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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

2011-12-26斯继东

天涯 2011年3期
关键词:杂货店家政生姜

斯继东

这晦气事来从不打声招呼。

六根抬人去医院。病人送进手术室,没了轿夫事。难得来趟医院,六根就去挂了个号。最近老是前脚刚迈出,后脚就忘事。六根想找大夫问问自己是不是得了健忘症。这病是六根从电视上听来的,这些年播的连续剧里有不少主角都犯这种病。刚挂上号六根就后悔了,这人怎么一进医院就成了个皮球?从这窗口到那窗口,从这房间到那房间,从这楼道到那楼道。踢过来踢过去,踢到傍晚,终于踢出了个结果:六根得了脑瘤。脑瘤?六根不相信。好端端一个人,来趟医院就得了脑瘤?而且还“动不动手术都有日子了”?

我不热不冷、不痛不痒挂什么号啊我?六根问自己。对了,因为来了医院。那我为什么来医院?六根想了一会,想到了:因为孙膑的腿断了。那孙膑的腿为什么会断呢?因为,因为,这回六根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想起孙武造房子的事。六根就拿着结论单闷头闷脑地出了医院。“六根,六根。”有人在后面喊。但六根没停下来,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脑瘤,早已把手术室里的孙膑和外面三个人给忘了。

六根的家里很热闹。他养了一头猪、二只猫、三条狗、八只鸭和十三只鸡。对了,六根还养了一只克蛇龟、一头野猪和数不清的蜜蜂。克蛇龟是六根去深山挖兰花时拾来的,平时看不到躲在哪,当你快要把它忘记时,它就会冷不防出来绊一下你的脚。野猪还是只幼崽,六根干脆把它跟母猪关到了一块,一大一小处得比骨肉还亲。那些蜜蜂嘛,连六根也不知道是怎么招引来的。有了这么多活物,院子里整天闹哄哄的,可这房子在六根眼里依然空空荡荡的。

六根屋里没别人,父母在他三十岁那年都去世了。六根父亲是个倒插门,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土改时终于翻了身,当上农会主席什么的,所以斗村里几个地主下手很狠。村里的地主是按指标被摊派上的。一根绣花针掉灰坑也要用米筛找出来,有这样节俭的地主婆吗?运动雨雪样很快过去,阶级敌人又变成了乡里乡亲。六根家就此落了单。六根当时因为父亲的原因参了军。几年后复员回来,跟别人一样在生产队抡锄头挣工分。参过军,自然也算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了。六根有时说着说着,就免不了滔滔不绝唾沫横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别人都听着,但心里不爽快,虽然不爽快,还是捺着掖着,就等你露出马脚来。果然,天上翻筋斗地上落脚,天文地理终于扯到了农事家事上。农事你也懂吗家事你也敢死狗硬牙床吗你知道鸡巴哪头大哪头小吗?于是一阵乱棒永世不得翻身。刚回来时六根常吹嘘部队首长对他如何器重,如何打算把女儿也许配给他,后来六根再也不提这事。别人反过来问了,连队长小队长也都跟着恶心他:六根啊部队首长怎么就不把女儿许配给你了?六根啊首长女儿现在还给你写信吗?六根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六根成了村里的“大麦屁”。

从医院回家后六根开始翻箱倒柜,翻着翻着又忘了自己想找什么。日他娘的脑瘤。六根骂。这样骂时箱底里忽然掉出一本红本本。六根有点意外。虽然不是想找的东西,六根还是把它给打开了。一本结婚证书。天哪,这男的怎么跟自己长得这么像啊?六根吓了一跳。再看姓名,还真是刘六根。女的不认识,名字叫迟桂花。登记时间是七年前的冬天。

原来自己结过婚。老婆还是个美女呢。这让六根很兴奋。

可这个迟桂花是谁?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老婆呢?六根搜肠刮肚,浆糊样的脑子里隐约显出一个场景。他和迟桂花并排坐着,拍照的喊:近点,再近点——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然后是“喀嚓”一声。

可现在,迟桂花为什么没在身边呢?她去哪了呢?她跟野男人跑了?她被人贩子拐走了?要不,她是死了?

六根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这回他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可是,女人走得很干净,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给这屋子。

六根家离灵鹅村有几百步路。六根走进村长屋子时,村长老婆正和其他三个内眷在打麻将。喝麻将汤的人把八仙桌围得严严实实的。

嫂子,你知道我老婆去哪了吗?六根有点急,所以话出腔没一点铺垫。

六根你发夜热啊。

你老婆是不是那个首长女儿啊?

六根你想老婆想疯了吧。

村长老婆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人先七嘴八舌答上了。

我老婆叫迟桂花。六根说。

还有名有姓的。

昨夜梦上了?

桂花?会不会是张桂花啊?

张桂花是杀猪佬余雷胖子的老婆,这会就坐在麻将桌上洗牌,听到这混话,一把麻将就顺手砸将过去。满屋都是欢笑声。

你们不信,我还有结婚证呢。

六根想把证书拿出来,最后还是缩回了手。

从村长家出来,六根忘记了脑瘤。六根觉得自己有事做了,那就是在脑瘤发作之前找到迟桂花。

杨生姜躺在病床上打吊滴。丈夫操家政一声不吭地陪坐在床前。

病房里有六张床,其他床都热热闹闹的,鲜花店拼着水果摊,探望的人一拨又一拨,小孩子爬上爬下跑进跑出,病人也喜气洋洋的,生病就像过节。但对杨生姜,生病就是生病。床前冰清冷水的,连一个探病的人都没有。杨生姜跟操家政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没个孩子。那些年,跑遍大大小小的医院,吃遍五花八门的偏方,杨生姜终于承认自己不会生育的事实。后来,操家政去民政局领养了一个女婴,嘴里抠出来似的养到五岁,都会拖鞋狗一样给操家政搬拖鞋了,女婴的生身父母忽然反悔,最终要死要活地领了回去。杨生姜自此冷了要孩子的心。

要喝水吗?操家政问。

杨生姜摇摇头。

俩人就没话了。

过一会儿,操家政又问:

给你削个苹果吧?

杨生姜又摇摇头。

俩人又没话了。

已经很多年了,这样你不言我不语地相处着。非说不可,那么就是:一来,一去。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操家政还是操书记。三合乡,僻是僻了点,穷是穷了点,可书记还是书记,照样有专车配秘书吃白酒打白条工资不动老婆不用说对了对说错了也对。杨生姜本来在丝织厂做临时工,操家政看不上那俩钱,就牛逼轰轰地让她回屋做了家庭主妇。因为离得远,操家政每礼拜回家一趟。但不管酒喝得多醉,麻将打得多晚,每周一歌的家庭作业他从不拖欠应付。那时候,家不算圆满,夫妻还是恩爱的。

可有一天,杨生姜收到了一封信。生姜识的字不多,但这封“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写的信她还是看明白了,信从头至尾都在反映操书记的男女作风问题,说得还很离谱。冰凉归冰凉,杨生姜不相信,老公在三合乡敢作敢为一手遮天的,得罪个把小人也在情理中。“我才不中你们的离间计呢!”生姜随手把信塞进了一本盖甏口的书里。甏里腌了白菜和萝卜。操家政每天大鱼大肉的,回家喜欢搞点腌白菜腌萝卜减减口。说是不相信,可生姜每次去甏里挖腌菜或者萝卜,总会盯着那本书多看上两眼。那本书上还压了圆圆的一截松木,杨生姜记住了那书的书名,叫《爱情,婚姻,家庭》。

又有一天,不知何故生姜决定重新温习一遍那封信,可是信不见了,连同那本臭烘烘的《爱情,婚姻,家庭》,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白皮的《列宁选集》。这回杨生姜的心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趁着操家政在县城开会,杨生姜去了趟三合乡。没费多少周折,杨生姜走进了迟桂花的办公室。没人知道杨生姜的身份。因为操书记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爽,从来没让杨生姜以三合乡第一夫人的名分出过场。

“同志你找谁?”迟桂花从藤椅上站起来,是准备接待上访老百姓的架势。

生姜没想到狐狸精会这么年轻、这么漂亮。难怪我家老操动心啊,这样换位一思考,生姜忽然就不那么恨操家政了。

“我找,我找操书记——”生姜改口说。生姜当然不是来找操家政的。

“操书记啊,他去县里开会了。”提到操书记,迟桂花的脸挂上了笑。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生姜盯着迟桂花。她不喜欢迟桂花笑,迟桂花的笑很放荡,八成操家政就是被这笑勾走了魂。

“今晚肯定是回不来啰——”迟桂花还是笑盈盈的,态度很好。

对,今晚你们肯定是快活不成了!看着迟桂花愚蠢的笑,生姜忽然又非常非常痛恨操家政。

“同志,你找操书记有什么事吗?”

生姜的眼睛从对方的脸蛋慢慢朝下移,猛的,生姜的眼黑了一下。那个举报人说得一点都不离谱。她不但跟家政睡了,她还怀上了家政的孩子!只差那么一点,杨生姜大概就扑了上去,那一刻她太想像扯稗草一样扯这张不要脸的脸了。但杨生姜没这么做。杨生姜是个有心机的女人,如果没点心机,操家政是不可能娶她的。虽说那时候操家政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林科员,但到底也是吃国家米饭的人,农村户口的生姜是高攀不上的。就算天塌下来了,人总还得活下去,这话是生姜爹说的,生姜的爹在村里连续当了好几届的书记。办法总比困难多,关键是遇事要冷静,从小爹就是这样教育生姜的。于是,杨生姜笑盈盈地跟迟桂花道个别,走出了三合乡政府的院子。

杨生姜没哭也没闹,在家像个领导干部一样思考了三天,然后走进了县府大楼。大楼电梯口有块批示牌,组织部在十二楼,纪委在十三楼。杨生姜没按十二楼,也没按十三楼,她直接按了十八楼,因为县委书记在十八楼。鸭多不生卵,要找就得找拍得了板的人。

“我是上林乡上林村杨有能书记的女儿,三合乡党委书记操家政的老婆。”杨生姜自我介绍。县委书记很客气地让秘书给她搬凳上茶,生姜挡下了:“书记我没心思喝茶,乡政府一个叫迟桂花的女人勾引了我丈夫,蓄意破坏我们家庭,请组织给我做主。”说到该哭的地方生姜就哭起来了。“小杨你别急,我让人调查一下,事情会搞清楚的——”书记很和蔼。“还调查什么?!那女人的肚子都大起来了。”生姜不哭了,“我请求组织把那不要脸的女同志调走,我们家政忠厚老实,就是心肠有点软。请组织放心,我不会跟他大吵大闹,我知道这样会影响三合乡的工作。”生姜又说。这些话生姜在来之前盘算过了上百遍,所以说得一点隔顿都没打。

人民政府为人民,半个月后,如生姜所愿,迟桂花被调离了三合乡政府。让生姜没想到的是,操家政也被同时革了职,革职不算还丢了饭碗。

丢了饭碗可惜,可老公又变成了老公,生姜不后悔。

可没过多久生姜就发现自己错了。

操家政去外面抽完两根烟回来了。

“我出去一会。”操家政对杨生姜说。

像往常一样,杨生姜没问什么,她知道操家政要去哪里。

六根在县城找了个小旅馆。

找人就非得来县城吗?这个六根没想过。

第一天,六根去大街上转了转,大街上到处都是女人,但没一个是他要找的迟桂花。晚上来了个敲门的小姐,六根伏在猫眼上看了会,没开门。

第二天,六根去车站转了转,还是没转出眉目。晚上又来了个敲门的小姐,六根伏在猫眼上看了会,又看了会,还是没开门。

第三天,六根去了广场,广场上凑巧有人在演马戏,六根挤进人堆,看着看着就把迟桂花给忘了。晚上又来了个敲门的小姐,六根又伏到猫眼上看,这回六根看清楚了,小姐的眉眼挺不错,就是前两晚敲门的那个。六根没怎么多想就打开了保险。

六根被抓进了派出所。

六根坐在指定的凳子上接受审讯,手铐明显大了几号,为防滑脱,六根的手一直朝上撑着,像端了碗满满的水。

“姓名!”

“刘六根。”

“年龄!”

“四十六,不,四十七。”

“籍贯。”

“金庭乡,灵鹅村。”

“刘六根——”

“到!”六根站了起来。

“你坐着回答好了。”张警官笑了。张警官三十出头,方盘脸,满面须,浓眉大眼,本来不怒自威的,但一笑就显出了憨态。

“刘六根,你的字,写得不错啊!”张警官说。

六根没想到警察会问这个,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六根从家里出来时,带了那本已散架的《兰亭序》。晚上没事做,就拿毛笔在旧报纸上临摹。写着写着,六根就会忘记小旅馆忘记脑瘤忘记要找的迟桂花。六根练字干嘛?不干嘛!习惯而已。

“练许多年了吧?”张警官问。

这习惯六根读小学时就养成了。“字就像一个人的脸面,”小学老师说,“有文化没文化,一提笔就看得出。”六根不爱读书但这话却听进去了,天天晚上趴在饭桌上练。初中毕业回村务农没停,去部队当兵没停,复员回来继续务农还是没停。但事实证明,字跟文化或者脸面一点都没关系。村里人都承认六根的毛笔字写得不错,但六根还是六根。要说六根有文化?扯淡。村长和会计的字歪歪扭扭的,像蟹爬,他们照样当着村长和会计,他们毫无疑问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等到六根明白这个理时,练字的毛病已经像香烟一样掷不掉了。六根的字让村里人想起的时候也有,腊月廿七、八,家家都在杀鸡鸭裹粽子做麻糯为置备年货忙得不可开交,忽然想起春联还没贴,就急冲冲夹几张红纸来找六根。有的干脆红纸也不带,掷根烟给六根:给我写两幅。六根就屁颠屁颠地笔墨伺候了。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气七十二桩农事,村里人最不爱干的活是清明脚根给新竹号字。一千杆新竹你就得签一千遍名,又不是明星,谁不烦啊?可六根最喜欢干这个了。刘——六——根——,一笔一画,毕工毕整。剩下的时间,六根就只能拿旧报纸出气了:永和九年。永和九年。永和九年——

“我写字的确有些年份了。警察同志,你也喜欢写字?”六根没想到会在派出所里遇上知音。

“喜欢是喜欢。但我还是新手,刚刚上路,跟你没法——”说到这里,张警官打住了,笑容也雨伞一样收拢。

“刘六根,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代吧!”张警官的脸现在回到了那顶帽子下面。

“警察同志,我,我没嫖娼!”

“老实点!你不都不打自招了吗?!”

“我规规矩矩在自己房里写字,深更半夜的,响起了敲门声,我就去开门。门才打开一条缝,不,半条都没到,那个女人就影子一样飘了进来。一进门,那女人就像到了家似的脱下外套,顺手掷到写字台上,屁股跟着就挪到了我床上——”

“说下去!”

“那时我没在床上,我站着。那女人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我,‘有烟吗?’她问我。我就摸出一根云河递上去。‘火!’她说。我就掏出打火机,她没来接,而是叼着烟等着,我只好上去给她点上。她舒舒坦坦地吐出一个烟圈,看见了地上的旧报纸:‘你喜欢写字?旧报纸上写有什么意思?到我身上来写吧——’”

审到这里,另外一个警察从外面跑进来,鬼鬼祟祟咬了会张警官的耳朵,又出去了。

“接着说。”

“没了!”

“什么没了?”

“没等我回答,你们就冲了进来——”

张警官的口气缓下来了:“刘六根,就算你没嫖成,但你有这企图就不对,这叫嫖娼未遂,听说过杀人未遂吧,性质差不多。本来要拘留的,我看你老实,就罚款算了吧。”

“可我兜里只有三百块钱,够不够啊?我出来找老婆,没带什么钱。”其实六根还带了存折,他把它藏在旅馆的鞋柜下面。

“你老婆跟人跑了?”

“我也不清楚。我得了脑瘤,记不起事,医生说我活不长了。我只想在临死之前找到自己老婆。”

“你长了脑瘤?你老婆叫什么?要不我帮你电脑上查查。”

跟电脑比人脑简直就是猪脑。人民的好警察张警官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没敲几下,电脑马上就回话了:草桥县共有六个迟桂花,分别是——

至此,六根的寻找终于有了眉目。

从三合乡供销社烟酒柜下岗后,迟桂花回城开了家杂货店。

店开在城北一个小区门口,租金便宜,地段不闹,经营的也就柴米油盐醋、副食零食百货之类零七碎八的东西。加上独手少脚,没个帮衬的人,送桶煤气、进回货就得关次店门。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白天赔笑脸晚上抹眼泪的,生意开始慢慢好转,日子到底也一年年过来了。迟桂花知道,除了货源来路正、利润压得薄之外,小店的生意主要还是靠小区里的人在暗地帮衬着。看见店门关着就抽根烟等会,煤气干脆都自己扛着来调换了,来买包烟还附带出个点子:装个公用电话啊,做点小孩子的生意啊,“会稽山”比“古越龙山”更不上头啊。

迟桂花用剪刀在拆一箱金龙油,操家政又来了。

柜身外的碎嘴老太婆先看见,跟桂花说:“你男人来了。”

迟桂花抬起头望见了操家政。

“他不是我男人,我男人早死了。”迟桂花说。

操家政的手里拎了半斤猪头肉。操家政从不空着手来杂货店。

“在这里吃吗?”迟桂花接过猪头肉。

“不了,我还得回医院。”操家政回答。

“她的病怎样?”迟桂花端上来一杯茶。

“现在住院观察,过几天复检。医生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操家政说。

离开乡政府后,迟桂花觉得操家政会来找她,但操家政一直没出现。

自从在街上不期而遇之后,操家政几乎天天都来桂花的杂货店。有事帮上阵,没事就抽根烟,喝会茶,话聊不上几句。时间让迟桂花的话变少了,更让操家政从原来那个台上口吐莲花、台下油嘴滑舌,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的副处级后备干部变成一个沉默寡言、温汤杀鳖的老男人。人就是这么奇怪,菩萨明明还是那个菩萨,可一旦脱去头上那圈光环,活菩萨就成了泥疙瘩。

鸡零狗碎地桂花也知道了操家政这几年的事情,办过织机,销过领带,做过传销,跑过保险,还炒过股票和基金,每一行看上去都像肥皂泡一样诱人,可当你的手指头一触到,“啪”的一声,肥皂泡就破了。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的号码换了,我找不着你。”第一次来杂货店时操家政说。

脸盆大一个县城,找个人有这么难吗?就算之前你一直在找,因为这个偶然那个意外你一直没找着,那么现在,你总找着了吧?迟桂花想。

操家政每天都来,但他什么都没说。

有一次在杂货店,乘着柜身外没人,操家政忽然从背后抱住了迟桂花,迟桂花激灵了一下,手里的热水壶差点失手。

记得在三合乡时,操家政就是这样在迟桂花宿舍门口抱住了她。那天俩人一块去抓一个计划外对象。那时的乡政府主要工作就两桩,抓大肚婆和收农业税。皇粮国税都收了几千年,老百姓有这觉悟,但床上这档子事还要田地样计划就没这觉悟了。大肚婆没抓着,村书记家正好杀了只狗,俩人都被灌了不少的加饭酒,回来时全身热腾腾的,步子已经有点飘。迟桂花刚把钥匙插进锁孔,操书记从背后猛地抱住了她,迟桂花只感觉屁股上硬邦邦的像顶了杆枪。快半夜了,整个院子很静很静,能听到雪石子落地的声音,但隔壁人武部长和联防队长的几个窗户还亮着灯。“别出声!桂花,把门打开吧。”耳朵边的声音像是威胁也像是恳求。

这一次,迟桂花狠狠地摔开了操家政的手。迟桂花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你来干什么呢?”迟桂花说,“你以后别来了。”

操家政像只瘪兔一样缩回手,没再作声。

但第二天,操家政又来了,这回提了一条斤把重的剖好的草鱼。

六根终于找到了迟桂花的杂货店。

店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六七岁左右,扎了根辫子,伏在柜身上玩拼图。

“迟桂花呢?”六根问。

“我妈进货去了,”小姑娘抬起头,“你要买什么?”

六根觉得自己找着迟桂花了。瞧小姑娘那眉眼,跟照片上那个迟桂花印版印出一样。

“给我一包软利群。”六根说。六根不是来买东西的,但临时决定买了。六根平时抽五块的云河,但这次决定买一包软利群——城里人都抽这种烟。

“二十块。”小姑娘很老练地说。

六根一直看着小姑娘,看着看着,六根的眼有点花了。小姑娘不但像迟桂花,还像刘六根,你瞧那小鼻梁,挺挺的,把五官顶得特匀称。六根小时候听娘说起过,看相的都夸他的鼻子,说是比蒋光头的鼻子还周正。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掏钱的时候,六根问。

“我叫迟男。”小姑娘说。

“你姓迟?”六根又问。

“我姓迟,我妈也姓迟。”小姑娘回答。

当天晚上,六根就搬到了杂货店对面的小旅馆。六根的行李很少,搬起来不费事。

洗个澡,看会电视,六根又开始在旧报纸上练《兰亭序》。

迟桂花已找到,六根反而不急了。

六根没有另外的要紧事要做,在死之前,六根要做的就这一件事。迟桂花好好的就在斜对面,像猫眼皮下的老鼠,跑不掉的。

后半夜,小姐又来敲门。六根朝猫眼看了看,坚决没开。六根忽然为上次开门的事后悔了,虽然只是“未遂”,可一样对不起迟桂花。

第二天刚醒过来,六根就趴到了窗台上。六根房间的窗户就斜对着杂货店。

杂货店的卷闸门早就打开了,店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迟桂花正在用刨花引一只煤饼风炉,炉子旁边围了不少热水壶。

六根没看走眼,杂货店的迟桂花的确就是他想找的迟桂花。但六根心痛地发现,跟相片比,迟桂花老了不少。

六根一整天都趴在窗口,房间在三楼,居高临下的正好能看到大半个柜身和柜身里面的迟桂花。杂货店上午的生意并不好,只有一些小区的居民三三两两地提着空热水壶来打了开水,还有几个过路的人打了几次公用电话,其中一个顺便买了包烟。阳光蹑手蹑脚地爬上墙壁,几个老头老太来到店门口,迟桂花搬出了凳子。此外,六根还看到迟男跑出来,在店门口跳了会绳。中午下班前后那段时间,杂货店的生意算是不错,时不时有自行车、摩托车和小轿车在门口停下。下午也没什么生意,那几个老头老太还坐在店门口晒太阳,迟桂花出来给他们续了几回水。

傍晚时分,一个男人走进了杂货店,挟了个公文包,拎了只塑料袋。半个小时左右,男人走了,公文包还挟着,塑料袋没了。

第二天差不多同个时间,那男人又来了,一个小时不到又走了。这中间,六根看到那男人把一袋东北大米扛上了一辆踏板车。

第三天上午,等迟桂花踩着三轮车出去,六根下了趟楼。

六根又去店里买软利群。

“那男的,每天来你们店的那位,是谁?”六根问迟男。

“我舅。”迟男说。

“你爸呢?”六根问。

“我爸死了。”迟男说。

“怎么死的?”六根再问。

“我妈没说。反正我从没见过我爸。”迟男说。

迟男还在玩那拼图,都好几天了她还没拼起来。

“你把颜色相近的分开放,再拼拼看。”六根说。

没一会儿,拼图拼成了。很好看:有绿的树、青的草、蓝的湖,还有大象、猴子、小兔子和蝴蝶。迟男笑成了拼图里的一朵花。

“你妈从不教你?”六根问。

“我妈总是没空。”迟男撅着嘴说。

“我有空。我就住对面。下次我再教你,好不好?”六根跟女孩说。

六根没了办法。

“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迟男盯着那本《逃家小兔》,声音很低很低地说。

六根听得很难受。

“叔叔本来也有个女儿。她应该也是六岁,跟你一样聪明可爱。可是她像故事里的那只小兔子一样离家出走了。”

“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迟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不知道。连故事里的小兔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叔叔,她一定会回来的。”迟男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啊?”六根不解。

“故事里的小兔子后来不是回到兔妈妈身边了吗?”迟男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像那只小兔子一样。

“你刚才叫我叔叔了!叔叔怎么会是陌生人呢?”六根说,“如果迟男不收下故事书,叔叔会哭的。”

六根的嗓子痒痒的,六根是真的想哭。

“那——好吧。”迟男就收下了故事书。

此后,一逮着迟桂花没人,六根就会出现在杂货店。

陪迟男做游戏,教她识字,给她讲村里“五通”和“九缸十三甏”的故事,教她念“妈妈我要豆,什么豆,罗汉豆,什么萝,三斗萝——”的童谣。六根甚至还手把手地让她练起了毛笔字。

六根教迟男写的第一个字是“永”字。

“‘永和九年’的‘永’,”六根对迟男说:“你把‘永’字写好,其他字就拆拆拼拼那么容易。”

迟男跟六根慢慢地就亲近起来。

有一天,六根去新华书店买回一本故事书,伏在柜身上给迟男讲。故事书叫《逃家小兔》,迟男听得入了迷。兔妈妈说:“来一根胡萝卜吧。”——六根就把大拇指送到迟男嘴边,迟男被逗得吃吃地笑了。

故事讲完了,六根想把书送给迟男,可迟男却拒绝了。

“我妈说过,陌生人的东西不能要。”迟男说。

六根本来是来找迟桂花的,可碰上迟男后,他差不多都把迟桂花给忘了。

现在他趴在窗口就干一件事:等迟桂花离开,然后下楼去找迟男。

看着迟男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六根都要感激那脑瘤了。但一想到自己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六根又会黯然。

六根像个田螺姑娘一样出没于杂货店。到底还是给迟桂花撞上了。

六根很慌张,像做贼被抓了赃似的。

“就是你啊?迟男都跟我说了。”迟桂花倒是落落大方的,“我们迟男这些天长进了不少,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呢。”

迟桂花并不认识六根。在她眼里,六根只是那个住在对面小旅馆的好心的叔叔。

她怎么就不认识我呢?六根有点懵。我得了健忘症,不会她也一块得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六根来杂货店再也不用躲着迟桂花了。

迟桂花对六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六根呆了呆,回答说:“我们村里人都叫我‘大麦屁’。”

迟桂花又问六根:“你住在旅馆里干嘛呢?”

六根说:“找人。”

迟桂花没再问下去。

过了几天,迟桂花又问六根:“你说你在找人,找谁啊?”

六根说:“找我老婆。”

过了很久迟桂花又问了句:“你老婆怎么了?”

六根说:“有一天回家,我老婆忽然不见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

迟桂花就没再问了。

因为有之前那段暗暗的好感,迟桂花对六根并没什么戒心。闲着也是闲着。六根开始帮迟桂花做事,卸卸货,背背米袋子,扛扛煤气罐。迟桂花说,我可付不起工资啊。六根说,你也没收我茶钱啊。这样说说笑笑的,迟桂花偶尔也就留六根吃饭了。

六根还给杂货店写了大大的“迟桂花杂货店”的店名。白的墙,红的纸,黑的字。

一天,一个过路的男的停了下来,指指店楣上大大的墨字问:“这几个字谁写的?”

迟桂花不在,六根正在门口与迟男玩陀螺。陀螺是六根用榆树根削出来的,尖顶上填了颗亮晶晶的钢弹子。小木棍上栓根布条就成了鞭子。迟男已经能把陀螺抽得的溜溜转了。

六根头也没抬说,我。

那男的让六根再写一张看看。还没到过年就有人让写字,六根自然是高兴的。六根就屁颠颠地去对面小旅馆取了笔墨纸砚。纸当然还是旧报纸。男的说等等,从自行车的挎包里拿出一张长条的宣纸:“写这上面吧。”

“写什么啊?”六根问。

六根从没在这么白的纸上写过字。

男的说:“随便。”

“写满吗?”

“写满。”

六根就伏在迟桂花的柜身上开始写了: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写到“情随事迁”,纸填满了。

“等等。”男的说着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张宣纸。

一样大小,一样白。

“写框对啊,原来。”六根想。于是,六根添添墨,又伏到柜身上接着写: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终于,字写完了,可纸却还空着一长缕。六根握了笔呆在那。

男的说,“刚好,落个款吧。”

男的拿着两幅字走了。走远又折回来问六根的手机号码。但六根没有手机。

一边的迟男抢着说:“留我家的电话好了。”

六根就给了迟桂花的公用电话。

迟男的舅舅已经很多天没来店里了。

六根问迟桂花:“他舅呢?好些天不见了。”

迟桂花的脸就阴了下来:“他又不是我男人,是死是活,我怎么管得着!”

六根就不问了。

六根告诉迟桂花他得了脑瘤,所以许多事都记不起。

“你鲜虾样一个人,会得脑瘤?”迟桂花不信。她让六根再去查查。

人又不是一株菜一棵树,是死是活的事医院还会搞错?

但六根还是去了趟医院。

六根回来的时候是兴高采烈的。医生很明确地告诉六根,上次是误诊,把他的样本跟一个叫杨生姜的人搞错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杨生姜得了脑瘤?”迟桂花问。

六根奇怪了:“你认识杨生姜?”

迟桂花笑笑:“也算不上认识。”

重症病房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杨生姜猜多少遍都猜不到,进来的会是迟桂花。

迟桂花拎了一只黑色的塑料袋。

“我是迟桂花。”迟桂花说。

“我认识你。”杨生姜说,“你来干嘛?”

她们的确见过面。迟桂花的自我介绍是多余的。

“坐啊。”因为觉着生硬,生姜加了一句。

生姜暗地里恨迟桂花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见着了也就见着了。生姜甚至觉得以前的恨有点夸张。

桂花就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床前还坐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生姜朝她使使眼色,那女人出去了。

“我堂妹。”生姜对桂花说。还是不合适——刚才一句太生硬,可这一句又太近乎。

“这是,操家政让我转交给你的。”桂花把塑料袋递给生姜。

“是什么?”生姜没接。

操家政给我东西为什么要你来转交呢?生姜听了生气。

“你自己看吧。”迟桂花说。

生姜只好接过来。黑色塑料袋里是几匝崭新的人民币。生姜呆了呆,笑着把塑料袋递还给桂花:“别骗我,这是家政给你的。”

“……”

“我的,家政已经另外给了。”杨生姜说。

迟桂花的脸红了:“你瞧我,真是多事。”

来之前,桂花没想这么多。她只是不想要操家政的钱。什么意思呢?算是补偿?那天操家政拿钱来时,桂花没在店里。操家政找不着,桂花就想到了医院里的杨生姜。

“这钱你数过吗?”杨生姜很小心地问了句。

“数过——”迟桂花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桂花知道杨生姜还等着听那个数字,硬生生地刹了口。自己多了,伤对方的心;对方多了,又委屈自己。

“除了钱,他还给我留了张字条。这个没良心的男人!”杨生姜说。

“我可连张字条也没有。”迟桂花说。

操家政当然也给迟桂花留了字条。那字条上的字,迟桂花背都背得出了:“我到南边去了,也许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对不起。”

“我的病是家政告诉你的?”

“不是,我是偶尔听说的。”

“唉,我干嘛不成全你们呢,我都快死的人了。也许这样,那死鬼就不会走了。”杨生姜说,“迟桂花,你恨我吗?”

“要恨也该是你恨我。说真的,我不恨你,我恨操家政。”迟桂花说。这是实话。

“我不恨他了。回头想想,他其实也挺可怜的。我清楚你和他之前的事,他后来天天去看你,也不瞒我。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提出离婚,可凭什么要我先提呢?他做得出怎么就提不出呢?其实,他若先提,我决不会拖泥带水。”杨生姜说。

这时候,一个护士进来了:“想好了吗?手术动还是不动?”

“如果动,医生现在就有空,你只要让家属签个字。”桂花看见护士的脑瓜后面拖了根很细很细的小辫子。

“我想不好是做还是不做,你帮我决定吧。”杨生姜对迟桂花说。

“不做你等死啊?做吧,你会没事的。”迟桂花答得很干脆。

杨生姜似乎还有点犹豫,迟桂花忽然就把嘴附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

杨生姜就很听话地进了手术室。

六根回了趟灵鹅村,他特意给迟男带了几斤炒香榧。

等到他回来,杂货店里多了个病恹恹的女人。

六根问迟男:“那女人是谁?”

“我舅妈。”迟男说,“我舅舅留下个条子,不见了,她没人照顾,我妈就把她接了过来。”

迟桂花踩着三轮车回来了,六根就帮着一块卸货。

“找老婆的事有眉目了吗?”迟桂花问。

“我决定不找了。”六根说。

“如果有缘分,总会碰上的。如果没缘分,找着了又怎样?”六根又说。

迟桂花点点头说:“倒也是。”

迟桂花最后把杨生姜劝进手术室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你想知道我跟操家政是怎么好上的吗?你手术做好后,我就全告诉你。”

其实怎样跟操家政好上,连迟桂花自己都说不清。

迟桂花大学毕业分到三合乡时,操家政已经做了好几年书记。

操书记对小迟一上来就很关心。关心的结果是,迟桂花三年多一点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的干部变为全县最年轻的分管计划生育兼教科文卫的副乡长。除了工作,操书记在生活上对小迟也很关心。操家政先先后后给迟桂花介绍了不下十个对象,迟桂花一个一个大大方方地见,又一个一个不紧不慢地回绝了。

“迟桂花啊,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老公啊?”有一次在车上操家政就发火了。

“我说不上他们哪不好,我就是一个一个看着都不像。”迟桂花说。

“我跟你说吧小迟,日子总是凑合着过,别太不切实际了。”操家政的话说得很老套。

“操书记,你干嘛这么急地把我嫁出去啊?你又不是我爹。”迟桂花耍起了嘴皮子。几年乡镇工作下来,迟桂花早已不是原来那个腼腆的小姑娘。

当时在车上,操家政哈哈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操家政后来是在床上回答迟桂花的。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像你爹一样急着把你嫁出去了吧?”干了一仗后,操家政从床上坐起来,很杀瘾地点了根烟。

“你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天天都担心自己犯错误。思前想后,让自己死心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你嫁掉。”

“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你给我介绍这么多男人,为什么我都不满意呢?不是他们不好,而是因为每次你都很不识趣地站在一边,把他们一个个比矮了。”

“这么说,你是老早就瞄上我了?”操家政有点得意,又有点隐约的失望。

“喜欢归喜欢,我可从没朝那边想过。谁不知道你是有妻室的人——”迟桂花说。

“有妻室怎么了?我可以离婚!”话借着酒意出口,操家政立马后悔了。

“这话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噢。”迟桂花接过他的话,铁板钉钉地垫了一句。

操家政更后悔了。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都到了这份上。

操家政掷掉烟蒂,又压到了迟桂花身上。

大清早的,六根还在睡懒觉,迟桂花来敲门了。

“电话,你的电话。”迟桂花看六根的眼神有点怪。

电话是那个让六根写字的男人打来的。那人是县书协的秘书长。他先是把六根的字拿到县里的书法预选赛上,后来又拿到全省的书法比赛上。六根的字很无厘头地得了金奖。男人是来通知他参加省里的颁奖大会的。

六根云里雾里地放下电话,迟桂花还在盯着他看。桂花的表情很复杂。

“你叫刘六根?”

“是的。”

“你是灵鹅村人?”

“是的。”

“那你认识郑和吗?”

“郑和?”

“就是三合乡政府的联防队员,别人都叫他郑三麻子。”

郑三麻子!六根的脑袋像一杯被不断搅动的混混沌沌的泥浆水,忽然在这一刻安静下来。“郑三麻子”这个名字就像一袋沉淀剂,把泥沙和清水顺顺当当地分离开了。

对,就是因为郑三麻子,多年前刘六根和迟桂花被牛头不对马嘴地扯到了一块。拍照的喊:“近点,再近点——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咔嚓!”那是相机按快门的声音。“沙沙沙!”那是数钱的声音。郑三麻子把一沓钱分成了两份,一份递给六根:“另一份也是你的,但那是红本子换绿本子时。”

六根的寻找有了结果,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一个六根等待的、不需要多少想象力的结果。

“原来你一直在找的人就是我。”迟桂花说。

“我不认识什么郑三麻子。我跟你说了,我得了健忘症。”六根说。

“得健忘症的人是我,不是你。你早就找到了想找的人,可我,居然没认出你来。”迟桂花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一天我在家里翻到了这个,”六根终于掏出那本证书,它在兜里已经藏了很久很久,“我只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你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就找到了郑和,而郑和又找到了你,事情再简单不过了。要不是那个电话和这本证书,我都忘了还有这桩事。”迟桂花说着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证书。

桂花盯着证书上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人年轻得很难想象。

“这么说,我的婚姻只是一桩交易?”六根问。

“是的,这的确是一桩交易。但是,如果没这桩交易,迟男就没法来到这个世界。”迟桂花的声音大了起来。

“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可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没来换那本本子呢?”六根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点怨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待另外一本本子。但我到现在也没等到。我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了。”迟桂花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慢慢地浮上了一层雾气。

拿掉!当迟桂花把怀孕的消息吞吞吐吐告诉操家政时,操家政就是这么说的,说得斩钉截铁。是啊,对那些计划外大起来的肚子,怎么可能有商量的余地呢?记得有回,计生办的同志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计划外对象,可她的肚子实在是太大了,少说也有七个月吧。办事一向干练的迟副乡长终于也拿不定主意,就去找操家政商量。拿掉!操家政说。这种事还用来问我吗?操家政头都没抬。

我知道,迟桂花说。迟桂花当然知道应不应该拿掉。管了这么多年别人的肚子,临到头自己的肚子却出了纰漏,这怎么说都是件丢脸的事。桂花的避孕工作一向做得很到位。有好几次操家政性子上来等不及了,但桂花不管,再怎么干柴烈火也没用,尼姑把着门,秃头和尚就是进不了庙。可百密难免一疏,鱼儿到底还是漏了网。丢脸的不止这个,桂花居然还让这个该死的受精卵在肚子里安安静静地呆了三个月。怪月经不正常?怪妊娠反应不强烈?总归说不通。丢脸啊。

迟桂花一点都没犹豫。迟桂花甚至已经躺到了乡卫生院的手术台上。乡卫生院的条件虽然简陋,可做这种手术却绰绰有余。手术室的气味是迟桂花熟悉的,迟桂花是个负责任的干部,对每一个被送进卫生院的计划外生育对象,不亲自监督到手术的最后一道环节,不看见那一脸盆血水端出来,她都是不放心的。

一只夹着酒精棉的银色镊子像湿润的舌头一样在下体游走,一根带着铁锈味的钢钩像撬杆一样伸了过来——

等等。迟桂花像被梦魇似的喊了一声。

迟桂花改变了主意。

天刚透亮,六根就起来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笔墨纸砚(事实上没纸),散了架的《兰亭序》,几件换洗的衣服,毛巾牙刷,还有一把用了很多年的剃须刀——是退伍时李小雨送的。

每次剃胡须时,六根都会想起李小雨那双眼睛,池塘似的蓄满了水,可就是没朝外掉一滴。李小雨给六根写了三年的信,六根一直没回。男儿膝下有黄金,容不得后悔。

费时间的是墙角那堆旧报纸,因为里里外外都被六根涂上了劣质墨水,碰上去硬邦邦的,但六根还是把它们一张张齐齐整整叠了起来。

六根背着军用挎包走下楼。

旅馆老板刚起床,正在刷牙。他抬起头,满嘴白沫地看着六根:“你要走了?”

老板显得很失望。他喜欢这个顾客,一住就是几个月,还不用打扫房间。六根每天都把被子叠得豆腐干似的,房间整理得比服务员还服务员。老板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两天亲自送一叠旧报纸上去。

“找到要找的人了?”老板问。

“是的。”六根说。

迟桂花已经等在杂货店门口,手里牵了迟男。

“她吵着一定要跟去。”桂花歉意地说。

“她想去,就让她去吧。”六根说。

杨生姜站在柜身里面,也劝:“让她去吧,不碍什么事的,店有我看着呢。”

六根走上去摸了摸迟男的脸,迟男一声没吭。

桂花把一个装了钱的信封递给六根。

六根说:“我不要。”

桂花说:“不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吗?”

六根说:“那是我跟郑和的事,跟你没关系。要给,也是郑和给。”

在街口,桂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桂花坐前排。桂花跟司机说:“民政局。”

六根和迟男坐在后排。

六根拉迟男的手:“迟男,今天怎么不说话啊?”

迟男还是没吭声。

秋深了,大街两边落满了杨枫树的叶子。还没到上班的高潮,路上人不多,司机把油门踩得很大。车过处,一些叶子就翻卷起来。

迟男忽然叫了起来:“妈妈,我肚子痛。”

桂花回过头看了看:“这孩子,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哪痛?很痛吗?”六根用手乱按迟男的肚子。

“要不,先去医院吧?”六根跟桂花商量。

“没事的。这孩子。”桂花说。

“我真的很痛。”迟男嚷嚷得更厉害了。

“就先去医院吧。”六根跟司机说。

“别理孩子,先去民政局。”桂花说,“办完事再去医院也来得及。”

“有什么事比孩子更重要的吗?”六根的声音大了起来,“听我的,先去医院!”

司机猛的踩下了刹车:“我到底听做爹的还是做娘的啊?”

到底还是先去了医院。

迟桂花去挂号。六根抱着迟男等在急诊室。

“肚子还痛吗?”六根问。

“我是骗你们的,我的肚子没痛。”迟男说。

“什么?”六根有点意外。

“我知道你们去干嘛。”迟男说。

“去干嘛?”六根问。

“去一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后你就要走了。”迟男说。

“……”

“我不想让你走。”迟男说。

“迟男还小,迟男不懂。”六根说。

“谁说我不懂,我什么都知道。我爸没死,那个舅舅就是我爸爸。可他不好,他抛下我和妈妈走了。”迟男说。

“叔叔要是你爸爸就好了,可叔叔不是。”六根说。

“我妈说了,没有你,我就只能呆在她的肚子里。是你给了我生命,你才是我的爸爸。”迟男说。

这个时候,六根忽然听到了身后的抽泣声。

一扭头,就看见了泪流满面的迟桂花。

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六根雇了辆卡车,带着迟桂花、迟男还有大病初愈的杨生姜,大班夹脚地回了趟灵鹅村。

六根回村主要做两件事。

一件是帮迟男圆梦。明年迟男就要上小学了,迟男一直想知道那么好吃的香榧是从哪一种神奇的树上长出来的。在村口的老香榧树前,六根给迟男拍了很多照片。当然,六根也给迟桂花拍了,还有杨生姜。

另一件事是处理家里的财物。相比之下,这件事并不重要。

六根把山丈田地包括毛竹啊茶叶啊香榧啊都转包给了村长刘浪(要的人很多六根有点为难,最后还是杨生姜决定的,杨生姜说,以后总还有事要碰到刘浪的,留条后路吧,而且给了刘浪别人有意见也没意见了。到底是书记的女儿啊,六根想),屋里的鸡啊鸭啊猪啊狗啊猫啊蜜蜂啊野猪啊(除了迟男看上的那只花猫和那只克蛇龟)都打包卖给了堂哥刘大根(六根离开那段日子多亏大根老婆照看着),还有号着“刘记”或者“六根”字样的家当,大到风车、稻桶,小到盘碗瓢筷也都半送半卖地给了村里人。

搬东西时,村里人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问:

六根,你干嘛去啊?

六根,你发横财了?

六根,首长女儿给你回信了?

六根不紧不慢地一一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六根说,我要搬到城里去住。我没发横财。我这种人能发什么横财?我办了个写字培训班,我现在写写字就能挣钱了。

六根说,我不是“大麦屁”,我没骗你们,部队首长的确想把女儿许配给我,如果那样我还可以提干呢,但我不想像我爹那样做倒插门,所以我就回来务农了。首长为什么喜欢我?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因为他喜欢我的字。

回答完这些后,六根给空荡荡的屋子上了锁。在跨上小卡车时,六根对全村人最后补充了一句。

“还有更重要的呢,”六根说,“我找到我的老婆迟桂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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