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未来的正义
2011-12-25王鸿生
王鸿生
2010年8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上海大学蔡翔教授的新著《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研读之余感到,无论是着眼于思想对话的深度或挑战性,还是着眼于文学史研究的方法论创新或厚重感,在近年来的当代文学—文化研究领域,这一成果的问世显然都具有标志性和开拓性。尤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将生活记忆、阅读经验“重新地知识化”时,作者始终葆有对“底层”命运的敏感,字里行间,不时能听到对“弱者的反抗”的深沉回应。正是基于这一理性和感性相统一的鲜明立场,作者以“了解之同情”和“反省之疏解”的双重态度,不仅再度设置了文学与政治的对话场域,而且有效地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在“当下”重新深入“社会主义历史内部”的可能。
本书的导论以“‘革命中国’及其相关的文学表述”为题,简略考辨了“传统中国/革命中国/现代中国”的结构性联系及其紧张与冲突。由于“事关未来的正义”,作者首先解构了一种1980年代以来逐步流行起来的对中国革命以及十七年文学的“封建”释义,强调作为“现代之子”,“中国革命的正当性”乃在于“把劳动,也把劳动者从异化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没有任何理由把这一现代的‘造反行为’解释成为一种非正当的政治诉求”。与某些走火入魔的西化派的反思路向不同,导论的论述逻辑暗含着这样一个明确指向,即在“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转型过程中,“革命中国”所起的巨大历史解放作用及其正当性,其实是难以被各种悲剧性的“历史个案”所否定的。但是,当“‘无产阶级’已经成为‘强者’”之后所发生的“暴力”(“包括某种歧视性暴力”),却应当获得充分的反省和不局限于道德层面的讨论,所以,“除了这一正当性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的经验形态”,作者更着意的地方还在于,“这一正当性又如何生产出了它的无理性”。本书所努力聚焦但仍有待继续廓清的这个问题,也许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紧迫而切中肯綮的重大问题。它不仅尖锐地还原并呈现了普遍存在的苦恼意识,将一个世纪性的焦虑具体化也理论化了,而且在思维的复杂性与兼容性上,又使作者的理论取向与一些同样走火入魔的左翼激进主义划清了界限。虽然本书研究的是“十七年”,但通过对这一时段的内在分析,作者已触及到“1980年代”的起源以及“改革”本身所具备的正当性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这么说,蔡翔的这项研究计划正肇始于某种社会主义的“挫败感”,而对“共产主义设想”和新民主主义革命“遗产”予以重新征用的价值理念,则构成了推进这一研究计划的持续的动力。
这一态度所包含的历史主义内容,大致有以下三个特点:1、“革命中国”并没有被本质化甚至同质化地加以处理,作者更关注的是每一发展“时段”内部所存在的歧异;2、肯认了断裂中的历史连续性,如一再指出1949之后的革命惯性作用、1980与1960的隐秘联系等;3、在多维、差异的历史透视中并不模糊自己的立场、焦点,并坚持对“世界应该怎样”的重新想象。如果把这种历史考察方式引入当代文学史研究和书写,相信会激活更多具有知识伦理意义的思考和期待。我们知道——从1988年的“重写文学史”思潮致力于构建独立的、审美的文学史学科,以摆脱文学史写作对革命意识形态的单向性依附,到1993年后兴起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经典文本的“再解读”以遏制资本主义精神生产——当代文学史叙述一直处在激烈的变动和话语冲突之中。蔡翔自然也不能置身其外。以他屡屡对“审美话语”所表示出来的不信任和失望感来看,他和“再解读”一脉的理路显然更具亲和力。在蔡翔的意识中,重建文学性与政治性的关系,让文学重返公共领域,大概是最急迫地需要解决的问题。但究竟怎样延续“再解读”的思路,并进一步将分散的文本解读成果有效整合到文学史重构中去,仍存在着许多思想、学术方面的困难。
话语或话语形态分析,帮助作者在打通文学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方法论探索中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二十世纪中叶以来的语言学研究表明,所谓“话语”乃是一套意指实践,它产生于想象域,但却以观念或意识形态的方式规范并控制着行动域,所以,在实践层面,我们很难把行动着的想象与想象着的行动截然区分开来。正因为这样,本书虽然把研究的主要目标锁定于十七年的文学—文化想象,但其视野所及,又无不与“革命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历程息息相关。这也是本书特别重视中国共产党领袖李大钊、毛泽东、谢觉哉等人的思想,以及多处证引费孝通、杜润生、朱鸿昭、孟悦、杨奎松、汪晖、李扬、李洁非等当代学者之研究成果的原因。在符号学意义上,如果说早期共产党领导人曾对“中国社会主义话语”给予了历史的“编码”,那么现今学者们对社会主义(文学的、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历史实践所做的一切解读,其实正应是对这套“叙事话语”的“解码”。解码属于一种特殊的翻译和理解,它要求还原出信息的原始状态或它所实际代表的内容。
一般而言,作为历史选定的言语,“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话语”,当然离不开无产阶级的主体想象和伴随着这种想象的历史行动。鉴于“话语”本身兼有内指向(语言、想象)与外指向(实践、行动)的双重指涉特性,想象域与行动域的连接通道似乎是“自然”地存在的;但当我们真的要着手揭示和展开这两者之间具体的互文关系,则需要在相应的文学—文化叙事里发掘出一系列可称之为“元话语”的具有阐释力的概念工具。关键的困难正在这里。对理论原创力的考验也在这里。值得关注的是,通过把“中国的社会主义”解释为一个不断回应或询唤其原初革命理念的“历史运动过程”,一个受制于国际冷战格局、国内各阶级利益博弈或记忆冲突的“空间场域”,一种派生着各类矛盾因素甚至相反力量的生产性“装置”,作者不仅成功释放了被各种本质化叙述所固定的、已陷于板结状态的“社会主义”概念的活力,同时也切实地找到了文学与政治、想象与行动的话语连接方式。
本书的主干部分共七章,依次论述“国家/ 地方”、“动员结构”、“青年政治 / 爱情”、“英雄/传奇”、“技术革新与工人阶级主体性”、“劳动或劳动乌托邦”、“生活政治”等七大问题。熟悉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人都看得明白,这些被作者提炼并抽象出来的“元话语”,力图囊括1949—1966中国社会主义文学叙事的基本范畴:“国家/地方”指叙事空间;“青年”、“工人阶级”属于主人公或带头人;“劳动或劳动乌托邦”涉及价值母题;“动员结构”正是叙事结构或行动方式;“英雄/传奇”则代表文体和美学风格等等。这些独具理论创造性的命题,分别来自作者对四十余部文学叙事作品的深入解读,其中赵树理、周立波、柳青等人的小说、言论被反复探讨,而《白毛女》(贺敬之等)、《青春之歌》(杨沫)、《铁道游击队》(知侠)、《百炼成钢》(艾芜)、《艳阳天》(浩然),特别是话剧《千万不要忘记》(丛深)、《年青的一代》(陈耘)等文本,也从形象、语言、细节、叙事模式等多方面给本书的论证提供了极为丰富的启示。由此而带来的理论发现是出人意料的,例如:国家与地方、现代与传统存在着相互征用关系;熟人社会、德性政治使中国革命有向民间伦理倾斜的倾向;动员/改造结构创造出了“政治无产阶级”及其载体——军队;动员体制与集权主义之异同关系;由“革命+爱情”到“革命—爱情”看激情生产机制的变化;重述革命史的神话建构对民族认同、政治认同的意义,以及它所造成的“文化中国之缺席”的后果;对专业主义抑制/鼓励所面临的两难;“劳动叙事”作为尊严政治、“群众参与”作为民主政治的社会主义价值传统;物的象征性威胁与革命/生产的矛盾、冲突;生活趣味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无产阶级文学”在政治上强势、在文化上相对弱势的尴尬处境等等——这些由作品所引发的话题和思考无不令人耳目一新。当课题被置于如此开阔而又具体、灵活的话语分析框架之中,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的“原意”,它的正当性,它的道德感与塑形力量,以及它在理论方面和形式创新(包括制度创新)方面的局限性,就历历在目了。当然,如果能够把“修辞”层面的文学话语研究一并纳入,那么,这一目前还略显粗疏的分析框架也许会变得更加细密和结实。
基于以上所做的工作,本书最后以长篇结语讨论“社会主义的危机以及克服危机的努力”。在规避了“社会主义理想化、乌托邦化/社会主义污名化、妖魔化”的两极震荡后,作者立足于一种“社会主义危机论”的辩证观察视角,将革命理念与“革命之后”的历史语境之间的结构性冲突,大致概括为五个同时内嵌于现代性困境的范畴:“1、平等主义和社会分层之间的矛盾;2、科层制度和全民参与之间的矛盾;3、政治社会和生活世界之间的矛盾;4、主体的内在化和对象化之间的矛盾;5、维持现实与面向未来之间的矛盾。”值得注意的是,正如作者“不认为社会主义的矛盾完全来自传统遗留或外部的威胁因素”(如结语指出,“阶级斗争”的模式不仅没有克服社会主义危机,反而加速了内部反对力量的生产,并压抑了真正的抗争性政治的形成),关于克服社会主义危机的努力,作者也不认为其“方向”必须被定格在对“西方”的模仿上(其主要理由是因为,社会主义的“退场”将意味着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最为重要的制衡力量的消失,从而导致新的更大危机的产生)。这一比较切近的考量,似乎内涵着这样的判断,即社会主义的合法性并没有因其所遭遇的“失败”而耗尽,甚至它的巨大的创造性能量就孕育于其所面临的极为丰富的矛盾之中。
例如作者发现,从五七鸣放到“文革”、“异端思潮”,从“重放的鲜花”到一代代“文学青年”的抗议之声,“反官僚、反特权”一直是当代抗争性政治和社会文化批判的最为重要的主题之一,而这一叙事主题之所以能够在权力的不断干预甚至打压中顽强地延续下来,“得到的恰恰是平等主义这一革命理念的支持”。沿着这一思路,我们似乎能够进一步理解这样两个问题:1、处在一种规范/反规范、体制化/去体制化反复较量的历史境遇中,抗争性政治的内在逻辑为何在实际上总是以悖谬形式而存在;2、特定的文学与政治、理想与现实的复杂纠结,是如何产生于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暧昧中,以及因“不断革命”而带来的自我否定的紧张感之中的。可以感到,正是对社会主义中国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再度想象”,使本书在考辨“革命中国”的正当性及其所产生出来的无理性时,特别警惕各种带有“终极”判断意涵的教条主义思潮。但这并不意味着本书是某种思想“调和”的产物,例如,作者虽然已意识到当代抗争性政治的表现已变得“扑朔迷离”,但他所选择的“路径依赖”却是向曾经的“失败”学习,是对“弱者”群体的戏剧性翻覆命运的念念不忘。在我读来,关于如何认识抗争性政治在中国社会主义体制内的合法性及其边界,关于反体制的风险、尴尬以及社会主义如何征用抗争性政治这一资源的讨论,是蔡翔这部新著中最富于吸引力的地方,也是当代具有生长性的话题之一。
“只要我们仍然坚持一种自由、平等和公正的社会形态,只要我们仍然坚持未来选择的多样性,而不是匆忙地内‘殖民化’,那么,社会主义的‘幽灵’就将被反复‘召唤’。”——这是蔡翔三年前在另一场合明确表达过的看法。在这一理论态度里,我们不难感受到作者对社会主义理想的真诚、执着,以及来自古德纳、阿伦特、德里达、鲍曼尤其是安德森、巴迪欧等当代西方思想家的某些影响。毋庸讳言,在中国自由主义和新左翼之间长达十多年的思想论战背景下,置身于多种意识形态的博弈和夹击之中,作者做出这样的选择与表述,并期望在文学史、政治史、思想史之间进一步构成有效对话,无疑是需要相当的思想勇气和理论承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