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学里的启蒙与救亡运动
2011-12-25刘刚李冬君
刘刚 李冬君
中国救亡运动,始于十七世纪中叶的明清之际,那时救亡是个大问题。
顾炎武说,亡国可以,亡天下不行,所以他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为“天下”?天下,是江山与文化,由汉人说汉语,以国史立国家。
怎么救它?江山丢了文化在,国家亡了国史在,只要江山和国家的主体,还是汉人说汉语,这国家就有救,这天下就没亡,因此,天下兴亡,人人有责,要有做汉人说汉语的自觉。
夷,可以入主江山,可它入主不了文化;可以拿走国家,却拿不走国史。
只要我们还在做汉人,说汉语,我们就留住了文化的根、历史的魂。如果留头不留发,连汉人都做不成,那天下就要亡了。所以,顾炎武大声疾呼,要救天下,天下不能亡。
有清一朝二百余年,从清初到清末,救亡不断。清初救亡,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反清复明”的政治路线,一条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学术路线。政治路线以郑成功为代表,退到台湾去了;学术路线以顾炎武为代表,退到考据学里。这两条救亡路线一直在发展,政治路线发展出孙中山,学术路线发展到章太炎,到了晚清,这两条路线汇合了,成为革命的主流。为什么救亡要在考据学里?
通常我们对考据学的认识,大多以为是为了逃避政治,逃避文字狱,而躲进故纸堆,其实这是很肤浅的认识,只看到了消极的表面,还有积极的一面没有看到。从学术上来看,清初考据学,又称汉学,那是以学术的方式,对做汉人说汉语的认同,同时,也是对亡国之学——理学的否定。
理学,又称宋学,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明承宋学,也亡了国,所以说,它是“亡国之学”。明末清初,理学很尴尬,因为它被新的统治者拿走了。国破家亡,信徒们或慷慨赴死,抱着理学的教条去当烈士,或削发为僧,怀着理学的信念悲苦终生。而理学却没有什么气节可言,信徒不妨去当烈士,理学依然可以媚世。且看亡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真是可歌可泣,可他们的理学,却投向新的统治者了。没有前赴后继捍卫原教旨的圣战,没有接踵而来为真理而斗争的运动,理学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顶戴花翎,变成了新王朝的御用之学,还是以那样一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嘴脸君临天下。
而那些为国捐躯的学者们,他们的头颅真是白抛了,热血也白洒了,血的教训,使他们对理学产生了怀疑,他们怀疑理学以理杀人,怀疑理学是伪学问,因此,他们从理学中走出来。
他们两条腿走路,一条腿走向经世致用,走实证的路,例如顾炎武,他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天下郡国利病书》,这本书,是对江山的盘点,是对国史的重建,他超越了王朝史,为江山立史,要再造中国;另一条腿走向汉字汉语,走进考据学里。理学靠不住,被统治者拿走了,经学也靠不住,也会被统治者拿走,拿不走的是什么?是与我们同在的汉字和汉语,那是命根子。
夷就是夷,认几个汉字,也都是错别字,这叫作“清风不识字”;会说几句汉语,却永远搞不懂什么是中原正音,顾炎武著《音学全书》,就是要为中原正音建立标准。做汉人最要紧的是写汉字说汉语,而不在于穿什么衣服,留不留辫子。汉人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在考据学里做最后的斗争——留住文化的根。为什么说“清初之学大”?大就大在做“天下兴亡”的学问,有救亡的抱负在里面。
由此,清初学者得出两点结论:第一点,从实证出发,他们认为理学“空”,所以,要用救亡的实际行动去做实学,不为王朝立家史,而为江山立国史,代表之作有两本,一本是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一本是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这两本书是为救亡运动做准备的,是历史地理和兵家地理的杰作;第二点,从考据出发,他们认为经学“伪”,杨幼炯之《中国政治思想史》指出:考据是“以复古为解放之手段,以疑古为革命的精神”,正是在考据学里,有清一代学者将救亡运动转化为文艺复兴。
考据学的代表作也有两本,一本是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一本是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这两本书,一本开了证伪主义的先河,一本做了思想革命的先锋,都用了科学的精神来启蒙。
阎若璩年二十,读《尚书》至古文二十五篇,即疑其伪,沉潜三十余年,尽得其症结所在,作八卷,专辨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十六篇,及同时出现之孔安国《尚书传》皆为伪书。此书之伪,自宋朱熹、元吴澄、明归有光以来,即有疑之者;虽积疑,然有所惮,而莫敢断。自阎若璩出,才确定此书为伪书。其手段为实证,而目标为证伪,将统治中国思想的“经典”证明为伪,惊世骇俗。
被统治者拿走的经学原来是假的!下了这样的结论,一切神圣,都可以价值重估了。证伪真是大胆的革命行为,无异于推翻权威,以前依据经典治国,都是伪的,无需微言大义,也无法微言大义,此风一开,怀疑主义和复古主义的思潮便兴起来,考据学里的救亡运动,从此,转向思想启蒙。
清初考据学的证伪主义,在学术界开创了一种新风——怀疑精神,这种精神到乾隆时期,也就是考据学的成熟期,发展出一种革命精神,革命精神的代表是戴震,代表作是《孟子字义疏证》。
梁启超认为:《疏证》一书,字字精粹,综其内容,不外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就此点论之,乃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思潮之本质绝相类。盖当时人心,为基督教绝对禁欲主义的束缚,痛苦无艺,既反乎人理而又不敢违,乃相与作伪,而道德反扫地以尽。文艺复兴之运动,乃采久阏窒之“希腊的情感主义”以药之。一旦解放,文化转一新方向以进行,则蓬勃而莫能御。戴震盖确有见于此,其志愿确欲为中国文化转一新方向。其哲学之立脚点,真可称近二千年一大翻案。其论尊卑顺逆一段,实以平等精神,作伦理学上一大革命。其斥末儒之糅合儒佛,虽辞带含蓄,而意极严正,随处发挥科学家求真求是之精神,实三百年间最有价值之奇书也。戴震本人,亦自诩生平著述,以《疏证》为第一。
看得出,《疏证》一书,寄托了戴氏的抱负,欲以观念考据,立一“戴氏哲学”。其来源,从王夫之“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现”两语出,以此疏证《孟子》,说,圣人之道,根柢在“情欲”二字,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无不遂之欲,则天下治。又说,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他批评后儒,不知理与情通,不知理与欲同,而以理似法,同于酷吏。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骎骎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梁启超指出:此书盖百余年未生反响之书也,岂其反响当在今日以后耶?
梁氏以为,戴的思想革命,其时乃另类,而非主流,且认定清代学派之运动,乃“研究法的运动”,非“主义的运动”,所以,他论清学正统派之运动,遂不得不将此书除外。其目光所及,还在方法论的皮相,而未见戴氏哲学的内核,不知那内核里还埋伏着救亡运动的因果。正是那因果,在清初,造就了他那样的思想革命者,到晚清,又被他的后学,那个行动起来的革命者,也是从考据学里出来的革命家章太炎所发觉。太炎指出,戴氏处雍正朝,帝好理学,嗜杀,戴氏敢言以理学杀人,乃伤心人作诀别语。新文化运动起,胡适更以哲学的眼光读戴氏,以其推倒程朱理学而视为“打倒孔家店”的先驱。
尤耐人寻味者,为晚清曾国藩,其推崇船山先生更甚于戴氏。船山先生何许人也?清初救亡运动者,与清朝不共戴天也!太炎先生《书曾刻<船山遗书>后》云,船山著书,志在救亡,曾氏为清爪牙,何以湘军才克金陵,即以《船山遗书》问世?或曰此为曾氏悔过也,解者曰:洪与曾氏,其志一,而自有缓急,曾缓而洪急,缓成而急败,汉军日兴而虏权日衰,而有武昌起义之缘起矣。故曾氏刻船山遗书,乃自道其志,非所谓悔过者也。对此,太炎先生指出,洪与曾氏,其志不一,其势不两立。
何以知?以曾氏《讨粤匪檄》可知。以顾氏所言来分,洪为“亡天下”者,而清为“亡国”者。所谓“亡国”者,乃亡人之国,而欲窃取天下也。所谓“亡天下”者,则砸烂旧世界,打破老江山,将天下破罐子破摔也!什么孔孟之道、纲常名教、天理神祇、祖宗菩萨,统统都要打倒,而换一新王。故曾氏救亡,乃立于文化中国而救之,而非以王朝中国救之,先讨粤匪而救天下,再以天下进取,顺其自然,和平演变,以湘军收复汉人国权,以湖湘文化立一汉人新国家。太炎先生有见于此,而曰:“余谓国藩初起抗洪氏时,独以拒祆教、保桑梓为言。或云檄文宜称大举义旗以申天讨者,国藩不肯用。”
然其评价曾氏,又将他放在王朝中国里,削足适履,以诡计论之,曰:“论国藩者,如《公羊》之贤祭仲,汉史之与平勃,可也。自君子观之,既怀阴贼以覆人国,又姑假其威以就功名,斯亦谲之甚矣。狄梁公为武氏相,卒复唐祀,其姑犹以事女主为诮。国藩之志,乃不如一老妇人哉?”
以太炎先生之学,论曾氏亦仅以“夫其力足以制洪氏,智足以弊清宗”言之,而未知于王朝中国外,尚有文化中国在,或仅见它们为一体,而未能将二者分开。曾氏之志,未可自道,托《船山遗书》以明之,太炎先生曰:“观其刻王氏书,无所删削,独于胡虏丑名,为方空以避之。其不欲厚诬昔贤,亦彰彰矣。”以此表彰曾氏,其言小矣。若以船山之志为曾氏之志,则可于船山遗书见曾氏抱负。船山先生于国破家亡时,以文化中国寄托其救亡之志,曾氏于收复汉人国权时,亦以文化中国寄托其救亡之志。
曾氏贡献于晚清者,以剿灭太平天国,使清朝起死回生。但,这只是曾氏的一面。此外,曾氏对于中国近代化还另有贡献。除了始作洋务,他还是汉人收复国权运动的始作者,两百年来的民族救亡运动,终于以和平演变的方式,在体制内有了进展,于反清复明之外,开辟了一条新的救亡路线。
这条路线,是从学术那一路来的,虽说还是靠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但在曾氏本人,走的还是“内圣外王”的路线,他自己的抱负,还是“六经责我开生面”。船山先生“开生面”,是开在内圣里,结了哲学的果,而曾氏“开生面”,则开在“外王”里,结了救亡运动的果,不仅讨粤匪以救天下,还立湘军以收复国权。朝廷分化湘军,自以为得计,殊不知已入曾氏彀中,使湘军三分天下矣。
如以曾氏一军,其势还难以发展,分为曾、左、李三军,看似相制,实则相拱,遂使湘军集团由东南而中原,而西北,遍及天下。有清一代,二百余年,汉人掌兵,曾氏实为始作者。
须知王朝体制,自有一条定理,那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曾氏得之,以为心法,传之于湖湘文化,后来,被推崇曾文正公的毛泽东一语道破了。从湘军到淮军,到北洋新军,从曾氏到李鸿章,到袁世凯,这是一条用枪杆子贯穿的路线,就他们几位,用枪杆子转移了清政权。我们老说曾氏如何“内圣外王”,拿他同王阳明比,灭心中贼,灭山中贼,可他比王阳明还高明,因为他多了一个使命。
那是怎样的使命?我们从《讨粤匪檄》中可以看到,讨粤匪,他不以清王朝为号召,而以文化中国为号召,克复金陵,万事方兴,而曾氏兄弟却急于刻印《船山遗书》,期以船山先生提撕湖湘文化,再以湖湘文化振兴文化中国,且欲迫使清朝就范于文化中国,耿耿此心,如日月之明也。
同治中兴,曾氏所欲也,然其理想,在于文化中国,故其办洋务以复兴王朝,兴西学以发展中国也。或如孟子所言,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其欲兼得清王朝与文化中国。如非兼得,则舍鱼而取熊掌,舍清王朝而取文化中国也。曾氏安身于清王朝,所谓“生”也;立命于文化中国,所谓“义”也,舍生而取义,非独孟子,曾氏亦然。曾氏不欲王权,故无“挟天子”之意;不图王朝,故无革命之举;其志在文化中国,故欲以湖湘文化开出中国近代化,以近代化开出文化中国新格局矣。
从明末到清末,从王船山到曾国藩,救亡之志一以贯之,救亡运动或散落江湖中,或潜伏于学术里,从戴氏思想解放到曾氏收复国权就是从学术那一路来的,孙中山一路则从江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