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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而返乎自然*
——试论谢灵运诗歌的意象

2011-12-09吴冠文

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2期
关键词:春草谢灵运池塘

吴冠文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建安、太康、元嘉是我国五言古诗发展史上最关键的三个时期,曹植、陆机、谢灵运历来被称为是这三个时期的代表诗人。[1](P28)①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在这三个时期中,作为 “古之终而律之始”的南朝宋的元嘉前后,又是五言古诗发展史上尤需大书一笔的时期。但囿于某些陈见,对五言古诗在此期的发展,尤其是对其代表诗人谢灵运的研究,迄今仍显不足,因对其诗歌的表现手法、特色效果未予以深入探析,以故褒贬不一、含糊概说的局面比较普遍。如古诗佳善与否的决定性因素——意象,[2](P239)、[3](P1)②明代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曰:“譬之为诗……夫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是故乾坤之卦,体天地之撰,意象尽矣。”与何景明同时代的胡应麟在《诗薮》中亦论道:“古诗之妙,专求意象。”在谢灵运诗歌创作中的具体运用及其效果,古今论者或者多发一些纯由感悟而得的印象式评论,[4](P915)③如明人陆时雍谓:“诗至于宋,古之终而律之始也。体制一变,便觉声色俱开。谢康乐鬼斧默运,其梓庆之锯乎!颜延年代大匠斫而伤其手也。寸草茎,能争三春色秀?”或者虽然致力于系统分析,但由于对谢诗所用的大量传统意象的生疏隔膜,故而未能解读出谢诗通过许多传统意象所想要传达的内蕴丰富的情志。④如有些研究者认为:“传统意象其实是一种情感符号。谢灵运的诗歌却是‘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述祖德》之二)。由于作者有意识地将自己的感情冷藏起来或尽量淡化处理,传统意象出现的频率也就随之降低,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大谢山水诗的诗意。”(参见李雁《谢灵运研究》第四章“山水诗解读”第三节“意象特征与风格境界”“意象特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7页)——这显然与谢诗的创作事实不符。鉴于此,本文拟对刘宋这一古体诗大变革时期的代表诗人谢灵运的诗歌意象的具体运用和创作效果进行较深入细致地探讨,以期揭示出其歌中意象使用的绝妙之处。

意象不是指单个的名词或名词词组,而是指一种整体性的、经过诗人取舍整合的内蕴情志的境象。在中国诗论中,意象的别称又称为兴象。”赵昌平指出:“沈约《谢灵运传论》称灵运诗‘兴会标举’,兴会一词最能体现兴的含义。会者,合也。兴会即诗人情志 (或说心态)与外物泊然凑合而勃然兴起的创作冲动。”[5](P280,277)

“兴会标举”其实正是谢灵运诗歌意象最突出的特色。刘宋之际的社会大变动、谢氏家族的生活背景,以及谢灵运个人的际遇,使得他内心蕴藉了非常丰富的情志,这些“与世不相遇”①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七,《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本。的情志一旦与其所遇的外物“泊然凑合”,便泻为文字,其中一些文字经过诗人鬼斧神工般的剪裁后,便会以饱含情志的意象呈现在诗歌作品中。由于谢灵运天才卓绝,在其诗歌创作中不论是使用传统意象,还是撰构新俊意象,都能做到经营而返乎自然,使作品总体上呈现出其同时代诗人无法企及的“如初日芙蓉,自然可爱”的面貌。在笔者看来,谢诗的意象呈现出使用传统意象“自具炉锤”、“取象则如化工”的一面,和“结想无象之初”、努力撰构新俊意象的另一面。

谢诗中成功运用人们比较熟悉的传统意象之例比比皆是,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创作之后被热烈讨论了一千多年,甚至还产生了与其直接相关的神奇传说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联。

围绕这一联诗句之佳妙与否、佳妙在何处之类的问题,从古至今可谓歧见迭出。

梁钟嵘云: “康乐每对惠连,辙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1](P284)

唐王昌龄云:“凡高手,言物及意,皆不相倚傍。如……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其例也。” (《诗格·论文意》)[6](P165~166)

唐李白曰:“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7](卷十一P587)

唐皎然云:“评曰:客有问予:‘谢公此二句优劣奚若?’…… ‘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情者,如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诗式》)[6](P261)

宋田承君论云:“‘池塘生春草’,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8](P26)

宋吴思道 (可)曰: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吴思道学诗》)[9](P8)

金王若虚云: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10](P611)

元方回云: “按此句 (指“池塘生春草”——引者)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如《古诗》及建安诸子‘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及灵运之‘晓霜枫叶丹’,皆天然混成,学者当以是求之。”②[元]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明谢榛曰: “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造语天然,清景可画,有声有色,乃是六朝家数,与夫‘青青河畔草’不同。叶少蕴但论天然,非也。又曰:‘若作“池边”“庭前”,俱不佳。’非关声色而何?”[11](P46)

明王世贞云:“‘池塘生春草’,是佳语,非佳境。此语不必过求,亦不必深赏。”[12](P382)

明胡应麟称:“‘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谓佳,亦不必谓不佳。灵运诸佳句,多岀深思苦索,如‘清晖能娱人’之类,虽非锻炼而成,要皆真积所致。此却率然信口,故自谓奇。”[13](P149)

可见,上述关于“池塘生春草”句的评价,真可谓莫衷一是,其中有明确赞赏者,有对前人赞赏此句表示不理解者,亦有持折衷意见者,甚至也有贬低者。而在赞赏者中,诸家对此联佳妙在何处的认识也不尽一致。

要想解答这一难题,就需要简单辨明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是否要如传说中的因“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呢?据《诗品集注》引张锡瑜《钟记室诗平》语:“《宋书·谢灵运传》:‘惠连幼有才悟,而轻薄不为父方明所知。灵运去永嘉还始宁。时方明为会稽郡。灵运尝自始宁至会稽造方明,过视惠连,大相知赏。’则康乐之赏爱惠连,明在去永嘉之后,若此书 (指《诗品》——引者)云云,乃是为永嘉前已与惠连尝相接洽矣。虽出自《家录》,恐系藻饰之词,未足信也。”[1](P289)所以,从灵运怀念惠连等角度去寻绎此句诗之佳妙问题显然是行不通的。

因此,笔者试图从谢诗运用传统意象时“自具炉锤,取象则如化工”这一角度对该问题作出辨析。让我们结合此诗全篇来看:

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此诗首二联所写虽表示自己“虬以深潜而保真,鸿以高飞而远害。今已婴俗网,故有愧虬鸿也”,①《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二《登池上楼》李善注,《四部丛刊》影印宋本。但其高世绝俗的心态仍是隐约可见的。第三联表示进德修业和退隐归耕均非他所能承担。“进德”,据《文选》李善注引《周易》语:“子曰,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②《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二《登池上楼》李善注,《四部丛刊》影印宋本。联系谢灵运作此诗于被贬永嘉任上这一事实,谢诗的言外之意似应是:他想及时进德修业,但当权者不重用他;退隐归耕,又并非为他所甘心但在进德修业不成、退隐归耕又不甘心的无奈状态下,诗人只有“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了。“穷”、“空”二词的使用也足以表现出诗人对被贬永嘉之事的极端愤懑,再加之“卧痾”在床的身体状态其忧郁之深可以想见。此下“衾枕昧节候”句一“昧”字,透露出诗人卧疴在床的时间已很久这一信息。在前面对诗人客观现状、主观心态所进行描写的铺垫下,“褰开暂窥临”句使诗篇进入写景部分。自“倾耳聆波澜”句开始看似纯粹写景,接着再进入抒情议论部分,但由于谢诗将几个传统意象化进了写景、抒情部分,使得景中有情,情中也有了景,景与情融成一片《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中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等意象,加上《楚辞·涉江》“欵秋冬之绪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中的“绪风”、 “春草”等意象,都被谢灵运巧妙地化用进了“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等诗句中,使春天那美好的、充满生命的自然景象里也渗透着他的哀伤。作为典故注者除对《诗经》中“有鸣仓庚”语漏注外,其他几句都已被注释到;但却似乎很少有人探究“池塘生春草”与“园柳变鸣禽”这两句看似白话的诗句中,竟融入了《诗经》和《楚辞》中的意象。该联之下一联的“祁祁伤豳歌”显然承接“池塘生春草”一句而来。于是该诗由写景部分不着痕迹地过渡到了抒情部分,因此,“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成为全诗的写景部分与抒情议论部分连接的中介,它使前后融为一体,而由此所表达的感慨又与前文作者被贬的幽愤、卧疾忧郁之情相呼应,因“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这一意象的运用正是寄寓着诗人被贬边远之地的忧郁、愤慨之情。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一联正是对自己久处“穷海”所产生的寂寞心理的直接表露,但客观事实却是令人深感无奈的,诗人只能在末联借“遁世无闷”之类的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或者说暂时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

分析至此,便可回答“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佳妙与否,以及究竟妙在何处的问题了。首先,这一联诗即使单纯从写景这个角度来说,也是很生动的,尤其是“生”和“变”两个动词将春天富有生机的变化巧妙地刻画了出来,这在玄言诗流行之后的诗坛上当然很突出。但是,如果仅就这一点而言,在看惯了齐梁陈至唐代诗歌中众多佳句的后世诗评者眼中,《登池上楼》中的这两句诗,并不会示人以它在刚创作出来不久时所给予人的耳目一新的效果。因此,这一联诗更突出的佳妙之处是它们体现了作者运用传统意象时“自具炉锤”、“取象则如化工”的能力。由于在以此联为中心的前后三联中存在着传统意象的作用,因此,此联中的池塘所生的春草便不再是普通的春草;而是让人联想到“王孙游兮不归”这一层意旨的萋萋春草,园柳里变化了的鸣禽的描写也已不是纯粹针对客观景物的写实,而是由此让人联想到《诗经·豳风·七月》中“女心伤悲”那一层伤感的意义。因此可以说,“池塘生春草”与“园柳变鸣禽”二句已非单纯的景语,而是情在言外。“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这也正如王夫之所论:“谢诗有极易入目者,而引之益无尽……景非滞景,景总含情。”[14](P5a)此首 《登池上楼》诗无疑可作为谢灵运使用传统意象“自具炉锤”、 “取象则如化工”的典型例子。

运用传统意象很成功的例子在谢诗中还多有所在,如《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中“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等句,李善注中分别引到了《楚辞》“吸飞泉之微液”、“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枣据《逸民赋》 “沐甘露兮余滋,握春兰兮遗芳”,《楚辞》“折疎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等许多传统意象。其他如《登石门最高顶》、 《南楼中望所迟客》《游南亭》、《入彭蠡湖口》等诗,对传统意象的使用都是灵活多变,几乎都是只花了很小的篇幅却能够表达含蕴丰富的感情。

较之谢灵运,其同时代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使用传统意象时却少有出色者,即使在与其并称“颜谢”的颜延之的诗歌创作中,虽频繁使用典故,但由于未能善加取舍整合,遂使自己内蕴的情志不能与所用的古事或成辞泊然凑合,使得古事或成辞使用得越多越给人以雕砌生硬之感。许多人使用这些繁密的传统意象和典故不仅未能增加诗意,反而使其作品总体上呈现出人工雕凿的痕迹,较好者最多也就是若“铺锦列绣”般 “雕缋满眼”[15](P971)或 “错彩镂金”,[1](P270)较劣者则就触目生硬稚拙浓得化不开的句子,终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之嫌。[1](P181)清代学者在比较谢灵运与其同时或稍后的诗人在使用传统意象的区别时得出这样的结论:

康乐固富学术,而于《庄子》郭注及屈子尤熟,其取用多岀此。至其调度运用安章琢句,必殚精苦思,自具炉锤,非若他人掇拾饾饤,苟以充给,客气假象为陈言也。……其成句老重,屹如山岳之奠不可动摇,取象则如化工。明远逊其度惠连谢其华,玄晖让其坚,延之比之,如碔砆耳。[16](P146)

与谢灵运诗歌中如初出芙蓉般自然可爱的意象相比,颜延之等人诗歌中多的就是点化拙劣的“客气假象”,有时虽也美丽,但终究是碔砆般的石头,而非温润的玉。

由此可见,谢诗中存在着的许多传统意象,由于诗人在运用时“自具炉锤,取象则如化工”,而非生硬机械地摘取,因此有一些意象很容易被忽略。如《登池上楼》中对《诗经》 “有鸣仓庚”意象的巧妙使用。还有一些意象虽被读者意识到了,但如不能结合谢诗上下文和全篇的意旨去理解,忽视谢诗在使用传统意象时形成的特色,这不但会导致对谢诗具体诗句和篇章作出不确切的理解,而且很可能会得出谢灵运诗歌中传统意象使用频率低、诗意被削弱等错误结论。

谢灵运的诗歌一方面成功地使用了传统意象,另一方面又“结想无象之初”、努力撰构新俊意象。清代陈祚明论道:“古诗贵生不贵熟,贵远不贵近,康乐尤擅此理。”又曰:“康乐公诗,《诗品》拟以初日芙蓉,可谓至矣。而浅夫不识,犹或以声采求之,即识者谓其声采自然,如‘池塘生春草’等句是耳。乃不知其钟情幽深,构旨遥远,以凿山开道之法,施之惨澹经营之间。细为体味,见其冥会洞神,蹈虚而出,结想无象之初,撰语有形之表。”①[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宋》二《谢灵运》题名下总评,《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刻本。清代沈德潜曰: “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经营而反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②[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清诗话》本,见《历代诗话统编》第4册,第653页。陈、沈二位清代学人评谢诗具有“生”、“远”、“新”、“俊”等特点,固然是就谢诗总体风貌而言,但作为其重要组成部分的意象,其“贵生”等特色无疑是构成谢诗总体风貌新、俊等特色的一个最重要层面。谢灵运生活中拥有好异求新等人格特征,文学上亦具有类似的不守陈规、力求新异的创作和批评态度。比如说,他不满于张华诗千篇一律无变化的特点,说出“张公虽复前篇,犹一体耳。”[1](P216)即此便可想见他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会致力于反拨陈熟的诗歌风格,从而贯穿着“贵生不贵熟,贵远不贵近”这一创作思想。

以他的《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弭棹薄枉渚,指景待乐阕。河流有急澜,浮骖无缓辙。岂伊川途念,宿心愧将别。彼美丘园道,喟焉伤薄劣”一段诗句为例。谢灵运的从兄谢瞻有与该诗的同题之作,瞻作与此诗相对应的部分是“逝矣将归客,养素克有终。临流怨莫从,欢心叹飞蓬”两联。与谢瞻诗之使用“临流”、“飞蓬”等陈旧的传统意象最大的差异,是在谢灵运的诗中诗人“惨淡经营”了一组新的极具表现力的意象。“弭棹薄枉渚,指景待乐阕”二句营构的是这样的意象:归隐者孔令之船已经泊在了枉 (曲)渚处,“指日影以待有司奏彻膳之乐终”,③《六臣注文选》卷二十,第29b页。这是归隐者即将离去之意象。“河流有急澜,浮骖无缓辙”二句营构的是:作为归隐者的孔令,乘船随着“急澜”迅速逝去的情景与作为送行者的谢灵运乘车迅速回到原有的仕宦生活中的景象,两种景象重叠映现这种重叠映现的景象中隐含着的是离者与留者因不可逆转的去留之势所产生的不同心理。据下面二联,此景中所具体寄寓着的是诗人在面对实现归隐宿愿的孔令离去时,产生了愧不能从的惆怅之情。送别诗中这类对送者与别者双重意象叠现并展示二者心理的表现方法,应该说始创于谢灵运。这种表达方法在刻画送别场景中送者与别者两方的心理时效果非常好,启发了许多后来者,如谢朓的《新亭渚别范零陵》,阴铿的《奉送始兴王》等诗中,均有化用或明显受谢灵运的《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启发的意象。

在谢灵运的《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诗中也成功经营了一些新生的意象,如“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隐汀绝望舟,骛棹逾惊流”等诗句中所营构的一方目送另一方离去时的意象:对方之舟随着“汀曲”即汀之转弯而隐。这一形象的描绘,将目送者依依惜别之深情包蕴在其中,景语实际上就是情语。诸如此类生新意象的营造对后代甚至其当代的送别、伤离类诗歌均有非常大的启发意义。如刘宋谢惠连的《西陵遇风献康乐》诗中“回塘隐舻栧,远望绝形音”、[17](P1193)陈徐陵的 《新亭送别应令诗》中“隔城闻上鼓,四舟隐去樯”④《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陈诗》卷五,第2532页。等意象,甚至包括唐代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7](卷十五P734)岑参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18](P2050)等意象,均可见岀受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一诗所创意象的影响之迹。

谢诗中表示友朋欢聚穷日尽夜的时间意象,似乎更可以让我们一窥他在营造生新意象时的功力之深。

《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之《拟陈琳》诗“夜听极星阑,朝游穷曛黑”联, 《文选》李善注曰:“曛,黄昏时也。”五臣注者之吕向曰: “听,谓听音乐也。极,至。阑,稀。穷,尽也。”①《六臣注文选》卷三十。此二句是说:夜晚听音乐娱乐直至星星都稀少了——即快天明时;早上开始的游玩尽于黄昏天黑时。简单一点说可用“夜娱至朝,朝游至夜”作解。

《拟刘桢》诗“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鸣”联,《文选》五臣注者之刘良曰:“牛羊下来谓日暮时也。揭,鸡栖木。括揭鸣,谓鸡鸣时也。言朝游至暮,暮坐至明。”②《六臣注文选》卷三十。此二句意义正如刘良所解,极写“朝游至暮,暮坐至明”。

《拟应玚》诗“始奏延露曲,继以阑夕语”联,《文选》五臣注者之刘良曰:“延露,曲名。阑,闲也。谓继夜而语。”③《六臣注文选》卷三十。虽然“延露”只是曲名,但由谢灵运在诗中将其与“阑夕”即夜晚相对,也可想而知此曲名可能代指充满露水的早晨。既如此,此二句大概是说友朋欢会从早到晚。

《酬从弟惠连》诗“夕虑晓月流,朝忌曛日驰”联,《文选》五臣注者之刘良曰:“欣然相乐,朝夕不疲,畏日月之流驰。忌,畏也。曛,日晚也。”④《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五。此二句是说诗人与谢惠连相聚时,晚上在担心晓月的流逝,早上又在担心晚日的驰走,也就是极写相聚之欢。

以上四首诗中的四联诗句,均形象地表现了友朋欢会时客观的相聚时间之久和作为相聚者主观体会到的时间易逝之感,意义大体相类,但用以表现的意象却截然不同,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另外,谢诗中众多的表示行旅或游玩之早晚时间的意象也各具特色。如:

《夜发石关亭》诗: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诗: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

《过瞿溪山僧》⑤按,《艺文类聚》卷七十六《内典上·内典》此題作《过瞿溪石室饭僧诗》。诗: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岀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诗: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

《庐陵王暮下作》诗:晓月发云阳,落日次朱方。

“鸟归……星阑”、 “朝旦……景落”“迎旭……映泫”、 “日尚早……阳已微”“日垂……月圆”、“晓月……落日”,诸如此类表示早晚的时间意象,与前举四诗中的“极星阑”/“穷曛黑”、 “牛羊下”/“括揭鸣”、“延露”/“阑夕”、“晓月”/“曛日”等时间意象,除了“晓月……落日”与“晓月”/“曛日”两对间相似外其他均没有重复者。将谢诗中诸如此类精心结撰的意象置于晋宋诗歌史上,可作古诗“声色大开”的代表,它们饱含新意充分显示了谢灵运经营诗歌意象,力求新俊的特点。⑥仔细考察谢诗,其中生新的意象还有很多,如其《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的“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的“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俛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初篁苞緑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的“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凌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翫回转。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酬从弟惠连》的“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过始宁墅》的“山行穷登顿,小(‘小’,《诗纪》、沈启原刻本等均作‘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緑蓧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颠”;《登江中孤屿》的“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道路忆山中》的“濯流激浮湍,息阴倚密竿”,等等,可谓不胜枚举。

谢诗中有如此众多的生新、俊异的意象,诗人营造它们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使他的诗歌在整体风貌上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可以说是对“张公千篇,犹一体耳”之类创作弊端的反拨。一方面,这些生新的意象本身就已经成为后世诗歌创作取用的源泉;另一方面,诗人对大量生新意象的营造也开阔了后代作者的眼界,使得他们不再局限于传统意象中搜残讨遗,而是放开思路,在身边寻找新的意象。

总之,本文仅撷取谢诗意象中尤为突出的两个方面来进行分析。在分析这两个方面时,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到,谢诗无论是在使用传统意象,还是在营造新的意象,均折射出他对物我执著的感情;正是由于他以含蕴丰富的感情与自然界的景物泊然凑合,继以卓绝的才力,才能呈现给读者一首首“造语工妙,兴象宛然”,如初日芙蓉般自然可爱的诗歌。

[1][梁]钟嵘.诗品集注 [M].曹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 (一卷本) [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明]胡应麟.诗薮·内编 (卷一)· (古体上杂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陆时雍.诗镜总论 [A]. [清]何文焕,丁福保.历代诗话统编 (三) [C].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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