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
2011-12-29闫晓虹
今日中国·中文版 2011年8期
早年间在北大中文系就读时,前任老校长傅斯年的大名就已如雷贯耳,且伴随之的,总有一种对老校长挥之不去的高山仰止、难望其项背的局促感。事实上,傅斯年头顶上的光环的确太耀眼太炫目上他不仅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学者、教育家,同时还是卓越的社会活动家、五四运动的领军人物。没曾想,许多年以后,我竟会在他最后的“栖居”地——台北台湾大学边的傅斯年墓地(傅园)里,近距离地和他“接触”。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我迫不及待地搭乘捷运来到心仪已久的台湾大学。时值台湾的冬
季,天空却飘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台湾的冬雨很有些意境,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也就成了应时的一景。及至台大正门右侧,豁然可见座有十余根圆柱支撑的被称作“斯年堂”的神殿式建筑,这里即安放着汉白玉筑制的傅斯年墓冢。
这个在神明庇护下的占地7000平方米的傅斯年墓园,远没有一丝一毫的萧索肃杀之气。相反,它显得格外晒静、亲和与祥瑞。窃以为,它更像是一个可供人驻足歇息流连的微缩植物园,这里有参天的榕树及道劲的柏树,还有几何形状的流水潺潺的水池……而在一旁不远处的无字方尖碑则提示着’这里又迥然有别于那些普通的园林。
在雨中,我静静地瞻仰凭吊了傅斯年的墓碑,然后,在葱绿大树冠盖如云的浓荫及不知名鸟儿的啾啾吟唱下,于南国花草散发出的馥郁馨香中,陷入了无尽的遐想与冥思。
呼风唤雨的不羁之才
1917年,北京大学一跃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摇篮和大本营,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的激进言论让时为北大学生的傅斯年顿悟猛醒。在1919年五四运动风起云涌、狂飙突进之际,傅斯年奋起担任游行的总指挥,他扛着大旗振臂高呼,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五四运动之后,傅斯年陷入了深沉的反思,他体味到“社会是个人造成的,所以改造社会的方法第一步是要改造自己”。
1919年底,傅斯年远走他乡,先入英国爱丁堡大学,后转入伦敦大学深造。虽然傅斯年出国前是学文的,但此时他突然又对自然科学萌发了不可遏止的兴趣。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奇怪的事,但在傅斯年的老同学罗家伦眼里,这恰恰是最符合逻辑和常理的,傅斯年是想从自然科学里得到有效的方法和训练。
4年之后,傅斯年转入德国柏林大学哲学院继续深造,他选修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新兴的比较语言学。也是在那里,他有幸结识了陈寅恪、徐志摩等人,并经常聚在一起进行“脑力震荡”,纵横捭阖,高谈阔论。而当多数在德国的中国学生忘乎所以地游玩嬉戏时,只有傅斯年和陈寅恪两人岿然不动、独自修身,他们被喻为“宁国府门前的—对石狮子”。虽然如此用功,但傅斯年及陈寅恪两人最终都未获得任何学位。
1926年冬,没有文凭、两手空空的傅斯年应中山大学之邀回国,翌年任该校中国文学和史学两系主任;之后他悉心创办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出任所长;而后他又应蔡元培之聘在中央研究院开创历史语言研究所,这个曾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有过举足轻重作用的学术机构,正契合了’傅斯年“将东方学正统由柏林、巴黎移回北平”的理想。
才华横溢的傅斯年在1929年兼任北京大学教授,其后有关他的各种荣誉也接踵而至,其中包括担任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等。
素来坚持纯粹独立的学者身份、“参政而不从政”的傅斯年,曾几次婉拒国民党政府伸过来的通向高官仕途的橄榄枝。他执拗地想凭一介公正之身,永远享有恣意批评政府的无上自由。
可圈可点的精神之旅
1918年夏天,农民的儿子毛泽东从偏远的湖南乡间走进高不可攀的北大校园,与名望显赫的胡适及咄咄逼人的北大学生领袖傅斯年不期而遇,那时的毛泽东还是个衣食拮据、一文不名的“北漂”青年。,
时隔许多年后的1945年7月,傅斯年与黄炎培等民主人士一道来到延安,毛泽东邀他在黄土砌成的窑洞里彻夜长谈。毛泽东对傅斯年于五四期间在反帝反封建方面的贡献赞赏有加。而傅斯年却谦逊地回答说: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
那一夜,两人从纷乱的时局到复杂的历史,几乎无所不谈,相见甚欢。长谈结束时,傅斯年提出想要一幅毛泽东的亲笔手书,毛泽东欣然应允。毛泽东信笔写下晚唐诗人章碣的《焚书坑》:“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同时,毛泽东还附亲笔书日:“孟真(傅斯年,作者注)先生:遵嘱写了数字。不像样子,聊作纪念,今日闻陈胜吴广之说,未免过谦,故述唐人语以广之。”
傅斯年把毛泽东所书条幅、亲笔信、信封和毛泽东宴请时的请柬等带回重庆,后带到南京,1948年又带到台湾。傅斯年曾是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灵魂”,那些珍贵的历史文物如今完好地保存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所的傅斯年图书馆中,供后人研读瞻仰。不难想见,两者间那种超乎寻常的精神碰撞是愉悦异常的。
1945年9月,抗战胜利不久,傅斯年出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1949年之后,许多五四人物如胡适、傅斯年等都相继赴台。但是在那种“黑云压城城欲催”的窒息氛围中,不仅鲁迅、周作人等人的著作被视为洪水猛兽,连那些刚入台的五四人物也都不得不噤若寒蝉,只字不提当年振聋发聩的五四精神。从此以后直到解禁时分,在漫长的40年时间里,“五四”只被讳莫如深地简化为一个等同文学与浪漫的名词。不屈不挠的台大之魂
20世纪60年代,台湾有“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的顺口溜传于民间,因为一旦一只脚踏进台湾首屈一指的台大门槛,另一只脚就基本上迈进了美国名校的大门。然而在台大成立伊始,却仅余其前身台北帝国大学残存的教室和设备,没有一丝生机,只有一派青黄不接的落败萧条景象。
1949年傅斯年临危受命,毅然出任台大校长。虽然之前做过西南联大的校务委员及北大代理校长,但此次接手危机四伏的台大时,傅斯年还是有些一筹莫展。当然,久经沙场、不轻易言败的傅斯年并未临阵逃脱,他发誓—定要把孤岛上的台大办成另一个北大。
相传傅斯年当年常去阳明山登门找蒋介石索要台大的办学经费,而每去一次,他都不会空手而归。据说,他也是其时为数不多的敢放肆地在蒋某人面前跷二郎腿、抽烟斗说话的人。
身为一校之长的傅斯年一贫如洗,嗜烟如命的他连上好的烟丝也买不起,他经常将劣质烟的烟丝拆放到自己的烟斗里,聊以过过烟瘾。一次,在台大外文系教书的出身名门的妻子囊中羞涩,不得不借钱买米度日。傅斯年曾心有隗疚地对夫人说:“你嫁给我这个穷书生,十多年来没过几天舒服日子,我死后,也无半文钱留给你们母子,我对不起你们啊!”
傅斯年的台大,看似寻常最奇崛。在傅斯年履新之后,台大经历了脱胎换骨般的改造。他广结并“网罗”台湾各界的知名学者和贤达之士,使得台大师资的羽翼不再孱弱,而是越来越雄厚丰满;他还进行优胜劣汰,严格考试录取等规章制度,杜绝为任何显赫的权贵提供可乘之机。
再接再厉的五四之声
天妒奇才。1950年12月20日,身形肥胖、自称“以体积乘速度,产生一种伟大的动量,可以压倒一切”的傅斯年在答复教育行政的相关质询时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这一貌似强大勇往直前的伟大动量,在顷刻间嘎然而止。
从日据时期的台北帝国大学,再到如今久负盛名的台湾大学,期间的历任校长多如过江之鲫,但在台大不算短的历史上,仅有两年之任的傅斯年却留下了最为难以磨灭的浓重笔墨。
相对于众多大陆名校大门的华贵、高调、显赫,台大的校门显得太过平易、朴实、古旧。大门旁,仅在由年代久远的褐色砖头垒砌成的半圆形建筑上方,题有“国立台湾大学”六个字,简约凝重,不事张扬。
在台大行政楼前与椰林大道的交汇处,立有一口闻名遐迩的“傅钟”,这是台大特为纪念校长傅斯年而铸造的。浅灰色的基座上,有四柱红色的钢管将伟岸的“博钟”高高擎起,似在撑起一颗不灭的高尚的灵魂。硬朗的大钟匕面还镌刻有傅斯年倡导的台大校训——“敦品、力学、爱国、爱人’。每逢学校上下课时,“傅钟”都会铿锵地敲响二十一声,这数字缘起于傅斯年说过的那句话——
“一天只有二十—小时,剩下三小时是用来沉思的”。
夜色降临时,我缓步走出了台大校园。这时,灯光照射下的斯年堂发出晶莹剔透的柔和微光。虽然人类的身形最终都会化为腐朽,但我深信,傅斯年生前所悉心倡导的那种卓尔不群的学术风格和开放不羁的自由空气却能在这里时刻警醒着世人,进而得到传承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