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物志
2011-12-25张羊羊
张羊羊
蓝印花布
我相信天空曾给江南大地撒下两颗种子,一颗长出了棉花,一颗长出了蓼蓝,千万年后它们在尘世相遇、相爱。“天覆地载,物数号万,而事亦因之”,蓝印花布可谓一朵“天工开物”的民间奇葩。
蓝印花布上的吉祥花纹,散发着朴素平稳的乡土气息。它还原了一个陈旧的年代,帐檐、被面、被单、枕巾、门帘,蓝色世界里含羞的新娘,仿佛油灯旁一张清晰的脸,触手可摸。我记得外婆和奶奶拥有过这样相同的嫁妆,在绸缎进入不了寻常百姓家的年月,那嫁妆暖和过我的孩提时代。多年以后在桐乡的乌镇,再见到那素雅的布做成旗袍、手帕、鞋帽、壁挂……我仿佛端坐水乡木格花窗边阅读一封故人寄来的信,突然渴盼抬头间,一位头扎蓝印花布方巾的挽髻女子提着蓝白相间的包袱从我眼前优雅而过,她反袂拭香汗,赠我回眸一笑。有一股酥酥的醉。
简洁有时就很江南。一块蓝印花布,轻描淡写,令我深深痴迷。就像我最爱吃的面不是北方的炸酱面,也不是南方的奥灶面,我喜欢一碗阳春:清汤,白底,数段小葱。我尊崇美食“色香味”色居先的视觉要义,这也基本表明了我的审美态度:明朗清爽。这样的审美也决定了我势必踏上追寻蓝印花布之旅,从一座城市的博物馆到一个小镇的印染厂再到一条老街的小作坊,那个过程可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词语:渐入佳境。
在南通蓝印花布博物馆,我走马观花般浏览了梳理过的初步知识普及,像是读懂了这布的神秘却也云里雾里,总感觉与真相还有一纱之隔,占博物馆最多的却是昂贵的各式纪念品,一经工艺美术大师之手“奢侈”得叫人不敢亲近,蓝印花布的平民之意荡然无存;幸好友人说在通州还有个二甲印染厂,将我的感性期许又拉回了一步,大型器械的铿锵声中吐出堆积如山的布匹,让我想起常州纪念品式批量生产的大麻糕,想来流水线上不出原汁原味的东西;一直到正兴染坊,一个五十年前叫王振兴的学徒在退休以后,办起了家庭小作坊,恢复了传统的“小青缸”土靛印染技术,长子刻版,次子刮浆,小儿子养护染缸,老伴和三个儿媳帮衬,电影胶片般完成蓝印花布的制作镜头。如灶的小青缸边我看到了平原大地上的人间烟火,又似乎闻到了那块反复擀捶擀扁、皮薄中厚的糕坯贴入烧热的炉内、四五分钟后从烘麻糕的圆柱形铁炉取出的常州大麻糕醉人的醇香。在这个小作坊里,目睹了一道“染色”的工序,竟然蕴藏着惊人的智慧——氧化还原。靛蓝、石灰、陈酒,调配比例得当,小青缸里由黄变绿、由绿变蓝、由蓝变青,经历着生命的不息交融。这喝了江南老酒的布,醉了,醉了才由此点燃了荀子“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思想火花。
棉花与蓼蓝这样的组合,让我想起蜜蜂与花朵,大自然原本就是衣食父母。元代的黄道婆在海南黎族学得精湛纺织技术返回故里江苏松江,改进黎族纺织工具,传授错纱、配色、棕线、挈花等棉纺织技术,促进了松江及周边地区棉纺业发展,南通植棉也始于元。我仿佛还能听见南通悠长小巷里依稀传来当年纺织女节奏轻巧的纺纱声、织布声……挑选坯布、脱浆、裱纸、画样、替版、镂刻花版、上桐油、刮浆、染色、刮灰、清洗,湿布挂上七米高的晾晒架,仰望可见从天空挂下蔚蓝壮观的瀑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知素雅之布还需如此功夫。
当蓝底白字作为一种“道”将东方古老文明的气息传递到我眼前和鼻尖时,我差点热泪盈眶,我看见了时间的水和质朴的心灵!那些我几乎不能识别的甲骨文,凭借千般舞姿叙述着根的不同原型,让一个几近迷路的孩子辨认着出身。那些温润的字,血肉饱满,像一个个刚刚孕育的胚体,带着祖先远古的信息记忆,穿越了秦汉唐宋的风雨,到二十一世纪,宛如一帖温和的中药,调理着我们的精神病体。然而,如此宁静致远的美,再次从祖先以兽皮遮体向种植棉花纺纱织布的文明追求中剥离出来,重新回到迷恋皮草的虚荣人性倒退中。蓝印花布的眼睛,那闪烁和平精神的光芒让我向往回归“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里情感丰沛的中国之美。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诗经》里多的是思夫的女子,时时有细密的忧伤萦绕,但思念终究是很美的情感。蓝印花布装下的一尺江南,于今时也是如此,犹如往日的星空已沉睡布匹之上。
青花瓷
“梨花淡白柳深青”,苏东坡的《东栏梨花》让我感觉不是写给梨花的,好像给一位叫青花瓷的美人画了幅肖像。“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又多像是他画完像后向青花瓷这位美人暗暗示爱时在感叹春光易逝、人生苦短。我权当没看见梨花。在江南,清明和谷雨是两位温文儒雅之士,摇扇挥洒缠绵的诗雨,轻抚着纯洁少女青花瓷。
青花瓷是美人胚子。玉肌翠袖,那美让人心疼。白地青花,仿佛满脸憔悴病恹恹的林黛玉,可憔悴也是花容,憔悴也可以美得令人屏息,只担心呼吸之间会把那美给撞碎了,碎得烟消云散。其实青花瓷也可以叫黛玉的,温婉似黛,圆润如玉。
我最讨厌的是那些收藏行家,说起青花瓷就眯着个眼左打量右揣摩,脑子里全然装满一个先朝一个后代的价格,然后一一列出唐青花宋青花明青花什么的,自己长得像古董硬把这千年容颜依旧的青花瓷弄成个皱纹满身的老太。那些古董们心里却忒满足,仿佛在与某位古人对座畅饮。
天地自然为母、人类智慧为父,孕育了江南的孪生姐妹蓝印花布和青花瓷。在江南田野里翻松泥土,几块碎片,也会让你如获至宝般心生喜悦。拣拾起来,用水清洗,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披着“釉”这件睡袍,那颜色仿佛稻子上流过的七千年静静时光。裸露的、深埋的、半裸半埋的碎瓷片躺在江南乡野,做着各种各样的梦,那梦不能随意去打扰。它们睡着或醒着,都有生命的感知,和那些花花草草平等地享用阳光雨露。或者说,每一枚碎了的瓷片,依然是一株吐露芬芳的植物。
在水做的江南,我喜欢用青花瓷沏茶,一枚精致小巧的茶芽宛然一叶飘过千年历史汪洋的绿色扁舟,小小杯中装下一幅江南烟雨秀色。若杯身上再画三两枝俏出清水的芙蓉,还有一条轻巧的小鱼,那茶也可以醉人的,眼前什么都动了起来,“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尾巴摇摆出灵动的江南。
窑。盛满泥与焰的巨大容器。人类究竟是怎样从利用天然火到人工取火完成第一次控制这种变革物质的强大自然力的,我想象力的波浪终究漫不过大脑的堤岸,但我不相信钻木可以取火,也许是某些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发生的一次偶然。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无数偶然组成的。这次偶然不简单,人类不茹毛饮血了,也不衣不遮体了,香熟的兽肉、暖和的兽皮,那时的人类还是一种好动物。饱暖还没思淫欲,那时的淫欲只是本能,本能没有错,当然思淫欲也谈不上什么大错,告子说“食,色,性也”。那火在蔓延——那火在黄河流域烧出青铜,那火在长江流域烧出陶瓷。火烧出文明也就烧出了野蛮,烧出战争野心也烧出平稳生活,我不把前者看成艺术,但后者肯定是一种艺术。
青花瓷就是一种日常生活艺术。杯盘碟碗、瓶盆壶罐,盛装着油盐酱醋,瓷身随意一抹深青淡蓝都是简洁明快的江南元素,为明朗天空下的寻常日子添了份诗意。普通百姓家的器皿虽较为粗糙,却符合农耕劳作者大大咧咧的性格,官与民向来有些对立的味道,但官窑产的精美瓷器民却也会喜欢得紧,只是那玩物不适合民用,贵重的东西捧在手里,用起来老怕摔了,如此不自在岂不受罪?“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民讲究的还是实用。不过,也许一只民窑里的元青花,即便粗糙不堪,到和珅那就变成掌中玩物了。“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这是官与民拔河般的对峙状。
近日读郑云云的《作瓷手记》,才知道她不仅文字优美还作得一手好画,读来羡慕也陡觉幸福之道,只恨自己少学了一份手艺。要不,每每隐约看见那位黯然心伤的唐时女陶工在瓷胚上落下几行清秀隽永的小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查《全唐诗续拾》卷五十六才知道被愚弄,此四行并非原诗,但我更喜欢这个现代版本,浸透真切的缺憾美)时,我会穿越时空轻轻挨近她的身边潇洒挥笔,在诗旁淡描两只相思黄雀哪怕两只蛐蛐,但愿能抚慰她莞尔一笑,泪闪晶莹。看她红唇皓齿,手托香腮,那青花瓷的光洁、那女子的明眸,又何尝不是一轮明月?江南的明月,我最后的心灵家园。
焦尾琴
有个词语我特喜欢,叫“剑胆琴心”。这个词语有百炼钢化绕指柔之妙,像极一对白袂飘飘的恩爱伉俪,比翼双飞行走江湖,既侠气又爱情。江湖里有我做了很多年的梦,江湖里的美人也尤其可爱尤其值得去疼爱。我还喜欢一个老扮英雄的美人林青霞,除了一部影片《六指琴魔》。琴怎能当作武器来使?它适合李清照边抚边低吟浅唱“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琴天生就有一种忧愁的柔软品质,缠绵得让心纠结。
而我似乎与汉字“琴”没有发生任何关系,唯一牵强的关系只能说我母亲的名字里有个琴字。我老觉得外公那一辈农民对汉字数量的有限认识造成母亲也拥有了一个很土的名字,而此刻我突然发现这个名字显然很美,我的母亲叫顾素琴。素琴,母亲的名字听起来比焦尾琴要好听得多,素琴有雅气,焦尾琴则有阑尾炎的病气。在方寸皆已谙熟的溧阳苏园,突然挂了一块老气横秋的牌匾:中国焦尾琴博物馆。这张千古名琴究竟与溧阳产生何种渊源,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四大名琴”中齐桓公的“号钟”、楚庄公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唯有蔡邕的“焦尾”有点不雅。你不妨想象一儒生在诵读:号钟、绕梁、绿绮,突然一个“焦尾”,有点涌泉变瀑布的下垂感。心里堵。焦尾琴是蔡邕的那张七弦琴,就像猪八戒有九齿钉耙、自行车两个钢圈上几十根钢丝一样。这些完全不搭界。我想说琴有点复杂,想象不出扶琴者靠两只手摸来摸去就能操控的。想象不出,我左手画方框右手画圆,画出来不方也不圆,纯粹无规则几何图形。我想起唐朝丰腴的美人袒胸露乳,抚琴陶醉之际,像只肥胖的蜘蛛,只有蜘蛛才够手(脚)操控那么多弦。抚琴好像不是只要一心一意就能做好的事。
我是不懂琴的,可以说一点也不懂。我不如那个戴斗笠、披蓑衣、背冲担、拿板斧的樵夫钟子期,听到俞伯牙抚琴时,还能应和“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留了一段知音的佳话。这钟子期也可称得上高人,一个砍柴的应个声还能如此斯文精当,所以我觉得我既不如他懂琴也没他有文化。不懂琴也有不懂琴的好处,李渔说“人弹和缓之音而我为之吉,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为之凶,则是长为吉人也”,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也有些过,完全把听琴当听二胡听琵琶了,岂不是对牛弹琴?
在传说里,焦尾琴和蓝印花布的诞生有着类似的天意性质。蓝印花布是染坊的学徒小师傅失手造就的杰作,一个小错误成全了中国经典传统民间手艺之一。焦尾琴是被救回来的“溺火”的孩子。在为旅游资源而四处争抢“故里”的年代,有说“焦尾琴”是蔡邕在浙江会稽避难时雕成,也有说焦尾琴诞生于江苏常熟,理由是常熟有焦尾巷、焦尾河、焦尾泉。但从唐宋至今,溧阳对蔡邕与焦尾琴的记载似乎没有断线。《后汉书·蔡邕传》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当年蔡邕为逃避战乱和宦官迫害,举家来到了吴地,吴地之大蔡邕究竟定居何处?两份史料,宋景定《建康志》和元至正《金陵新志》有相似的记载:蔡伯喈读书台,在溧阳县太虚观东北。与两史相呼应的,还有明弘治和清光绪、嘉庆三本《溧阳县志》。明弘治《溧阳县志》称,读书台在县西北三十里,太虚观东北。蔡邕在吴地十二年并在溧阳建读书台定居已有史实可证。
古隐居之士,多琴书相伴。何况善辞章及琴棋书画、精天文术数的后汉一代名儒蔡邕?清嘉庆《溧阳县志》还记载明代文人任启远所作的《重九游梅山·蔡台·登盘白绝顶赋略》,其中有这样一段:“友朋指予以书台兮,曰维有汉之蔡邕;嗟尔才之洵美兮,常识夫炊下之焦桐……”,蔡邕与焦桐的传说也可说并非空穴来风了。江南梧桐树多,能制成音响不凡的古琴则首选青桐,像南方另一种植物青檀能成全宣纸品质一样。然而读书台遗址附近的树林和村庄,梧桐虽多却难觅青桐,对史料考证而言这成了焦尾琴无缘溧阳的尴尬事实。幸好读书台遗址所在的天目湖六家边村村民还珍藏下记忆:以前这里的青桐树很多,因难成材被村民砍掉当柴烧。有点峰回路转之感:青桐难成材被村民砍掉当柴烧不正应了《后汉书·蔡邕传》中关于焦尾琴来历的记载?从读书台遗址背面择路返回时,就有一处树林内长着一大片青桐林……那片茂盛依旧的青桐林,犹如美丽传说的脸浮现出来时的眉毛。它们其中的一位兄弟姐妹,千年前被一个叫蔡邕的音乐家救回了真身。
我也心生了学学抚琴的想法。虽然我不懂琴,我却能感觉到江南的秀水在《渔舟唱晚》中轻快地流淌,是那首琴曲让江南的灵水流得更久远且更富诗意。我的祖辈们用日常生活方式,启迪过作曲家寻找元素的灵感。在琴曲里,花朵永不凋谢,鸟鸣永不疲惫,人的心灵永远富足。即便仿制一张焦尾琴,或无中生有地制作一张古琴,演奏《渔舟唱晚》,那里也有我醉了的永不消失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