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碧城
2011-12-26夏夜清
夏夜清
她的门就斜对着我卧室的窗,潮湿的青砖瓦房,门窗破败,背着阳光,像是许久无人住过一样。刚刚,还看见她提着水桶去河边打水。已经是冬天最冷的时间,明天就是除夕了,户外寒流正迅捷地穿过村子。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好不吃力。
要去看看她吗?这样想着,身子离开书桌,陷入了思索……
那是我来到乡间的第一个早晨,很突兀地发觉窗下有人讲话,于是,隔窗便望见了她。可是窗下并没别的人了,在和谁讲话呢。那是个阴雨天,只是到后来方才发现,每逢下雨她都会这般讲上一阵子。人们管她叫疯婆。可她说话,仅仅是需要和这样的时节说说话,并无诅咒、鄙薄或其他,就似一种喃喃自语。
这是个仅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周遭尽是田野、沼泽和树丛,沼泽上有许多小岛。村子里人本就不多,有一些还出去做工了,路上都很难看见姑娘和小伙子。因之,余下的老人、孩子真是孤寂得很。甚至,这一带的村子都是这样。记得第一次从镇子徒步而来时,其间穿越的好些村子几乎都看不见什么人。在那些屋舍和稻草堆间,绝少传出声响,一切在傍晚的日光下都显寂静。记得,心当时就揪紧了。那可正是该燃起炊烟的时辰。走在乡间的林荫道上,那寂静更显幽深,似乎步入了无人涉足的时间的另一条隐秘路径,一切变得荒凉、神秘。
她就孑然孤立地生活在这里,在其房前有棵香樟,枝叶纷披,房子两面都临河水,没有遮挡。“你可不要同她讲话呀,她是个疯子,”记得刚来时有人对我说。又有人说:“她会诅咒你的。”她有几只鸡,由于没有庭院,四下觅食。有一天少了一只就再也找不回了,在乡间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其实,在一位邻人的眼神里已经泄露出这是怎么回事。还有几只羊,人们说已养了好久。冬天,是山羊最悲惨的时节,处处可闻它们的哀声。她那一只母羊和几只小羊在寒风里时时哀鸣,总也吃不饱。因此,很多时候,她都在照顾这几只羊,或是带它们去田野或是去四下打一点细小的青草。每天,她都带着几只羊到田野上,有天隔窗听见她喊:快点哎、快点哎,妈妈都走到前面去了。声音柔和又慈爱。常常的,傍晚出门散步,会看见河坡上的她,坐在几只羊的旁侧,有时四下打一点草,更多的时候还是那样坐着,望着远处,一看就是很久。不远处几棵枣树下有几座坟墓,沼泽里湖水环拥着小岛,上面的枯草随风摆动。这情景几乎是动人的,让人忍不住会驻足。
就这样,眼前的一切,恍若梦境。像是跌进了时间的深谷,就是有些许恐惧也爬不上来了。所有的时间展现的都是同一画面,乡间的冬天,有种像是流尽了鲜血的苦楚。不曾想到自己辞去工作,一身疲惫来到这里会遭遇怎样的人和事。每天,除去简单的吃饭、散步,就是埋首于写字桌前。还有就是这窗下的声音了,让人总忍不住隔窗而望:有些摇晃的步履、满头华发、脸色苍白、穿着整洁、目光深邃。
由于某种匮乏,时间在乡间好像比在别处慢,这真是很奇怪的。因此,人们的寂寞也就更趋深重了。
她发现了我吗?因为深晚我房间的灯光。她走路从不旁顾,甚至都不看着脚下,目光全然已收进了内心。那神情,仿佛拒绝任何人的问候。
不曾想,有一天,她竟来和我说话了,那时我正在阳光下看书。“你是方茹家的孩子吧,你家搬走的时候你才这样高”,说完用手比划了一下。我摇摇头,本想说自己是她家孩子的友人,可不知为何却噤住了口,只是说:“这里真安静,来这里看看书。”她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清,盯着我手上的书。她的声音很响。后来才知道她的耳朵要很大的声音方能听清一些。“你婆婆在世时和我可要好呢,我们经常一起采茶,边采边唱,那时,这里有棵栀子花,你看就在这里,”她用手又比划了一下。“我们从小就要好,”她又加了句,然后木然沉吟了许久。看我没应答就又说:“那你怎么烧饭呢?晚上怕不怕?”声音悦耳,话音落下,依旧会在耳际缭绕,它们发自于一颗敏感的心灵。这让人惊讶。“我不吃肉,一切简单,”我笑了笑。“不过你别怕,她可是好人呐,哎,自从她过世后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真愁闷得很,有时走过这个门前,总觉得她还会探身喊我一样,”说完她长叹了口气。
周遭是一派静寂,这寂静就像某种无助、孤寂、苦楚一般,没有临界,唯有自己的意识兀然耸立于其间。乡间的人们很早就睡下了,冬天,人们总是早早潜入没有孤寂烦扰的睡眠。每每这时,如若还在做着什么,便总是觉得世上只剩下自己了。想起来时那条幽深的林荫道,直觉得是拐进了时间幽暗的岔口,失落了一切。
清晨,她的声音又出现在窗前,像是在叫我,一声、两声……待我起床出门,她已离去。窗下放了一小堆青菜,新鲜的,还带着夜间的露珠,一定是她一早在田野里采来的。
冬天来了。当第一阵寒流掠尽树上的叶片时,她早已换上了新的装束,扎了头巾,外衣是件灰色呢大衣,有些陈旧了,可依旧整洁。她忙着把稻草堆弄整齐,去田野上捡风吹落的树枝,这样来来回回,一天总有很多次。冬天的黄昏,乡间到处是让人痛不欲生的愁惨景象,让人感到想要走进人群或是流尽鲜血。她的背影亦越发单薄,在阴湿的背景下。时常想,她的房间一定会很阴冷,因为她常常要在我的窗前晒被子。有一次,就问她房子里冷不冷,她却像是没听见,依然在不断地抚弄被角。她的嘴角带着淡漠的笑,表示自己不想说话,仿佛一切都漠然置之了:寒冷、寂寞、人们的嘲弄。而时间在疯狂地展现它阴暗的一面,黄昏、夜晚、白昼短暂,日子在重复。她苦陷其间。
“哎呀,真……真好看呀、真好……”再次听见她的声音,那是个初冬明朗的天,她守着几只山羊在河坡上,不停地说着这样一句话。那上面有一些非常细小的白色花、青草,几日前我曾看见过。之后,连着几日,这话在耳际回荡。不,应当说,只是一种声音,它来自远处,就像寂静之水里的波纹,不断向四围荡去,荡去……不,她不是人们说的那样……当人们说她是疯婆时,那里面没有怜悯,甚至也不是嘲讽,倒是有些许恨。可是,为什么呢?对这样一个整日劳作不歇的人。当然,人们可以说这些是毫无意义的,但在最本质的意义上,人都是盲目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世界的意义是什么。只是,阳光毕竟公平地奉献给了每一个人,该如何踏着它,带回一身清辉呢?谁的劳动算是诚实的呢?每天清晨,在走向生活的窄路上,她做的就是这些,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麻木不仁吗?不,你可以看到她富于表情的微笑、明亮的目光、她的在时间之水里漂洗了太久的手。或许还有美。当她说那些植物“真好看的时候”,这里有一支歌。
“对不起,我可以与你说说话吗”,有时候,我常用惯常与人打招呼的方式在心里自语,心里想着要去看看她。不曾想,有天在河边散步时她会向我招手,那是在她知道了我以前的工作后不久。那是个黄昏,风停树静,但依旧很冷。
那是第一次步入她的房间,确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屋内阴暗潮湿。山墙的屋顶都发乌了,却仍然能看出它曾经是蓝色。墙上的白石灰层层剥落下来,有几处露出了青砖。家具亦没有几件,可是窗明几净,一切井然。令人惊诧的是床下的木凳上居然有几本书,其中的一本应是英汉词典,一望便知,那应当是二三十年代的本子。她双手扶着床,到处摸索着,眼睛看什么都贴得很近。许久方找出一个本子,抚摸了几下,很珍惜的样子,继而递给了我。
“这个,丈夫死后,我便开始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看看会有些什么价值吗?”她的声音很大,像是融进了泪水,不似从前悠扬了。
本子放在手上的时候,感觉沉甸甸的,有些潮湿,不大的开本,扉页业已发黄。翻开来看去,字迹多半不能辨认了。这一定是用从前的钢笔写下的,有的地方只剩下一团蓝,在纸上形成朵朵云彩。几个稍能辨识的段落,字迹是娟秀的。我坐了下来,一时语塞。
“你这孩子看上去挺好,我知道人们说我是疯婆,这些都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已经一个字都看不清了,更不用说写了,过去还有一个本子,后来再也寻不到了。”声音依旧很大,竭力想说出些什么。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境,不觉间,我就陷入了梦幻。盯着本子上的一句话“我父亲死了”,只觉得房间里有股寒气掠过身体,将自己托起。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死了,这对我是第一件伤心事。父亲是个木匠,他生前答应为我做一套很好的嫁妆,父亲心灵手巧,会唱歌,也会做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他对我们来说,亲切又疏远,最爱的事就是一个人坐在河边,一坐就是很久。父亲对我一生影响很大。他生前曾被军队抓去,我们都很担心,可后来还是安然回来了。”
这是本子前面几张间的一段话。像是穿越群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渴望看到那里的人们以及质朴的生活气息。然而,本子上的字迹大都看不清了,就是这段话也有几个字变了形。一种不能言传的感触贯穿周身。我被一种莫名的引力牵引着,抬不起头。
不知怎么,一直感到她在盯着我看,那目光里充满祈盼。于是竭力振奋精神,很小心地翻过那一张张黏在一起的纸页,在靠后面的一张上终于又发现了一段仍清晰的字迹:
日军占领上海很多天了,我还在南京的学校里,人们心情非常焦躁。我自然更是忧心如焚,这样一来,日军将很快抵达我的家乡。可妈妈在家行动不便,她有一条腿不能走路,我必须先回家。此时街巷异常混乱,交通也断绝了。不顾一切的,趁着晚上嘈杂的间隙,我出了城……越过茅山的时候遇见几位同村的妇女,她们都说不能回去了,日军已经进了我们的村子。爬上山顶一看,到处是烟……大队的日军离我们很近了,奔跑时,我和这几个妇女也失散了……慌乱中,我躲进了一栋房屋,人们早已离去,在一个高脚的衣柜里找到了藏身之处。夜晚下起了不息的大雨,但仍能听见大队的人群在通过……黑暗里,伴着寒冷与恐惧,我在随身的布袋里抓到了一点吃的……
就这样,我猛然被一种氛围包裹进去,仍旧感到的是她的目光。但在努力抬起头时,发现她的眼睛并没有盯着我,而是在窗外,河面上,甚至更远,目光悠远而呆滞。这让人忆起一本书里的一位母亲那总在门前守望亲人的情形。
这之后的时日,是连绵的阴雨,隔绝了她的身影。雨水,寒冷,这些在我是如此不同寻常,心灵塌缩了一般,感觉到时间的凝重。这世界一隅野草般的生命,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心灵经历了怎样流血的时刻,在生命的寒冬又该有多少痛楚,就像人们不会知道在缤纷的宇宙间会有另外的生命。
而时间向前,它在求索什么呢?
……这样,内心很紊乱的在房间里、河边上徘徊了许久,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她的门前。
她在包饺子,在门口小桌子上已整齐地摆好了几排,门外寒流滑窗而过。她的脸呈铁青色,一双手也明显僵硬了。因之,每包好一只饺子,都会用眼睛靠近看一下,那样仔细认真。不管怎样,这就是生活。
“天黑得真快!”她喃喃自语,全然未曾发觉是立于门边的我挡住了很多光线。
“阿婆。”我用力叫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吃了一惊。
“你没回家吗?”她边说着边搓搓手,“以为你早已回去了呢。”我本想说,家里也难过,可还是没有开口。“一个人在这里干吗?可怜,你有菜吗?明天我去看看!”她说着,脸上浮现出从未见到的神情,有些辛酸、有点慈爱。“一个人要多多保重,晚饭就在这里吃好吗?”她看着我,又说了句。
寒风依然在呼啸,这是时间在展现它钢铁的一面,连空气里都布满寒光。比之于城里,这乡间的风能特别感受到一种怪异的声音。尤其是在夜间,那声音格外怪异,仿佛有一千个鬼魂在吼叫,威逼着人们交出自己的生命,直让人觉着无力反抗。
她紧了紧头巾,接着说:“你还要呆多久?不工作吗?”
“三四月间,暖和些,就会离开吧。”这样告诉她。站了片刻,看她包完最后一个饺子。她开始盯着我看,嗫嚅道:“你也不要为难,反正我是一个字也看不清了,就是时常感到委屈,可有时也不尽是这样想法,很多人,我母亲还不是一个样子……要是从小就知道……哎,其实,怎样都好,还不是……”
就这样,立于门前,凝思着。看着她的炉灶,那上面有两个饭团,马上就可以生火了吗?几只红红的山芋整齐地放在炉灶边。户外寒流像是裂了缝的钟在鸣响,而我想摘掉这钟舌。恍然间,在我面前,透过她的脸,幻化出一幅年轻姑娘的形象:标准的学生头,穿着旧时的白上衣、蓝裙子,那缀在上衣的纽扣是蝴蝶花的式样……
“我喜欢在长夜连续不断地唱歌,我的愿望是……”这是她写在本子上的另一句话,下面的文字全然不能辨识了。可是,应当知道,那上面有一个缀满星星的天空,当然,那位年轻的姑娘曾执著地凝视。
夜已深了,这是二月的夜,时间在回响,意味深长。有一天,不知自己是否还会再重返这个小村庄,看看阿婆,看看时间岔口的这田野、这些不为人知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