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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夺阳光和呼吸

2011-12-25桑麻

天涯 2011年5期
关键词:妇人党委书记小张

桑麻

青谷镇的“四术”进度落后于全县平均水平,几次调度,仍不见起色。主管李镇长在这个镇上“盘踞”了十几年,跟村干部们混得烂熟,平日凑在一起摸个小牌,耍个小钱,下个酒馆,喝高了相互称兄道弟,指戳裤裆,手捋后脑,把升迁进步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工作落后与否自然不放在心上。他有句口头禅,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都是好干部”。县领导清楚他的状态,除了不断在会上旁敲侧击一下子,似乎不想让他太难堪。

县计生委的同志在上面坐不住,频繁下乡督导。那一天,我跟着陈副主任,坐了面包车去往青谷镇,约好了不见他们书记和镇长,径直开进计生办的后院,直接去堵李主管。

李主管正无所事事,坐在沙发里养神,用陈副主任的话说就是“驴鸡巴没事闲悠打”。我们的到来让他始料不及。他从沙发椅里僵硬地起身,远远把手伸过来。他鼓胀着肉眼泡,脸上堆出标志性的迷蒙微笑,不用问肯定昨夜又喝高了。

陈主任,你打枪的不要……

陈副主任知道他的意思是说“鬼子悄悄进村了”,没等他说完,就回敬了过去,给你打招呼,你早撅着尾巴跑没影了!

逗了两句嘴,笑了一通,方言归正题。陈副主任问,你这个主管是怎么想的,西部几个乡镇,手术都超额完成了。东部跟你们基础一样的,超过你一二十个百分点。你不够平均数的一半,真想在全县介绍经验?

李主管滑头归滑头,真要到了挨克的地步,自然不甘心。他耷拉下眼皮说,娘们儿一个个挨着摸过了(用B超检查孕情),都没问题,我有啥办法?

陈副主任清楚再说下去,他也不会承认工作没做好,遂不听他饶舌,让他领到统计室查看普查账。统计员小张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李主管说,你先找找,找着了送到我办公室。说完招呼大家往外走。陈副主任知道他又想耍滑头,说,找什么找,还用找!一把拉开没有落锁的柜橱,把账卡一股脑儿抱到了桌子上,从中随便翻出一本普查账,说,不用你们动手,我们看得懂。

其实,陈副主任不大懂,翻看只是个样子。我替她翻阅一遍,将未上站人员清点了数告诉她。她说,一个芦湾村一千三百口人,就有二十三个一孩妇女不上站,你是怎么普查的?李主管被抓到证据,知道辩解已经没用,只得借坡下驴,说,没上站归没上站,但都没问题,村干部们一个个都打过了保证。又问小张,你怎么不给人家消号?小张咕哝了一声,一直下乡,没顾上。陈副主任说,下乡不是干这个事啊,说谎也说不圆全。到底有没有普查,有没有问题,我们往村里走走就清楚了。

听说陈副主任要去芦湾村,李主管心里敲起鼓来,但随即又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找不到人,你冷不丁来一次能找到,才真算能耐。

我们坐回面包车,李主管坐上镇里的面包车在前面开路,不到一刻钟开进了芦湾村。陈副主任从车上下来,镇干部走在前头,去找一个叫金小素的育龄妇女。

李主管说,这个娘们儿没在,去年秋天回了四川。我们找得不再找了。

说话间来到村东,停在一座半新不旧的小院前。从熟悉程度来看,他们以前应该是来过的。大门对关着,轻轻一推竟然开了。院里没有人,也没有鸡鸭,红砖砌就的甬路上放着一个铝盆,盆里泡着几件脏衣服。小张冲着正房喊,谁在家里?话音刚落,屋里传出回应,门帘撩动,一位挽着衫袖的少妇走了出来。

陈副主任问她姓名。她说叫金小素。陈副主任问,你什么时候从四川娘家回来的?金小素说,俺娘家不是四川的,俺也没去过四川。李主管面露尴尬,赶紧揽过话头,是我记错了。你妯娌是四川的。金小素说,俺妯娌也不是,她跟俺是一个村的。陈副主任撇了撇嘴,说你是个猪脑子,你还不承认。你老婆才是四川哩。李主管挤出几声干笑来。

陈副主任问金小素,你为啥三个季度不参加孕情普查?金小素吭哧了半天,没有下文。李主管说,领导问你呢,怎么不吭声!金小素突然迸出一句,俺参加了。陈副主任问,什么时候,在哪里参加的?金小素说,刚才去了,在村委会。普查本才放到抽屉里。陈副主任说,不是说这一次,说前三个季度。金小素又不吭声了,把衣袖撸下去又绾上来。陈副主任盯着她的眼睛,这次普查什么结果,生了没有?金小素怔了一下,矢口否认,哪有……把目光投进洗衣盆里。

李主管点上一支烟,似乎为了稳定情绪。他迷着小眼睛说,不会有事儿,放心户……一直没事儿。陈副主任说,三个季度没普查,查了没有生育……我不信。她让金小素往前来。金小素没动。李主管夹着烟指点她,叫你呢,没听见?金小素不情愿地往陈副主任身边挪了两步。

陈副主任死盯住金小素的脸,让她很不自在,转而把目光移到她胸前。金小素不敢对视了,目光转向别处。陈副主任上前一步,加重了口气,你敢说没生孩子?金小素低下了头。陈副主任问,孩子几岁了?金小素说,三岁。陈副主任说,三岁了还吃奶?金小素不知陈副主任什么用意,说,不吃了。陈副主任说,不吃了,胸前怎么回事?众人一齐望向她的胸脯,就见两簇峰起处均湿了一片。陈副主任说,我是过来人,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把上衣解开。金小素呆在原地没动。陈副主任近前一步,扯一下她的衣角,没奶过孩子,有啥害羞!金小素才动手解扣子。

陈副主任回头对小张说,给她挤挤。小张刚结婚不久,涨红着脸没好意思动手。陈副主任着急了,说,一边闪闪,磨磨蹭蹭的能干啥!伸手把金小素的衣服当胸扯开,两只雪白胀满的乳房露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左乳,金小素皱了一下眉头。陈副主任五指用力,多股乳汁喷射而出。

陈副主任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没有,没有,没有啥,奶水这么好,喂孩子爹呢!李主管也变了脸色,快说,孩子藏在哪儿了?金小素捏着衣襟,忘记了系扣子,干瞪着眼不说话。李主管朝她臀上蹬了一脚。金小素小声说,在西头娘家。李主管对小张说,通知戴拥军他们暂停普查,跑步过来,送金小素到技术站做结扎。

我目睹了这堪称奇异、刺激的一幕。当洁白的乳汁从金小素左乳喷射之时,我突然觉得脸红耳热,心跳加快。充足的乳汁竟然强劲地喷出两米多远。一股新鲜甜香的气味飘进鼻孔,让我一阵晕眩。

陈副主任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凭着敏感和经验完成了对青谷镇孕情普查走了过场的认定。她变得兴奋而多话。金小素喷涌的乳汁,当众滋了李主管一个大跟头,弄不好还会滋到书记、镇长身上,让他们难逃干系。李主管脸上挂不住了,把一腔怨愤撒到金小素身上。他警告说,做完结扎,收缴超生罚款,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我想起三天前的党委书记调度会,它让所有与会者印象深刻。二十个乡镇党委书记的汇报穿插各种轶闻趣事,把会议气氛不断推向高潮。最令人瞠目的汇报,是平固乡党委书记提到的“挤奶”法:对否认计划外生育的育龄妇女,当众“挤奶”,验看其是否在哺乳期,从而推定外生与否。他列举了三个具体事例,证明此法屡试不爽。最早一次是在徐村。妇女主任小吴实施了检查。那位小个子妇女的乳汁滋到了埋头点烟的乡主管身上,他大呼小叫着往后退,失足跌下高高的月台。发言导致全场喧沸。一向形容端严、不苟言笑的县委书记,在主席台上咯咯笑出声来,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消息在全县迅速传开,成为乡村干部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人会后问他是否“独家创造”?他笑笑说,回家问你老婆就知道了。那是嫂夫人亲授?他依然笑笑,跟你说你也不懂,把弟妹叫来,我们一块示范给你,你就明白了。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这次在青谷镇,一向头脑活泛的陈副主任,借鉴并实践了这一手法,当即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陈副主任得意非凡,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我为之高兴,同时有些不自在,心里隐隐感到一种压力。一把手到任不久,始终不动声色地关注着我。我不应该满足于做一个办事员,浸泡在传达、材料、会务无尽重复的程式里,也不应该满足于做一个跑龙套的班头。要证明自己精通业务,有实际工作能力,离不开敏锐地发现和解决问题。

陈副主任走出统计室时,我已随手抄录了一份未上站人员清单。走进金小素家院之前,我已经把那份清单浏览了多遍。那个叫张巧莲的妇女,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她跟金小素的情况一样,一个男孩,三个季度未上站普查。在眼下普查中,她又出现了,结果同样是有环无孕。是什么理由导致她三个季度的缺席?

在张巧莲家中,我们没有见到她本人,见到了她的婆婆,一个五十来岁体型发胖的妇人。她不欢迎我们,处处戒备,一双防贼般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嘴里嘟嘟囔囔,抱怨打扰了她的平静。

张巧莲在吗?我问。没在,回答很干脆。去哪儿了?不知道。你是她婆婆,她去哪儿能不告诉你?人家不说我也不问。……我们早不搭话了。她阴森森地瞥过一眼,让人浑身别扭。

我走向陪房,让她把门打开。屋里空荡荡的。地上扔着废纸、破塑料布、旧鞋子,一片凌乱。方桌不见了。立柜不见了。双人床不见了。窗前留下泛白的印迹。喜鹊登枝的中堂下,孤零零放着一张枣紫条几,上面留着一方厚厚的尘痕。尘痕之上,应该摆放过电视机,现在也不见了。

一切征兆表明,张巧莲最近在这里生活过,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搬走了。而全县要求“四术、征费一遍清”,不过是最近几天才做出的部署。她会往哪里去?愿意接受她的,无非是至近的亲人。

我走进她婆婆的住房。一台14寸电视机放在靠墙的平柜上,一块蓝布围裙对折搭在上面。这应该是在陪房里消失的那台电视机。靠窗摆着两张旧床。在陪房里消失的衣柜、睡床,没在这里出现。它们应该在别的地方。

从屋中陈设来看,不完全像妇人长期居住的地方,倒像是年轻人的居室。墙面还算干净,贴着花花草草,留着孩子的涂抹和勾画。难道这也是张巧莲的住处,临时跟她婆婆调换了地方?她婆婆原来在哪里居住?我搞不清楚了。但不想过多纠缠。那么多未上站普查的对象,总能发现我想要的东西。

我们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妇人突然在身后骂开了。整个过程就像烧开水,从我们走进来时烧上,终于沸腾并溢了出来。谁也没想到后面还有高潮。我们站下,怒视着妇人。她识趣地闭嘴就罢了。她不识趣,没有打住的意思,反而莫名其妙地提高了嗓音。我时常听乡镇干部说起,他们背负的公共骂名是“土匪”、“老贼”、“响马”,具体到个人又有不同,与骂者本人的性格及所处场景有关。我说,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张口就骂人?李主管碰了我一下,不让理睬她,也许还有别的意思,但当时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他们经常碰到,跟他们一般见识,天天都得打架。我是第一次遇到,接受不了,强忍火气跟李主管往外走。妇人像魔鬼附体似的,愈发狂躁,明目张胆地冲我而来。她用了乡下最刻毒的语言,咒骂我的家人。我受到极大侮辱,不想饶恕她了。我转身回到她面前,再骂一句,我就不客气了。妇人不吃这个,竟然跳起脚来,用食指戳点我的额头,全然不顾我的劝告。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五官挪位,容貌丑恶。她的大舌头高频扭动,嘴角挤出一堆白沫。我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仿佛有一种声音命令我,同时有一种力量抬起了我的右手。我的愤怒瞬间化成巨大能量,照妇人的丑脸狠狠扇了过去。妇人完全没有想到。她正挥动胳膊,身体时而着地,时而悬空。赶上她悬空的刹那,我的掌掴赶到了。随着啪的一声,她的叫骂声碎裂了,变成呜哇的杂音。妇人着地了,像一只大陀螺,摇摇晃晃在原地转了一圈儿。她的五官回到了正常位置,丑陋换成了惊讶。她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意识应该出现了空白,连抚摸脸庞的本能动作都没有。我暗自吃了一惊。我怎么会打人呢?但确实打了。我不知道一张五十来岁的老脸,能否承受一只三十岁的年轻巴掌。我不知道这一掴下去会发生什么。还好,什么也没有发生,相当完美的一掴。她的嘴角和鼻孔没有流血。她没有倒下。她的撒泼放刁被这一掴收拾起来了。她的头发散乱,嘴角挂下长长的涎水,忘记了擦抹,一直滑落到衣襟上。

情绪稍定,我真正感到后怕。发生在头年的震惊全国的5·15事件恍如昨日。河北省永年县某乡党委书记孙某,一句习惯性指示,让乡干部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更深人静之时,他们把一个政策外生育,不服村干部管束的村民押解到了乡政府。这个平常的举动,导致一场惊天悲剧。据说,在其家中,他与乡干部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在乡政府,他被众人重重修理了一番。翌日游街示众。由于天气炎热,汤水不继,内伤发作,这个体壮如牛的男人,渐觉体力不支,在街头当场殒命。孙某人等以执行政策为由,致人死亡,构成刑事犯罪,最终被提起公诉,在从小熟悉的洺河滩上伏法,就此断送了性命,毁掉了锦绣前程。

这一事件的发生地与我县相邻,影响积年不灭,想来令人胆战心惊。对育龄群众中的刁蛮之人和刁蛮行为,乡村干部再不敢轻易出手,甚至于忍气吞声,人人自危。大家相互告诫和提醒,“工作可以不做,生命不能不要”,“宁可被撤职,不能叫孩子没了爹”,“就是不当官,也不能叫老婆走了家儿”,保持克制,最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却犯了禁忌,心里惴惴不安。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停下来的理由了。我们不能走开,必须刨根究底。找到张巧莲变得必要和迫切。它将抵消妇人的怨气,遏止她可能的反攻倒算。我让李主管领我们到妇人老家去。她有老家?李主管惊异又犹豫。妇人脸上掠过一丝慌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连说老家没人。她的有意掩饰,恰恰暴露了心虚。现在由不得你了,带我们过去!在我们强迫下,她拉拉衣角,黑着脸走出家门。

我们行色匆匆赶到她的老家。当我从门缝中看到狭小的院里扯着铁丝,晾着孩子的衣服时,我知道我在与妇人的交手中占了上风,胜利已经在望。我跟陈副主任异常兴奋,李主管灰头耷耳,郁闷不乐。我接过统计员小张从车上掂来的火柱,插进锁头,轻轻一别,锁头脱落,铁门旋即敞开。

我不想赘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了。院门一开,妇人顿时像霜打的叶子,眼皮耷拉下来,面露无奈和自责,不敢抬头与我对视。短短十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引发的急骤改变,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这足以让她记忆一辈子,也足以让我记忆一辈子。她眼睁睁看着即将足月的儿媳张巧莲,换上衣服,抱了薄被,走出家门,跟金小素一起,被送往县技术服务站。

不同的是,金小素是结扎,她是大月份引产。

在孕情普查的紧要关头,居然能够碰到大月份外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则大喜过望。面对接二连三出现的异常情况,李主管十分懊恼,只有以快速行动来挽回面子和影响。戴拥军带着几位精干的年轻人小跑着赶过来,把金小素和张巧莲安置在面包车的后排,加速驶离村庄。

下乡督导的目的已经达到,预计接下来的日子,李主管得大忙一阵子。我跟陈副主任上车前往另一个乡镇。

那天注定是要见血的。金小素和张巧莲不可能幸免。然而,节外生枝了,变数出现了。应该流血的平安无事,不该流血的却头破血流。助理员戴拥军受伤了。统计员小张受伤了。张巧莲万分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下午3点多,戴拥军带人回到镇上。他的额头被硬物磕伤,下颏裹着纱布,渗血洇湿一片。小张脸色苍白,右肘被拽得脱臼,左小臂留下一道长长的擦伤。戴拥军心有余悸,神情沮丧。他们未能圆满完成任务——张巧莲被人劫走了。他不认识他们,小张也不认识,在场的人都不认识。谁都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

经过是这样的:载着金小素和张巧莲的面包车,一路狂奔,顺利抵达了县技术服务站。站里站外众声嘈杂,人满为患。戴拥军指使两人挂号排队,登记交费,让小张等两人在车上守护。天近中午,让几个同志到路边吃饭,叮嘱快去快回。安排停当,戴拥军踱到车尾,拧开随身携带的塑料口杯。

就在他仰头喝水时,服务站东侧丁字路口出现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工具车,急驶到面包车旁停下来。从上面跳下十几个人,有的穿着背心,有的光着膀子,有的踢着趿拉板儿,有的提着家伙。他们围过来,不由分说把面包车门打开冲了上去,很快将埋头低泣的张巧莲搀出车外。戴拥军回头发现异常,明白遇到了打劫,扔掉水杯冲过来关门,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从后面一手揪了衣领,一手揪了头发,往车窗上撞脑袋。一双文着蛇蝎的粗短手臂将他双手扭在了身后。一个金发披肩、满嘴酒气的瘦子,不干不净骂着,照他腰部凶狠地蹬了几脚。他动弹不了,眼看笨重的张巧莲被人送上了工具车。小张吓出一身虚汗,等到明白发生了什么时,想要帮助戴拥军,却被瘦子一把扯住胳膊甩在地上……几个镇干部吃完饭,说说笑笑走回来时,工具车和摩托车已经跑出十里开外了。

与此同时,我们从外乡返回青谷镇上,在“吴记饭店”用餐,而芦湾村的支书正在邻近一家酒店里应酬。他接到一个电话,随后站起身来,五指收拢,夹起四只酒盅,让人斟满了,连道失陪失陪了,抬手仰脖倾进大张的嘴巴,有意碰得牙齿咔咔响。此刻,他喝多了,眼睛发红,脖颈发红,连耳根都红了。他走出酒馆,解开上衣扣子,又松了松腰带。皮带头没有串进裤襻儿,一路悠打着来到了镇政府。他径直上了二楼,拳脚并用,敲击踢打党委书记的屋门。党委书记正在里间午休,听到第一声敲门睁开了眼睛,但没有起来。他骂:“狗日哩,装什么装。”一边骂,一边打着酒嗝。整个二楼都没有反应。他骂了一阵,晃晃悠悠走下楼梯,不再敲别人的门窗,而是站在院里骂个不停。午休的镇干部,悄悄撩开窗帘往外瞅瞅,装作没看见重又躺下来。

……

支书骂了一阵,接住一个电话,情绪稳定下来。功夫不大,驶进一辆小车,车上下来两个人,把他架上去拉走了。

事后才知道,张巧莲叫他堂叔,妇人是他堂嫂。

党委书记午休起来,穿戴齐整,打开了屋门。阳光有些晃眼。他站在门口,手搭凉棚向西瞭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一副惬意的样子。电话员上楼报告,晚上九点,县里召开计划生育调度会,请他参加。他干咳两声,表示知道了。

李主管在镇里吃过午饭,闷闷不乐躺下了。芦湾村支书叫阵的时候,他没有睡着,也没有起来。当戴拥军、小张敲开他的屋门时,他的眼睛红红的,眼皮有些浮肿。看见两人负伤归来,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十分心痛。他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让他们坐下稳稳神,上楼去给书记汇报。书记一直干咳,面无表情,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料定是这样的结局,不由自主跟着干咳两声,走了出来。他对戴拥军和小张说,你们回家休息几天,书记会妥善处理的。小张爱人骑着摩托车接走了她。戴拥军回到屋里,拉上窗帘,一直躺到夜幕降临,才蹬上自行车回家。

时隔数日,县、镇两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询问李主管,李主管打着哈哈,半吐半咽。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情黯然,情绪有些急躁。我想向陈副主任建议,让计生委领导给县里汇报,请领导过问干预,几番冲动放了下来。向县里汇报,应该是青谷镇的党委书记,尚轮不到计生委,即使轮到计生委也轮不到陈副主任,更别说轮到我了。我敢断言,谁都清楚此事产生的负面影响,但谁都愿意耳根清净。青谷镇党委书记不会不知道怎样处置,之所以保持沉默,令唾面自干,除了大势方面的原因,恐怕还有难为外人道的隐衷。我若建议,当是六指搔痒,多此一道儿而已。村支书敢于公开跟镇领导叫板,与其身份显耀,有恃无恐不无关系。他是县人大代表,优秀农民企业家,后一名头已蝉联多年。村外几座合股的铁炉,日夜不停向空中喷吐浓烟,成了他人无法与之比拟的资本。虽说对县财政贡献微薄,但上级领导视察工作,多被引到此处。风机鸣响,炉焰熊熊,真个是热火朝天。领导戴上崭新的安全帽,绕厂一周,笑逐颜开地指点江山,就餐时少不了让支书来陪坐。

镇党委书记就逊色多了。他没有靠山,没有乡镇工作的厚重阅历,喜听巧言,不恤下属,遇事优柔,人心离背,在困厄临头时,除了装睡,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

与其前任比,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了。

前任调任青谷镇党委书记时,也曾遇到芦湾村支书的不恭,那是在为他专设的接风酒宴上。酒宴是形式,斗法才是实质。一探深浅虚实,借机给党委书记一个下马威才是目的。酒席上输了,工作上就得让人三分。开始是愉快融洽的。推杯换盏,满面春风。半斤白酒下肚,支书露了本性,说话开始不着调儿。党委书记早有风闻,有备而来,耐着性子看他表演。他们暗暗拧上了。酒酣耳热之际,因为一句话,村支书要罚他三杯。他笑着挡了回去。支书不依不饶,起身端着酒杯撸到党委书记嘴边。党委书记扳住他的手腕,反手倒进他的口里。支书恼羞成怒,随手摔碎了酒杯。党委书记反应敏捷,抓起一只酒杯摔在桌上,又抓起一只酒杯摔在盘子里。玻璃渣子飞溅。一声比一声清脆。支书把手伸到桌下,抓住桌沿,哈腰弓背,用力掀起来。这是他的一贯做法。党委书记眼疾手快,双手像两把钢钳,卡住他的手腕。僵持片刻,支书力不从心,手臂被反剪,脑袋被摁在桌面上。镇党委书记压着村支部书记,让他动弹不得。他的半边脸失去弹性,嘴巴也合不上,而几只切开的猪蹄尖又正好对着。他既不能吞咬咀嚼,又不能挪开,简直难受死了。

酒宴不欢而散。

过了几天,支书在市里的高档酒店又摆了酒宴,专题给党委书记赔罪。相逢一笑,尽释前嫌。

……

现任党委书记在楼上干咳两声后,镇干部们陆续走出屋来。谁都没有睡好,谁都显得很好。他们相互招呼着,像往常一样扯淡,玩闹,闭口不谈芦湾村支书大闹天宫的事情。公开议论的环境已不复存在,装傻不仅明智,而且高妙。

我也懒得打听张巧莲被人劫走后的情况。她应该生了,是男是女无所谓了。

我的骄傲,别人的忌讳。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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