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
——关于写作
2011-12-27郭平
◎郭平
皈依
——关于写作
◎郭平
插图:弗兰·茨卡夫卡
写作是一种精神的行走,而真实的、真诚的、自由的精神行走,应该是无所谓道路的。如果他将别人以文字的方式留下的痕迹作为道路,跟随着往前,可能也会是一种旅程,会见到风景和光亮,甚至会得到超过他自由、自主行走所能得到的东西,但这种行走,不会有真正的发现。
然而道路早已存在,在我们的精神乃至生命诞生之前,道路就已经存在,光亮也已经存在,而且,有些还是伟大的道路和光亮。我们的确只须把我们的步履踏上那些伟大的道路,就可以将我们的魂魄安置妥当。
甚至,我们只须依赖于一些事情,事情也就得以解决,那些压得人透不气来的负担就会像破棉袄似地落在地上,甚至它们还会变成光润的丝锦。于是我们的精神会清澈如天使,沐浴着无尽的纯净天光,并且自己也会变成光亮,去照耀他人。哪怕我们只是把那些负担和纠缠脱卸下来,作为一堆稻草、一堆败絮,就这么投身其中;那怕我们从此成了不可战胜的一具走肉,也是一种解脱呵。
皈依的声音总在身边响动,在心里响动。物质追究、学术讲求、情性之欲爱、山水风物、先贤大哲、艺术、宗教……还有彼岸的纯净,在实在琐屑,在玄虚飘忽,他都像黑洞般地吸引着,几乎无法抗拒。
皈依真的很容易,有的皈依几乎成了如今大多数人的方向,抢着去的。这些都无可厚非,自己愿意就好。
还有的皈依,我相信他们是真诚的,他们真的看到了什么,把自己的头颅奉给了神明。
但是我真的看不到,除了这世间和心间的种种事物。我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愿意放弃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去依傍什么。
有限生涯中的一切,在你看来可能是拘泥、浅薄的,但我对它们无比敬重,我在其间所做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因为我自己行走于大地之上,而且在不停地询问内心、寻找方向,欲如何便如何了。我可能有时踉踉跄跄,有时一头栽进了粪坑里,但这一切,都是我神圣生涯的一部分。
活着实在太美了,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比得过做一个人,活于现世,活于这庸常之世。我愿意所有生命都拿脚走自己的路,以对得起这奢侈的有限生涯。你走得乏了,扭了脚,头痛了,可以扶点什么东西,略微地、暂时地依赖一会儿什么,但最终你还得靠自己行走,直至走不动了,倒毙,化为尘土。
有许多内心需要我们穿越,包括我们自己的内心。要做到真实无欺,要做到不矫情不浮夸,是极难的事情。我常提醒自己,在写作中遭遇的那么多人、“创造”出的那么多人,我果真凝视过他们吗?我真的认识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和妻、子吗?我真的认识哪怕是我自己吗?不妨这么说:不肯依傍别的事物而只依傍自己内心权利的人,也需要提醒自己,这样的人,他依傍的“自己”常常也是不真实的,是臆造出来的,是虚伪的。他从血肉之中挤出来的血肉,都有可能是一种赝品。可以说,皈依无处不在。不肯依傍什么的人——比如鲁迅先生——实在太少了。
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段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这意思被人引用得多了,往往成了误解。我想,鲁迅先生的本意是说,走的人多了,自然会出现道路,可走的人多了走出来的道路,果然是道路——那应该通往什么地方的——么?
道路应该是通往自己目标的通途,它应该是通途。然而在既有的道路上行走,道路就可能成为某种障碍,或者成为歧路。这绝非夸大之辞。好好看一看我们自己现在站在了哪里,你就会发现,你不仅站在了你曾经厌恶的地方,连同你日常所思所想,也大都是你曾经不屑的东西。你已经在既有的道路上走了很久了。
文字表达也如此。比如写作中要用词语,前人给我们留下了多得不可胜数的词语,我们通过学习,积累下各样的词语,待到我们自己使用时,如同一个富翁,用起钱来是从容舒展的。有没有想过,那些复杂的、丰富的词语果真是通途吗?它们会不会是一种障碍呢?
孔子、老子所学、所用的词语肯定不如我们的初中生多,《古诗十九首》中的词汇更是少得可怜。但他们显然开拓出道路、抵达了目的。而在他们之前,肯定也是有道路的;在他们的道路之侧,肯定也是有别的道路的。
有时,见道而行、随波逐流倒是一种安全的做法。怕的是自觉地把自己的权利交付给了灵魔,踏上他们指引的道路。其实,他们指引的、描述的道路说不定只是一个醉汉用手电筒打出的一道光柱而已,是一些过剩意识的高级游戏而已。其实,他们让你看到的,只是他们生命、精神中的一部分甚至一小部分,绝不是你以为的全部。
你只是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你的牵挂、你的肌肉类型和脑部结构。别人的好你拿不来,而且对你也不重要。别的道路解决不了你的根本问题(如果能解决,那世间的问题早就被解决了),你的根本问题也许很一般很形而下,或者你于庸碌生活之中已经解决了根本问题,如今只是随流漂浮,无可无不可,无所谓道路不道路,脚步踏在哪里哪里就是道路。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关键在于,你得明白自己如今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能做到皈依于什么,这并不说明我是个没头的苍蝇。我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被巨大的力量吸引过去了,最终还是脱身出来,站在嘈杂的地方,双手紧紧攥住一棵寻常的树或一根生了锈的栏杆。然后我与众人一路行走,只是心里明白:我也许只是心里与别人略有不同。
如果你觉得我的写作之中有些东西与你的心有所应和,你觉得重要,请千万记住:它们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无论它们是无依无靠也好,纵横跳脱也罢,它们都是过眼尘埃,微不足道。
应该感谢一些道路和一些照耀,但对你而言,全部的神圣,都在你自己那一点有限的光阴和力量。
责任编辑⊙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