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头沟春讯
2011-12-26李存刚
李存刚
垭口上
出家门,逆溪头沟而上不足两百米,折身爬上那个陡峭的坡,就是垭口上。
在溪头沟人的话语里,“垭”字被读作一声。脆生生的,有一种别样的美感。不信你听听:垭口上——,垭口上——
很久以来,垭口上一直是溪头沟人去往县城的必经之地,也是溪头沟人歇脚的驿站。很久是多久?我说不上来。我能够说出的,是打我能记事的那一天起,垭口上就已经存在了,不知道存在了多久。那时候,每每父母进城去了,垭口上便是我们望眼欲穿的地方。我们在溪头沟边玩耍,或者下到溪头沟里摸鱼,或者什么也不干,就那么站在那里,不时朝垭口上望一眼,直到那里出现恍惚的人影,直到那人影一点点在视线里变大变清晰——最后看清了,哦,那正是我进城返家的父母。
如果走近了看,垭口上其实就是一块十平米见方的平地。光秃秃的。一些杂草刚刚抬起头就被踩踏得没了脾气,干巴巴的,黄了,枯了。不知道在它们最初抬起头来的时候,见着平地旁边那些繁茂的伙伴,它们是否为自己庆幸过?而当一双又一双大脚踩上它们,踩得它们遍体鳞伤的时候,它们是否感到过疼痛,感叹自己生错了地方?
平地上胡乱放着几块石头。却没有石头应有的棱角。圆鼓鼓、光溜溜的,如果够凑巧的话,你伸手摸一下,还可以感觉到上面热乎乎的。那是某个路人刚刚坐在它上面歇脚时留下的体温。当然,我说的只是它们露在外面的部分。陷进泥土的部分我没有见到过,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我猜不出,作为一块完整的石头的一个部分,它们是否也感受过温暖?但我又想,说不定,在紧紧地护佑着它们的泥土里,它们体会到的温暖或许更深刻更持久。谁知道呢。
石头间是杂乱的鞋印:橡胶水鞋的,胶鞋的,钉子草鞋的,布鞋的,偶尔还可以见着皮鞋的。26码的,36码的,42码的……说不清码数的。重重叠叠,杂乱无章。鞋印间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烟蒂:叶子烟的,过滤嘴香烟的,平嘴纸烟的。如果你到的时间足够巧,那些烟蒂有可能还冒着依稀的烟雾。但在呼呼刮起的风里,那几缕细弱的烟雾,很快就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稍稍长大一些以后,我就跟着大人,翻过垭口上,下过垭口那边陡峭的、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头的坡,去往县城。后来是我一个人。再后来,我便经过那里,到外地念书,然后在县城里长久地驻扎了下来。
两年前,乡人们在顺着溪头沟的方向修了机耕道,进出溪头沟的路于是变得平坦,溪头沟里的人们便少有人愿意再爬那个陡峭的高坡,下那延绵不绝的坎。每次得知我要回去,父亲总免不了要事先打来电话,说:不要再翻垭口上了——路荒!
现在,我站在溪头沟边,望着垭口上。
这是春天。那块平地也该是绿草如茵了吧。
长安家的老木屋
长安家的老木屋是五间名副其实的木头房子:脸盆粗的木头柱子,清一色的木板墙壁、木制门槛、木格子窗户。站在屋檐口下抬头仰望屋顶和它连着的天空,冷不丁就有一种强烈的眩晕感,猛一下将你击中,让你觉着自己就那么矮小了下去。五间房子呈“L”形排列,三间正屋向着溪头沟流去的方向,两间偏房则与溪头沟平行着耸立在那里。“L”形对着的两边,一边是青石垒就的半人高的围墙,上面种了些四季常绿的“鬼简槽”(一种常青树,不知道确切的名字),另一边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面就是溪头沟人过往的大路。围墙靠近大路一些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缺口,那是“四合院”的龙门口。四合院就叫黄家院子。
老木屋到底有多老?大人们说,那是长安的爷爷从父辈上继承下来的,而后传给长安的父亲,再后来就传到了长安的手里。长安的爷爷九十多了,如今仍健在。这样算来,长安家的老木屋起码也有百岁高龄,是真正的老木屋了。
长安和我生于同一年,不同的月份。我们两家相隔不到一里地,从小,我们就一起玩耍,地点在我家,或者黄家院子,或者溪头沟里我们能够达到的地方。在黄家院子的时候,我就时常站在长安家高高的屋檐下,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屋顶,时常盼望自己快些长大。
长安小学毕业后便没再继续念下去。我上中学的一个假期,已经在外修了几年汽车的长安跑来找到我,要我去他家玩。同去的还有几个溪头沟同龄的伙伴,在老木屋二楼属于长安的那个房间里,长安说起他喜欢的一个女孩,要我替他写封情书。我这才知道,长安为什么那么早就辍了学。我不答应,他们几个就扬言要脱掉我的裤子,说着,就开始动起手来。老木屋的楼板于是在我们的脚下发着咕咚咕咚的声响,一些烟尘受惊了似的,缥缥缈缈地升腾而起。
这些都是旧事。那封情书我后来还是硬着头皮写了,但情书的接收者是谁,我现在已经是不记得了。我知道的是,长安后来娶的,并不是那封情书的接收者,而是他修理汽车时认识的一个女子,矮矮小小的,很精致的一个美人儿。娶了那个美人儿之后,长安便再没去修理汽车,而是回到溪头沟,和美人儿一起,住在那栋百年老屋里。
谁也不会想到,长安家的老木屋会在这个春天,因为一场突起的大火,瞬间消失。
那是几天前的事。据说,老木屋冒起浓烟的时候,三四里地外的春云家正在办喜酒,整个溪头沟的人差不多都去了。看到黄家院子上空的浓烟,人们纷纷丢下手里的碗筷和酒杯,丢下不明就里的新郎和新娘,迅速聚集到了黄家院子。
据说(也是据说),最初发现大火的人即刻就拨打了“119”,但通往溪头沟的机耕道不好找也不好走,消防车从县城出发以后,一路走走停停,等消防员问了好几拨人终于赶到时,老木屋早已在冲天的大火中轰然倒塌。
这是这个春天溪头沟里发生在同一天的两件大事。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既定的事总是要让位于偶然事件。
下面接着说那条路。以前,那是凹凸不平的崎岖山道,现在是铺着碎石、宽敞许多也平坦许多的机耕道。我听从了父亲的话,这次回去,没再翻越垭口上,而是叫了一辆车,绕过一个近乎圆形的弯,走机耕道,直接就到了家门口。
车过黄家院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长安。在老木屋空旷的老地基上,背的、抬的、砌砖头的、轧钢筋的……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大都是些我熟悉的面孔,有几个年岁小些的,我虽叫不上名字,但通过他们脸上的棱角和模样,我依稀能够知道那是谁家的后人。在这个将逝的春天,他们撇下自己手头的活计,来“相伴”长安家(无偿帮长安家的忙)。这也许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换了他们中任意一家遇到这样的事,也会是这么个情形。
长安在最靠近机耕道的那个角落,正清理着刚刚买回来的钢筋。嘴里叼着一支烟,还不停地说着什么,有些歪斜的脸上隐隐约约地浮现着笑意。
我推开车窗,探出头去和长安打招呼。长安叼在嘴角的半截纸烟猛一下滑落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于是更浓了。仿佛刚刚烧毁的不是他的百年老屋,仿佛,他也不过是众多的“相伴客”之一。
看着长安,我想我应该有许多的话对他说的,可一见到他的笑脸,我就再没吐出一个字来。
从此以后,长安家的那栋百年老木屋,我是再也看不到了。
看茶叶在杯中浮沉
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打扫院坝。这个春天的阳光照在父亲身上,在不远处的水泥地上映出一个隐约的影子,随着父亲的走动,不停地变换着模样。我们的车还没停稳,父亲就丢开手里的扫把,一路小跑着来到了跟前。我清楚地听到父亲喉间的呼吸,呼啦呼啦的,急促而浑浊。随后,一家人就坐在屋檐坎上,在这个春天难得一见的阳光里,杂七杂八地说话。一边说着,父亲就拿出我专门为他买回去的茶叶,提起火炉上早已滚开的水壶,泡茶。父亲取茶叶、提水壶的动作一如既往,慢吞吞的,像电影里被修剪加工过后的慢镜头,和杯中无声地浮沉的茶叶有着相似的步调和韵味。
这是父亲一直以来的习惯了:凡是与茶有关的事情,父亲总是十分细心;而且,父亲从来不喝自己种植加工的茶叶(不是不喜欢,而是要通过喝别人的来寻找自己加工工艺上的毛病;每年留下准备自己喝的那些茶叶,到后来总被亲戚朋友们拿去了)。父亲还是个茶农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父亲是明显地老了,这个习惯依然改不了。
在其他事情上,父亲表现出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一面。就说供我们读书吧。溪头沟里和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大多读到小学顶多是中学就辍学了,父亲不,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我们读下去。尽管为此父亲几乎借过溪头沟里所有可以借到的钱,尽管那些债务,直到我们参加工作以后,父亲才从我们给他的零花钱里抠出来,一点点还清。
另外一个更加典型的例子,就是父亲成为茶农的经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联产承包,责任到户”的风终于吹抵溪头沟。从此,各家各户都有了自己的田和地,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怎么种就怎么种了。溪头沟人的兴奋自不待言,但父亲的兴奋劲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个艰难的选择取代:太阳山那一百多亩茶树像烫手的山芋,乡村干部们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够找到一个心甘情愿接管茶园的人,于是他们想到了父亲——更早些年头,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带领乡亲们种下了那些茶树,侍弄它们一截截长大长高,长出一片片绿油油、可以加工而后饮用的茶叶。
那时候,父亲大约还是我现在这般年岁,二十多年过去,我和弟弟妹妹都长大了,又都纷纷从父亲身边走开了,这时候,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结束茶农生涯的时候,父亲特意从他精心侍弄了多年的茶园里移植了三株茶树,栽种在龙门口旁边的土堆上。没事的时候,父亲就看着它们,为它们除草、施肥。从此,除了那三株茶树,那个土堆就再也见不到其他的植物生长了。年前,为了重新铺平院坝,那个土堆被铲平,那三株茶树没有了合适的空间,被父亲随手拔掉了。
父亲泡好茶,侧身坐下。我扭头去看了父亲一眼,眼前猛地浮现出罗中立那篇名叫《父亲》的油画。父亲不知道罗中立,因此父亲不可能知道我此刻想到的那幅画。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父亲到了一定的年岁,就都会趋于近乎相同的模样——他们的脸会不由得变黝黑,曾经饱满亮堂的额头会横生出一道道醒目的刻痕,就像罗中立的那幅名画,就像我身边坐着的,我的父亲?
我和父亲都没有说话。这么些年来,我发现我和父亲之间越来越没有可说的话题了。有些事情,比如每次回去我总要为他带上最新上市的茶叶,他不说我也知道去做。比如上次,他翻盖屋瓦的时候摔伤了脖子,我请了十天的假,想好好陪陪他,可没过三天,我就回去上班了,因为我好几次发现,父亲悄悄地站在不远的角落,瞅着无所事事的我,目光黯然。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见发凉的茶。平整一新的龙门口上,没有了那三株茶树,看上去就有些扎眼了。
又是春天,采茶的好时节。父亲还会想起他的茶园来吗?
溪水静静流
站在老家门前的小溪边,抬眼便是小溪对岸那片四季翠绿的竹林,和竹林掩映着的那间小木屋。那便是董叔的家了。
就像溪头沟原本不叫溪头沟,因为那条小溪,人们顾名思义地给它起了这个名字一样,董叔其实不姓董,他本来的名字叫李月奎。从我能记事起,大人们就都叫他董永或者司令或者董司令。我就纳闷,大人们为什么老这样叫他,而不叫他李月奎呢?
按照家族里的辈分,我们该叫他叔。从小到大,我们也就直唤他董叔。我们这么唤他的时候,他先是一惊,直起笔直的腰身,猛一句:“狗日的,你这娃娃!”然后伸出那双大手摸摸你的头,或者做出吓唬人的样子,轻轻地掴你两个屁股板。以后再这么唤他的时候,他也就什么也不说了,只偶尔应一句:“啥子事哦?”却头也不抬,只顾着手里的活计。
董永。司令。董司令。这便是董叔除了“李月奎”以外的另外三个名字。后来我读了一些书,知道了古人也通常有几个名字,所不同的是,那是他们自己给自己起的,书面的说法叫字或者号。在溪头沟,董叔连他本来的“李月奎”都难得一用,更不可能再另外给自己取上几个名字了。
董叔一直没有结婚。据我懵懂的记忆,董叔其实是险些结了婚的。她是村里的秀,按照辈分,她是他拐了七八个弯的侄女,就像我是他拐了七八个弯的侄子一样。其实他和她的年龄相差无几。他和她是怎么好上的,我不知道,她的父母不知道,村里没有人知道。秀的父母知道他们好的事情,是在他和她商量好了以后请媒人带着厚礼上门提亲。秀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从没和村里人红过脸。可那天媒人的话没说完,便被她一顿大骂打发走了。村里人不明白秀的母亲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就私下里去问。然后就有人劝秀的母亲:“人,一辈子图个啥嘛?姻缘来了,改都改不了的!”秀的母亲没等劝说的人把话说完,反问一句:“一个侄女和她的叔结婚,你说这,成何体统?”劝说的人于是不再说什么,也再没人去劝说了。
几个月以后,秀被母亲暗地里请人“说”到了城里,嫁给了一个矮个子男人。秀出嫁那天,董叔也在场。只见他端着“条盘”在厨房和席间来回穿梭,任凭别人说再开心的事情,逗再好玩的玩笑,一向开朗的他一直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出亲的时候,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背上秀最重的嫁妆和送亲的队伍一起,将秀送去城里。
从此,董叔像变了一个人。村里人再请他帮工,以往有求必应的他总是推脱不说,往日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庄稼和菜园也“草长得比庄稼还高”了。偶尔答应帮一回工,他总是大碗大碗地灌自己的酒,直至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被人抬着送回他那个早已经变得不成样子的家。事后,请他帮工的人总要止不住与人说起他,止不住感叹:“哎,这李月奎!”
“董永”这个名字就起自那个时候,在一场电影和一次出人意料的搏斗过后。
那场电影叫什么,我当时不知道,也没在意。后来我问过大人,我才晓得那部电影的片名:《天仙配》,“董永”是其中的一个人物。我现在能够记起的是,当我们在一长段时间的兴奋和等待过后,电影开始了,原本闹哄哄的银幕前一下子鸦雀无声,而后就有依稀的抽泣声传来。我当时对突然传来的这哭泣声十分的不解。是啊,有好端端的电影看,多新鲜啊,还哭什么呢?然后是在换片子的间隙,村里那个刚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据说有些功夫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敢惹他的家伙突然在人群中站起来,大喊:“李月奎,李月奎呢?”许久没有人回应,那家伙提高嗓门说道:“李月奎,你看你狗日的多像董永啊,你的秀……”那个家伙的话音未落,秀的弟弟猛一下站起来,抡起凳子就朝他的脸上砸了过去。漆黑的坝子上顿时乱作一团……
后来,我多次在脑海中回忆起这一幕,我一直没见到董叔的身影出现。但我敢肯定,他那天是一定在场的,后来他和放电影的梅师傅成了朋友,只要村里放电影,不管谁家请的,他总是紧挨着梅师傅坐在电影机旁边就是明证。何况他那时无所事事,不管哪家有酒席总是必到的,他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场合呢?我想那不是因为董叔害怕那个家伙,一直一个人住在那个漆黑的屋子里听着夜间竹林里野兽叫唤的董叔怎么会害怕那个家伙呢?但是,那晚上他为什么一直没露面呢?
相比而言,“司令”的来历就简单得多也直接得多了。秀出嫁以后,董叔一直没有结婚,就那么一个人孤孤地过,比他小很多的小伙子们都争先恐后地娶了妻,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溪头沟里资格最老的光棍。也有人主动给他说媒,但都被他找出各种理由,推掉了。于是人们的喊声又多了“司令”这两个字了。再后来,那喊声便不知不觉地从小溪边无声地蔓延到了人们日常的交谈中。
从此,李月奎这个名字就只存在于他几乎未曾使用过的户口簿里;从此,他就以董永或者司令或者董司令为名,一个人,在溪头沟里生活着。溪头沟里的后生们只听到大人们或董永或司令或董司令地叫他,却不知道来历。
这是溪头沟里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此刻,我把这个秘密揭开,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种冒犯;不管怎样,我要请求董叔原谅——不管他是否接受,是否还在意!
溪头沟细细的流水依然不息地流淌着。在哗哗流动的水声里,我听到有人在唤我的乳名,抬起头,看见董叔站在小溪对面,手里提着那只缺了边的铝制水桶。依然是那张“凹岩腔”的脸,曾经笔直的腰身,却已弯曲得像一张弓。我喊了一声:“董叔。”他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不停在对我说些什么。溪头沟哗哗的水声将我、也将他的声音彻底淹没了。
折身回到老家门口,再扭头看过去时,董叔的身影已消失在小溪对面他竹林掩映的家里。而眼中的那片竹林,仍一如既往地翠绿着,郁郁葱葱……
隔着田埂相望
眼前那两块蓄满水的稻田,幽幽地泛着荧荧波光,风一吹起,映在稻田里的老屋和屋旁的那些树木和竹林,晃晃悠悠的,仿佛经不住风的抚摸似的。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双脚迈了出去。刚踩在那条新近修整过的田埂上,便被水面的波光一晃,我猛地一个趔趄,那田埂也跟着颤巍巍的,像是承受不了我的体重,即刻就要垮掉了。我赶紧飞也似的,一阵风般冲了过去。
冲过去,我就站在王一文家的龙门口上了。
“存刚——,走了!”十多年前,王一文就是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这样叫我的。听到他在叫喊,我便从我家的晒坝边上向这边望一眼,如果看见他,我就跨上那根田埂跑过来;如果没见他了,我就从我家的龙门口出去,抄大路去追赶他,然后一起去十几里外的那个乡村中学念书。
此刻,王一文的家门无声地紧闭着。春日几近正午的阳光轻轻静静地洒下来,那栋显得有些破旧的房屋,看上去就有些斑斑驳驳的了。四周很静,仿佛听得见阳光洒落下来,风抚摩树枝和竹林的声音。我望了望刚刚走过的田埂和田埂对面的家,又抬眼看了看王一文家依然紧闭的大门,转身走大路折回了晒坝。
我和王一文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加上那所乡村中学的三年,我们做了至少八年同窗。八年过后,我幸运地跨过了“独木桥”,而王一文除了更加本分的性格,什么也没有。是的,本分,至今我仍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汇来代替才合适。在溪头沟,“王本分”这三个字,取代“王一文”成了他的另外一个名字。不管大人孩子见到他,或者“本分啊”或者“王本分”地叫一声,然后才继续与他的谈话,很多时候就没有谈话,只是招呼一声而已。即便是你真的想和他谈些什么,也只能是你自己说,他不会有多余的话,除了不时嘿嘿一笑,间或嗯嗯啊啊地吐上一两个字,表达他的赞同或者反对。
“王本分”这个名字最初是在那所村小里给起的。他不爱说话,又不喜欢和大家一起玩耍。就有人本分本分地叫他,他甚至没表示过一下反对和不满,于是大大小小的同学就都叫他“王本分”了。为此,老师特意将他安排在第一排。一天,班里那个大个子突然出现在了王一文的位子上,王一文怕老师责问,就去拉大个子的衣服,要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大个子就说,好啊,除非你和我坐在一起。不得已,王一文只好乖乖地和大个子一起坐到了最后一排。老师来上课的时候,见王一文的座位空着,而大个子原本一直一个人坐的位子上多了一个头埋到桌子底下只露出了弓形肩背在上面的人,不时有叽里咕噜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一向威严的老师随手抓起黑板刷,向那两个弓着的肩背重重地投了过去。事后老师说,他投出去的黑板刷本是投向大个子的,可就像撞了鬼一样,偏偏投向了王一文!更像撞了鬼一样的是,就在那一刻,王一文恰巧抬起头来了。结果是王一文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个大大的口子,活像一张张开的涂满口红的嘴,鲜血如注。
看着王一文脸上的血不住地往下淌,我们都被吓坏了,个个张着嘴,活像在跟着老师练习读“a”时的口形,随即就有文具盒、书本掉到地上的声音,桌子凳子被掀翻而后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以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教室里回荡。老师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冲过去,抱起王一文向村里那个赤脚医生家里跑去。在此过程中,王一文始终没哼一声,躺在老师的怀里出去的时候,我甚至还看到他向我努了一下嘴。我至今一直没想清楚,他那一下努嘴是因为脸上的疼痛,还是因为终于可以钻进老师的怀里。
这是王一文留在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一个动作,除此而外,我能够记起的就只有他一直黑瘦的让人看不出表情的脸颊,就连在他的脸被老师的黑板刷打破后的几天,他的父亲母亲扬言“不饶松”老师时他的哭也是无声无息的。他到底是不是没有哭出声我不知道,是他在事后的第二天早上给我说起的,但他的哭击碎了他父亲母亲要问罪老师的企图,却是我知道的事实。他给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他真的哭出声了,我想我是能够听到的,他家和我家只隔了一根田埂,在夜晚的溪头沟,这距离是吞不下王一文的哭声的。因为就在那之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曾经清楚地听到他家传过来的几声呼喊:“王有兵打死人了!”王有兵是王一文父亲的名字。我记得我是刚刚入睡后被这声音惊醒的,我跑去堂屋问正和父亲商量什么事情的母亲:“妈,哪个在喊哦?”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说道:“小娃娃家,别管闲事!”然后我就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着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问过王一文昨晚上他家谁在叫,王一文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有些惊奇的表情,等他回答,可他却飞也似的跑远了。因此我相信王一文的话,他是真的没有哭出声音来的。
因为这次事件,因为他的父母逢人便说王一文被老师的黑板刷打伤一事,说自己的儿子“太本分了”、“傻的”,“王本分”的名字很快便从学校传遍了整个溪头沟。
脸上的伤好后,王一文就又回到了学校,而那位老师一直教完我们的小学,一直到我们毕业。
站在老家的晒坝边上,王一文站在他家的龙门口上喊我的样子就又浮现在眼前了,但是,除此而外,关于那三年,我脑海中竟然再没有哪怕一两件清晰的事情,王一文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三年时间在我,几乎成了一段空白!
我在外求学的时候,王一文就结了婚。他经人介绍在我求学的那个城市郊区找了个据说很“脱白”(注:漂亮之意)的姑娘,做了个“倒插门”的女婿。后来又听人说,那个很脱白的姑娘给王一文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王一文买了辆车跑起了运输……零星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从那个城市毕业,在县城找了个可供生计的工作,然后和王一文一样结婚、生子。
当我站在王一文家的龙门口然后再返回老家的晒坝边上,当我望着王一文家无声地紧闭着的大门,内心里渴望着见到王一文的时候,我已不能肯定,十多年没见了,王一文是否还是那副黑瘦模样,是否还是如当年一般“本分”,是否还记得当年站在田埂对面唤我上学时的情景?甚至,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儿时的伙伴?……这些问题像谜一样在我脑海中盘旋了整整一个白天,在晚饭时的餐桌上终于被解开。
“你怕是撞鬼了?他在土巴头!”在与几位家族老辈们一起吃饭时的餐桌上,趁着酒兴,我问起王一文的时候,母亲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抢过我的话头回答了我。然后那几位老辈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王一文和他爹的事——他们不知道,我其实不太关心王有兵,只在意王一文——在他们七嘴八舌讲着的时候,我清楚地记下了王一文的死亡过程:就在前不久,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王一文开着那辆为他挣了不少钱的大卡车回溪头沟看王有兵,同行的有他最小的弟弟、妻子和小女儿,车开到溪头沟半路便没能继续前进,他那辆可以装下几吨货物的大卡车,却架不住一个小石块的挑逗,向一个悬崖飞了出去,车和人一起,被摔得面目全非……末了,老辈们无一例外地感叹:狗日的王有兵,报应啊!
我举着的盛满烧酒的土巴碗僵在半空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然后,开始大碗大碗地敬几位老辈的酒,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做了个梦:王一文朝我不停地努嘴巴,不时嘿嘿一笑,我不停地喊他,可他像是没有听见我的呼喊,一直没答理我……
第二天早上,就要离开老家返城的时候,我又站在老家的晒坝边上,隔着那根田埂,望了一眼王一文的家。和昨天不同,那两扇高大的木门有一扇向屋里开着,几只肥硕的母鸡若无其事地进进出出,只是依然不见王一文家人的身影。因为是在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乡村三月的气息,老屋旁边的那些树刚发的新芽上缀满了露珠,将落未落的样子。微风一起,我面前的那两块稻田里那些刚刚返绿的秧苗纷纷展开了笑脸。
我知道,溪头沟的又一个春天已经悄然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