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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在世

2011-12-26王族

天涯 2011年3期
关键词:纳克猎鹰猎物

王族

鹰之初

与塔尔夏特村的人说起鹰,我发现人们都喜欢说鹰的第一次,但令我吃惊的是,鹰居然还有那么多动人的第一次。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而鹰之初却充满了死亡的危险,甚至可以说所谓的鹰之初其实就是生命更迭,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因为迈不过生命的更迭关而一命呜呼。

鹰第一次捕食时,是在饥肠辘辘,快要被饿昏的时候。在这之前,因为母鹰没有教它捕食的要领,所以它没有捕食的意识,加之它禀性刚烈,在感觉到饿的时候,它甚至觉得忍耐是对待饥饿的唯一办法,如果不忍耐而向饥饿妥协,它觉得那很耻辱。但在最后它被饿坏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甚至连眼睛也似乎睁不开了。一股生的欲望在内心产生,它挣扎着飞了起来。一只老鼠在田野里跑来跑去,鹰内心向饥饿妥协的耻辱感顿时消失了,飞扑下去抓住老鼠饱餐了一顿。有的鹰在第一次捕食猎物后,内心的耻辱反而会加重,以至于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硬生生把自己饿死了。而那些在内心消除了耻辱感的鹰,因为知道了捕食的重要性,慢慢地便掌握了其技巧和要领,让自己活了下来。

鹰第一次见人时会很恐惧,它被在大地上行走,比自己大了很多的这种动物(人实际上是动物的一种)吓坏了,以为人会飞起来,会来吃自己,因为它们看见人吃很多动物,几乎每天都吃,所以鹰见了人便会惊恐地飞走。但时间长了鹰发现人并不会飞,只会在地上不停地迈动双脚走动,一天要走很多地方,好像从来都不敢因为累而停下来。鹰发现人对高处的东西只会仰望,一旦发现天空中有东西,便把头高仰着向上张望。鹰因此知道,不会飞的东西只会向上张望。从此,鹰因为会飞在内心充满了骄傲,从不把头仰得高高的向上张望,它觉得没什么可值得仰望的。再次与人近距离相遇时,鹰会在人头顶的上空盘旋飞翔,一圈又一圈,似乎永不停歇。这其实是鹰在向人示威。人发现天空中有鹰,便会指手划脚地议论,而且还会欢呼和大叫。知道鹰是在向人示威的牧民会在一旁小声骂,你高兴个逑,鹰在向你示威呢!

鹰第一次飞到宽敞的田野上空时,会失去方向感,而且还会为田野之开阔而恐惧。它们怕自己因田野上空没有遮蔽物而被人和别的动物看见,为此,它会在田野一侧犹豫一会儿,仔细观察田野四周的环境,最后它目测出了田野的实际距离,一口气飞了过去。从此,鹰学会了目测距离和确定目标,一旦飞起,便不再回头。有经验的牧民为此总结出了两句谚语:“老鼠走的是弯路,鹰飞的是直线。”

鹰第一次遇到比自己高大的动物时,就会在其头顶盘旋飞翔,看对方能否飞起来和自己在天空中比赛一番。不知情的鸟儿会因为受不了鹰的这种示威飞上去和鹰比赛一番,但它们哪里会是鹰的对手,鹰仅仅用逆风飞扬就把它们比下去了。所以,鹰平时都是单独飞翔,没有鸟儿会跟在它们身后。知耻心让鸟儿们都与鹰保持着距离,永不再接近。

鹰是在无知觉的情况下筑第一个巢的。鹰喜欢独处,不愿意被别的飞禽或人看见自己。所以,它会在一夜之间用嘴叼来一些树枝和草,筑起一个遮蔽自己的巢。它在这时还没有筑巢的意识,所以它的举动实际上仅仅只是为了遮蔽自己。但它选择的地方因为离村庄太近,人说话的声音和牛羊的叫声不绝于耳,它意识到自己选择的地方不安全,于是便决定离开。

几天后,它在一个飞禽们都无法落下的悬崖上筑了一个巢,同样用的是树枝和草,但却比前面的巢筑得更细致,也更结实。它进入巢中,感觉不错,再也听不见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音,也没有了牛羊的乱叫声,只有风在悬崖中吹动的声音,不知为何,它觉得风的声音很好听。它在巢中听着风声,内心溢满幸福喜悦之感,一直到天亮。

鹰对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记忆犹新,一片片雪花从天空中落下,它变得十分欢欣,在落雪中盘旋起伏,追逐雪花。鹰虽然不知道在这个季节,上苍会对无数雪花下达自上而下的命令,让它们到达大地,实施一次温柔的侵占。但鹰爱上了雪花,当雪花堆积在树枝上,变得像更大更白的花朵,鹰记住了雪花的形状,它们在每天黄昏都要飞回来看一会儿树枝上的雪。在雪融化后,鹰在内心怀念雪花。鹰从此有了怀念和记忆。

春天来了,大地上万物复苏。存留过落雪的树枝发芽长叶,继而又相续长出花蕾,绽开出鲜艳的花朵。一天,鹰发现了枝条上的花朵,因为它在内心保持了对雪花的记忆,所以它变得很欣喜,对着花朵不停地鸣叫,声音颇为好听。花朵初绽,从花蕊中弥漫出一股股沁香,鹰闻到了这股沁香,突然它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涌起——它有了性冲动。它绕着花朵飞了一圈,然后不知所措地向远处飞走了。

花朵让鹰有了第一次情欲。

空中游戏

我和阔加拜生起一堆火,烧了一壶奶茶,一边喝一边烤火,身上慢慢暖和起来了。我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了一只小动物的头。它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们身后,露出小脑袋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动物,便示意阔加拜身后有东西,他回头去看,我从他的神情上断定,他也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动物。它有一点像兔子,但露在外面的两根长长的牙又提醒我它绝对不是兔子。它的神情看上去很怪异,有一丝冷漠,也有一丝凶残,但因为它对我和阔加拜感到很好奇,所以便又显得有些亲切。在面对未知事物时,任何生命大概都会流露出让他者觉得亲切的东西。

从神情上看,它显然不怕我们,而且还有想接近的意思。它也许不知道在阔加拜的旁边就有一只猎鹰,随时都有可能扑过去让它葬命。我这样想着,便观察阔加拜的反应,他也许因为判断不出这是一只什么动物而显得有些犹豫,在他的猎捕生涯中,大概还没有让鹰随便出去捕猎过,他的经验很丰富,他知道复制经验总不会错。

但这只小动物却不知道阔加拜在犹豫,它的胆子变得大起来,向我们走了过来。我看清了它的身子,好家伙,很肥硕,走动之间身上的肉一晃一晃的,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拖在身后。阔加拜根据它肥硕的身子判断出它有猎获价值,于是便悄悄解开了鹰的脚扣和眼罩,鹰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判断出了附近有猎物,于是嘶鸣一声向它飞了过去。这只鹰已经憋屈了好几天了,它的速度快得几乎像闪电一般。

小动物吓坏了,它没有预料到会有一只鹰向自己扑来,它赶紧转身逃跑。但它刚才站立的地方对它太不利了,山脊的另一面光秃秃的,几乎无一处可让它遮身。它恐慌之极,拼命往前跑,但鹰的速度更快,一下子扑下去便用双爪把它抓了起来。鹰抓着它向高空飞去,它乱叫乱扭,但都无法摆脱鹰的一双利爪,那对尖利的爪子因为是弯曲的,所以一旦抓入哪种动物的身体便像倒勾一样,是轻易摆脱不了的。

鹰飞到了一定的高度,突然爪子一松,那只小动物惊叫一声,掉了下去。它因为害怕,四只爪子乱蹬,在空中甩来甩去。我以为鹰要把它摔死,但我却猜错了,鹰在采取另一种让它毙命的办法,当它跌落到一定的高度时,鹰突然疾飞而下,再次把一对尖利的爪子抓入了它的身体。想必这次抓得更深,它发出一声惨叫,回声在崖壁上久久回响。

鹰再次飞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那只小动物再次发出惨叫。鹰的本领只有在天空中才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如果在地上,它就不能像在天空中这样自如了,地上有树有草有石头,动物们可以任意选择一处避身逃命。鹰似乎早就明白这些,所以它们总是利用自己在空中的优势,对猎物出击。那些被它们用利爪抓上天空的猎物,是有生以来上升得最高的一次,但迎接它们的是高处的死亡。当它们的躯体再次回到大地时,它们的生命早已结束。

鹰盘旋了几圈后,再次飞高,但它这次却要真正了结这只小动物的生命了。它双爪一松,小动物便垂直落下,过了一会儿,“啪”的一声摔在了一块石头上。小动物被摔死了。这只鹰真是聪明,它巧妙地利用了空间和高度,对这只小动物实施了一次捕猎。空间无限宽阔,高度了无尽头,只有鹰的双翅可任意飞翔,一只小动物被它抓住,便只能任由它摆布了。

鹰缓缓飞到阔加拜身边来,看得出,它很兴奋,憋屈了几天的它终于在刚才的捕猎当中发泄了一次。阔加拜也很高兴,经由这样一次捕猎,他也像鹰一样得到了发泄。他兴高采烈地拎回小动物,从腰里抽出“皮夹克”(刀子),三两下便剥了它的皮,掏了它的内脏,放进了自己的包中。我们俩往回走,他一路上都显得很高兴。

逃跑的鹰

人们无意间给我说起了从塔尔夏特逃跑的一只猎鹰的故事。那只鹰是在一次阿肯弹唱会上逃跑的。当时的场面很热闹,很多驯鹰人都把鹰带到了会上,无形之间,大家便互相比起了鹰,比来比去,有一个叫夏里纳克的人的鹰占了上风。他的鹰个儿大,肥硕,捕猎的速度和技巧均比别的鹰高超,一时间,人们都将目光投射到了他和他的鹰身上。无数目光汇聚在一起,便变成了阿肯弹唱会上的光芒,他顿时被那种光芒笼罩。他很高兴,用手拍拍鹰说,好,今天晚上给你喂羊肉吃。

但在下午,夏里纳克的鹰却不见了。有人看见在他和别人喝酒时,他的鹰挣脱了脚绊,飞到一片松树林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他当时正喝得高兴,端着酒杯说,我的鹰是最好的,它怎么能跑掉呢?!它在天空中散步呢,一会儿就回来了。夏里纳克又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块羊肉,见鹰还没有影子,他便着急了,但他怕别人笑话他,便悄悄离席出去找鹰。鹰果然不见了。看见他的鹰挣脱了脚绊飞走的那个人对他说,你的鹰早都飞走了,我看它飞走时的架势是逃跑了,对了,它往南飞走了,这阵子恐怕已经飞到甘肃了,不会回来了。

人们听说夏里纳克的鹰逃跑了,都围过来看他。下午刚刚笼罩在身上的光芒顿时变成了阴影,他既愤怒又难堪,骑上马便回家去了。他的鹰逃跑了,两手空空的他显得孤独无比,回到家躺在床上两三天没起床。人们都说,夏里纳克的鹰逃跑了,给他留了一肚子气,他恐怕得用一两个礼拜才能把一肚子气生完。

在那只鹰之前,塔尔夏特从未出现过猎鹰外出捕猎不回来,或从人身边逃跑的事。它一逃跑,便给村里人心头留下了阴影,人们在内心琢磨可能是人待鹰不好,或者说鹰原本就不想和人在一起,受人指使去捕猎,所以才抓住机会逃走了。鹰一逃走,人多年与鹰之间建立的那种感情便被破坏了,人隐隐约约对鹰有了一种难言的情绪。

一个多礼拜后,夏里纳克像人们说的那样,果然把一肚子气生完了。他又开始驯鹰,想驯出一只和原来的那只一样好的鹰,但事与愿违,夏里纳克再也找不到像那只鹰一样好的幼鹰了。他很生气,又躺在了床上。于是人们又说,好的幼鹰不出现,夏里纳克的肚子里又装了需要一两个礼拜才能生完的气。

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好多个礼拜过去了,好的幼鹰仍没有出现,夏里纳克的气似乎一直都没有生完。他很失落,慢慢地便不怎么和人来往了,人们也渐渐地遗忘了他。想想在阿肯弹唱会上,他是多么荣耀啊,似乎所有阿肯的歌声,不论老的少的,年轻的美丽的,都在为他和他的鹰而唱。但他的鹰却逃跑了,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

后来,夏里纳克终于弄到了一只好的幼鹰。他很高兴,围着它给它洗脸,洗身上的灰尘。多好的幼鹰啊,身子骨架结实,目光锐利,禀性刚烈,是好苗子。他似乎在很长时间都没有生完的气一下子全消了,那种受辱的日子一去再也不复返了。但就在这时,夏里纳克的那只逃跑的鹰却突然回来了。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在经历了痛苦的折磨后已经在内心接受了它弃他逃跑而去的事实,但它却突然又回来了,犹如一把隐藏许久的刀子把他又刺了一下。他仔细看回来的鹰,这一年多的时间,它一直在外面流浪,瘦得浑身没有一点肉,身上的毛长得杂而长,有很多树叶夹杂在其间。他很心疼它,也为它在出走一年多以后还能够回来而高兴,他给它洗澡,喂它好吃的东西。他觉得它能够回来,以后会把这里当家。但它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只猎鹰,不但把捕猎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对夏里纳克家庭的环境也似乎很陌生。夏里纳克想,它在外的这一年多时间一定和野鹰生活在一起,性格和习惯都变野了,但它能回来,说明它还是喜欢这里的,保留在它内心深处的最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对这里的记忆。夏里纳克相信,时间长了它一定会把性格和习惯都改过来的。

一天,天降一场大雪,是驯鹰的好天气,夏里纳克架着那只幼鹰往外走,那只回来的鹰看见了架在他胳膊上的幼鹰,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飞出院子,在茫茫雪野上空越飞越远,直至在天空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

它又走了。好几年过去了,它再也没有回来。

谁是强者

一场雨持续了三天,我和阔加拜顺着一条小河的河道行走。阔加拜说,望着雨,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了。我和他在雨中随便走着,让雨把衣服淋湿,浑身变得凉爽起来。雨下到后来越来越大,大风也吹刮开了,天气很快变得寒冷。远处的山丘上有树,但此时都似乎垂下了枝条,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前几天,有许多鸟儿在那里乱纷纷飞动,现在,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我和他离开沟边,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在一块石头跟前停住。这块石头上长了一根草,它绿色的枝叶与褐色的石头交相辉映,显得很特别。仔细一看,才发现了让人惊奇的一幕——这根草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由于石缝细小,它的根盘旋了好几圈才将肢体长出,远远地看上去,它就像石头长出的一个肢体。这又是草原的一奇了,可能与不可能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不平静中的平静。

雨越下越大,我和阔加拜坐在石头跟前静静地淋雨。雨已经弥漫了整个山谷,天变得暗淡起来,但有一股奇异的亮色却像在暗暗游走着一般,把低处的草照亮了。因为这股亮色的原因,草场像刚刚被大水洗过一样显得洁净无比。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景。在新疆和西藏两地生活得久了,地域色彩和人文景观反而给了我更多的东西。就像这场大雨,像一双大手似的将昔日的尘灰洗去,悄悄地使大地恢复了清新的面容。我知道面对此景只宜看不宜说,但此时于内心涌起的激奋却使我不由得还是想说,这就是美。美应该是无处不在的,但有多少是在等着与一个人相遇呢?

离开那块石头时,雨下得更大了。风不知因何而起,猛烈地吹动着,雨丝被风吹动着掀起了细密的白浪。也许是受了风的惊吓,一些鸟儿从树丛中飞了出来,白的、黑的、灰的、浑身布满斑点的,多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翔。

我和阔加拜又被吸引,跑到树跟前看鸟,鸟儿们在雨中乱飞一通后,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形成了一个队形,掠过树冠向树丛后面落去。雨天随着它们的消失突然变得寂静下来,我们已被逗得兴起,快速穿过树丛,追着它们不放。然而当我跑出树丛时,顿时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树丛的前方有一潭深水,湛蓝湛蓝,犹如草原将多余的水滤去,只剩下精致的部分。在草原上已经见过不少海子,但唯独这个是如此的赏心悦目。鸟儿们像扬着帆的船只,在水面上飞舞。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它们全都斜对着风,在一点一点地往远处飞。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鸟始终在飞。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一只鹰。很显然,一场大雨和同类的行为正鼓舞着它,它飞着飞着,突然将身子缓缓降下,待接近水面的一瞬突然伸出长喙,向河中扑去。

它是不是要去啄水里的一条鱼?

阔加拜大叫一声,完了,那是狗鱼。果然,狗鱼比鹰强大得多。鹰的爪子扎入鱼身后,鱼迅速向水底游去,鹰尽管扇起双翅欲挣脱飞起,但狗鱼的力量更大,几番挣扎,鹰还是被狗鱼拖入水里去了。水面上冒出几个气泡,随之便和搏斗的痕迹一起消失了。别的鸟儿像熟视无睹一般,独自向远处飞去。水中强者把空中猛禽拖到水里去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让我和阔加拜看得惊心动魄。我们赶过去,想看看那只鹰是否能够从水中挣扎出来,但深蓝的水已经阻隔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强者选错了对象,悲剧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所以说,强者并不是唯一的。

我们转身往回走,草场上依然风急雨密,鸟儿们已经飞过海子,树木似乎仍无法抬起垂下的枝条。走出林子,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匹马慢慢向这边走来。它走得很慢,以至于让我们无法分清它的背上是否有骑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它仍在远处。我已经变成了村里的闲人,所以就耐心等着它走近,待它慢慢走过来,我们才发现它的背上没有人。我和阔加拜有些吃惊,是不是它的主人在雨中遇难了,受了远去的鸟儿和命殁的鹰的影响,我们迫切想见到一个人。就在我们正担心的时候,从马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人,拿着东西迅速向我们走来。由于雨大,我们看不清他的脸。

他这样出现,我们几乎高兴得喊叫起来,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就在我们盼望着从马后面出现一个人时,他果然出现了。

鹰之死

我在后来和阔加拜聊天中得知,鹰抓兔子时都是先让其惊慌逃窜,然后扑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等它因为疼痛难忍回头时,抓瞎它的眼睛,然后扭断它的腰,便就稳稳地捕获了。但有一次一只兔子却利用了鹰的这一捕获习性,让鹰丧了命。

那是在塔尔夏特,我和阔加拜在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里行走,由于树荫太密,林子里的光线很暗,不远处的东西几乎都是模糊的一团。“有东西。”他神情凝重地盯着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把鹰的眼罩取下,鹰“刷”的一下立了起来,他赶紧把它的爪扣解开,让它飞了出去。它斜飞着绕过几棵树,“嗖”的一声扑向一片草丛。草丛中的一只兔子被惊起,撒开四条小腿向林子深处跑去。他选中了一个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鹰的眼罩。我没料到,这只鹰的感应能力很强,眼罩刚被揭下,它便捕到了一个准确的信息——在一片草丛中有一只兔子。它急鸣一声,倏然飞了过去。兔子被突如其来降临的一只猎鹰吓坏了,赶紧向一片树林跑去。这是一只比较聪明的兔子,它只要跑进树林,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就可以让鹰没办法飞进去,它便可逃之夭夭。

但鹰早已识破它的用意,迅速飞到它的头顶扑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这只鹰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难忍而回头,便抠瞎兔子双眼,继而又将兔子的腰扭断的老办法。但鹰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兔子,虽然它的屁股被鹰的尖爪抓得撕心裂肺的疼,但它却不回头,不让猎鹰准备抠瞎它双眼的预谋得逞。

鹰在扑腾,兔子在挣扎,一股尘灰被搅起,把它们遮裹得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阔加拜很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的狩猎生涯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所以他便只是吃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只富有逃生经验的老兔子用力爬起来,拖着猎鹰朝一片蒺藜丛里钻去。猎鹰因为将利爪在它的屁股上抠得太深,所以无法甩开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了平衡,被兔子拖进了蒺藜丛里。

阔加拜惊叫一声,我的鹰,赶紧往那片蒺藜丛跑过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扎到鹰身上就会让它丧命。然而我们离它们太远了,没等我们接近,那些蒺藜刺便扎入了鹰的身上,它发出一连串的惨叫,但兔子仍拖着它在往前跑,直到有一根比较粗的刺扎入鹰的胸部,使鹰受到阻力才把扎入它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来。兔子身上也流着血,但它知道已摆脱了猎鹰的利爪,于是便飞奔逃走了。

我和阔加拜跑到鹰踉前,见它已奄奄一息。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躯体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处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扎到了它的心脏处,它死了。一只老练的兔子,利用蒺藜尖硬的刺把猎鹰刺死了。猎鹰在这些通常被称为“猎物”的兔子,或者说小动物面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光可以小瞧它们,而且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它们的性命,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却都颠倒了,一只老练的兔子把一只不可一世的鹰打败了。

鹰眼里的世界

人看鹰的时候,往往只能看到鹰外在的一面,比如它刚烈的性格和意志,但却看不到它的内心反应,更不知道它在内心想些什么,它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

其实,鹰眼里的世界与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鹰从来不和别的动物或飞禽抢猎物,鹰捕取猎物时始终悄无声息,从来都不会让他者发现自己。鹰十分注重捕取猎物的地方,它们对这种地方的要求一般有两个。一、隐蔽。必须有树林或石头将自己隐蔽起来,它们才愿意出击。二、远离人或其他动物。如果它们捕取猎物的时候发现有人和动物在附近,就会马上放弃,并迅速离去。从此以后,它们再也不会光顾那个地方。

捕到猎物后,它们会迅速将其吃掉,然后把残剩物埋起来,谁都看不出在那个地方曾进行过一次美餐。不光如此,而且鹰绝不重复在同一地方捕取猎物,它们的记性很好,不论多么好的猎物出现在它们上一次捕取过的地方,它们都会无动于衷,哪怕被饿得饥肠辘辘,也不突破自己的操守。

有的动物和人一样喜欢凑热闹,一旦有动物把另一者咬伤或咬倒在地,就会有一大群动物跑过去看热闹,其中也包括被咬者的同类。倒下者必然就成了站立者的食物,它们的身体被撕咬得血淋淋的,而果腹者似乎很喜欢血腥,吃得很高兴。在旁边看热闹的动物,包括毙命者的同类都被血腥刺激得很兴奋。在动物界,互相之间的伤害似乎并不是残忍,而是一种游戏。

鹰远远地看见这一幕后,会转身离去。它们不喜欢热闹,凡是有热闹的地方,都看不见鹰的影子。也许,鹰不愿看见这个世界更多的东西,它们也不愿意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眼睛看见自己。当它们从热闹的地方抽身而去,留存在内心的便永远是它们最喜欢的东西。

鹰从不在下雨天飞翔。有经验的牧民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下雨天有鹰在天上飞翔。鹰对雨的感觉和蚂蚁一样准,往往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鹰却已经知道要下雨了,为此它们会早早地归巢。等到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鹰已在温暖的巢中闭目假寐。

所有的动物其实都不愿在下雨天外出觅食,但很多动物会在被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冒着大雨出去觅食。大雨很快会把它们淋湿,身上的毛粘在一起,像是刚刚被什么袭击过似的。鹰看着它们的样子,内心充满了不屑,它知道它们会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被弄得很狼狈。果然,它们在山坡上滑倒了,轻的粘了一身泥,重的摔断了腿,呜呜呜地嘶鸣。还有的动物会因为饥饿难忍开始撕咬同类,被撕咬倒地的动物流出的血很快就被泥水淹没了。鹰在巢中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漠然地看着,内心慢慢升起了一股庄重和肃穆之感。

当然,鹰最终会等来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它们从巢中振翅飞出,去寻找让自己果腹的猎物。在下雨天的大地上发生的屈辱、妥协、丧失、疯狂、疼痛和死亡,都和鹰没有关系,它仍然保持着一种骄傲的姿势在飞翔。

鹰从来都不会接近人。它们很敏感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只要一闻到便马上断定人已经离自己不远了,会迅速飞走。很多人都说自己见过鹰,那其实只是鹰模糊的身影,谁也无法近距离见到鹰。在新疆、内蒙古、黑龙江和西藏这样的地区,人们有机会近距离见到鹰,但这些地方的鹰却要比平原地区的鹰更神奇,所以说你在这些地方见到了鹰,也仅仅只是见到了它们现实中的肉身,而无法见到它们精神化的一面。

鹰有时候会在离人不远的地方盘旋飞翔,人以为鹰在这时与人是有关系的,但其实不然,鹰在这时实际上正在确定远处的落脚点,它们往往都是先确定好落脚点后才飞翔的。人不知道鹰的这一习惯,有时会潜藏在某一处等待伏击鹰,但不论是谁,最终都会空手而归。鹰的飞翔速度很快,加之它们对人的意图一清二楚,所以当它们看见人悄悄潜藏进树林或山冈上时,它们会迅速飞走。

鹰对人的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人有猎杀动物的习性,所以从不让人得逞。在新疆博尔塔那通往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铁路上,一只鹰不知道一列正在行进的火车是何物,想飞近看个仔细,火车一声鸣笛,它受惊不慎撞到了火车上。火车的速度很快,它连撞被挂,掉在地上起不来了。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幕,跑过去想把鹰弄回家去。鹰的身子摊开后其实很大,两个翅膀足有一米长,而如果把它的身子做成标本放在家里,一定很好看。鹰知道那个飞奔过来的人的意图正在于此,它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飞到火车轮下,顿时车轮下羽毛乱飞,血肉飞溅,它不见了踪影。

鹰一生中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很从容地选择死亡。鹰见了很多动物的死亡,比如野猪,活着的时候什么都吃,是动物中最典型的暴饮暴食者,死了后,身子在一摊淤泥中腐烂,散发出扑鼻的臭味。有一种鸟儿活着的时候很节食,几乎什么都不吃,死了后皮包骨头的身子被风吹了几天,便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还有的动物死了后羽毛散于一地,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鹰不会让自己死得没尊严,它会选择一种决绝的方式死掉。鹰的寿命大概在七十岁左右,当鹰感到自己不行了时,并不会躺在巢中等死,它们会把巢毁掉,然后在天空中做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飞翔。飞到一个很高的悬崖边时,鹰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悬崖。鹰利用悬崖把自己撞死,让自己的尸体落向幽暗的崖底。崖底在一般情况下有水或石头,鹰的尸体落下去后落入水中或被摔碎,不论怎样,因为崖底没有风,鹰的羽毛不会飘上悬崖,因此便没有人会知道有鹰死在了崖底。

此外,鹰还会选择江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每年夏天,雪山上的积雪都会融化,大江大河都会暴涨,江河两岸的树木、庄稼,乃至人居住的房屋都会被江河水冲垮飘走,但过不了多久,汹涌湍急的江河水就会把水面上的漂浮物吞卷得不见一丝踪影。鹰在天空中看到了这一幕,在它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时,很久以前看到的这一幕却大放光芒,变成了对它最为美妙的呼唤。鹰为这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为美妙的呼唤上路了。最终,鹰看见一条大江中有一个水流急速奔涌、而且还翻卷着波涛的地方,鹰俯身迅速向下,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入了江水中。大江吞没了它,它的羽毛和尸身在一瞬间踪迹全无。

这瞬间的赴死,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等待,更没有任何磨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结束。只有江河水仍在汹涌,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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