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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遗照

2011-12-26刘先国

天涯 2011年3期
关键词:神龛

刘先国

清明回家挂亲,挂完亲后有两天时间,很想见见一些老朋友。昭龙是我最想见的。他是我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他没考上大学,就留在农村。我读大学和刚参加工作的那段时间,常到他家去玩。近些年就没去过了。不是没时间去看他,也不是不想他,正是忙忙碌碌的年龄,把这事给疏忽了。

我和昭龙是一个大队,他住在金沟冲付家,之间只隔着一座小山,三四里路吧。一大早我和同学付琼往他家打电话,打了十几个都没人接,只得托人去找他。估计一时找不到人,我和付琼一帮人就去游崀山去了。大约十一点钟,他给我回了电话,他也激动,我也激动,约好到他家吃晚饭。傍晚时,我和付琼、我堂弟走路到了金沟冲付家,这边“村村通”工程时修了水泥马路,由于路的格局改变了,加上新建了许多新房,我没有把握找到昭龙的屋。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房子在冲里的最上边,再往里走就没有人家了。在一户人家前面,有一条简易土路从水泥路旁斜伸出去,我向坐在门口的老人问路,老人说昭龙在这儿等了两三个小时,眼睛都望穿了,以为你们不来了。我在心里责怪自己拖拖拉拉,耽误了时间。在老人指点下,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昭龙的家,他的家还在原来的地方。

经过几户人家,惹来一路狗叫声。昭龙早就站在屋前的圳坎上,朝我们张望。小圳的水“哗哗”地流淌,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昭龙站的位置,正是从前我替他娘洗白菜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小井。昭龙朝我们笑,我迎上去,伸出手去同他握手,他大概没有握手的习惯,拘谨的双手互相搓着,没有伸出来,我伸出的手只好在他手臂上摸一下,算是解了一时的尴尬。他的老婆和他的娘站在禾塘里,对我们笑。他老婆,我是第二次见,上次见是十八年前,她怀里抱着第二个小孩。来之前,完全想不起她的样子,我向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娘跟从前差不多,好像并没有老多少,反正都是慈祥老人的样子。我和付琼几乎同时叫她:“娘娘。”她揉揉眼睛,连连对我说:“你是先国。”又对着付琼说:“你是付琼。”我们都应着:“是的,是的。”她那样子,就像我娘见我回来时一样,激动得不知如何为好。

昭龙在祖屋前建了一栋新房,是红砖屋,中间是堂屋,两边各有两间房。祖屋在新屋后面。我和付琼坐在新屋的走廊上,昭龙陪我们坐着,扯些闲天。农村很少种花草,昭龙的屋走廊上摆了许多盆景,有十多盆吧,盆景下面垫着砖头,盆子是塑料桶或塑料盆,种了些四季桂、水杉、兰草。禾塘的右边有一棵水杉,两个人头高,有十几层枝,很漂亮。它与一般的农家不一样,有主人的不同一般的追求。主人是农民,可不是一般的农民。禾塘前的一块旱地,种了几十棵水杉,只有人头高,死了多半。大的都死了,小的活着。昭龙说,在买水杉时,想占便宜,只想挖大的,结果都种不活。昭龙说,女儿在长沙读大学,儿子读高中,本来种这些树,是为了卖点钱为他们交学费的,可是树不争气,学费的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他又说,这房子修了十年了,一直没装修,就是为了两个小孩读书。昭龙说这些事时,我心里酸酸的,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不敢轻易说话,生怕一句不当刺伤了他。

屋前是一片农田,都灌满了水,夕阳照在上面,反射出黄色的光辉。对面是一座小山,原来只有郑晓红一栋土房,现在有七八家了。原来我来昭龙家时,有一条小路,从郑晓红家边经过,路旁有一排水竹。现在我找不到郑晓红的屋了,更找不到那条路了。记忆中的路是那么清晰,一旦面对它,又是如此模糊。我以为在外面闯荡的几十年,我的心仍在故乡,其实我忘了故乡的许多事,心底里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了。

昭龙的老屋还在,是木质的。我到老屋里转了一圈,他老婆在做饭,正在砍鸡。他母亲住在北边的一间房,这间房旁边有一间伙房,他母亲正坐在灶前烧火,看得出,昭龙与他娘是分灶吃饭的。他娘不容易,昭龙上小学前,父亲就过世了。他娘带着昭龙和他妹妹,日子过得很苦。听说昭龙父亲是部队军官,如果他父亲还活着,昭龙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坐在昭龙娘身边,跟她扯了一些家常。我问怎么没跟昭龙一起吃饭,她说:“我现在还动得,少给他添麻烦,孙子孙女都在读书。”我鼻子酸了一下,眼睛有点涩。我不想被她看见,便到她卧室里去了。

这间房曾经是昭龙睡的。那个时候,我、昭龙、江春、付琼经常在这里玩,谈学习、谈理想、谈天南海北的事,常常谈到深夜,四个人就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我们的文学梦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们四人成立了“金沟冲文学社”,昭龙用油茶树枝刻了一枚章。我们的偶像是巴金,我们都觉得自己能成为巴金。我们一起描述了一副衣锦还乡的情景:我们开着吉普车回到母校,站在敞开的车上向老师和学生招手,将我们写的书捐给学校图书室。我们挤在一张床上,构思了一部长篇小说,分了工,一人写一部分,但始终没有动笔。昭龙写了几首诗,我写了一篇题为《富农的嘴》的短篇小说,一起寄给了《湘江文艺》,编辑部回了信,虽然没有发表,却给了许多鼓励的话。这件事,很快在学校传开了,误传我们发表了小说和诗。

昭龙喊吃饭了,我和他娘便去了新屋。桌子一边靠着墙,昭龙和娘坐一向,付琼和我堂弟坐一向,我一人坐一向,旁边空了一个位子。我喊昭龙婆娘来坐,她不来,在伙房里忙。我们喝的是红酒和啤酒,一边喝着酒,一边扯谈。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堂屋里的布局,在神龛正中央,贴着一个“神”字,是写在红纸上的,一看就知道是昭龙写的,字的架子很正,但谈不上有很深的功力。神龛上没有贴对联,也没有贴列祖列宗和玉皇大帝的牌位,显得过于简单,总觉得还缺些什么。神龛上没有香炉,也不见烧过香的痕迹。农村对神龛是很讲究的,对神龛怀着敬畏之心,并希望通过对祖先和神仙虔诚的供奉而获得庇佑,甚至改变一家的命运。昭龙对神龛的布置,是与众不同的,也叫我匪夷所思,时隔几十年后,我大概不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了。

北边是昭龙夫妇的卧室,门口挂着一副春联,看新旧程度,应该是今年春节写的。上联是:革命尚未成功,下联是:同志仍须努力,横批是:再接再厉。农村的春联多是跟“迎春接福”、“瑞气盈门”等意思相关,像这种励志类型的春联很少见。昭龙独独贴这么一张春联,绝不是为了增添春节的喜庆,反而显得很别扭。我倒是觉得像年轻人的座右铭,像心里憋着一口气。我无法正确揣摩昭龙的真实意图,只能体会到一种隐藏着伤感的倔强。

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桌上摆着一双筷子、一个碗,碗里有少量啤酒。我叫昭龙老婆来坐,她不来,她夹了些菜,坐在门边的小凳上吃。当我们把最后一碗酒喝完后,昭龙将空位上的酒端起,弯着腰,碗口在离地很近的位置划了一道弧线,地上湿了一线,呈弧形,轻轻地说:“江春,喝好了吗?下次再聚。”我忽然明白了,这个空着的位置是给江春留的。我没想到这层意思,昭龙比我有心。此刻,我总觉得江春就坐在我身边,与我坐在同一张凳子上。我们虽然看不见他,但我相信他的灵魂在我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沟通与交流。江春是“金沟冲文学社”的成员,考上邵阳师专中文系,毕业后,分在县里教书,他最有条件成为作家,但没有做到。三年前,他因病过世了。

说起江春,我们都有点哽噎。昭龙从房里拿出一叠纸来,其中有一张江春的画像,是碳粉画,二十多年前昭龙画的,画得很像,跟黑白照片似的。那时的江春刚大学毕业,意气风发。我们轮流观看江春的画像,都说画得好。我问昭龙:“还画吗?”昭龙说:“有时画着玩。”当年,昭龙除了画碳粉画外,正在学木工手艺,他做的床架上都画些花草和动物,好多人夸奖他。昭龙递给我三张从什么本子上撕下的纸,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是悼念江春的诗,有上百行。昭龙告诉我,是他在深圳打工时听到江春过世的信时,连夜趴在工棚里写的。我肃然起敬。记得十多年前,他给我寄过几篇小说和散文稿,我也鼓励过他,以后大概是彻底死了心,再没跟我提写作的事了。我问:“你还在写?”昭龙点点头,他说:“请指点指点。”他讲的意思我懂,是要我推荐发表。讲内心话,诗里感情是真挚的,但不能算好诗,离发表还有很大差距。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心里很矛盾,说不好又伤害他,说好又违心,我最担心的是怕勾起他对文学的迷恋。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养家糊口,供儿女读书,诗文不能当饭吃。我试探着说:“我写散文,诗我不懂。”昭龙的脸色有微妙的变化,轻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昭龙埋头吃饭,我也埋头吃饭。此时,我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人的村庄》的作者刘亮程,出现我身边两个因写诗而改变命运的人,他们当年跟昭龙一样没考上大学在家务农。我几次想说他们的经历,终究没有说出来,我觉得太迟了,迟了二十年。

临走时已是深夜,一轮圆月挂在正空中。昭龙夫妇打着手电筒送我们出了禾塘。我们说不要送,昭龙说送得出了土路。土路只有两三百米,不打电筒也看得见,昭龙却一直打着电筒,生怕我们踩错了地方。四处都是青蛙的叫声,有些青蛙就在身边叫,我们的行走并没有惊扰它们。上了水泥公路,我们叫昭龙别送了。他们便站在路边目送我们离开。我们走过了几户人家,几处响起狗叫声,有些狗就跟在我们身后。我回头赶狗的时候,看见昭龙两口子还站在路口,两个模糊的影子一动也不动,昭龙手中的手电筒亮着,一束光朝我们照来,虽然照不到我们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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