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我国当代所需的儿童性教育

　　作者简介：张玫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性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北京性健康教育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性学会副秘书长。从事大中小学性健康教育研究和教学工作20年，曾于1997年获教育部颁发的全国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为学生开设性解剖生理学、性心理学、优生学、青少年性心理、学校性教育学等课程。出版大中小学性教育教材、读本及教学参考读物等。多年来，一直承担部市级和国际青少年性教育研究和实践项目，如近年的“北京市中小学性教育模式初建”“北京市中小学性教育大纲实践研究”等，在北京有近50所中小学作为实验基地，在进行此项研究。在国际会议和期刊发表调查报告、研究论文多篇。
　　
　　今夏，一本作为“北京市中小学性教育大纲实践研究”子课题、小学性教育校本课程研究的课程读本——《成长的脚步》引起了全社会对未成年人性教育的大讨论。争议的焦点有二：一是对性教育目标、内容和意义的认识不同；二是认定当今社会未成年人需要性教育，但对教育的时机、内容程度和方法的看法差异很大。根据与同行的多年研究成果，笔者就上述问题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一、性教育的定义
　　1.民间理解
　　中国自古谈性色变，是因为人们把性与自己的隐私联系在一起的缘故。这种隐私与人的本能、欲望有关，与社会的道德密切相关。人们敢想而不敢为，又总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于是，便有了难言之隐，“性”也就变成了敏感、隐晦、神秘的东西。如此，对性教育的理解自然也就只能限于指导人们在道德范围内，解决“隐私、本能、欲望”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这一教育的时期、内容、方式还很有限，基本在性成熟阶段的人群范围之中。
　　2.科学定义
　　“性”实际是从生理（身体）、心理（人格）和社会（角色）三个方面把人类区分为男性或女性的标志。生理性别是由基因决定的，除现代医学手段外，人们还无法改变自己身体的性别特征；而心理和社会性别却可以因环境影响和教养内容的不同，在不同的社会历史时期，能有不小的改变。因此，性教育是一种从生理、心理和社会三个层面引导人们成为健康、自信、快乐的男人和女人，具有和谐人际和家庭关系能力，成为体现社会文明的现代人的教育。
　　显然，性教育是一个育人的过程，它始于生命之初，终结于生命之末。人生各阶段需要的内容虽各不相同，却又紧密联系，即前者是后者的基础。那么，未成年人的性教育，也称作“儿童期性教育”（在文中把未成年人性教育称为“儿童性教育”，这一概念源自联合国对0~18岁年龄段为儿童期的界定），便可以定义为：是引导儿童在成长发育各阶段成为健康、自信、快乐的男孩和女孩，为帮助儿童做好进入成人社会的生理、心理和社会三个方面的准备的教育。
　　二、国外现代儿童性教育的简况
　　早在20世纪初，国外便开展了现代儿童性教育工作。国外儿童性教育，尤其是发达国家的性教育，是从人生的幼年阶段开始进行的，近百年的时间内经历了成功与失败的历程，其中的经验值得我国研究和借鉴。在取得成功的性教育方面，很重要的标志是：性伤害（尤其少女非意愿妊娠率）下降、性权利的维护意识和男女的平等意识增强。
　　1.成功性教育的代表——北欧
　　北欧儿童性教育开展比较早，而具有代表性的国家有瑞典和荷兰。这两国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儿童性教育，经历了研究、实践、改善的过程。如今，两国开展性教育的时间是从幼儿园开始，让幼儿知道自己的出生过程，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性器官；在小学三年级让孩子认识自己的性器官，知道生命诞生的全过程；在小学高年级知道何为安全的性行为；在中学知道如何把握性行为的决策权，如何进行异性人际沟通、建立有益的人际关系，认识家庭的本质和意义等等。其教育结果是，性行为发生时间虽早于中国，但少女的妊娠率却是全世界最低的，青少年受到的性侵害和性罪错也是很低的。
　　2.多元性教育的代表——美国
　　美国的性教育派别比较多，有安全性行为派（源于医学理论，避免非意愿妊娠），有禁欲派（源于宗教理论，性交只应属于相爱的夫妻），还有综合派（源于心理、道德等理论，人们应该学会做出适合自己健康的选择）。由于前两个派别被称为是缺乏道德价值观引导和不尊重人权、不现实的性教育派别，所以在近年便出现了第三种性教育派别。
　　三、国内性教育的现状
　　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儿童性教育主要是受到美国式性教育的引领，通过各种基金会的资金输入和教育理论及方式的推介等途径，对中国传统的性教育理念、内容和方法进行了变革。这不仅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极大的碰撞甚至颠覆，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动和促进作用。
　　1.学校性教育
　　目前，国内多数学校以传统观念进行着性教育，重视生理发育和保健知识的传授，课程主要安排在初中一年级第二学期或初二年级的生物课上。如，“认识人体性器官的结构和功能”这一课，学校习惯将其安排在初中的生物课中，但此时学生的性心理对“性”非常敏感、好奇，在“谈性色变”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孩子，由于无法面对教师和同学一起观看性器官图像，听教师解释性现象，很难平静地听课，也少有教师敢于并能很好地把握好这堂课，而是放任让学生自学，结果就导致生理卫生课如同虚设。可以发现，学校采取的教育态度更多是“不管不问那些不影响学习的内容，至于影响学习的内容，如‘早恋’，应该怎样引导却不知道”，所以，也就造成了“学生对个人性别角色学习的反传统性和人际关系（特别是异性）的需求性虽然强烈，却很少得到有力的引导”的现象。对于更基础阶段的性教育，直到现在，教师们仍多是无意识的、随意的，而主动开展的性教育，不仅小学没有，幼儿园更没有。这大概源于人们的普遍认识：认为性发育（青春期）之前不需要性教育！殊不知之所以会造成初中阶段性教育尴尬的现象，正是由于基础性教育缺乏的结果。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在人们的性心理发展还没有达到对“性”敏感和好奇、能将性器官与身体的其他器官同等看待的时期（一般处于小学一至三年级阶段），便开始进行关于“性健康教育”知识的讲授。让学生在经历了平静、科学的人体器官学习之后，建立了对性的科学认识和态度，到小学高年级和中学，再开展像防艾滋病教育、性自护教育、婚姻家庭教育等方面的教育时，上述的那些尴尬局面便可避免，学生们对性的认识才能不再是隐晦、神秘的，而是美好和需要珍惜的！
　　2.家庭性教育
　　事实上，家长从孩子降生开始就已经进行了不自觉的性教育，包括起名字、制作服装、买玩具、器官清洗以及教养的态度等，无不渗透着性教育的内容，但其中多缺乏适合时代进步的科学成分，孩子常出现的现象令家长不知如何面对。比如孩子在幼儿园中若做与（异性）性器官有关的游戏该如何引导？幼儿提出的性问题，包括“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该如何科学回答？面对低年级小学生的异性追逐，不知该笑还是该教育？面对高年级小学生的躁动、恋情（对老师或者与异性同学之间），困惑孩子为何如此早熟？面对初中生在青春期的一系列变化，只能干着急，却不敢多言？面对高中生的异性恋情，是否采取“只要不影响升学就默认的态度”？面对大学生的异性择友，鼓励他们要早点“下手”，免得成为“剩男”和“剩女”？
　　当学校反映孩子出现问题时，无论是“乖乖孩子”还是“逆反孩子”，家长听闻总会吃惊并一筹莫展。也难怪不少家长会抱怨，“孩子从小学高年级就开始与家长变得陌生有冲突了”。出现这些反应，都与我们的家长是在一个对“性”缺乏科学认知，以及在未接触过科学儿童性教育的学校、家庭和社会大环境里长大有关，如此一来，人们又如何能要求家长们都知道怎样对孩子进行适当的儿童性教育呢？
　　
　　3.社会性教育
　　目前在社会上，科学的现代性教育还很薄弱，但媒体上传播着的各种性信息，对各年龄段的孩子却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如新闻事件或文艺作品），甚至是强烈的刺激和诱导（如黄色网站或刊物）。这一切构成了当前多元的性文化，也需要人们凭自己的价值观念去判断和选择。然而，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并未形成稳定、成熟的价值观，因此，现代儿童性教育急需给予孩子们科学的、文明的性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引导，以使他们能够在复杂的性信息环境中做出适合自己健康成长和发展的抉择！
　　四、中国需要的性教育
　　国外的性教育显然是以各国的传统文化和观念为基础，因此即使是成功的经验，也不能全盘照搬到中国。中外传统文化理念的差异，使得我们在借鉴国外经验教训的基础上，也要兼顾中国的传统文化，并吸收其精华，形成适合中国国情的性教育，尤其我国的儿童性教育体系，目前还很薄弱。但可喜的是，北京、上海、杭州、深圳、成都、郑州、黑龙江等很多省市、地区的教育行政部门、人口计生部门和民间团体正在进行着不懈的努力，并已有了很多有益的成果！
　　1.性教育的目标
　　个人健康、自信、快乐，家庭幸福美满，社会文明和谐！这就是性教育的目标。儿童性教育是要使成长期的儿童成为健康、自信、快乐的男孩和女孩，学会处理异性人际关系，为步入成人社会打好基础。
　　2.性教育的原则
　　主要遵循以下四种原则。
　　（1）科学性原则：即要以科学的态度、方法和知识指导人们，既解决人们的相关困惑，又使人们的性观念和性价值观得到提升，进而促进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在儿童性教育中，要根据儿童身心发展需要和认知接受程度，给予求知欲的满足和道德价值观的引导，并为未来个人发展和社会适应打下基础。
　　（2）发展性原则：传统观念中有积极的方面，也有不适合现代个人和社会发展的内容。比如中国古代的男尊女卑，在争取男女平等的今天和未来，男、女社会性别的内容与过去会有很大程度的不同，既尊重男女生理结构和功能的差异，又要最大程度地发挥各自的才能，使两性能在家庭和社会中和谐相处。因此，性教育的内容应该具有传承性、时代发展性和未来前瞻性。
　　（3）综合性原则：性教育引导人们接受自己的身体性征，建立自己的性别人格，学习人际特别是异性人际的沟通。而其中最重要的是不断提升“性”的价值观念，科学文明地体现自己的性本能，尊重他人的性价值取向，进而和谐地与他人相处，促进社会的文明发展。显然，包含以上各方面的性教育不是单一的自然学科或社会学科能够完成的教育内容，而是两大领域、多个学科综合在一起，才能研究和实施的系统工程。
　　（4）尊权性原则：性，包含一定生理和心理的隐私与本能，尊重个人隐私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尊重本能能够保证个人的身心健康。因此，性教育不是恐吓，不是禁止，而是在提高性价值观水平、掌握科学知识、增强与不科学本能欲念抗争意志、并具有判断能力的情况下，使人自身能做出适合个人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决定的教育。
　　3.性教育的内容
　　性教育的内容包括三大方面：身体（生理）、人格（心理）和社会（性别角色和人际关系）。儿童性教育要从幼年开始，让儿童在这三个方面认识自己、构建自己，并逐渐学会如何融入社会的能力。
　　（1）身体：在幼儿期认识并接受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的身体性别，了解异性的身体和自己的差异；学习清洁和保护自己的性器官；在性发育前夕，认识性器官的基本结构和功用，知道生命诞生的全过程，了解自己和异性在性发育方面的过程和特点，做好迎接性发育的准备；在性发育期（青春期），认识发育的现象和意义，学会保健和保护。
　　（2）人格：在幼儿期接受自己和异性的身体性别，感受适合自己的心理品质，包括能力、情绪、情感、意志等知识；在性发育前夕，由于人格品质发展比较随意，受到社会刻板印象影响较小，但却是认识社会对男女心理、性别要求的开始，所以为孩子创建宽松的成长环境，有利于培养他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潜能，形成比较全面的人格品质；在进入性发育期，由于生理性激素的作用，使得孩子开始注意到异性对自己人格品质的选择，此时的心理品质建构，常常偏向如何增强对吸引异性力方向发展，那么，性教育就需要引导学生，全面学习面对未来社会生活的心理素质，而不仅仅是表面的吸引力。
　　（3）社会：在幼儿期，学习与伙伴交往，感受不同人际之间表达喜爱的方式，学习解决玩伴间冲突的方法；在性发育前夕，学习在交往中成为受欢迎的人，学习表达喜欢的方法和面对喜欢所应具有的应对措施；在性发育期内，练习适度地表现自己的魅力，学习文明地对待异性的关注和青睐，学习礼貌的异性交往，学会智慧地解决异性交往过程中常见的冲突，了解恋爱、婚姻、家庭的内容、责任和意义等。
　　4.性教育的实施时间
　　人在生命的不同时期，都会有新的性生理、心理和社会方面的课题，需要学习和调整自己。儿童性教育对其成人后的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有着重要的奠基作用，因此，性教育应该是终生都需要的教育。而实施的时间具有集中性和随机性，比如有事前的专门讲授，有遇到问题的突击解决，还有更多的是“触景生情”式的预备性渗透，这些教育时机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上都存在，因此，教育者应该学会把握。
　　5.性教育实施的途径
　　儿童性教育的实施途径有专门的课程、生活的指导（以家长、班主任等为主）、遇到问题的单独咨询、游戏中同伴的影响以及媒体知识的阅读等等。
　　专门的课程，可以讲授科学系统的、根据多数孩子身心发展需要而应具备的知识、技能和价值观念；生活指导，由家长和班级管理教师根据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现象，所给予孩子的及时帮助；单独咨询，针对某一个孩子的个性问题进行深入指导；同伴影响，是孩子性观念、性信息、性知识等信息最多、最快以及影响力最大的来源渠道；媒体对孩子的性观念和行为的影响，是对主动性教育效果的检验。
　　6.性教育实施的环境
　　儿童性教育的实施环境是家庭、学校和社会。
　　家庭是孩子从出生到成年一直生活的地方，他们的每一点变化都可以被父母观察到，并能纵向比较，对未来的发展也可有一定的预见性。因此，父母是最适合随时实施性教育的教师。家庭生活的每个场景都可以被用作教育的环境，比如，母亲的月经不经意间被孩子看到，在孩子的惊恐之余，母亲可以告诉女儿这是每位成熟女人的经历，让女儿看到母亲是怎样处理经血、怎样保健自己的过程，有利于为女儿未来的发育做好心理准备；母亲可以告诉儿子这是每个长大成熟的女人的特点，需要好好保护和照顾，告诉男孩子此时该怎样照顾女孩，并向爸爸学习，为儿子在青春发育期看到女同学因经期不适而请假时，能够正确认识、理解并做出适当照顾而打下基础。
　　幼儿园、学校原本就是教育实施场所，无论是课堂教学还是课余活动，抑或是单独的咨询辅导等，都是学生了解专业、全面的性教育知识的场所，也是学生和家长信赖的地方，学校可以横向对比，了解每个学生的不同特征，对学生人格的完善和身体、心理的健康成长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社会通过各种媒介对人们的性观念产生着巨大的影响，特别是对成长中的儿童，例如文艺娱乐节目的价值导向、新闻事件突发性的刺激、明星耀眼形象的诱惑等等，都会成为学生解读性教育的途径，所以，掌握科学、文明的性价值观念以适应社会信息的复杂多变，能正确对这些信息进行筛选和处理，便显得尤为必要。
　　五、目前实施中国式性教育的条件和障碍
　　通过今夏的大讨论，人们不难看出，必须开展儿童性教育已成为多数人的共识，那么在实践中会有哪些有利条件和障碍呢？
　　1.有利条件
　　首先有意识。当前全国已有一批具备综合知识背景和科学发展观的性教育工作者在研究并脚踏实地地开展着此项工作，尽管因为受教育的背景不同而出现教育理念的分歧，存在争论现象，但大家目标是一致的，即为中国的孩子们能够健康、快乐、自信地成长而努力！为构建中国儿童性教育体系而辛勤工作！而很多一线的教师，包括幼儿园、小学、中学、特教等，对儿童性教育开展的紧迫性有了切身的感受，他们积极地学习、研究，身体力行地对身边学生进行性教育。更可喜的是，很多家长与时俱进，发现了孩子对性教育的需求，在支持学校开展这项教育的同时，自己也在补习并实施教育。
　　其次有经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各种国际组织在国内不少城市开展了青少年性教育项目的研究工作，很多项目虽然已经结束，但留下了理念、方法、教辅材料和一大批经过专业培训，并有一定教育实践经验的教师，这是我们开展儿童性教育的财富。
　　再次有基础。性教育是门综合学科，生理学、医学、心理学、伦理学、社会学、教育学等诸多相关学科的发展，为性教育提供了理论和方法学的背景，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发展儿童性教育的理论和实践体系。
　　2.障碍
　　首先，是人们对性教育的理解太古老，阻碍了现代性教育的开展。因此，需要广泛的宣传，以提高民众和管理者对其意义的认识。可以说，今夏的大讨论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这个作用。
　　其次，是把性教育作为科学来研究的力度不够。国家科研项目的投入和科研工作者的进入太少，为一线教师提供的系统理论、指导纲要、教学参考、教育方法等都不能满足实际的需要。
　　再次，是教育行政部门对儿童性教育的科研和实施没有提上议事日程。针对学生的需要，其他政府部门、机关组织、民间团体等依据自己的教育资源，纷纷面向学生开展教育工作，其中，观念、理论和方法的科学性和适用性，教育实施的持续性和效果的延续性等还有待考究。但这些教育力量若与教育行政部门协调起来，是可以解决目前学校因升学、教学压力过重而无力顾及性教育的困境的。
　　总之，现代儿童性教育是素质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使儿童身心健康成长，顺利适应未来社会的教育；是提高民族素质，促进家庭幸福，达到社会和谐稳定的教育；是使人类更加文明进步的教育。我们应该科学地研究，尽快建立适合国情的性教育体系，并加以推广实施！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性教育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张莉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