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人
2011-12-25傅菲
傅菲
东路八号是我谋生的地方,像一个巨大的蚁穴,早早晚晚,都有一群蚂蚁在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隔壁是印刷厂,墙体铅灰色,院子搭建阔大的石棉瓦雨篷,停满自行车。守门人是一个清瘦的老头,很少看见他执勤,他整天趴在破桌上睡觉,流涎水,巴掌大的一块,淹在他枯树皮一般的脸颊上。仿佛他不是在瞌睡,而是被梦魇按住头,怎么也抬不起来。梦魇是个铁链,谁也解决不了,锁着他。他是一个把生活交给梦魇的人,呈现给我的,只不过是他的倒影,或者幻象,我们倒像是他梦魇中的一群梦游者。临街的是一栋矮房子,青砖黑瓦,靠近“丁”字路口,有一家小快餐店。附近单位中午不回家的人,都在这儿吃饭。偶尔我也会光顾这里。快餐店有二十多个平方米,摆了七八个单人小桌,里面是厨房和收银处。收银的,是一个女孩子,圆脸,满是粉刺,因过于丰满而显得上重下轻,像个圆锥陀螺。她有一头很美的头发,长长的,盘在发髻上,怒放的葵花一般。她的父亲,也就是快餐店老板,四十多岁,矮个子,戴一副眼镜,穿一件藏青色厨师服,负责给客人添饭添菜。老板娘是个八哥舌,爱说话,什么事情也不沾手,坐在藤椅上,和客人聊天。她有两个女儿,另一个在摄影店上班。大家就拿她女儿开玩笑,说荤话。她也乐意,使得整个就餐气氛异样活跃。
有一次,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对我说,你盘里的肉丝怎么不吃呢?从1994年始,我很少进食肉食(野生鱼除外),原因是控制体重和拒绝饲料喂养的动物。她很瘦小,穿一件红花的秋衫,脸长。她又说,你不吃啦?我是不是可以吃?我还没说话,她拿起筷子把我的菜全挑到自己的搪瓷碗里。我说,要不我给你买一份炒肉丝,我用过的,不是很卫生。她笑了一下,端起碗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事实上,我很少吃快餐,虽然我单身多年。我十三岁开始吃学校食堂,直至结婚,看见食堂和快餐店,我的胃部就会痉挛,即使我一个人用餐,我都是选择炒菜。但也有不愿走路的时候,哪儿也不愿去,就到快餐店应付一下自己。次数多了,我对小女孩熟悉了起来。她是朝阳人,母亲在印刷厂负责院子卫生,工作半天,一个月两百块钱。她读小学四年级,上午旷课,和她母亲一起扫地。朝阳离市区有二十多华里,她们骑自行车来回。每次我多买一份菜给她。她们是自己带饭菜来的,在快餐店热一下,坐在门口边的麻石条台阶上吃。热一次,交二毛钱,老板见她们困苦,收了两次就免了,有时见她们饭不够,还添一些。小女孩端着我给她的菜,分一半给她母亲。她母亲抬头看她一眼,也看我一眼,不说话,继续扒饭吃,腮帮鼓鼓的,嚼动,那么用力,想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在牙齿上。到了冬天,我再没看到小女孩了,或许天过于阴寒来不了,她母亲蜷着身子在门口,头上扎着一件破衣服,仿佛她母亲的孤单是那样地与生俱来,内心有无数的寒风一阵阵地跑过又返回来。
翌年,矮房子拆了,建成公寓房。后院的建筑还是老样子,沉寂、阴暗,到处是积年的灰尘,老鼠明目张胆地穿来穿去。每个星期六上午,拐过自行车蓬,穿过一个潮湿的过道,爬上满是铁锈的楼道,到了四楼,转一个梯口,到了排版房,我在这儿上班一天,有时至深夜。
整栋建筑弥漫着油墨味和纸张霉变的腐味。阳光斜射进来,悬浮的纸屑有些晃眼。我坐在夜班房里,看电视。事实上,我并没有太多事可做,报纸大样出来,我通读一遍,校正一下。读一个版的大样,我不需要半小时。有时需要撤稿,又没适合的稿件,我就自己写,一边写一边给排版员。负责夜班的科长叫老李,玉山人,做事特别细致,人精瘦,精神饱满,戴一副眼镜,说话轻言细语,他能说很多荤段子,我们都喜欢他。他说话的时候,嘴角溅出白色的唾液,笑起来,眼睛像个桂圆。他上了二十多年的夜班,他头发有一半是斑白的。他唯一的嗜好是抽烟。他说,上夜班不抽烟熬不住。他的眉毛长长的,半白,往两边分叉。有一次,我们恰巧在一起上夜班,到了深夜,他拿一根火柴拨烟灰缸。烟灰缸是一个瓷器花盆,满满的一堆烟蒂。我说,你找什么。他说找长烟蒂,烟吸完了,只好找烟头。那时,我不抽烟,我跑了两条街道,才找到一个烟摊。他已经五十多岁,熬夜比谁都厉害。但也有疲乏的时候,他靠在藤椅上,身上盖一个军用大衣,呼呼而睡。纸上的夜晚,冗长而寂寥。夜晚是薄薄的一片,覆盖在他眼睑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这个印刷厂还是非常陈旧和落后的。设备是衢州一个厂家淘汰转让过来的,菲林片在暗房制作。暗房在另一座楼房的三楼,两栋楼之间架了钢筋天桥。制作菲林片的师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没事的时候就到排版房玩儿。他的脸很黄,柚子皮的黄,因为偏胖而显得脸部肿胀。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以至于他脚上的手工布鞋,彼此之间缺乏关联,让人觉得,牙齿属于一个人,脚属于另一个人。或者说,牙齿长错了嘴巴,他不应有一口好牙。当然这是错觉。他的裤子总短一截,露出深深脚踝,裹紧的大腿肥实。有一次,他几进几出夜班房,搓着手,一点也不自在。快下班了,他低身附耳,说,你手机是不是可以给我用一下?我说,可以,用手机不要这么神秘吧?他说,前面房间有人,我不敢说。他翻出裤袋,拿出一个窄条的电话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手指蘸了一下舌苔,又从头到尾翻。说,怎么号码飞了呢。我说,找谁的号码呀,别急。“我女儿的,三个多月了,我没给电话。她等我电话呢。”他说,“我女儿叫我安装一台电话,我说等她毕业后再装。一台电话要一千多块钱初装费,我上哪儿找呀。”他姓黄,大家叫他黄皮。黄皮找出女儿电话,又把电话还给我,说,你拨一下,我还没使用过手机呢。他有一个儿子,十八岁了,高中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黄皮说,小傅,我儿子怎么办呢,一个大活人只知道吃饭,都不知道找事情做。我说我想想办法。过了一个月,我托人把他儿子安排在一个企业里当验货员。黄皮拎着一双布鞋来到我办公室,说,我儿子一个月有三百多块钱,多亏你帮忙,这双鞋子是我老婆做的,你穿穿看,不合脚就再做一双。
老李嫌黄皮,嫌他做事手脚慢,还毛毛糙糙,图片反过来制菲林,浪费时间又浪费材料。黄皮嘿嘿嘿地傻笑。老李喜爱东东。我们也喜爱东东。东东快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他鼻子不知是塌了鼻梁还是别的,整个鼻梁都凹进去,左边的嘴角缺了一大块,露出牙龈。他很少剃胡子,拉拉渣渣的,刀削一样的脸有点不规则。他身上几乎没有肉,只有一层皮,随便拉一下都可以弹弓一样弹起来。东东是拼版师傅。他重重的鼻音使得他说话时,让人觉得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防空洞。我们都爱开他玩笑,问他谈过几个女朋友,问他有没有和女人上过床。菲林片压在玻璃上,玻璃下的灯光反射上来,照在东东的脸上,看起来,他的脸像一张剪纸。“哪个女人会看上我呦,没斤没两。”他说,“我是一个灶神,看着别人一天到晚吃香喝辣,而我只闻闻水蒸气。”有一次,都傍晚了,他还没来上班,晒版的师傅等了一个多小时,急死人。版没拼好,谁也不能下班。按常理,下午四点就下班。我去他家找他。他住在王家庙。王家庙是印刷厂老家属区,在市广场后面。印刷厂有两个家属区,一个是王家庙,一个是棺材坞。我单位家属区也在棺材坞。我是第一次去王家庙,也是唯一一次。家属区有两栋红砖房,各四层,相向而建,中间是一个长条形的花圃。花圃没有花,一小块一小块地种满辣椒、小白菜、萝卜秧苗、大蒜、韭菜等,边上摆着破破烂烂的花钵。东东家在三楼,过道上堆了许多柴枝、木块、卷扎起来的一次性废弃筷子,还有蜂窝煤炉,搁在走廊外沿的是一块破门板。我从一楼开始叫“东东,东东。”他一直应答着。我到了三楼,他还在房间里。他的房子有三个房间,一个是卧室,一个是卫生间,一个是厨房。厨房是进门第一个间。一个老人抱在东东怀里。我看不出老人的年纪,好像没有明显的年龄区隔线,满头白发,干瘪的丝瓜瓤一样,牙床空空,白发遮住了脸。东东说,刚把妈妈抱上楼,她晒了半天的太阳,可舒服啦。我把他的躺椅拉开,帮忙安顿老人。房间的阴暗,是冷丝丝的空气传递出来的,像一根钢丝,缠绕人的全身。
有时很晚下夜班。我们就一起去吃简单的夜宵,填填肚子。但东东从不去。他说,你们先走,我来收拾乱东西,关灯关水,我知道。卷闸门较高,他个矮,他拉凳子垫脚,关卷闸门,有一次摔下凳子,滚了一个台阶,幸好没伤着。我知道他经常晚饭没吃就来上班。他没时间吃,也不想耽误大家时间。有时我外带一份饭餐给他。他也不吃,下班后带回家。他走路特别快,一跳一跳地走,眼睛在街面上穿梭,看见矿泉水瓶、易拉罐、废金属,就用绳子绑扎起来,拎回家。有一次是冬天,下了夜班,都快凌晨了,我裹着长披风,晃晃悠悠地回家。他从白鸥园的夜宵摊里横出来,手上抱着一捆废弃的一次性筷子。他的皮鞋里有许多积水,走路呱得呱得冒出声响。有片片薄光的冷夜,异样的轻,以至于他感觉不到夜的重量。他哗哗哗地走,空荡荡的衣袖里卷着风。我叫住他。他有些尴尬。他口吃起来,说,筷子烧火特别旺,还省下煤钱,一个煤球要一毛五呢。
我和我同仁们的工作就是把文化和信息,在特定的区域里,更广泛和优质地传播。在薄薄的纸张上,暗自飞翔。但我从没有飞翔的感觉。甚至有些沉沦。在那些年里,我身边的朋友几乎都完婚了,我仍孑然一身。我对很多东西缺乏热情,包括恋爱。唯一的爱好是看电影。其实也不是爱好,只是寻找一个能把身体寄存的地方,不被人叨扰,安静地独处前半夜。东路八号的五百米半径之内,有四个电影院,都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最多的一天,我看过五场电影。事实上,我都在里面打瞌睡。我无所事事,却感到特别累人。我不知道别人的青春期是如何度过的。我觉得自己的青春期比一般人更长,受到更多的自我折磨,快乐所剩无几。回到单身宿舍,我连脸都不愿洗,拧开水龙头,用手搓一把,一条毛巾怎么用都是新的。我不知道这种晦暗来自哪儿。我把一半的时间放在纸上阅读和书写。每次走进破旧的印刷厂,那种复杂心情很难说出来。
在一楼,叉车把纸摞好,整整齐齐地堆放成“回”字形。这些纸都将印上文字和图案,也印上我等的日日夜夜,传递到市民手中,然后收回到废品站,送进造纸厂,打成纸浆,制成纸,运到这个一楼。循环复循环。我也在这条无形的转运带上,周而复始。咣当,咣当,咣当,机器在另一个车间彻夜吼叫,那么有节奏,不知疲倦,既不嘶声力竭,也不苦苦哀求,它完全适应了转动。在1997至1999年间,我选择过很多逃亡的方式,都没有成功。我就是一个溺水者。有时在半夜,我突然背起包,踏上一趟临开的火车,夜色莽莽,我也不知自己要在哪儿下车。成婚之后,我才安静下来。仿佛我那些年,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可我连线索都没有。当我安静下来,突然觉得根本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的本身就是无答案,换句话说,有没有答案都一样。在机器房的右边,有一个废纸品库房,周边的纸品回收都转运到这儿。一次,我值班,我去库房玩儿。我对很多常人不感兴趣的地方,有好奇心。比如污水处理厂、水坝、动物宰杀作坊。废品一捆捆用尼龙绳扎实,归类,有纸箱壳烟酒盒,有旧报纸,有期刊书籍。一摞一摞码好。我看到一本书,铅灰色的封面,包扎在里面。我有些眼熟,抽出来一看,书名《屋顶上的河流》。打开扉页,看见签名:某某先生雅正傅菲。我哑然失笑。我把一捆书拎出来,解开尼龙绳,余华、贾平凹、余秋雨、鲁迅们,撒落一地。他们真是幸运,有机会进入废品站,更多的书写者连进入废品站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从印刷厂上货架回纸浆厂,连中间环节都省略。记得有一次,诗人汪峰请我和萧穷吃饭,席间,汪峰的妻子问我,一年可以挣多少稿酬?我说,羞于言辞,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稿费是1250元,最多的一年是2万多,纯属亏本。汪峰的妻子说,汪峰去年才600多元稿费。我说汪峰是隐居性写作,他才不投稿呢。写作的人更多是强调精神意义。一个世俗的社会,强调精神意义是非常孤单的,也需要毅力,而文字的最终命运是纸浆。这是现实的无耻,也是牺牲者(文字者就是牺牲者)的无意义。我们都逃不脱。
我痴迷于纸上的奔跑,是源于内心愉悦和初衷的热爱。我想,他们也是。三年,最终以买断工龄、缴纳养老保险的方式尘埃落定。国有资产以贱卖的方式处理给浙江人。有一个厂领导说,我们感谢老板,解决了厂出路的大难题。一个工人说,你给我一把斧头,我肯定砸你的王八车。大家一哄而笑。下岗的工人重新续聘,没续聘上的自谋出路。街上多了一个背着小孩捡拾垃圾废品的人,他的头发像一堆棕毛,夏天也穿一件没有纽扣的青蓝色的秋装,衣襟毛边翻出来。他捡拾的废品满满的一蛇纹袋,他拖着走路,还快,偶尔坐下,在街树下,把裤腰上的矿泉水瓶解下来,喝一口。当他一个人走路时,那肯定是在中午,或深夜。他的鞋子形形色色,大多来自他的劳动成果。他的额门那么窄,一个手掌能盖住他整个脸。他有时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他有时把步行街的垃圾桶,一天翻三遍。他见了我,说:“你好,这么早就上班了?”他知道我的上班时间,一般是上午九点,星期三星期四不上班。他听惯了我上楼梯时的哼唱曲,那么刺耳,像一头快死去的公牛哞吼。
是的。我们都认识他。我们喜爱的东东。他在改制前的两年结婚。我们都不认识他爱人。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婚礼。只是有一天,他的肩上多了一个小宝宝,春蚕一样,肥嘟嘟,眼睛大,鸭子摆动翅膀一样晃荡着小手。
现在,印刷厂完全消失了,原址上耸立起三栋高楼,是地王建筑。老李去年死于内风湿。我见他最后一面是前年冬,在廖兴辉诊所。他的脸完全浮肿,像个面包,走路一崴一崴的,很是费力。虽同是一栋楼,但很多年没看见他。他耷拉着脑袋,但精神气没有散。我陪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的心空空的,茫然无知。有很多事物,缓慢地存在着,消失起来却特别快,快得毫无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