人类自我之性的一面镜子,同时,美德形成与否或者道德与否的根本标准,在于是否能使人性与万物之性湘和谐,即《中庸》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易传》关于圣人仰观俯察,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系辞,下》)的描述,提示了一种效法天地之道和模拟万物之性反思性地修养人自身美德的方法。3 我们应该如何培养创造性地行动的智慧,从而充分实现天赋人性的潜能并参赞天地的化育?无论是领悟天道的哲思与信仰,还是浩然与大化同流的人格及其美德,最终都要体现为日常生活世界的言行,都要落实为君子的“庸言之信,庸行之谨”的实践,也就是说,都必须形成一种关于如何创造性地行力的能力或经验性的智慧。《易传》的一个突出的特色就在于,它注重“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生,以崇德也。”(《系辞·下》)
  《易传》道德修养论中含有一个理想人格——圣人或大人。圣人或大人是儒家道德形而上学信仰体系中理想化的“先知”或典范。圣人或大人以具体的历史人物为原型,对其加以理想化,因此不是一种纯抽象的理念式的理想人格。儒家认为,有志于圣人之道,但德行尚不完美的人可以称之为“君子”。《文言,乾)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又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易传》所强调的道德修养就是对这种理想人格的模仿,就是要造就一种浩然与天地同流的伟大人格。这种理想人格所代表的是人性内在的神圣性的显现,是人创造性地配合天地之道达于极致的表现,是一种日常化了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实践智慧。《易传》所描述的圣人能够“究夭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不假文字概念,而依观象以尽情伪,应阴阳变化以参造化,制用万物以尽其利,戒惧慎行以避危害,从而有万物之不废,有人道之兴盛。更为重要的是,《易传》认为探究与利用《易》道的过程,包含着人性的自我发现与展开,体现为一种伟大人格的塑造过程。
  
  三、《易传》中的道德修养方法
  
  《易传》的道德修养方法包括感悟比德和合道而行内外两个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正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的一种“自然主义”形态。内圣而成其性,外王而存其存,此为道义之,门。所以,《系辞·上》曰:“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可以说《易传》提供了两套顿渐不同的修养方法:顿教可以称之为“善为易者不占”;渐教就是所谓君子“玩”易。顿教直接取法圣人,从<周易》之形成的原则出发,如同圣人那样直面天地万物,观天地之象,体悟万物之德,效法乾坤健顺之道而行,从而开物成务,崇德广业,德博而化。具体说来包括理智上的观象感悟,与行为上的效法天地。’
  《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观象即观察人在天地间所处之“境”,辨识其阴阳形势,并感悟其遗德象征意义。《易传》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系辞·上》)从这里我们看到,《周易》的卦象系统来源于人对于天地万物现象的观察和概括,它反映的是天地人相互关联的变动过程和情境。八经卦和六十四卦的每一卦的卦象都反映了人在天地之间的某种典型的情境与状态。每卦自下而上都是六爻,上下中各两爻,分别代表天地人三才之道的变动。因此,《系辞·下》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敖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道有变动,故曰爻。”由此可以看出,《周易》的世界始终都是一个人处于天地之间的世界,同时又是天地人各循其道交错变动的世界。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道德视角所见的世界,一个与人的生活及其意义相关的世界。这种世界观关心的重点不是世界或宇宙的起源,而是人所能观察和感应到的世界的“变化”——“易”的本义。它没有兴趣去追问一个无人的世界,也没有兴趣去设想一个静态的世界图景,它所把握住的是人参与其中的天地万物变化的过程本身。
  观象感悟意味着把所处之境与社会生活和文化意义上的道德范畴相联系,从而赋予其道德意义。孔子善于“观”,《论语·子罕》曾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描绘了孔子观水而有所感。孔子观水比德的一个详细解释见于刘向《说苑·杂言》,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人,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观焉尔也。”
  “观”是对“天道”或者说“天”之“教导”的感悟,不同于礼乐诗书言传身教,而是一种融入大化的美感体验,一种诗学意味的与“天”进行精神沟通的过程。这里的“教”不是文化内部通过人与人的教学而进行的文化传承,而直接就是天人之间的精神“呼应”。对于象的道德意义,《易传·大象传》所论尤为详尽。《象·上》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山下有雷,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又如《象·下》:“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山下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丽泽,兑。君子以朋来讲习。”“山上有雷,小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
  《易传》不言之教的顿教体现在行为上主要就是效法天地。人如何效法天地?关键在于洞察几微或知几。所谓“几”也称为“玄机”,是一种隐微难辨的奥秘,是变化的枢纽:“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系辞·下》)《系辞,上》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研几也。”圣人洞察几微的旨趣在于:“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及而速,不行而至。”(《系辞·上》)知几也就是《中庸》所谓,“知远之近,知风之至,知微之显,可与人德矣。”正是通过把握几微,“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系辞·上》)
  《易传》不言之教的渐教就是,“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系辞·下》),这意味着借助《易经》的占筮活动,体会其伦理道德寓意,反身修德。孔子肯定学习过《易经》占筮的方法,并且会运用这种方法。但是孔子的一个根本兴趣并不在占筮,而是观其德义。马王堆帛书《易传·要》云:“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孔子对占筮的态度是“玩”而已,而且其目的不是因为占筮活动本身的神圣性至高无上,或者占筮的结果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这种古老的占筮“游戏”中含有启人哲思的趣味,占筮的结果也具有让人警醒谨慎的启发价值,于是,《易经》占筮活动以及{易经}的符号和文本系统本身可以作为一种修炼智慧和德行的手段来加以利用。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儒家对(易经》的兴趣超越了占筮本身,而进入《易经》符号文本系统及其占筮实践背后的世界观和伦理观念。
  一卦的结果出来之后,事情的吉凶看似有了某种结论,但是,其实占筮的结果只是比较明白地提示了人所处的情境中阴阳两种基本力量的相互作用的趋势,而并没有提供一个“命定”的不能改变的结果。在所处的“形势”和最终的结果之间,总是还有很大的一个“事在人为”的“空间”。也就是说,占筮结果所显示的吉凶,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深处其中的人具备足够的德行就能够趋吉避凶和逢凶化吉。反之,就会不吉。从这个意义上讲,德行完备的人甚至根本不必在意占卜的结果所示的吉凶,只需要凭着自己的德行和智慧就能无往而不利。因此,在儒家看来,人的道德和智慧从根本上决定着人生福乐和人事吉利,《周易》占筮甚至所有的占卜都只具有相对的参考价值,都不能决定和左右人的吉凶祸福。“初率其辞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系辞·下》)儒家的理解非常正确地把握了占筮的真意。儒家完全破除了对于《易经》的占筮活动及其结果的迷信。在这种清醒的理性意识基础上,儒家才能把《易经》及其占筮“游戏”转化为一种提升德行和智慧的教材。
  事实上,所谓渐教和顿教在具体的道德修养过程中是交织在一起的,真正的博洽君子,既能玩易以观其德义,又能“善为易者不占”而直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四、“不言之教”对当代教育的启示
  
  《易传》的不言之教对现代人类的生活仍然具有多方面的价值和深远意义。就本文所侧重的教育主题而言,其中引入瞩目的启示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易传》体现了人类原初意义上的教育。《易传)从一种人性化的自然观或宇宙观出发,以一种终极性的最广大的家庭意识,将自然(宇宙)与作为宇宙变化过程之现象时天地万物人性化,从而把宇宙自然和天地万物本身包括进人类的教育范畴。由于人被视为天父地母的孩子,万物中的一“物”,原初的教育意味着直接谛听和观察来天父地母的教诲,它直接表现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它是一种宇宙的教育。从这个意义上讲,《易传》的不言之教是一种具有生态意识的教育,它具有“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特质。《系辞·上》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对于君子道德修养的教育实,践而言,必须遵循的原则是:“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系辞·下》)或者说,“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系辞·上》)这种原初的教育要培养以成己成物为己任,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者:“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成,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系辞·上》)
  其二,《易传》的不言之教揭示出教育的核心在于创造一种智慧的生活方式一——种合“道”的人类生活。《周易》所包含的哲理和原则,从根本上超越了赋予人们预测未来的能力和行为上趋吉避凶的机巧,而是要实践一种“人与天地参”的最广大的和谐生活方式。《易传》透彻地理解了人道乃是创造性地整合天地之道,以形成天人合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的宇宙整体和谐。它理解人类行为的限度,以及人类必须效法天地精神,将刚健有为和和顺无为的美德统一起来,“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辞·下》)更为可贵的是,这种智慧的生活方式,赋予日常生活的言行以深刻的道德价值,或者说,这种生活方式上的智慧,就落实于日常生活的“庸言之信,庸行之谨”。《系辞·上》云:“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于是,整个日常生活就变成了一种人性呈现的过程,一种道德觉悟的过程,一种自我修养的过程,一种生命成长的过程。
  其三,《易传》不言之教所追求的圣人理想人格具有神圣意味,它昭示了人的内在神性。人性源于天道,因而具有“道”的无限深邃与玄妙性,它体现了“阴阳不测之谓神”的特点。圣人是神圣的,但是他并非一个神秘的崇拜对象,或者一种具有神秘本质的想象的神灵形象。同时,圣人也是历史化的,以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如伏羲、尧、舜、文王等人为原型,这就标志了后人通过修养而成圣的实践可能性。
  概而言之,《易传》的不言之教,体现了一种具有宇宙整体意识并以道德修养为核心的“元教育”和“元方法”,能够为我们反思现代教育的缺失,并从根本上对洽现代教育的弊病,重建新的现代教育提供启示。尽管我们无意于抹煞现代教育的成就,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现代教育中普遍存在的弊病:一是教育目的上的迷失,二是人的工具化,而这两者合在一起,就构成现代教育的“原罪”——把人变成盲目的工具。究其根源,可以追溯到现代教育中渗透的“人类中心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意识形态。《易传》的不言之教,教导人创造一种天人合一,“人与天地参”的生活方式。它洞见了人性内含的神圣之光,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我们今日似乎已经遗忘了的教育模式。它所包含的一些关于教育的基本观念、原则和方法,具有永恒的意义和价值,指明了我们今日和未来建设一种更为健全的教育的必由之路。
  
  责任编辑: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