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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座冰山的幻想

2011-11-02鬼金

青春 2011年3期
关键词:冰山冰块马达

鬼金

对一座冰山的幻想

鬼金

我们锋利,因为我们要知道,但他永远是分散而安静的。

——里尔克

公元二零零六年的秋天,北半球的中国有一个叫鬼金的男人正在东经123度41分,北纬41度19分的点上沉迷于一次对冰山的幻想。

这也许是他在这个秋天里唯一的一点点乐趣。是的。乐趣。人应该在生活中寻找一点乐趣,也许一些人正在寻找,也许一些人还在寻找的路上,对于鬼金这个男人来说,他找到的乐趣就是对一座冰山的幻想。有点意思。这么想的时候,他有些激动,他脸上的汗水竟然刷地一下消失了,仿佛又透过皮肤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甚至听见那些汗珠坠入身体的声音。是的,坠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一个被掏空的身体,像一个器皿。他点了一根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缥缈在眼前。在淡蓝色的烟雾中,他看见一座冰山缓慢地升起,越来越加的巨大,几乎要覆盖了他,要侵入他的身体。他哆嗦了一下,急忙扯过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甚至谨慎地系上每一个纽扣。他得意地看了看自己,心想,也许这身衣服可以对付那侵袭而来的冰山了。那冰山仍旧存在,但不再增长,停在淡蓝色的烟雾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巍峨,可以看见料峭的白霜。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座冰山开始移动,向窗口的方向。他有些焦急,他伸手在虚无的空气里抓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他大声地喊叫着:“冰山,你不能走,不能,在这个炎热的秋天,只有你能陪我度过……”他喊叫的声音仿佛被冰山弹了回来。那声音变成绝望的一部分,再一次回到他的身体里。

冰山耸然不动,仍旧巍峨,没有丝毫融化的意思。没有。

他咧嘴笑了笑。在他笑的同时,从冰山散发出来的冷气扑在他的脸上,侵入他的身体。他感到一件衣服有些单薄,应该再穿上一件,或者把冬天的羽绒服找出来。他眼睛看了看刚才拽衣服的衣架上,还有一件衣服,但那不是他的,不是。那是一件裙子。那是一个叫小寂的女孩的裙子。他不知道这件裙子是什么时候挂在他的衣架上的,他不知道。红色的裙子挂在衣架上,像火焰的形状。

他感到了火焰的炙热。火焰,火焰。他嘴里喃喃着。

这个时候,伴随着他的喃喃,他整个人也成为那火焰的一部分。他走过去,扯过那件裙子,有些变态地抱在怀里,甚至翕动着鼻子,闻了闻裙子上的气味。那气味仍在。淡淡的香水味,淡淡的女孩子的气味。从这些气味让他感觉这件裙子留在他的屋子里的时间不长,也许就在昨天,或者前天。他不能确定。但他能肯定裙子留在他的屋子里的时间不会很长,不会。他把脸埋在裙子之中,只觉得两行热泪流出来,浸湿了那件裙子。随着眼泪流出来,隐隐地可以听见他喑哑的哭声。

在辽宁省本溪市武山街的一栋房子里,我怀抱着一件女孩的裙子,低声抽泣。

电脑里传出许巍的歌曲,仿佛在为我的哭泣伴奏,这个女孩真的使我变得轻盈了吗?

屋子里的冰山在移动着,在一种无形的力量下被控制着。至于是什么力量,我不知道。

我泪流满面地抱着那件裙子,涕泪成声。此刻,那已经不是一件裙子那么简单了,它在我的泪水中变得真实,变得充满一个人的体温。小寂的体温。我在这一刻感觉到了。我身体颤然地抖了一下,但我仍紧紧抱着,不想松开。小寂曾经说过:“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你的怀里是我最温暖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对于我来说都是冰山。就这样抱着我,让我像冰块一样融化……我希望就这么死在你的怀里……”

那天,她说的话使我感到突兀,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连忙对她说:“你说什么呢?赶快呸呸吐几口唾沫,这样的话多不吉利。”小寂淡然地笑了笑,没有吐那几口唾沫,而是我为她吐的。尽管这样,晦气还是找来了。

一阵敲门声,急促得要破门而入。

小寂紧紧地抱着我说:“我怕……”我说:“别怕,有我呢。”我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没有底。因为我不知道敲门的人会是谁。敲门的人与我有关还是与小寂有关。我都不知道。但我明显感觉到了小寂在我的怀里抖动的身体。她再一次对我说:“我怕……”她怕什么呢?我不知道,其实对这个女孩我了解得不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说也就半个月吧。我说:“我去开门,看看是谁?”小寂抱着我说:“别去,别去……”小寂在哀求着我,仿佛我开门的话外面的人就会把她带走。我看着小寂可怜的样子,不忍心去开门。她把头依偎在我的肩膀上说:“你真好……”她竟然把嘴伸过来在我的脸上深情地吻了一下。我有些慌张。这是我们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的,尽管我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有着某种渴望,但我没有去行动,没有。我不喜欢主动去要求别人为我做什么。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都在控制着我的蠢蠢欲动。

敲门声更加地强烈,我甚至听到了外面的喊叫声:“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就把这扇门砸烂……”

我抱着小寂,没有去迎合她给我的吻和她的嘴唇。小寂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苍白如纸。她的脸上水亮亮的,一脸的泪水。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不让我开门。

门外的人开始砸门了。

我知道那是一扇质量还算可以的防盗门,他们一时是砸不开的。我不明白的是,小寂为什么这么害怕我开门。这只能说明她害怕外面的敲门的人。那外面敲门的人会是什么人呢?他们与小寂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在猜疑着,那就像一个迷宫,我什么都猜不到。门外的砸门声把我的情绪搞得有些暴躁,我骂骂咧咧起来。我松开小寂,她又一把拉过我。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害怕什么?难道门外的人能把你吃了吗?不是还有我吗?他们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吃人吧?”小寂被我的恼怒惊呆了,倚在墙上流着眼泪。对这样的一个女孩,我知道我可能有些过份了。但是,我真得受不了外面的砸门声了。我胸腔里像安放了一捆炸药,随时都可能爆炸。我快步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面看了看,只见三个彪形大汉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外。一个彪形大汉正抬起脚使劲踢着房门。这几个人我都不认识。他们干什么?他们是为了小寂而来吗?还是敲错了门。在我的心里,我更希望他们敲错了门。可是,不是。我回头看了眼小寂,她的身体顺着墙壁在慢慢地下滑着,坐在了地上。眼神呆滞。她整个人绝望得像一尊雕像。我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叫这些人再砸我的门了,必须有个说法。猛地拉开门,一个大汉被闪了一下,趔趄着险些摔倒在地上。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们已经冲进屋里。那个中年男人走到小寂的身边说:“小寂,我们回家吧?我会对你好的,我再也不打你了,不会了……”我怔怔地看着小寂,她面无表情,眼神就像窗外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那几个大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我要是有什么动作的话,他们随时都会把我打倒在地上。他们都握着拳头。我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透过吐出来的烟雾,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那个男人几乎是在哀求小寂说:“我们回家吧?回家吧?”小寂仍然坐在地上,无动于衷。那个男人跪在地上,一只手要去摸小寂的手,被小寂打开了。小寂声嘶力竭地说:“你还有脸来找我吗?你还有脸吗?我再一次流产了……你知道吗?你简直就是一个畜生……畜生……”小寂愤怒地说着,在男人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男人说:“你打吧?你打吧?”男人突然呜呜地嚎哭起来。男人的哭声吓了我一跳。我在猜测这个男人的身份,他不可能是小寂的父亲,那么这个男人是小寂的丈夫吗?看上去这个男人的年龄要比小寂大很多,很多。但在这个社会里,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其实我更希望这个男人是小寂的哥哥什么的。可是,不是。小寂就像一个死人坐在地上,满脸泪水。她光着脚,脚趾甲涂抹着粉色的指甲油。那经过精心修饰的脚趾甲,是我喜欢的。能给我的心里带来痒痒感觉的小脚。光滑细腻。我扔掉抽完的烟,又点了一根。我想说点什么,但是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无话可说。那几个大汉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他们的目光使我很不舒服。

这时候,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站起来,向我走过来对我说:“大哥,求求你劝她回家吧!以前都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打她,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妈的,他竟然叫我大哥。我眼睛看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来他是小寂的男人。我的目光透过男人的目光看着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寂,我应该说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此刻,我的心里真的有些舍不得这个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天的女孩了。不对,应该是女人。我对男人说:“你们把她带走吧!”我的话就像命令似的,那几个彪形大汉一起冲过去,把小寂架了起来。小寂在挣扎着,使劲地踢着她的小脚。我怔怔地站着,心疼地看着那几个大汉架着小寂走出门去。小寂看着我喊叫着:“救救我,救救我……”小寂的男人看着我,从衣服兜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我说:“这些天,麻烦你了,就这么点意思,你别嫌少……”我推开了他的手说:“不用,她是一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待她……”我说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的眼睛里竟然涌着泪水,我转过头去。我看见小寂还在蹬着她的小脚。她还在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我能怎样?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把小寂带走。

门开着,我怔怔地站立着,俨然一个纸人。我的心里就像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一样空空荡荡,弥漫着失落的气息。一种心情像冰山慢慢地浮出海面,如镜子般明亮的冰山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我隐隐看到小寂就隐藏在冰山里面……

我承认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几个所谓的狐朋狗友。还有我要承认的是我是一个穷人,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因为可怜我,而把我叫到各样的饭局去,去美美地改善一下。也许只有在这些狐朋狗友的面前我才不会觉得丢了尊严。也只有他们才不会背后里说我这个人很“狗”。

那天晚上,我抽了很多的烟,把屋子里搞得烟雾缭绕。直到我把窗户打开,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我才躺到床上,慢慢地入睡。我承认我失眠了,像一条失眠的鱼,在茫茫的黑暗中,寻找一根可能栖息的水草。可是没有。我起来找烟抽,可是烟盒已经瘪瘪的了,被我扬手从窗户扔下去。也许就是这个被扔出去的烟盒,我变得很兴奋。说兴奋可能还不太准确,应该是亢奋。或者说是我的绝望和沮丧。时间、睡眠、贫穷、自卑等等都是我的迷墙。我怎样才能快点入睡呢?我必须把自己搞得疲惫。怎么搞呢?我在地板上做了一百多个俯卧撑,出了一身的臭汗,然后我坐在地上,又做了五十多个,我感觉还差那么一点点,我开始倒立拿大顶。真的。我几乎瘫软。我躺在地上恢复了一会儿,跑到厕所里,冲了一个热水澡。我真的疲惫了,眼皮在打架。我赤身裸体回到床上,熄了灯。我就要找到睡眠的乐趣了,快了,马上。很快我就睡着了,沉浸在睡眠的深处。这一觉我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要不是马达的电话,我可能还在沉沉地睡着。那电话铃声就像闪电划开我睡眠中的黑暗,我看见了光亮,有些无可奈何的光亮,有些叫我恼怒的光亮。因为我睡得正香呢。我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谁的电话,打扰老子睡觉。”我的谩骂是徒劳的。电话铃声仍响个不停,像一只大街上叫嚣的鸡。我没有睁开眼睛,伸手抓过电话我几乎是愤怒地说:“谁啊?谁啊?我在睡觉呢?”“鬼金,是我,马达,今天中午有一个饭局,我想到了你,你来吗?”马达在电话里说,“都几点了,你一定闭着眼睛接我的电话,你睁开眼睛,一会儿就过来,我们定的饭店在水塔路的王记大骨头馆,别太晚了。”马达是一个很磨叽的人。在他的话语中,我闭着眼睛,几乎再一次睡过去。我懒懒地问:“都有谁啊?”马达列举了一大堆的名字,除了他马达,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但为了那顿丰盛的宴席,也为了我的饥肠辘辘,我对马达说:“我去。”我撂了电话,慢慢地睁开眼睛。我为什么要慢慢地睁开眼睛?因为我感觉到了照射进屋子里的日光的强烈,我要让日光也缓慢地一点点进入我的眼睛,叫我的眼球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否则,我的眼睛叫日光刺瞎了怎么办。就在我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日光的饱满,像一个女人的身体叫我想入非非。那种感觉是模糊的,毛茸茸的,透着迷茫。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挂在墙上的钟。十点四十了。我诅咒地骂了一句。从床上起来,我听见肚子里骨碌碌地响起来。我安慰着我的肚子说:“别急,马上就要有一顿大餐等着你呢,到时候你就管够地吃。”我的手拍了拍肚皮。他仿佛听懂了我的话似的,不叫了。

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下楼骑上我的摩托车向水塔路,我被邀请的饭局冲去。我已经饥肠辘辘。在我从工具厂下岗以后,在老婆离开我以后,饥饿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我搞不到钱吃饭的时候,饿上一两天是常事。我相信我的胃已经适应了。同时我也要感谢我的胃。还好,这两天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胃,因为我从厂里搞回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三百块钱。我可以奢侈地享受一个星期了。看到了吗?我竟然说到了“奢侈”这个词。可见没有钱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的狼狈不堪。也许是我对这顿饭局的期待,使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是汹涌澎湃的那种喜悦。

在大街上,我骑着摩托车,穿行在人群和车辆之间。我在享受着温暖的日光,我开始喜欢这座小城市了。其实我也没去过什么大的城市,就去过一次北京,是为了见一个朋友。那次我剃了一个光头,在北京站的时候被警察叫走了,他们怀疑我是潜逃的罪犯,要看我的身份证。我掏出我的身份证给他们,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身份证还给我说:“你可以上火车了。”从那次起,我开始厌恶大城市,开始喜欢起我生活的这个小城市,喜欢起这个小城市的灰色。灰色是小人物的颜色。我是这么认为的。

尽管我饥肠辘辘,但是大街上那些日光中晃动的女孩是不容错过的,我可以先把我的眼睛喂饱了,通过这种间接的方式来满足我饥饿的身体。日光很好地照耀着她们。她们就焕发出特有的光彩,红扑扑的,很茁壮,很结实,像一个个毛绒绒的桃子,叫人垂涎三尺。我开始放慢速度,享受着她们桃子般的身体。是我的眼睛在享受。还有,我的耳朵也在享受,在享受着她们的笑声。从她们的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美好,生活的美好。在那一刻,她们就是天使。突然有一个女孩好像发现了我在看她们,她和其他的女孩窃窃地说了什么。她们的笑声嘎然而止。她们的脚步变得急匆匆的。我仍旧保持着我的速度。摩托车行驶的速度和分享她们美好的速度。那些女孩子的身体对我构成了威胁,侵略般地被占据我的内心。我蠢蠢欲动。我甚至小声地吹起了口哨,我只能小声,因我还不是一个流氓,还不够坏。不够坏的男人总是不被女孩子喜欢,她们不会对老实巴交的男人投怀送抱。不会。可以说,我欣赏她们的美丽,在某一个瞬间柏拉图地爱她们一次。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这些美丽的女孩我闯祸了。我没有看见我前面的一个人,我的摩托车竟然把她刮倒在地上了。我也纳闷她软绵绵地就倒下去了,像中了子弹。还是她装的,企图讹我些钱。就在这一刻,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的那美妙的柏拉图也瞬间破灭了。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这个被我撞倒的女孩身上。看着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停下摩托车,蹲在她的身边喊着:“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像死了似的。“妈的,她真的死了吗?看来我真的闯祸了。”我这样想着,真想扇自己两个嘴巴。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到她的鼻子下面感受着她的鼻息。还好,她还有气。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我盯着她看着,她长得很瘦,穿了一件灰色的裙子,头发有些零乱,但那张脸看上去还不错。是一张叫男人满意的脸。只是她的脸色蜡黄,像一个肝炎病人。她的腿。我开始看她的腿了。我惊呆了,我看见了鲜血从她的腿上淌出来。显然那是我的摩托车刮破了她的腿。一个伤口像小孩的嘴一样咧着。我找不到可以给她包扎伤口的东西。我怔在那里。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纳闷,我就刮破了她的腿,她为什么会像一根草似的倒在地上,而且躺了那么长时间。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被我那么一刮,她开始觉得腿疼,但很快就忘记了疼痛,竟然躺在马路上睡着了。

当我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向医院走去的时候,她在我的怀里苏醒了。她看着我说:“你是谁?你干什么抱着我,快放下我。”我看着她说:“我骑摩托车不小心碰倒了你,刮破了你的腿,就是这么回事,我想送你去医院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她在我的怀里挣扎着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只好把她放到路边说:“你看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怎么没感觉到吗?”她这才看了看她的腿,几乎麻木地说:“是啊!真的流血了。”她麻木的态度使我怀疑她是一个不知道疼痛的人。这要是别的女孩早就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或者大声哭泣了。而她没有。她从背着的一个有些肮脏的皮包里拿出一块纸巾,慢慢地擦着伤口上的血。我张大嘴,惊呆地看着。她的冷静使我骇然。“她不会敲我竹杠吧?我身上可就剩下二百多块钱了,这些钱花没了,我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我这样想着,心里恨意顿起,目光从她的腿上移开,开始看她。她的眼睛,她的酒窝,她细白的脖子是那么好看。我恨意顿消,开始庆幸我竟然撞到了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哈哈,我这样想是不是有些小人的意味。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还是去医院处理一下,简单包扎一下,再打一针破伤风。”她抬眼看了看我,把沾满血的纸团扔到路边的草坪里。她说:“不用,这么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小时候在农村的时候,要是哪破了个小口只要往上撒些黄土几天就会好的,只是这城里没有那样干净的黄土,没有。”她叹息了一下,她的眼神里好像对农村充满了向往和回忆。“所以我说,还是去医院包扎一下,消消毒,也好,真的要打破伤风的针,你知道吗?前几年,我还在工具厂上班的时候,有一个工友不小心弄破了手,他开始没有在意,可是后来那个伤口就开始溃烂了,没几天就死了,医生说他就是死在破伤风上。”我这样说着,看着她。她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惧色。没有。我开始感到恐惧,她就像一个深渊,让我摸不到底。也许是因为她的好看,我没有直接说:“你想怎样?”我仍在坚持着要送她去医院。这样的坚持可能是我想跟这样的女孩多呆一段时间吧!哈哈。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的话,我真想看看我丑陋的嘴脸。我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坏。哈哈。“你真是一个好人,你是我到本溪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她说。我说:“是吗?好人能看出来吗?我自己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她坚定地说。“谢谢你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是好人,我都感动了,我真想哭。”我笑着说。她也面带笑容地说:“至于吗?说你是一个好人,你就感动得要哭,至于这么夸张吗?”“哈哈!”我笑了笑。“那要说你是一个坏人呢?你会怎么样?你会哭还是笑?”她问着我。我用手挠了挠脑袋说:“我不哭也不笑,我哭笑不得。”“你这个人真逗,还挺幽默的。”她说。我眼睛看着她:“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去医院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那样我才会心安理得。”她说:“是吗?”我说:“是的。”“如果我不去呢?你会怎么样?”她说。我说:“我会充满内疚。”“你不光是一个好人,你还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她这样说着,我的心里甜蜜蜜的。“那好吧,我跟你去医院包扎伤口。”她趔趄着站起来,她咧嘴了。我看出了她感觉到了伤口的疼痛。我走过去搀扶着说:“真对不起,是不是很疼,都怪我没长眼睛,你知道吗?当你说我是一个好人的时候,我真想扇自己一个嘴巴,我算好人吗?我因为在看别的女孩子,不小心把你给撞了,你说这样的人是好人吗?”她没有说话。她的伤口还在流血。我说:“你用纸巾简单包一下吧,别叫风吹着,进去细菌。”她不好再蹲下,拿出一块纸巾递给我说:“你帮我包吧!”我蹲下身,慢慢地帮她包着伤口。我摸到了她细嫩白皙的腿,软软的。可以说,除了我那离开我的妻子以外,我从来没这么摸过一个女人的腿。很快我包好了,我有些怀疑地再一次问她:“我算一个好人吗?”她说:“反正你比我遇到的那些人要好,要好上很多倍。”

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到了医院。她趔趔趄趄地要从摩托车上下来,我看了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抱你下来,背着你进去。”她看着我,没说话。但我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了她的默许。我没有抱她,也就是说我错过了一次抱住她细腰的机会。我微微蹲下身子,背起她向医院的门走去。她趴在我的背上说:“你就像一个哥哥。”一句哥哥叫我心凉了半截,完了,看来没戏了。

我把她放到急诊室的椅子上,开始楼上楼下地跑着,累得我满头大汗。等我最后把交款的单据给医生的时候,医生才开始处理她的伤口。她只是紧蹙着眉头,表情严肃。我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你要是疼的话,你就在心里大骂我几句。”她笑了笑,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懵了,整个人几乎要飘了起来。那可是一只温软的手啊!她每抓紧一下,我就知道她疼了。特别是医生拿着镊子夹着沾着酒精的棉团在清理伤口的时候,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指甲几乎镶嵌进我的肉里。可以说,在那一刻,她的疼痛传染了我。我真想心疼地搂紧她,来分担她的疼痛,但我没敢去搂紧她,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分担着她的疼痛。在她抓住我的手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跳过速。过了那一刻之后,我已经开始把她的疼痛在虚无中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的某一个部位。但我还是感到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在那一刻我希望所有的疼痛都是我的。

从医院出来,我看着她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她的脸色比医生处理她的伤口的时候还要痛苦。她眼睛里几乎含着眼泪说:“我没处可去。”她瘸着一条腿站在日光下俨然一尊倾斜的雕像。我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怕我是一个坏人的话,可以住到我那去。现在我一个人住。”她笑了笑说:“你就是一个坏人也不错,说不定我是一个坏女人呢?”我说:“我喜欢坏女人。”她竟然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是那么的动人,在日光下荡动着。我说:“只要你不怕就行,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把她抱上摩托车,载着她向我家的方向驶去。这时候,我想起来了,我是为了那顿丰盛的宴席才出来的,没想到在路上竟然捡到了一个女孩。尽管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我对我们的未来充满希望。哈哈。我心里还是不舍得那顿丰盛的宴席,我在路边的一个公共电话给马达打电话说:“你们的宴席还没散吧!”马达吼着:“你干什么去了?鬼金。就等你了,我大力向人家推荐你,说你能写小说,还会讲黄色的笑话,人家都期待你的出现,想看看你是一个什么人物呢?你快点过来吧!”我说:“有件事情,我跟你说一下,我刚在路上捡了一个妞,我和她一起去,行吗?”“没问题,你就快点过来吧!把你捡到的妞也带来,快点,就等你们了。”我说:“噢了。”我从电话亭回到她的身边,她看出我一脸坏笑说:“怎么一脸坏笑呢?”我怔了一下说:“是吗?现在我的脸上是一脸坏笑吗?”“是的。”她说。我说:“那就对了,因为有一顿丰盛的宴席等着我们呢,还不用我们花一分钱,你说我能不高兴吗?”她笑了笑说:“白吃吗?”我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好吗?有点伤自尊。尽管我是一个穷人,可我还有穷人的自尊的。”我说得有些严肃。她看着我说:“你生气了吗?我跟你开玩笑的。”我说:“我不爱听。”“好了,我不说了,哥哥。”她有些撒娇地说。她,她竟然又叫了我一声“哥哥”。真郁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应该向她说明,我说:“你到我那去住可以,但我不能保证每一天都有饭吃,你知道吗?我是一个穷人,连我自己的温饱都很难保证,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那我就跟你一起饿着或者跟你一起想办法弄钱……”她笑了笑说。她的笑里面带着一丝的妩媚。

在载着她去饭店的路上,我在想:“我就这么便宜地捡了一个女孩吗?她是一个什么人呢?她有什么企图吗?她是干什么的呢?”

我是扶着她走到饭店楼上,本来我想背着她或者抱着她,但是我没,我怕马达那张臭嘴说我坏话。还有,我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搞得那么暧昧。我们进到房间里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了。我感觉到那些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那是一种贪婪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马达连忙拉过两把椅子叫我们坐下。马达的眼睛也上下打量着她。马达开始把我介绍给大家,一个劲地夸我,好像我是一个人物似的。也许在那些人的心中我狗屁不是。后来马达对我说:“你介绍一下你来带的这个姑娘吧!”马达对女孩喜欢说成“姑娘”。而我喜欢说成“妞”。我看了眼她说:“还是你自己介绍吧?”她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那些丰盛的菜肴看着,我碰了她一下才缓过神来。她说:“我叫小寂,寂静的寂,第一次来本溪,就认识这么多朋友,很高兴认识你们!”她说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到她是对着满桌的菜肴咽了一口唾沫。“好了,欢迎小寂姑娘来到本溪,大家为她的到来干一杯!”马达举起酒杯说。干了那杯酒之后,马达对大家说:“吃菜……吃菜……”小寂贪婪地吃着,能有几分钟没有抬头,看来她真是饿坏了。我也风卷残云地挥舞着筷子,专挑好的吃。整个酒桌上仿佛就我们两个是吃客。那些人愣愣地看着我们,目光里充满了鄙视。可是我不在乎,我来干什么?不就是来吃的吗?还是马达叫住了我说:“鬼金,别光吃了,给大家讲一个黄笑话吧?”我看了看小寂,只见她好像吃饱了,用一块纸巾擦着嘴角。我说:“那我就讲一个不太黄的吧!”马达说:“不行,一定要讲一个一级黄的。”还是旁边的一个男人说:“这有一位姑娘,我们还是收敛一些吧!”马达瞪了那个男人一眼说:“那你讲吧!”

我说:“有一个主持人问:猫是否会爬树?老鹰抢答:会!主持人又说:举例说明!老鹰含泪:那年,我睡熟了,猫爬上了树……后来就有了猫头鹰……”

我讲完的时候,只有小寂笑了,其他的人都没笑。

我连忙说:“不讲了,你们都不笑,还是喝酒吧!”我举起杯说:“我敬大家一杯,感谢啊!”我扬脖喝了,手举着杯子示意我干了。这时候,马达小声地在我的耳边说:“你小子长能耐了,在大街上都能捡到一个姑娘,什么时候把她拿下啊!”我流氓般地笑了笑说:“会的,要是能拿下的那一天我一定告诉你,到时候你要请客,好好地给我补补身子……”我声音很小地跟马达说着。马达喝过酒的脸有些发红,他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房间里的电视正在报道一个消息,我侧耳听着:南极地区海域中最大的冰山,同时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冰山——B-15A日前发生解体崩裂,巨大的冰山一分为三。

我看见那冰山崩裂时的情景,心猛地痉挛了一下。小寂也看见了,她竟然大声喊叫起来:“你们看,那冰山崩裂得多好看……”

大家的视线被冰山崩裂的情景吸引了。

小寂可能是因为激动,竟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这顿宴席以我和小寂的酒足饭饱而告终。可是我和小寂的故事还没有完。

在路上,小寂还跟我说起那冰山的事情,她说得很激动。她说:“你知道吗?这些天老是梦见一座冰山,而我就像一个死人似的被囚禁在冰山里,我走不出来,我甚至赤身裸体用我的体温去融化那座冰山,可是白费,那是一座巨大的,在不断生长的冰山……”“好奇怪的梦,怪不得你刚才那样大喊大叫,你一定希望你梦里的冰山像刚才电视里的那座冰山一样崩裂开,然后你就能从里面出来了。”我说。“是啊!希望这是一个好的预示,叫我今天晚上别再梦见那该死的冰山,要是梦见也要像电视里的那样崩裂开来……”她说。她刚才说什么了?她说了赤身裸体。哈哈!她赤身裸体的形象在那一刻遮蔽了冰山的形象,我仿佛看见她扭捏着细腰从冰山里走出来。

我没马上载着她回到我的家,我怕邻居看见了说我的闲话,那些烂舌头说不定会把我们的关系说成什么样呢!我想最好是天黑了,我悄悄地把她带回家。哈哈!我这样说的感觉像不像领一个应召女郎回家啊!就当那么回事吧!看看我想得多美。我想想都好笑,有一瘸一拐的应召女郎吗?

我对她说:“我们在街上兜兜风,真的吃得太多了,消化消化。再说了你第一次来本溪,我领你看看这座城市,也许你会遇上更多的好人。”

“好啊!不过你是我到这座城市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你又来了。”

“我说的是真的嘛?”她娇滴滴地说。

我载着她去了望溪公园,去了儿童乐园,去了滨河路的公园,去了小华山公园……我们就这样转着,差不多这座城市的公园我领她转遍了,傍晚的时候,我们在站前广场上歇息着。因为她腿上的伤,她侧身坐在摩托车上,而我坐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慢慢地抽烟。我看着她,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几缕头发耷拉到脸上,她解开头发,晃了晃,就像电视里做洗发水广告那样,任头发垂到肩上。傍晚金黄的日光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身上。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她发现我在看她说:“你看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看什么。”她笑了笑说:“是不是我很丑?”我连忙说:“不,你很好看。真的。”她向我要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她那飘忽、乌亮的眸子在注视着我,她的眼神里藏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想知道,但我没敢去问。我想,也许晚上,我们激情过后,她就会趴在我的胸脯上对我说她的身世。也许。就这样,我们在享受着傍晚温暖的日光,直到黑夜来临。

火车站的钟敲响了八下,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回到了我居住的小区。为了不惊扰邻居的目光,我背着她上楼。她说:“这辈子你是第二个背我的男人。”我有些嫉妒地问:“那第一个是谁?”她说:“是我爸爸!”她说着,把头贴在我的后背上。我的脚步很轻,很怕声音大了,邻居会从猫眼里看见我背着一个女孩。我竟然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也好,真能做个贼就好了,而且我偷回来的是一个可以说得上是活色生香的女孩。我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我的心里到现在都这么认为,小寂是我捡回来的一个女孩。

我背着她说:“我现在的样子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她轻声地笑了笑说:“你倒挺会联想的啊?你有点抬举你自己了,你可比猪八戒难看多了。”我嘿嘿地笑着说:“我有那么难看吗?”很快我背着她就到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打开门,连鞋都没有脱,就把她放到了床上。她四周看了看说:“真像一个猪窝,等我腿好了,我给你好好收拾收拾,简直了……”我说:“好啊!”我边说着,边收拾床上的一些脏衣服和臭袜子,团成一团扔到一个角落里。我坐在沙发上抽了根烟,我说:“这一天了,你也累了,休息吧!”她看了看我说:“我不能跟你睡一张床。”我尴尬了一下,我的心彻底凉透了。我说:“我也没想跟你睡一张床啊!我睡沙发。”她冲着我笑了笑。她脸上的笑容把我凉透了的心又温暖过来一半。她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把鞋脱掉,她喊着:“你看我的脚脏死了,我要洗洗,不洗我睡不着觉。”我说:“你真是事多。”她哼了一声说:“我可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要不是我……我才不会睡在这么脏的床上呢?”我连忙追问着:“要不是你怎么样?”她脸色变得严肃地说:“没什么?”她的语气变得温柔地说:“求求你了,帮我弄一盆洗脚水吧?你就忍心看着我这么一个腿受伤的女孩自己去弄吗?”我说:“我忍心。”她不吭声了。我转身进了卫生间给她端出一盆洗脚水,就在我弯腰把水放到她的脚下的时候,她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的身体僵住了,看着她。我端着洗脚水的样子一定很滑稽。“看什么呢?这是对你的奖励,赶快给我洗脚啊!要不是这腿上的伤,我就自己洗了。”她笑着说,“真不知道怜香惜玉。”我傻笑着看着她的脸,我没敢去看她的目光。我怕我融化在她的目光里。我赶忙蹲下身为一个我刚刚认识的女孩洗脚。这是亲近她身体的一种方式吗?我边给她洗脚边说:“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给女人洗过脚,你要怎么奖励我?”她看着我说:“你要什么奖励啊?这脚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已经占有了,还要什么?这也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给我洗脚。”我抬眼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气氛有些严肃了。我轻轻地在她的脚心挠了挠,她笑了起来说:“痒死了,痒死了,你坏……”“你终于说我坏了,白天你不还夸我是一个好人吗?”我连忙说。“哈哈,”她笑着说,“看来你要原形毕露了。”我说:“是吗?我本善良。”给她洗完脚后,她说:“谢谢!”我说:“至于这么客气吗?”她把脚平放到床上,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沉默着。此刻的她看上去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女孩。我说:“闭灯睡觉吧?”她转过头看着我说:“好的。”

闭灯了。这是一个叫我难受的夜晚。还好,我身体里的那只野兽在我的控制下,没有主宰我。我还会有机会吗?一切皆有可能。

第二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光已经暖洋洋地从窗户照进来。我发现我竟然睡在沙发上,当我看见小寂的时候,我有些发懵,我的屋子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还是我的幻觉。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才觉得这不是梦境。慢慢地我想起来了。我看着她坐在床上,日光毛茸茸地笼罩着她的身体。我揉了揉眼睛说:“你起来了啊?”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怔怔地坐在那里。她的样子使我产生一种类似于亲情的疼痛感。我没有打扰她,闭上眼睛装睡。我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我的梦里全都是她白玉般的小脚,踩遍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这样想着我的梦,脸上的皮肤动了动。如果有一面镜子的话,我相信我那副嘴脸一定是洋洋得意的一脸坏笑。可是那种类似于亲情的疼痛感把我的想入非非冲得一干二净。我再次睁开眼睛,偷偷地看着她。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地呵护她。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浑身酸疼。因为我好长时间没有睡沙发了。我不喜欢睡在太软的地方。但女人的身体除外。

小寂在这个早上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来到这座城市后,我昨天晚上头一回没有梦见冰山。”我说:“是吗?”她声音很大,充满了兴奋地说:“是啊!”我说:“这是为什么呢?谁能说得清梦境的东西呢?”她笑着说:“也许是我遇到了你……遇到了一个好人……”我哈哈地笑着。我说:“有这么夸张吗?”她瞪着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我说:“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了,我想应该是的。”

她跟我说她刚到这座城市来的那一天,刚下火车,她的手机就被人偷走了。还有她去餐馆吃东西的时候,竟然因为食物不卫生,开始拉肚子,拉得她快成一个骨头架了。还有她去酒吧一个人坐着喝酒,没想到几个男孩过来,请她喝东西,她还以为他们是好心呢,没想到他们竟然问她多少钱可以睡她。当她喝了他们的东西,才感觉不对,头晕目眩,她急忙从酒吧里逃出来,就被我的摩托车撞上。她说她怎么就这么倒霉,还好撞到她的是一个好人。

她笑了笑看着我,有着一丝的妩媚。我没有说话。在她的微笑里,我感到惭愧。我扪心自问着:“我真的是一个好人吗?”

她的叙述使她变得更加神秘,扑朔迷离。她来这座城市到底干什么?后来我知道,她的叙述里仍隐藏了很多东西。

我像一个遇到了思维障碍的侦探,看着她,我说:“伤口还疼吗?”她说:“不疼了,就那么点小伤,你有些大惊小怪了,我的皮肤愈合得好,我想现在应该一点事都没有了。”她说着就去揭着绑在腿上的纱布。我想阻止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一层层地揭开纱布,剩下最后一圈的时候,她还是停顿了一下,可以看出来她还是有些小心谨慎。这个时候,我眼睛看着,心绷紧着,就等着她揭下那最后一层了。我的耳朵听见了纱布和血痂分离的声音,清脆得像折断一根玉米秆的声音。这个声音使我不忍心去看了,但是我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微微地皱着眉头,咧着嘴,一咬牙。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我仿佛看到血滴溅射出来。可是没有。她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挥舞着那块残留她血迹的纱布。我走过去,仔细看着她的伤口,确实愈合得很快,但还是看见几滴血珠,晶亮地渗出来。我说:“你看,还是有血出来,再等一两天就好了。”她说:“没事的。”她竟然从床上下地,走了两步说:“你看,没事吧?我都能走两步了……有病没病,走两步……”尽管她在示意她没事了,她在幽默地学着赵本山小品里的话,但我心里仍旧担心着。她走的姿势因为她的身体挺着,但仍能看出来有点瘸。她甚至搞笑地学起了瘸子在走着,嘴里还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瘸子,一个女瘸子……”我没有笑,没有。我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我说:“你饿了吧?但家里真得没有什么吃的了?可能只剩一袋方便面了,我们出去吃吧?”她仍旧瘸子般地走了几步,坐在床上说:“我还不太饿,你把那袋方便面煮了吧,我们一人一半,剩下的汤都给你……”她可能是在搞笑地说着,可是我的心里像被针扎似的,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转过身去,看着楼下的街道。那纵横交错的街道在灰色之下像一根根绳子扭结在一起。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淌在脸上。我伸手擦掉脸上的眼泪,故作微笑地说:“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我的声音僵硬。在这一刻,贫穷像一根湿漉漉的绳子,勒着我,叫我喘不过气来。因为贫穷,我是窘迫的,我觉得我丢失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在楼下的一家小吃部吃了两碗抻面。吃完后,她掏出一个纸条递给我说:“你知道上面的这个地方吗?”我看了看说:“这是郊区啊!你有什么事吗?”她声音低沉地说:“我要去找一个人。”“你的亲戚吗?”我说。她说:“不是。”我想继续追问,可是我没有。“你可以带我去吗?”她问着我。我说:“可以啊!”她说:“谢谢!”我说:“这么客气干什么?”她要回了那个小纸条,小心地放到包里。我看着她小心谨慎地装起那个纸条,我想问她:“你去干什么?”

但我没有问。

纸条上写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那个地方就是蓝镇。

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她疾驰在去往蓝镇的路上。我不知道她要去蓝镇干什么?我感觉她好像在找一个人。至于找的什么人,找那个人干什么?我无从知道,我也不好意思去问。她就像一个装在玻璃瓶子里的女孩。我还不想打破这个玻璃瓶子。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也无心路边的风景。在上午九点半的时候,我们到达了蓝镇。这个蓝镇有着迷宫一样的街道,我们在街道里穿梭着,在寻找着那个纸片上的地址。可是我们转了几圈,又回到了我们开始的地方。她从摩托车上下来,对着迷宫一样的街道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进去了又转回来了。”她看了看我:“不行,我们只好找一个向导了。”我擦着脸上的汗水说:“上哪找向导啊?转了这么长时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我的话刚说完,从我们身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拄着棍的盲人向我们走过来。他身材高大,戴着一幅黑色的墨镜,他手里的棍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对于这个盲人的突然出现,我有些失望。我坐在摩托车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吸着。那个盲人在我们的跟前停了下来。他的鼻子嗅了嗅说:“这里不许吸烟。”我仿佛没听见,仍在吸着,而且还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在头上飘着,慢慢地散尽。他突然野兽般地吼叫着:“这里不许吸烟,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他的吼叫把我吓了一跳,我也非常生气地说:“你这么大声干吗?我又不是一个聋子。”“那你为什么不马上停止。”他说。“我……我……”我支吾着,我想说,“我以为你一个瞎子看不到呢?”但我没有说。小寂看了那个盲人一眼,又看了看我。她用她的目光在阻止我。我只好低下了头。可以说自从遇到了小寂后,我的一些卑劣的行为和举止都收敛了很多。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喜欢上这个女孩了。也许。我不知道这样微妙的感觉是不是爱情。小寂靠近那个盲人,对那个盲人说:“大爷,我们在找一个人,你知道怎么能找到他吗?他叫李光右。”“别叫我大爷,再说我也没那么老,叫我盲人或者叫我瞎子都行,”那个盲人开口说,“你们找李大脑袋啊?他可能不在镇上,去他女儿家里串门了。他临走的时候还说,他快要死了,他要去看看他的女儿,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那个盲人在喃喃着。小寂听了盲人的话有些沮丧地说:“是吗?那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盲人说:“他没说,他也许会死在路上。”这句话他说得很缓慢,仿佛他在预言着什么。听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话好像击破了小寂的希望。小寂的样子看上去要哭了。我看了看小寂说:“我们回去吧?我们过几天再来。”小寂沉默着。她怔怔地站着,面对着迷宫一样的街道。那些街道在她的目光深处蜿蜒着,交接着,看不到尽头。

我有些怀疑那个盲人墨镜后面的眼睛是否真的看不见这个世界,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

一座灰色的塑像矗立在那里。这座塑像叫绝望,也叫小寂。

我对小寂说:“我们还是走吧?我都有些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过两天再过来不好吗?”小寂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们既然来了,就到镇上去看看吧,这里已经是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了。”那个盲人说。

“什么破地方,我们进去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们会迷路的。”我看着那个盲人说。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进这个镇必须需要一位向导,我就是一个向导,没有我,你们走进去就会迷路,而且最后还会回到原来的地方。”盲人很得意地说。

我说:“那不是骗人吗?你做向导要收钱吧?”

“当然要收钱了啊,我不能白干啊!”那个盲人说。

小寂仍然没有丝毫的反应。在此刻,我知道我不能左右小寂,也不能左右我自己,我被小寂左右了。她现在是我感情上的领导,我就像一个奴才,毕恭毕敬地跟着她,随她摆布。我伸手摸烟,我想再抽一根。这个时候,那个盲人摘下了他的墨镜,我看见两个空洞的眼窝,透着一丝的寒气在看着我。我的手从兜里又缩了回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吸烟那样。他的脸很瘦,看上去是僵硬的。整个脸上,都是明亮的疤痕。看上去使人心疼。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慢慢地戴上墨镜,他仿佛就是有意识地在叫我们看他的脸,叫我们同情他。这是我的猜想。我开始对这个盲人产生了兴趣。我想,如果小寂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到镇里去看看,可以请这个盲人当我们的向导。那个盲人的耳朵竟然奇异地动了动。突然那个盲人喊叫起来:“完了……完了……冰山塌了……”我奇怪地看着问他:“你说什么?什么冰山塌了?”那个盲人说:“你没听见吗?你没听见吗?也许你的耳朵有些问题了……”我被他的话搞得莫名其妙。我生气地说:“什么冰山?什么冰山?”这时候,小寂也听见了盲人的话问:“你说什么冰山?”盲人有些焦急地问:“你们还到镇上去不?要是不去的话,我可要走了。”可以说此刻,我和小寂都被盲人莫名其妙的冰山吸引了。我看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很多跑动的人。我看着盲人说:“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些街上跑的人都去干什么啊?”盲人说:“你们去就知道了,路上我再跟你们说。”“这不会是一个圈套吧?你不会就为了那几块钱的向导费吧?”我说。“你们不去拉倒,我走了。”那个盲人说完,转身就要走。我看了看小寂说:“我们去吗?你说这样的一个小镇能有一座冰山?这可能吗?”小寂说:“我们去看看吧?”那个盲人伸出一只大手说:“给钱……”我说:“多少?”盲人说:“五块。”我感觉这个价钱还算合理,就掏出五块钱放到他的手里。他说:“快走吧?去晚了我们就抢不到冰块了。”他说着,脚步开始颠起来。我连忙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慢点行吗?你不会是骗我们吧?”那个盲人没有说话,脚步飞快地顺着青石板路走着。他的样子使我再一次怀疑他不是一个盲人。我拉着小寂跟在他的身后。我还在问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在路上,我们又遇到很多人向那个方向跑着,他们看上去像一群疯狂的野兽。我大声地问的那个盲人:“那些人都在街上跑干什么啊?”盲人说:“他们在去抢冰块吃啊!你还不知道吧,每个月的这个日子,镇上的这座冰山就会突然倒塌一次,镇上的人就回去疯狂地抢那些冰块吃。”“冰块有什么好吃的?”我说。“你还不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冰块,这里的冰块能治病。”“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追问着。盲人说:“真的,就在去年的一天,突然镇上一家的院子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那时候我们以为打雷了呢,但不是,那家人惊慌地看着院子里,只见一座冰山从院子的地底下鼓了出来,越来越高,越大,足足有三米多高的一座冰山,很奇怪吧?现在还没有人研究明白。更加奇怪的事情是,那个冰山在每月的八号就会自然坍塌成无数的碎块。那家有一个傻儿子,脖子上坠了一个一斤多重的大瘤子,他捡起那些碎冰块就吃,两个月下来,他脖子上的大瘤子竟然奇迹般地变小了,现在都没了。你们说神不神?从那以后,这家就开始把冰山围起来,开始收费了,看冰山和吃冰块的人都要收钱……”我说:“有点意思。”“更加神奇的事,这冰块不光能治病,还能强身健体,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吃了,竟然扔了拐棍,像一个年轻的小伙似的。”“真的有点意思。”我说。

那个盲人开始奔跑起来,我拉着小寂的手也跟着奔跑起来。我再一次怀疑那个盲人的眼睛一定有问题。一定。可是那冰块带给我的疯狂诱惑和好奇使我忘记了这些,或者说我原谅了他的狡猾。至于他的眼睛,我一直都在猜测。后来我知道那是真实的盲或者说是瞎。其实,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要是真的盲就好了,就可以对这个世界和未来充满幻想。

我不知道那个盲人是靠什么在辨别着方向,仿佛镇上的那些道路都在他的心里。我和小寂跟着他。小寂的热情好像不那么高,表情冷淡,身不由己的样子。她的冷淡我是在乎的。我对她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回去。”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在一种惯性中我们仍跟着那个盲人在跑。跑。跑。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那个戒备森严的院子门口,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在门后拦着,组成了一道人墙。他们看上去凶猛彪悍,像一只只站立的北极熊。可是人们已经疯了,像涨潮的海水一次次地在冲击着那道人墙。人群的喊叫就像一架巨大的直升飞机刚刚起飞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他们在冲撞着人墙,把人墙挤得七扭八歪的。那几个彪形大汉喊着:“要吃冰块的去门口交钱,快去快回,否则冰块就会在一个小时后融化……”他们的喊叫声像菜市场上的叫卖。我的好奇和冲动一下子就被这股子金钱的味道冲淡了。我变得沮丧。这时候,那个盲人对我说:“你要给我向导费了。”我看见他伸过来的手就气不打一处来,血液上涌。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这不是骗人吗?这不是变相收钱吗?狗屁的冰块了,我看那什么冰山也是你们编出来骗人的,你们还有一点人的良心吗?你们就知道为了钱,千方百计地骗人,你们……”我看着那个盲人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嘴巴。还是小寂心慈面软,掏出了五块钱放到了那个盲人手里。那个盲人抚摸着那张崭新的纸币,竟然感动了,嘴里发出恸哭的声音。这时候,那人墙眼看着招架不住了,有几个大汉被推倒在地上,被人们踩在脚下。那些疯狂的人就像要进去抢金子似的,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们就像暴动的乱民,冲进了院子。他们真的抢到了冰块,咔哧咔哧地嚼着,脸上带着癫痫的微笑。那个盲人看着我们说:“我没有骗你们,我在路上说的都是真的。”他一脸委屈。只见那些疯抢冰块的人,嘴里嚼着冰块,手里搂着冰块,还把身上的大小口袋都装满了冰块。他们咀嚼冰块的声音勾起我也想吃一块冰的欲望。我对小寂说:“你要吃吗?我也去弄一块过来。”小寂看着那些人,一脸恐惧地摇了摇头。她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疯狂的人说:“那些人都疯了吗?”我说:“疯了。”我看着那个盲人对他说:“你带我们出去吧?我们想离开这里。”那个盲人说:“别白来啊,你们要是抢不到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我说:“不用了,我们不想吃这叫人恶心的冰块。”那个盲人说:“我说的冰块的奇迹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没骗你们,没有。”我愤愤地说:“即使是真的,我们也不想吃了,我们现在只想离开,离开,你知道吗?”那个盲人的语气变得软了下来说:“好吧,我带你们离开,这回就不收你们钱了。”我没听清楚那个盲人的话,但我听到了钱字,我立睖起眼睛说:“怎么?你还要钱啊?你掉钱眼里吗?”那个盲人连忙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咄咄逼人地说:“什么不是的,不是的,你说你还要多少钱?”那个盲人说:“我没说要你们钱,我是说这次不要你们的钱了。”我说:“那好吧,带我们离开这里。”我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冰块都不见了,那些疯抢冰块的人,他们咀嚼着冰块,癫狂地笑着。笑声回荡着,使人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我说:“那就快点,我们要马上离开。”

就在我们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那笑声嘎然而止。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我回身看着,小寂也回身看着。那些人就像被施了法术,一个个定在那里了。只见一座冰山慢慢地从地下面开始拱出来,拱出来,越来越大,直到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我和小寂都惊呆了,张大着嘴看着。小寂突然向那座冰山跑去,就像神经失常一样。我喊着她:“小寂,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小寂没有回答我,冲过人群,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冰山。我也跟着跑过去,我拉着小寂说:“你干什么?难道你也疯了吗?”小寂眼含着泪水看着我说:“我没疯,我看见我爸了,他就在这个冰山里。”我看着那晶亮透明的冰山,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说:“我怎么没看见,里面什么都没有啊?”小寂紧紧地抱着冰山恸哭着,嘴里在喃喃着:“爸,爸,你怎么跑到冰山里去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寂,你的女儿,爸……爸……”小寂喊得撕心裂肺。我也眼泪汪汪地对小寂说:“你不能这样抱着冰山,你会被冻僵的,冰山里面什么都没有。”“不……我看见我爸了,我看见了……”我心里嘀咕着:“这个女孩看来真的是疯了,要不就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我还是强行把小寂抱起来。她在我的怀里又踢又咬,拼命地挣扎着。我对那个盲人说:“我们快走,快走,我看她是疯了。”为了防止小寂的挣扎,我把她扛在肩上,跟着那个盲人快速离开镇子,回到我们进来的那个地方。我的摩托车仍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我把小寂放到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就像去了一趟地狱似的,想想都毛骨悚然。小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她用脚在踢我,用她的拳头在打我,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为什么不叫我把我爸救出来,我爸就在那座冰山里。”我看着小寂,用手抓住她的拳头说:“你一定也疯了,那冰山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过了很长时间,小寂不哭了。我转身找着那个盲人,却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他就像一个幽灵消失了。也许是小寂搂抱冰山的原因,她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她的胸前湿漉漉的,她的两个乳房明显地从裙子里面突兀出来。她在哆嗦着,在打摆子,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变得冷静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救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隐藏在那个冰山里。”我安慰着小寂说:“别傻了,你一定是出现了幻觉,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她声音尖锐地说:“有,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只好顺从她说:“有还不行了吗?”她说:“本来就有吗?都是你,要不我一定会把我的父亲救出来的。”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无话可说。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浑身冰冷,我尽力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她的眼睛仍看着那些深邃神秘的街道,仿佛她的父亲会从里面跑出来似的……

我带着她回到城里,在一家小吃部简单地吃了一口饭就回到我家。她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不时地在梦中喊着:“爸……爸……”。我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身体在烟雾中,轻飘飘的,似乎是烟雾里的虚像。烟雾本来就是虚的,她的身体便更加虚得不能再虚了。此刻,我好想过去,躺在床上,像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那样去抱着她。可是,我没敢。我没敢轻举妄动。

从来蓝镇回来,我就想问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的父亲怎么了?她是在寻找她的父亲吗?”她的神秘使我产生莫名的恐惧感。我预感到她一定来得神秘,消失得也神秘。这样也好,就让我的心里保存一份对她的期冀和悬念吧。毕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充满温情的。

我再一次想起那个盲人,想起那些疯抢冰块的人。还有蓝镇的环境,不禁再一次毛骨悚然,身子哆嗦了一下,仿佛仍处在那个环境里,仍然听见那些人大口咀嚼冰块发出的声音。那冰山我本以为是那个盲人的杜撰,没想到那是真实的,那冰凉感随时都可能侵入我的骨髓。一些事物在幻想中还有趣味,真实地出现了就不好玩了。比如:男女间的感情。我希望我幻想中的冰山永远都不出现,可是它出现了,而且是残酷的。

我第三支烟吸了一半的时候,她醒了过来。两只眼睛仍旧红肿地看着我。她没有马上起来,仍躺在床上。那个姿势就像一个新媳妇害羞地看着我。我低垂下我的眼帘。她说:“你没睡一会儿吗?今天搞得我真得很累,有些对不起你了。你也过来睡一会儿吧?”她的语气充满自责和邀请的意味。她甚至直接地邀请我:“过来嘛?”我有些怯怯地看着她,还是走了过去。我有些僵硬地躺下去。她的一只手马上伸过来放到我的胸前。我一愣,浑身瞬间发烫起来。那是肉体的瞬间。但很快就被我的意识冷却了。我是一个怯弱的男人。她语调深沉地说:“抱抱我……”我尴尬地躺在那里,一动没动。她又撒娇地说:“抱抱我嘛,哥哥。”从她的语调了我丝毫没感觉出她的欲望,她只是感到孤独,希望一个像我这样一个像哥哥的男人抱抱她而已。我两只胳膊抱抱住了她。我感觉到我的僵硬。她说:“抱紧点吗?”我就像一个机器人抱紧了她。我们就那样抱着,她突然问我:“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就不想知道我去蓝镇干什么吗?还有我父亲的一些情况吗?”我说:“我不想。”没想到我的话到打击了她,她的脸上出现失望的表情。我说:“我真的不想知道,只要你现在是存在的,就够了,你来得匆匆,去得也会匆匆的,知道你太多的事情,只会给我构成一定的伤害和记忆,就像那冰山一样,我不想。”她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陌生的人似的,仿佛我们从来不认识似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推开了我,转过身去,我只能看着她的后背。她的肩膀在抽搐着,她哭了。我心疼地用手扳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哭什么?你不是说我是好人吗?只要你愿意在我这呆着,呆多少天都可以,只要你不嫌弃的话。”我发现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她又没说她要走,我说这些干嘛。她哭得很厉害,哭声搞得我有些手足无措。她突然转过来,紧紧地搂住我说:“你知道吗?除了你,再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宽容我,包括对我的过去,我所需要的,只有你能够给我,我爱上你了。”什么?什么?她竟然说她爱上我了。我对爱这个字眼已经遗忘很多年了。她竟然说她爱上了我。我竟然没敢吭声,僵硬地躺在床上。

她紧紧地搂着我说:“你知道吗?我到蓝镇就是去找那个叫李光右的人,就是为了取回我爸的骨灰,你知道吗?我爸死了,是突然的意外,他在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干活,突然从顶楼上掉下来一块木板砸在了他的头上……”她抽泣着,“他就那么死了,当时就死了,因为找不到他的家属,只好由他的那个工友签字把他火化了……现在我爸的骨灰就在那个李光右的家里,是他把我爸爸的骨灰保存起来的,这些都是我到那个工地后,一个工人师傅对我说的,他还说那个工地的老板赔了我爸八万块钱……”她声音哽咽,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我主动搂过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一声不吭。“你知道吗?我大学毕业嫁了一个大我八岁的男人,因为我爱的男朋友跟我搞鬼,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入洞房的却是他的这个舅舅。等我醒来,我都懵了。他的舅舅说,我给我外甥五万块钱,他走了,他把你交给我了。我当时要死要活的,他就把我绑起来,一个劲地劝我,我一个星期不吃不喝,我就想一死百了,可是我却没有死了,也许是我懦弱吧。他看上去很老实,可是结婚后,他就暴露出凶恶的本性,他总是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在我第一次怀孕后,就被他打流产了。他说那不是他的孩子,那是他外甥的孩子,他想要一个他自己的孩子……那段时间,我竟然忘记了我父亲的存在,我就像一个被奴役的人,被这个男人囚禁在家里,只要他离开的时候,就把我绑起来……突然有一天,一个小偷闯进了我的家,我把家里的贵重的物品都给了他,他把我放了……逃出来,我才想起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父亲……”她泣不成声。我看着她,我相信这些事情是真实的。“也许是冥冥中的力量吧,我懵懂地来到本溪,到处找我的父亲,我竟然找到了……可是他已经死了……那个工人师傅说我父亲死的日期跟我逃出来的那天是一天……”

我相信冰山的存在,它不是存在于地球的两端,而是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而我们每个人就像一块块冰块,被盛装在世界这个巨大的瓶子里。

我对她说:“如果真的像那个盲人说的那样,如果李光右也死了,那么你就取不到你父亲的骨灰了,你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感到父亲的骨灰对我有些不那么重要了,我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企图给我心灵以安慰。”她说话的声音冷冰冰的,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的目光像一只野兽,看着我。

几天后的那个下午,随着那阵剧烈的敲门声的响起,随着那几个人的突然闯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她的男人带走,我无能为力,我手足无措。我在发慌,尽管我知道她早晚会离开我的,但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在这个时刻,我希望奇迹发生。就像我幻想的冰山真的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样,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奇迹。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奇迹,不是吗?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他们从楼洞里走出来,出现在街道上。两个彪形大汉架着小寂,就像一起绑架案正在发生。小寂在挣扎着,狂乱地蹬着两只脚。

街道旁边的一家超市正在开张,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几个巨大的氢气球挂着红色的条幅悬挂在半空中。

我听见了小寂的尖叫,但那声音是细微的,被那些锣鼓的声音遮蔽了。他们的身影掩映在那些彩旗中间,我的心像撞上的冰山的船只,沉没了。我的眼睛渐渐地变得模糊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声巨大的奇怪的声音,我抬眼望去,只见天空的西北角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冰山,矗立在白云之中。我惊呆地张大嘴,两个眼球在瞬间一动不动。我的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我差点大声尖叫,我被震撼了,被这样的奇迹或者幻觉震撼了。我像一个木头人怔怔地站立着,透过窗户以仰望的姿态看着那座奇迹般出现的冰山。

楼下那开张的店铺仍在敲锣打鼓,他们并没有感觉发生了什么。我的目光在彩旗中寻找着小寂的身影。我看不见了,看不见了。这时候,那热闹的人群里发生了一阵骚乱,只见一只巨大的红色的氢气球从彩旗中间飘了起来,慢慢地飘向半空……

我看见小寂手抓着绑着氢气球的绳子在缓缓地上升,就像一个精灵,飘起来。地面的人都抬头看着,在呼喊着。氢气球越飘越高,地面上的人都绝望了。眼看小寂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赶忙拿下挂在墙上的望远镜,看着小寂在飘,她好像在笑,还冲着下面的人群挥了挥手。

此刻那冰山仍在迅速地变得巨大起来,几乎成了整座城市的背景。小寂顺利地落到了那座冰山上,慢慢地走进去。冰山不见了,小寂也不见了。我眼含着泪水,举着望远镜,只见那个红色的氢气球瘪了下来,坠落着,速度越来越快,像一堆动物内脏落在地上。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对面的阳台上,一个男人对着天空举着气枪……

公元二零零六年的秋天,北半球的中国有一个叫鬼金的男人正在东经123度41分,北纬41度19分的点上沉迷于一次对冰山的幻想。冰山是虚无缥缈的,小寂是虚无缥缈的,我的幻想也是虚无缥缈的。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这时候,他听见房门响了一下,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转过身去,他看见他的前妻从门外走进来,她说:“我回来取我的东西,你没关门,我就进来了,你看你脖子上挂着一个望远镜干什么?偷窥吗?”

责任编辑⊙育邦

鬼金,1974年12月出生。籍贯:本溪县连山关刘家村河坎子小队。诗歌在《诗刊》、《诗歌月刊》等刊物发表。2008年开始致力于中短篇小说写作,在《长城》、《山花》、《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有作品被《作品与争鸣》选载。著有小说集《紊乱的火焰》和长篇小说《血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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