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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与日本“汉人”的形成

2023-02-05蔡凤林

贵州社会科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百济汉人高句丽

蔡凤林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自公元前3世纪或从更早的时期,东亚大陆居民数次从朝鲜半岛大规模地集体移居日本列岛,成为日本历史上的“渡来人”或“归化人”(本文称之为“日本古代移民”)。这些大陆移民为古代日本社会带去了稻作、养蚕、织布、制陶、冶炼、建筑等方面技术以及道教、儒学等中国思想文化要素,奠定了日本古代国家及民族文化形成发展的基础。关晃提出:“必须认为我们(日本人)任何人都继承着古代归化人的10%或20%的血缘。经常说我们的祖先同化了归化人。不是这样,归化人就是我们的祖先。他们所做的工作不是为日本人做的工作,而是日本人做的事情。”[1]12这是中肯之论。

日本古代移民的主体部分是数次波状集体移居日本列岛的人群。关于这些移民移居日本列岛的时期和次数,目前学界一般认为,第一期为自公元前3世纪(或更早的时期)至3世纪的弥生时代;第二期为以日本应神朝和仁德朝为中心的4世纪末至5世纪初;第三期为5世纪后半叶至6世纪上半叶;第四期为663年白村江战役以后的7世纪后半叶。[2]关于这些古代移民的族源,目前,日本、韩国学界有很多研究者认定他们是朝鲜系民族(例如著名日本史学者上田正昭就认为本文所述的“汉人”—“东文氏”和“西文氏”属于百济系[3])。本文的核心观点是,在上述移民潮中,第二期和第三期移民的主体部分属于秦汉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移居朝鲜半岛的中国人(本文中主要指中国汉人)的后裔,或经由朝鲜半岛移居日本的中国南朝汉人。在日本历史上他们被称为“秦人”“汉人”“今来汉人”,构成日本民族的族源之一。关于古代日本“秦人”的形成及其对日本社会文化的进步发展所做出的历史贡献,笔者在《试论古代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与日本移民集团“秦人”的形成》一文中已作了阐述。[4]关于古代日本“汉人”的研究,学界已经取得了很多成果,兹不一一胪列。其中,关于他们来源的代表性研究成果有韩昇著《日本古代的大陆移民研究》、[5]西本昌弘撰《乐浪、带方二郡的兴亡和汉人移民的去向》、[6]赵俊杰撰《乐浪、 带方二郡覆亡前后当地汉人群体的动向与势力发展》[7]等。不过,迄今为止,学界对日本“汉人”的全貌(如其形成过程和对日本社会的历史贡献等)的阐述缺少专题性。

一、汉朝建立以后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情况

本文认为,古代日本“汉人”的主要成分是汉朝以后移居朝鲜半岛的中国人的后裔,故文中首先阐述这些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的过程。

《史记·朝鲜列传》记载:

朝鲜王满(1)《史记》《汉书》记作“王满”;《后汉书》《三国志》以后的史书称为“卫满”,本文统一记写为“卫满”。参见司马迁. 史记卷一百一十五朝鲜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2985;班固.汉书卷九十五朝鲜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3863;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五东夷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2817;陈寿.三国志卷三十魏书·东夷传[M]. 北京:中华书局,1959:846。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秦灭燕,属辽东外徼。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8]

汉初,燕人卫满聚集千余同党,逃往朝鲜半岛,建立以中国移民为政治核心的卫氏朝鲜国,建都王险城(今平壤),占据秦朝统治过的地方上下鄣,并统治半岛原住民以及故燕国、齐国逃至半岛的人们。据《后汉书·东夷传》“濊条”记载:“汉初大乱,燕、齐、赵人往避地者数万寇,而燕人卫满击破准而自王朝鲜,传国至孙右渠。”[9]《史记·朝鲜列传》又载卫氏朝鲜建立者卫满“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10]2986此亦佐证汉初有很多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周秦王朝时已经有大量的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加之汉初也有大量移居半岛的中国人,昭示卫满建立的卫氏朝鲜是在中国汉民族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中国土圹墓源于新石器时代。这种墓葬形式是“中国古代最流行、数量最多的墓形之一,它广泛分布于黄河流域、东北、西北、长江流域以及华南的某些地区”。[11]土圹墓很早在辽东地区普及。公元前3世纪末至2世纪初,朝鲜半岛西北部的考古学文化面貌发生明显变化,传统墓葬形式石圹墓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中原地区土圹墓,意味着这个时期有大量中原民众移居半岛。田村晃一认为,朝鲜半岛西北部土圹墓的出现,与卫满进入半岛有着密切的关系,汉初以平壤为中心建立的卫氏朝鲜,在很大程度上是燕、齐等地移民与原住民相互妥协的结果。[12]

卫氏朝鲜统治朝鲜半岛北部近百年(公元前195—前108),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为汉武帝所灭。汉武帝为了恢复秦朝以前中原王朝对辽东和朝鲜半岛地区的统治,以及防止匈奴从东北地区威胁汉朝,在朝鲜半岛相继设置了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乐浪、真番、临屯郡设于公元前108年,玄菟郡设于公元前107年),[10]2989半岛大部分地区受汉朝辖治。乐浪郡(治所今平壤)的地理范围,最大时北以浿水(今朝鲜清川江[13]36)与辽东界郡为界,南到今海州湾,包括黄海道全境在内,东边从今朝鲜湾到江陵一带,西边从今西朝鲜湾到海州湾。[13]34乐浪郡初设时辖有朝鲜、坍邯、浿水、黏蝉、遂成、增地、驷望、屯有、镂方、浑弥、吞列等县,[13]33今朝鲜平壤市西南土城洞为郡治所在地。始元五年(前82),汉廷罢真番(今朝鲜慈悲岭以南之黄海道大部分及南汉江以北之韩国京畿道一部分[13]50)、临屯(南至今韩国庆尚道北界小白山、竹岭一带,北至今朝鲜咸镜道定平一带,东临日本海,西至今江原道西界之分水岭[13]51)二郡,并入乐浪、玄菟二郡。真番故县之并于乐浪郡的有含资、带方、海冥、列口、长岑、昭明、提奚七县,归乐浪郡南部都尉管辖,南部都尉治所在昭明县。[13]33临屯郡罢后,自单单大岭(今朝鲜剑山岭、阿虎飞岭等[13]46)以东,沃沮、濊貊地区悉归乐浪郡辖治。后以境土广远,复以单单大岭以东7县(东暆、不而[不耐]、蚕台、华丽、邪头昧、前莫、夫租[沃沮])置乐浪东部都尉管辖。[14]后汉乐浪郡辖治18县。[13]33

乐浪四郡的设立,为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创造了方便条件。《汉书·地理志》载西汉时乐浪郡户数为62812,人口数为406748。[15]《后汉书·郡国志》载东汉顺帝永和五年(140年)时乐浪郡户数为61492,人口数为257050。[16]3529在这些人口中,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中原的官吏、商人、农民、工匠、富豪和知识分子,[17]他们是经由陆路或海路从华东或华北地区移居朝鲜半岛的。《后汉书·王景传》记载:

王景,字仲通,乐浪衻邯人也。八世祖仲,本琅邪(今山东省东南部—笔者)不其人。好道术,明天文。诸吕作乱,齐哀王襄谋发兵,而数问于仲。及济北王兴居反,欲委兵师仲,仲惧祸及,乃浮海东奔乐浪山中,因而家焉。父闳,为郡三老。更始败,土人王调杀郡守刘宪,自称大将军、乐浪太守。建武六年,光武遣太守王遵将兵击之。至辽东,闳与郡决曹史杨邑等共杀调迎遵,皆封为列候,闳独让爵。[18]

齐哀王刘襄(?—前179),汉高祖刘邦长孙,齐悼惠王刘肥长子,因此王仲奔朝鲜是在汉武帝设乐浪郡之前,汉朝设乐浪郡时在他侨居的地方设立了衻(《后汉书·郡国志》作“坍”)邯县(属乐浪郡,辖境大致为今朝鲜平安南道顺安以西之地)。[13]35王仲后裔王闳,因助东汉太守王遵平叛而封为列侯。另外,据新罗于954年所立《台子寺朗空大师白月栖云楼碑》,朗空法师的祖先是周朝尊臣尚父(姜子牙)的苗裔,汉朝时流寓玄菟郡。[19]

对于战国至秦汉以前的中国人来说,海洋成为他们遐想仙境和向往隐遁仙居生活的地方;尤其是对于那些政治上失意或对现实政治不满的人,海上成了他们理想的政治避难地。除了上述王景祖先王仲之外,汉朝时这类人还很多。例如,西汉末年北海都昌人逢萌以王莽暴政,认为“三纲绝矣”,遂“将家属浮海,客于辽东”。[20]王莽篡汉时,琅邪人“吕母子为县吏,为宰所冤杀”,吕母起事“杀其宰”,“引兵入海,其众浸多,后皆万数”。[21]东汉末年彭城广戚人姜肱以“政在阉竖”而“隐身遁命,远浮海滨”。[22]海岛甚至成为叛乱分子的巢穴。[23]这些政治避难者或叛乱分子中如同王仲那样,前往朝鲜半岛生活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汉朝时我国沿海地区普通居民也与海洋结下不解之缘。例如,西汉菑川人公孙弘“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24]公孙弘在发迹之前因贫困在海边牧猪讨生活。《史记·货值列传》记述西汉燕“亦渤、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馀,东绾濊貉、朝鲜、真番之利。”[25]3265这说明汉朝人为经商贸易前往朝鲜半岛者亦有之。《史记·货值列传》还记载邹、鲁之地人“好贾趋利”,[25]3266山东半岛人也有可能前往一衣带水的朝鲜半岛经商。

《三国志·魏书·东夷传》“韩条”引《魏略》,王莽新朝地皇年间(20—23年),有1500名中国人在辰韩(古代朝鲜半岛东南部部族)伐木。[26]851这些中国人亦应为沿海地区普通百姓,不知何因移居朝鲜半岛南部地区。总之,秦汉时期中国沿海地区存在“海人”或“海上人”集团,[27]他们居住在海滨或沿海岛屿,负海生存,或追求渔盐之利或放牧、行商、务农,其中移居朝鲜半岛者亦定有之。据《三国史记》记载,东汉末年,高句丽故国川王十九年(197年),“中国大乱,汉人避乱来投者甚多”。[28]高句丽山上王二十一年(217年)八月,“汉平州人夏瑶以百姓一千余家来投”。[29]可见,中国人以不同渠道移居朝鲜半岛,贯穿全部汉朝历史。有学者指出:“总的看来,东汉末年时的人口流向是由青州(今山东东北)、徐州(今山东南部、江苏北部)向幽州(河北北部及辽宁西部)迁移;由山东半岛渡海向辽东转移。”[30]汉朝灭亡以后仍有大量中国人以不同渠道继续移居朝鲜半岛。朝鲜黄海南道安岳3号墓壁画上发现了如下墨书题记:

永和十三年十月戊子朔廿六日癸丑,使持节都督诸军事、平东将军、护抚夷校尉、乐浪相、昌黎、玄菟、带方太守、都相侯、幽州辽东平郭都乡敬上里冬寿,字□安,年六十九薨官。[31]

墨书题榜奉东晋穆帝的“永和”(345—356年)年号。(2)“永和”(345—356年)年号,只用十二年,次年(357)正月因穆帝加元服改元为“升平”元年。墓志铭中的“永和十三年”,是由于乐浪汉人不知改元所致。关于安岳3号墓墓主的身份,学界争论过多年,目前已确定该墓主是《资治通鉴》晋纪成帝咸康二年(336年)正月条所记佟寿。[32]佟寿原属北燕慕容仁麾下的汉人,相继被前燕慕容仁、慕容皝任命为“司马”,因前燕统治者内部纷争而逃奔高句丽管辖下的乐浪故地(313年乐浪郡被高句丽吞并),参加了高句丽政权。[33]佟寿拥有“使持节都督诸军事、平东将军、护抚夷校尉”以及“昌黎、玄菟、带方郡守”等中原王朝官爵,同时还身兼“乐浪相”这一官职。

此外,在朝鲜平安南道大安市德兴里古墓出土的408年墨书铭文记述镇历任建威将军、小大兄、左将军、龙骧将军、辽东太守、使持节、东夷校尉、幽州刺史。[34]镇,籍贯信都(今河北冀县),应为汉人,他拥有将军、太守、校尉、刺史等中国官爵,同时也有高句丽固有官职“小大兄”(为高句丽官制中的“兄”系官位之一,只有国王臣下才被授予这一职位)。472年,百济向北魏皇帝控诉高句丽侵凌时云:“自冯氏数终,余烬奔窜,丑类渐盛,遂见陵逼,构怨连祸,三十余载,财惮力竭,转自孱踧”。[35]2217冯氏,指汉人政权北燕,436年为北魏所灭;“丑类”,指高句丽。北燕“奔窜”者中有一部分人逃入高句丽(例如,北燕末代国君冯弘率众逃往高句丽)。另外, 302年九月,高句丽美川王“率兵三万侵玄菟郡,虏获八千人,移之平壤”;[36]385年六月,高句丽故国壤王“出兵四万袭辽东。……遂陷辽东、玄菟,虏男女一万口而还”。[37]这些被虏之民多数应该是具有一技之长的汉民。

汉朝时移居朝鲜半岛,死后葬在那里的中国人墓葬,仅在今平壤市乐浪区土城为中心,向南、向东约四千米范围内就分布数千座。[38]12自1909年首次发现两汉乐浪墓葬遗存至1945年,日本研究者对平壤大同江南岸地区的乐浪墓葬的分布情况进行详细调查,绘制出了墓葬分布图。根据当时的调查结果进行推测,仅这一地区得以保存的乐浪墓葬约有1400余座。[39]2世纪末东汉王朝衰落时又有一批中国内地居民移居西北朝鲜,引发那里的墓制发生了较大变化,长期流行的木椁墓(木椁墓流行于大同江、载宁江流域是在西汉后期至东汉中期。[40]乐浪郡址周边的大型木椁墓之年代亦集中于西汉末年至东汉前期。[41]70)为砖室墓所取代。这些砖室墓主要分布在今平壤市、黄海南北道、平安南道等地,集中存在的地区是平壤市大同江南岸和黄海南北道的载宁江流域。乐浪郡时代的西北朝鲜墓葬在形制、礼俗、随葬品以及发展过程等方面,均与中国内地同时期墓葬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或近似性。砖室墓出土的漆器、青铜器、铜镜、五株、大泉五十等遗物均为内地制品;武器、装饰品的器形及卷云瓦当等遗物也与内地同类制品相同。两地墓葬文化之间存在的这种亲缘关系,是在内地汉民大量移居西北朝鲜以及中原王朝对这一地区进行有效的郡县制统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42]由于两汉时有众多中国人移居西北朝鲜,极大地改变了那里的文化面貌,以平壤为中心的西北朝鲜形成了中国文化分布区域,西汉末年学者扬雄(公元前53—18年)在《方言》一书中把“燕之外鄙、朝鲜冽水(今大同江)之间”列为汉语方言区之一,反映的就是当时这种历史状貌。

汉朝文化不断输入朝鲜半岛,汉朝铁器取代了这里先前存在的青铜器,甚至位于半岛南部的庆尚南道沿海地带亦出现了西汉铜镜。尤其是庆尚南道义昌郡(今昌原郡)茶户里遗址出土了星云纹镜、五铢钱、马铎、带钩、铁制环首刀等西汉遗物,该遗址整体上表现出汉朝文化的强烈影响。[43]82

《三国史记》记载37年高句丽大武神王“袭乐浪郡,灭之。”[44]188前已引述,更始年间(23—25年),趁西汉王室衰微而对乐浪郡的管辖鞭长莫及时,乐浪郡中国人王调杀死乐浪太守刘宪,自称大将军、乐浪太守。东汉王朝建立后,建武六年(30年),光武帝曾任命王遵为乐浪太守,乐浪郡吏王闳、杨邑等杀死王调,迎来新的太守王遵。建武二十年(44年),光武帝遣兵渡海讨伐乐浪,取其地为汉朝郡县。[44]188东汉王朝恢复了对乐浪郡故地的辖治,乐浪郡的政治权威也得到恢复。以彩箧塚、王盱墓为代表的乐浪古墓,其建造期是在东汉王朝前期。在这个时期,王氏中国人在乐浪郡治所修建了豪华坟墓。[41]35这些墓葬出土的漆器上除了写有王莽朝的纪年铭文,还写有东汉建武二十一年(45年)至永元十四年(102年)的纪年铭文。[45]33这些情况也在说明东汉前期汉廷已恢复了对乐浪郡的辖治。

“二战”结束后,朝鲜咸境南道日本海沿岸地区亦相继出土了金属器具等汉朝遗物。[46]汉朝时这一地区北部属于玄菟郡(初置时其辖境东临日本海,东北至今图们江流域,西北包括今辽宁新宾、清源二县辖境,西南则约以今朝鲜境内昌城、熙川、宁远、定平一线与辽东、乐浪二郡为界。[13]16),南部则属于临屯郡,说明汉朝时这里虽为偏僻边陬,然亦有中国人居住。东暆县为临屯郡治所在地(今韩国江原道江陵)。《汉书·艺文志》著录了东暆县令延年赋七篇,[47]意味着在遥远的日本海沿岸地区已有擅长汉诗文的中国人。按照汉制,县令只在拥有万户以上课户的县设置,课户万户以下的县则设县长。[48]据此判断临屯郡东暆县有万户以上的课户,这些课户内应有很多中国人。较之偏僻之地临屯郡,面向山东半岛、便于与汉朝内地进行海上交往的真番郡,无疑有更多的中国人居住。

总之,汉武帝设乐浪四郡后,两汉时期为数众多的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尽管玄菟、临屯、真番三郡设立不久后或被废合或被移设辽东,但仍有许多中国人留居半岛。乐浪、带方二郡灭亡后,受南北朝政局的影响,为数众多的中国人由陆路(经由辽东地区)或海路(从山东半岛或辽东半岛)徙居朝鲜。[7]进一步增加了朝鲜半岛中国人的数量。

前已述及,王莽地皇年间,汉朝普通民众已移居朝鲜半岛南端。据 《三国史记》记载,37年高句丽大武神王率军攻灭乐浪郡 ,乐浪国人 5000人投奔新罗,使“分居六部”。[49]韩国庆州入室里、九政里等地的土圹墓出土了大量的汉代铜剑、铜矛、铜戈、铜铎、铜镜、铁环头大刀、锹形铁器、铁斧、铁镰等金属器物,但从庆州原住民墓葬支石墓和箱形石棺墓并没有出土中国制造的金属制品,[50]可推断庆州地区土圹墓的建造者为中国人,此亦佐证汉朝时朝鲜半岛东南地区确有中国人居住。

汉朝设置乐浪四郡后,其中的玄菟、临屯、真番三郡不久就或合废或移设辽东,其辖区多并入乐浪郡,构成了大乐浪郡,成为中国人在朝鲜半岛的聚集地。但自西汉至西晋,中原王朝对乐浪郡的辖治呈张弛不定之状,尤其是每个朝代末期失去对乐浪郡的实际控制权,作为边郡的乐浪郡往往陷入政治混乱甚至是政治真空的状态,这为其周边部族入侵其辖境提供了条件。在这些部族中,高句丽南下朝鲜半岛的影响更大。据《广开土王碑》记载,5世纪初,高句丽南下甚至到达了朝鲜半岛南部沿海地区。427年,高句丽长寿王(413—491年在位)从国内城迁都平壤,乐浪郡故地的中枢部分完全受高句丽掌控。受其冲击,原居于乐浪郡的中国人中有人陆续南迁。

东汉顺帝永和五年(140年),乐浪郡户口数为61492,时乐浪郡人口数为257050,[16]3529和西汉时期的人口相比,减少了25万,这与放弃岭东七县有关,[51]也是受高句丽南下冲击的结果。《三国史记》记载,55年二月,高句丽大祖大王在东汉的辽西郡“筑十城,以备汉兵”;56年七月又“伐东沃沮,取其土地为城邑”。[52]汉殇帝(106年在位)、汉安帝(106—125年在位)时期,高句丽大祖大王数次攻打辽东、玄菟二郡,受东汉王朝征伐(《后汉书》卷五《安帝纪》:永初五年[111年]六月条、建光元年[121年]正月条,建光元年[121年]十二月条,延光元年[122年]二月条)。汉顺帝(125—144年在位)、桓帝时代(146—168年在位),高句丽甚至掠取乐浪郡太守的妻儿。[26]845在这种混乱状态下,乐浪郡几乎成了东汉王朝在朝鲜半岛的一块飞地,其居民难以保障安定的生活环境,被迫南迁,这也是导致乐浪郡人口锐减的重要原因。这些南迁人口的主体部分应是在乐浪郡中心区域居住的中国人。西本昌弘提出平壤乐浪汉墓出土漆器的纪年之下限为安帝永元十四年(102年),由此推断平壤周边的中国人群体有可能大的变动。[53]

东汉辽东太守公孙度自中平六年(189年)割据辽东后,建安九年(204年),公孙康分出屯有县以南的荒地设立带方郡。《晋书·地理志》载咸宁二年 ( 276年)十月,西晋复置平州,领昌黎、辽东、玄菟、带方、乐浪五郡。此时乐浪郡仅统 6 县,户数 3700,而带方郡统7县,户数4900。[54]西晋时期乐浪、带方二郡户数总和不及东汉时的1/7,但带方郡统县数与户数均超过乐浪郡。乐浪、带方二郡这种人口数量变动,亦应与高句丽南下带来的人口南迁有关。

迄今为止,学界在西北朝鲜乐浪系砖室墓中已发现了多个纪年铭砖。其制作年代在3世纪70年代至乐浪、带方二郡消失时期的纪年铭砖,集中发现于朝鲜黄海南道。[55]这与纪年漆器均发现于平壤一带的木椁墓中,且其制作年代在公元前85年至102 年间的情况明显不同。[45]26-33发现于黄海南道信川郡凤凰里的长岑长王卿墓砖铭中有“守长岑长王君君讳卿年七十三字德彥东来黄人也”等文字,由此可知墓主身份为带方郡长岑县县长,其祖籍系东莱郡黄县(在山东半岛)。上述墓葬随葬漆器的铭文中有“利王”“利韩”等文字,砖铭中则写有“王平”“王宜 ”“王氏造”“韩氏造”“吴氏造”“孙氏造 ”等中国人姓氏。[56]常见于乐浪墓葬漆器铭文中的王、韩等原乐浪中国人大姓亦多次出现于黄海道墓葬砖铭中,表明他们中的很多人在3世纪末至4世纪初已徙居黄海南道一带。同时,贯、杜、吴等不见于乐浪墓葬器物铭文中的新姓氏亦发现于这些砖铭中,意味着有新的中国人流徙黄海南道,因而4世纪时这一地区成为朝鲜半岛最大的中国人聚居区。尤其是313年乐浪、带方二郡被高句丽吞并后,“原二郡的汉遗民与迁入的新遗民以带方郡南新县城(黄海南道信川郡青山里土城)为中心,形成以氏族血缘和出身地缘为纽带的聚居区”。[7]这应成为导致带方郡人口增加的重要因素。

391年至407年,高句丽好太王率军大规模南下朝鲜半岛,百济举国抵抗,战火连绵。[57]高句丽向朝鲜半岛扩张,破坏了久居黄海道的中国人自治社区。黄海道出土的纪年铭砖,最晚的制作于东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年),[41]42这说明此后居住于黄海道的中国人骤减,他们应有很多人流入百济境内,成为百济国家建设的重要力量。

《三国志·魏书·东夷传》“韩条”载:“桓、灵之末,韩濊强盛,郡县不能制,民多流入韩国。建安中,公孙康分屯有县以南荒地为带方郡,遣公孙模、张敞等收集遗民,兴兵伐韩濊,旧民稍出,是后倭韩遂属带方。”[26]851东汉末年汉桓帝(146—167年在位)和汉灵帝(168—189年在位)执政时期汉室衰弱,无力有效辖治乐浪郡,朝鲜半岛原住民韩、濊转盛,此时有很多乐浪郡民众(应含有很多汉民)流徙半岛南部的韩地,此亦成为乐浪郡中国人南迁的一次机会。虽然公孙康于建安九年(204年)在乐浪郡南部屯有县以南分置带方郡(郡治在带方县,今朝鲜黄海道凤山郡文井面智塔里土城。辖治带方、列口、南新、长岑、提奚、含资、海冥七县,辖境与乐浪郡南部都尉相同。[13]33),派官员收集遗民,兴兵伐韩、濊,逃入韩地的旧乐浪郡民众有一小部分返回旧地,而大部分留居韩地,此后倭、韩隶属带方郡,这便于带方郡中国人南迁朝鲜半岛南端。313年,乐浪、带方二郡消亡时也定有很多中国人移居百济等半岛南部地区。

如上所述,受高句丽南下冲击,大量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南部并流入百济境内,这使得百济政权带有浓厚的中国文化特征。据藏于西安市大唐西市博物馆的武则天天授二年(691年)撰《陈法子墓志》,陈氏祖先是在东汉末年渡海到达“熊浦”(今韩国全罗北道益山市熊浦面),以后成为百济人,其父祖均担任百济地方行政和军事官员。[58]村山正雄推断《三国史记》百济本纪所记佐平王孝邻(武王八年三月条)、将军允中(义慈王二年八月条)以及《南齐书·东南夷传》所载百济王牟大(东城王)的二则表文中出现的高达、杨茂、会迈、王茂、张塞、陈明等具有中国人姓名特征的臣下,[59]均为中国系百济人。他们参与百济对华外交政策的制定以及外交文书的撰写等工作,居于统治者地位。[60]424年受百济王余映派遣而出使刘宋王朝的百济长史张威,[61]472年与百济人余礼一起受百济王余庆派遣而出使北魏的龙骧将军、带方太守、司马张茂,[35]2217他们也都应该是中国系百济人。根据《三国史记》百济本纪中出现的姓氏的特点,能够判断为出身于中国的人有卫士佐平高寿(古尔王二十八年二月条[62])、长史王辩那(威德王四十五年九月条[63])等。405年,百济王余毗(毗有王)向“台使”冯野夫假授“西河太守”职,为入宋使节。从姓名特征观察,冯野夫应为中国北燕王朝人。[64]42编纂《大宝律令》时承担重要工作的伊吉博德是中国(乐浪)系百济人杨氏后裔的可能性大。[65]总之,5世纪百济政权是依靠中国官制、官员及其知识建立起来的。[64]41-456世纪以后由于很多中国南朝人的加入,中国系百济人数量进一步增多,《隋书·东夷传》“百济条”载百济国中“其人杂有新罗、高丽、倭等,亦有中国人”。[66]百济的二元文化特性延续至六七世纪(事实上,我国东北民族建立的高句丽政权亦复如此,兹不赘述)。《周书·异域传》“百济条”记载,6世纪后半叶,百济在文化上“俗重骑射,兼爱坟史,其秀异者,颇解属文。又解阴阳五行。用宋《元嘉历》,以建寅月为岁首……祭天及五帝之神”。[67]

如上所述,自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在朝鲜半岛设置乐浪四郡至“五胡十六国”(304—439年)时期,受中国历史运行态势的强烈影响,有大量的中国人移居朝鲜半岛,并受我国东北民族高句丽大规模南下朝鲜半岛风暴之冲击,他们逐渐向半岛南部迁徙,4世纪末至5世纪上半叶,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越过今天的对马海峡,徙居日本,成为古代日本的“汉人”。

二、古代中国人移居日本列岛与日本“汉人”的形成

高仓洋彰认为,由于乐浪郡的设置而带来了倭与汉的频繁交往,使得铜镜和以铁制环首刀为代表的铁兵器等西汉器物在倭地迅速增多;由于与汉朝的频繁交往,使倭地的地域性组织的统治者发展成“王”。[43]137不能排除汉朝时期就有中国人经由朝鲜半岛移居日本列岛的可能性。[68]但如前所述,古代日本 “汉人”,主要是4世纪末至5世纪初自朝鲜半岛移居日本列岛的中国人的后裔,在日本移民史上属于第二期移民。

古代日本的“汉人”,主要由西汉氏和东汉氏组成。西汉氏中分布于金刚山(位于今奈良县御所市和大阪府南河内郡千早赤阪村的分界线)以西的河内地区的西文氏以王仁为祖先。《日本书纪·应神天皇纪》应神天皇(4世纪末至5世纪初在位)十五年八月条:“百济王遣阿直岐贡良马二匹。……阿直岐亦能读经典,即太子菟道稚郎子师焉。于是天皇问阿直岐曰:‘如胜汝博士亦有耶?’对曰:‘有王仁者,是秀也。’时遣上毛野君祖荒田别、巫别于百济,仍征王仁也。其阿直岐者,阿直岐史之始祖也。”[69]184同纪十六年二月条:“王仁来之,则太子菟道稚郎子师之。习诸典籍于王仁,莫不通达。故所谓王仁者,是书首等之始祖也。”[69]184王仁为日本“书首”即文字工作者之祖。和王仁有关的传说在今韩国全罗南道灵岩郡鸡林面也流传,韩国在这里设立了“王仁博士故居”(王仁是否为韩人?《大日本史》据《续日本纪·桓武天皇纪》云:“王仁,百济人。其祖曰狗,狗先曰鸾,出自汉高祖、狗始至百济,因家焉。”[70]4世纪末至5世纪初,韩人之汉文程度亦须酌量,盖不能妄断王仁即为韩人),有关王仁从百济前往日本的传说的形成,当基于史实而非后世捏造。

桓武天皇延历十年(791年)四月,文忌寸最弟等人奏言:“汉高帝之后曰鸾,鸾之后王狗转至百济,百济久素王时,圣朝遣使,征召文人,久素王即以狗孙王仁贡焉,是文、武生等之祖也”。[71]在5世纪至7世纪前半期的日本氏姓制时代,来自朝鲜半岛的移民以其所从事的文字工作的性质,被倭王赐予“文”氏,文忌寸最弟等人应是王仁后裔或至少与王仁有关。古代日本基于血缘或拟制血缘关系构成的社会结构,注重血统出身,因此移民群体在血统上尽力将自己对历史名人攀龙附凤,迎合日本统治者的宗法社会观和崇华国际观,以达到攫取崇高社会地位的政治目的。文忌寸最弟等人奉自己先祖为汉高帝之后,不足为信,这是为了抬高自己身世而捏造出来的家世,但表现出他们对自己先祖从乐浪转徙百济,后又受倭王征召前往日本的行迹的悠远记忆。

《后汉书·王景传》载有王仲、王闳、王景以及王调等乐浪郡王姓人事宜。乐浪郡治址周边的乐浪文化墓葬出土了“王云”铜印、“王根信印”银印、“王野之印”铜印、“王盱印信”木印等印章,以及刻有“王平”“王宜”“王氏造”等汉字的墓砖。[38]991925年原田淑人在乐浪墓葬遗存发掘了乐浪郡五官掾王盱墓;[38]51932年日本殖民当局朝鲜古迹研究会亦在乐浪墓葬遗存发掘了乐浪太守掾王光墓。[38]5朝鲜黄海南道信川郡凤凰里1号墓墓主为带方郡长岑县县长王卿。[72]这些考古发现均能佐证乐浪郡有很多王氏中国人居住,且势力强大。中国正史记载,北魏文成帝拓跋濬的文明皇后冯氏,“母乐浪王氏”;[73]北周太傅王盟,“其先乐浪人”。[74]看来乐浪王氏家世洵不寻常。今西龙认为王氏是乐浪郡唯一的名门望族,他们中有一支在乐浪郡衰退时加入百济、高句丽,又兴旺起来。[75]三上次男对发掘乐浪墓葬考古后得到的印章、漆器铭文、纪年铭砖、封泥、墓壁墨记文字等考古资料进行了详细研究,亦认为从卫氏朝鲜到乐浪郡时代,在乐浪郡居住着王姓中国人家族,他们在社会、政治方面拥有强大势力。[41]26-31考古发掘证实,在乐浪郡后期,居住于其治所附近的王氏和韩氏等中国人的多数从乐浪郡移居带方郡,且依然享有声誉。[41]62移居带方郡的王氏中国人,带方郡被高句丽侵占后,有一部分人流入百济,成为百济王氏。其中,王狗的后裔王仁在应神天皇被召至日本,成为古代日本“汉人”之一支西文氏祖先。

日本“汉人”的另一支为东汉氏(因分布于金刚山以东的奈良盆地南部),奈良盆地古称“倭”,[76]故又称倭汉氏。《日本书纪·应神天皇纪》应神天皇二十年九月条:“倭汉直祖阿知使主,其子都加使主,并率己之党类十七县而来归焉。”[69]185据《续日本纪·桓武天皇纪》载,延历四年(785年)六月,坂上大忌寸苅田麻吕等上奏:

臣等本是后汉灵帝之曾孙阿智王之后也。汉祚迁魏,阿智王因神牛教,出行带方。忽得宝带瑞。其像似宫城,爰建国邑,育其人庶。后召父兄,告曰:“吾闻东国有圣主。何不归从乎?若久居此处,恐取覆灭。”即携母弟迂兴德及七姓民,归化来朝。是则誉田天皇(应是应神天皇—笔者)治天下之御世也。于是阿智王奏请曰:“臣旧居在于带方,人民男女皆有才艺。近者寓于百济、高句丽之间,心怀犹豫,未知去就。伏愿天恩遣使追召之。”乃勅遣臣八腹氏,分头发遣。其人民男女,举落随使尽来,永为公民,积年累代,以至于今在诸国汉人,亦是其后也。[77]

《日本后纪·嵯峨天皇纪》弘仁二年(811年)五月条亦载坂上大忌寸苅田麻吕之子坂上田村麻吕为“正四位上犬养之孙,从三位苅田麻吕之子也。其先阿知使主(阿智王—笔者),后汉灵帝之曾孙也。汉祚迁魏,避国带方,誉田天皇之代,举部落内附。家世尚武,调鹰相马,子孙传业,相次不绝。”[78]120坂上田村麻吕在桓武朝平定虾夷时功勋卓著。关于坂上氏祖先阿智王及其行迹,《日本后纪》的记述可能是对上引《续日本纪》所记内容的缩略,也在强调坂上氏源于后汉灵帝之曾孙阿智王。这也是坂上氏出于利己之心捏造出来的家世,但阿智王“臣旧居在于带方,人民男女皆有才艺。近者寓于百济、高句丽之间,心怀犹豫,未知去就”等奏文内容与乐浪郡中国人南迁过程极为契合,应该能够认定阿智王是乐浪郡中国人的后裔。8世纪末至9世纪初,阿智王后裔坂上氏依然记忆着自己祖先是在应神天皇时从乐浪故地经由带方移居日本。《日本书纪·应神天皇纪》应神天皇二十年九月条:“倭汉直祖阿知使主,其子都加使主,并率己之党类十七县而来归焉。”[69]185这里所记“率己之党类十七县来归焉”,非谓阿知使主率十七县的全部居民前往日本,而指移民的籍贯包括很多县,具有象征意义。《新撰姓氏录》逸文第二十三卷阿智王条载:

誉田天皇(谥应神)御世,避本国之乱,率母并妻子、母弟迁兴德,七姓汉人等归化。七姓者第一:段(古记段光公,字畐等。一云员姓),是高向村主,高向史、高向调使、评首、民使主首等祖也。次姓李,是刑部史祖也。次皂郭姓,是坂合部首、佐大首等祖也。次朱姓,是小巿、佐奈宜等祖也。次多姓,是桧前调使等祖也。次皂姓,是大和国宇太郡佐波村主,长幡部等祖也。次高姓,是桧隈村主祖也……。[79]357-358

《新撰姓氏录》是弘仁六年(815年)奉嵯峨天皇敕命编纂的平安京及近畿地区古代氏族谱系之集成,其逸文(今存《新撰姓氏录》为原本之缩略)内容具有一定的可信度。上引阿智王条所示段、李、皂郭(疑“皂”为衍字)、朱、多、皂、高七姓应该是故乐浪郡汉人姓氏。受高句丽南下冲击,应神天皇时期“七姓汉人”在阿智王率领下跨越对马海峡,到达日本,他们聚居于奈良盆地南部,5世纪后半期以汉氏为其伴造,[1]8以后发展成为东汉氏。后因“人众巨多,居地狭隘”,“更分置诸国”,他们分散到摄津(一部分今大阪府,一部分属于今兵库县)、叁河(今爱知县东部)、近江(今滋贺县)、播磨(今兵库县西南部)、阿波(今德岛县)等地。

要之,古代日本“汉人”的祖先,其主体部分应为汉晋王朝统治朝鲜半岛时移居那里的中国人的后裔。在氏姓制时代被赐“汉氏”,因居地位置,被分为东汉氏和西汉氏。《日本书纪·应神天皇纪》应神天皇七年秋九月条:“高丽人、百济人、任那人、新罗人并来朝。时命武内宿祢领诸韩人等作池,因以名池号‘韩人池’。”[69]181这里对应神朝时期来自朝鲜半岛的其他民族的移民明确记写为“高丽人”“百济人”“任那人”“新罗人”,并统称其“韩人”。《新撰姓氏录》序称该书的编纂体例是:“天神地祇之胄,谓之神别;天皇皇子派,谓之皇别;大汉、三韩之族,谓之蕃别。”[79]146-147且明确地将“诸蕃”姓氏划分为“汉”“百济”“高丽”“新罗”“任那”;[79]279-291“大汉”和“三韩”亦有区别,此亦佐证日本“汉人”的来源不同于朝鲜半岛其他民族,他们是来自朝鲜半岛的中国人或其后裔。事实上,日本人以“汉人”指称中国人,直至近世。

皇极天皇元年(642年)十二月,苏我虾夷在奈良盆地南部的飞鸟葛城之地建造祖庙,并令表演只有中国皇帝才能举办的“八佾之舞”;[69]412延历四年(785年)十一月及延历六年(787年)十一月,桓武天皇两次行幸河内国(今大阪地区)的交野(位于今枚方市片鉾本町一带)。自延历二年(783年)十月十四日,桓武天皇首次行幸河内国交野狩猎,到延历二十一年十月,行幸交野共十三次。交野之地早在奈良时代就已经成了“汉人”居住地。例如,《播磨国风土记》揖保郡佐比冈条:“河北国茨田郡枚方里汉人来至”。另外,《新撰姓氏录》也记载交野忌寸的出身是“汉人”。交野位于长冈京南郊,桓武天皇在这里举行天神郊祀仪式,这无疑是模仿中国皇帝的郊祀制度,延历六年的郊祀祭文几乎和唐朝皇帝的郊祀记录《大唐郊祀录》所载中国皇帝郊祀祭文完全相同。[80]交野这个地方历史上如果没有大量中国人移居这里,则不会成为天皇举行郊祀之礼之地。总之,飞鸟(奈良盆地南部)和河内(今大阪地区)分别是东汉氏和西汉氏的聚居地,这些也都为确定东汉氏和西汉氏源自中国人提供了重要线索。

根据考古发掘成果,6世纪以后日本各地的移民遗迹减少。[81]663年白村江战役爆发而百济国彻底灭亡后,历史上出现了向日本列岛的第四次移民潮。此次移民的主要成分是原百济国的王族、贵族和高级官员。他们是余、鬼室、答本、沙宅、四比、吉、谷那、忆赖、木素、许、贾、乐浪、荆、高、王等姓氏人。其中,许、贾氏移民是否属于中国人后裔不能妄断,或许是使用汉姓的百济人(《新撰姓氏录》右京诸蕃下条记贾氏“出自百济国人贾义持也。”[79]304从其名字特征观察,贾义持这个人应为中国人后裔),而“乐浪”姓氏人应是乐浪郡中国人之后裔。前已述及,乐浪郡有很多王姓中国人居住;乐浪墓葬出土了很多王姓中国人的印章。平壤附近的两汉古墓和土城遗址还出土了刻有荆、黄、孟、高等姓的印章。[41]33这一方面证实百济国统治者中有一部分人是中国人后裔;另一方面表明,向日本列岛的第四次移民潮中即便是百济系移民占主体,但其中亦有中国人后裔。被日本史书记写为“百济人”的移民,未必尽出自百济族,前已强调过,百济国的政权结构是“济华”结合体。

三、“汉人”与古代日本社会

1世纪或更早的时期汉字刚传入日本时,对于当时的日本人来说只是一个个不解其意的图案或具有一种咒术功能的符号,尚未成为记事或书写的工具。[82]20-21推进汉字在日本发挥文字作用,将日本引入东亚汉字文化圈的人们主要是“汉人”。《古事记》载王仁到达日本时带去了《论语》10卷和《千字文》1卷,太子菟道稚郎子师从他学习汉字汉文。[83]关晃推测王仁抵达日本是在372年稍后。[1]59《千字文》是中国南朝梁朝人周兴嗣(470—521年)编写的儿童识字课本,成书于6世纪上半叶,4世纪后半期应神天皇在位时传入日本的可能性不大。上述记载显然是《古事记》的饰词,不足凭信。[84]不过,4世纪末至5世纪初,受高句丽南下风暴的冲击,从朝鲜半岛移居日本的中国人有可能将《论语》等儒学经典传入了日本。天平胜宝三年(751年)纂成的《怀风藻》,在序中称“王仁始导蒙于轻岛”,[85]是说应神天皇时王仁将汉字和汉文传入日本,启蒙了日本列岛。像这样,王仁将《论语》《千字文》传入日本并教授日本人汉字汉文传说的产生,是以4世纪末至5世纪初“汉人”将汉字文化传播到日本的史实为背景,象征着这个时期汉文典籍已传入日本。

日本进入广义的文献时代大约是在5世纪。推古朝(592—628年)时期,文献数量增多。其中有一部分传至今日,被称为“推古朝遗文”。在这些遗文中,研究者发现记写人名、地名的万叶假名中存在既不属于吴音也不属于汉音的字音,这些字音在日语汉字的音韵系统中被称为“古音”。这些“古音”是以汉代乐浪郡为中心广泛流行的上古汉语的音韵。[82]120-121这是乐浪郡中国人移居日本的又一典型例证。

根据《三国史记》,近肖古王三十年(375年)条所引《古记》,近肖古王(346—375年在位)执政时期,百济得到博士高兴后才有了“书记”。[86]有关高兴这一历史人物,有研究者认为他是乐浪郡高氏中国人的后嗣,[87]言之成理。在乐浪墓葬中出土过印章“高常贤印”,[38]99说明乐浪郡有高姓中国人居住。《三国史记》中出现的“书记”,当指执掌百济王权文字工作的书记官,反映出近肖古王在位时以抗击高句丽南下并由此引发的372年开始通交东晋的外交活动为契机,百济王权任用从故乐浪、带方之地移居百济的中国人,允许他们加入百济的政权中枢并从事文字工作。

《日本书纪·神功皇后》神功皇后摄政五十二年九月条:百济王派“遣久氐等献七枝刀一口、七子镜一面。”[88]学界认为“七枝刀”即是今奈良县天理市石上神宫所藏铁制双刃“七支刀”(因其双刃向剑锋方向各有三个枝杈交替伸出,故称“七支刀”),上有61字汉文铭文。有研究者认为铭文中出现的“泰和四年”,是指东晋“太和四年”(369年),故献刀时间为372年。[89]369年百济在雉壤(位于今朝鲜黄海南道白川郡)大破高句丽;371年百济近肖古王及其世子近仇首率军攻打平壤,高句丽故国原王(331—371年在位)战死。在这两次战役中,倭王出兵帮助百济取得了胜利。[64]13为了纪念与倭王勠力战胜高句丽,在中国系百济人的参与下铸造“七支刀”,并赠予了倭王。[64]13-14目前一般认为,“七支刀”铭文是日本人最早接触到的与倭国(7世纪后期始称“日本”)政治有关的汉语文章,应该是由从故乐浪、带方二郡移居百济的中国人撰写。在乐浪、带方故地出土的东晋纪年铭文表明,乐浪、带方二郡被高句丽侵占后,原郡县中国人依旧与东晋政权保持着密切联系,[56]应是这些遗民南迁百济后,以东晋年号纪年,撰写了“七支刀”铭文。

《宋书·夷蛮传》“倭国条”收录了升明二年(478年)倭王武(雄略天皇)呈刘宋顺帝的一则表文,[90]希望得到刘宋皇帝的封官授爵,以强化倭国在海东各国中的政治地位,领导海东各国形成抵抗高句丽南侵的联盟。延兴二年(472年),百济王余庆(455—475年在位)向北魏孝文帝也上了一则表文,[35]2217-2218请求北魏出兵攻打高句丽以解救百济。这则表文和升明二年倭王武向刘宋皇帝所呈表文在词句和文风上具有很多类似性。[91]内田清提出倭王武的表文和上述余庆上北魏孝文帝的表文均由475年百济王都慰礼城陷落后逃至倭国的百济官员撰写,这两则表文均由中国系百济官员参考、利用原《晋书》写成。[92]田中史生则从语用学视角进行了精细研究,再次确认二则表文在用语方面和《晋书》《三国志》《后汉书》存在亲缘关系。[93]由此可推知,自4世纪高句丽大规模南下朝鲜半岛时,原居于乐浪、带方二郡的中国人(包括魏晋时期移居朝鲜半岛的中国人)南下半岛南部,他们有的人加入百济政权,为百济政权撰写外交文书。4世纪末至5世纪初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又跨越对马海峡移居日本,为倭王承担外交文书撰写工作,这是上述倭王武和百济王余庆的对华表文在文辞和文风上接近的主要原因所在。

不仅如此,《熊本县江田船山古坟出土大刀铭》《埼玉县稻荷山古坟出土铁剑铭》等反映5世纪倭国内部政治关系的汉文铭文,亦应由上述4世纪末、5世纪初移居日本列岛的“汉人”撰写。《熊本县江田船山古坟出土大刀铭》中出现的“八月中”以及《埼玉县稻荷山古坟出土铁剑铭》中的“辛亥年七月中记”,“时间+中”这种时间记写方式源自秦汉时期的记录体,经由乐浪郡传入日本。[94]《熊本县江田船山古坟出土大刀铭》缀有撰写者的名字“张安”。1世纪在乐浪建造奢华坟墓的是王、程、张、田、高等五大姓氏的中国人。[41]37张安应该是移居日本的故乐浪、带方二郡中国人的后裔,或者是4世纪华北动乱时期流徙朝鲜半岛的中国人的后裔。张姓人士在百济的对外交往工作中频频出现,因此张安应来自百济,[95]且属于中国系百济人。[96]通过近年从百济最后的王都所在地扶余的陵山里佛寺遗址发现的木简,能够确认《熊本县江田船山古坟出土大刀铭》和《埼玉县稻荷山古坟出土铁剑铭》中出现的“獲加多支鹵”(雄略天皇名)中的 “鹵”“加”二字,均为百济表记人名用字。其中,“獲加多支鹵”的用字,受朝鲜半岛南部尤其是百济的影响。[97]这说明5世纪日本的文字工作者来自百济,他们应是两汉魏晋时期移居朝鲜半岛的中国人的后裔。660年百济亡国之前,在朝鲜半岛各国中,百济是向日本列岛输出中国文化的主要媒介,是朝鲜半岛这一通往日本列岛的文明通道之干线,这也就是为何在百济灭亡以前日本始终对百济情有独钟,其在朝鲜半岛三国(百济、高句丽、新罗)中,与百济的关系最为密切。

要之,4世纪末至5世纪初,原居住于乐浪、带方二郡的中国人经由朝鲜半岛南部移居日本,成为古代日本的“汉人”。6世纪中叶以前他们被赐予“汉氏”,编入大和王朝的氏姓制度中。随着大和王朝政治制度的发展,其行政向文书行政转化,加之与中国交往的需要,6世纪中后期,大和朝廷将“汉氏”中能够识文断字的人组织起来,形成“史部”。[98]分别以东文直(东汉氏的一支)和西文首(西汉氏的一支)为首的“东史部”和“西史部”承担大和朝廷的文字工作,广泛活跃于大和王朝的内政外交领域,也为古代日本加入汉字文化圈发挥了极大的推进作用。古代日本人利用汉字创制了本民族的文字—假名,在汉文影响下产生了日语书面语。[82]50-58一个民族不使用文字是无法进入高文明阶段,因此“汉人”通过向日本传播汉字,对古代日本文明层次的质的飞跃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不惟如此,自“汉人”在日本社会出现,直至8世纪初律令制国家建设完成,甚至到平安时代(例如,“汉人”后裔坂上田村麻吕在桓武帝时对平定虾夷功勋卓著,官至大纳言、正三位兼右近卫大将、兵部卿[78]119-120),他们对日本社会的进步发展亦贡献巨大,就此史载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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