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宋之际爱情诗的演变轨迹及其时代根源
2011-12-09谢琰
谢 琰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晚唐是继先秦、六朝之后的第三个爱情诗高峰时期,而宋代却可谓是爱情诗的“荒漠”。钱钟书先生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1](序P7~8)这一论断,早已成为学界的共识。此外,晚唐李商隐、杜牧、韩偓的爱情诗,以及北宋晏几道、柳永、秦观等人的爱情词,更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热点。因此可以说,针对晚唐爱情诗的个案研究,已经做得很充分了;而晚唐爱情诗“撤退”、“迁移”的目的地也即北宋爱情词的研究,也同样硕果累累;唯独对于在唐宋之际的过渡时期内,爱情诗如何以及为何盛极而衰,却一直没有得到比较完整的描述和阐释。本文的研究目标,就是在前人的宏观论断与个案研究的基础上,试图展开对唐宋之际爱情诗的演变轨迹及其时代根源的专题探讨。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爱情的内涵与外延。学界在以往探讨爱情诗时,过于强调精神性和平等性,往往把纯粹表达欲望甚至玩弄女性的作品排除在外。这样做的结果,一方面虽然遴选出了一些晶莹剔透的爱情诗的精品,但另一方面也舍弃了一大批能够反映古人真实爱情观的作品。以唐宋之际而论,其时歌妓和商业文化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盛,各种艳遇和宴饮充斥在诗人周围,爱情的对象和表现形式都变得十分驳杂。与此对比鲜明的是,似乎只有极少数诗人会在悼亡以外的场合表达对妻子的爱情,妻子的形象通常被淹没在亲情的图景中。因此,本文对爱情的界定作了一些变通:就内涵而言,在没有平等可言的中古社会,爱情在本质上就是男性对女性的态度。就外延而言,爱情不仅包括实践和追忆,还包括观想和幻想;不仅包括痴情,还包括假意;不仅包括个人情绪,还包括群体风气。从这个宽泛的概念界定出发去审视那些严格意义上的爱情诗,我们就会发现,很多曾经被剔除掉的“糟粕”,其实是“菁华”赖以生存的土壤。
本文把唐宋之际的爱情诗分为五类:悼亡诗、传奇体、乐府体、艳体、杂体。其中,悼亡诗零散而率性,要么质木敷衍,不值得回味,要么刻骨铭心,只能作个案研究;传奇体则每与传奇小说并行,数量少,高潮短,衰落早——对于这两类诗作,本文均不予论述,而只探讨数量较大、内涵较深、流行较广、绵延较久的后三类诗作。
乐府体是爱情诗的最大源头和最悠久的载体。在晚唐,六朝以来的乐府旧题不断得到续写,而晚唐诗人自己也创作了一些新乐府、拟乐府。无论与音乐的关系如何,这些作品都保持了统一的审美风貌,具体而言,又可分为叙事体和代言体。叙事体对历史典故有固定的依赖,一题对应一人、一事或一景,往往只在细节描写上有些活力,比如刘言史的《长门怨》:“独坐炉边结夜愁,暂时思去亦难留。手持金筯垂红泪,乱拨寒灰不举头”,李廓的《鸡鸣曲》:“……才分曙色第二鸣,旌斾红尘已出城。妇人上城乱招手,夫婿不闻遥哭声。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2](P5325,5457)代言体则落入了思妇陈套,直白而静态地描写心理,只是在比喻、双关等手法上有些新意,比如施肩吾的《杂古词五首》(其二):“郎为匕上香,妾作笼下灰。归时即暖热,去罢生尘埃”,[2](P5587)温庭筠的《新添声杨柳枝辞二首》 (其二):“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3](P874)总的来说,乐府体在晚唐趋于平淡,且很快就被更切合燕乐体式的长短句所替代。
艳体是爱情诗的另一重要类型,其源头是南朝宫体诗。有时,艳体也是因配乐演唱而入乐府的,但它以繁详的表象描写而区别于一般的乐府体,通常把爱情表达为浓郁的感官印象。
陆龟蒙的《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序云:“(张祜)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誉。”[2](P7194)在这种风气中,一些篇幅稍长的艳体诗着意描写女性的姿态、服饰、动作及居住环境,比如张碧的《美人梳头》:“玉堂花院小枝红,绿窗一片春光晓。玉容惊觉浓睡醒,圆蟾挂出妆台表。金盘解下丛鬟碎,三尺巫云绾朝翠。皓指高低寸黛愁,水精梳滑参差坠。须臾拢掠蝉鬓生,玉钗冷透冬冰明。芙蓉拆向新开脸,秋泉慢转眸波横。鹦鹉偷来话心曲,屏风半倚遥山绿”,[2](P5339)李贺的 《洛姝真珠》: “真珠小娘下清廓,洛苑香风飞绰绰。寒鬓斜钗玉燕光,高楼唱月敲悬珰。兰风桂露洒幽翠,红弦袅云咽深思。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叠柳香唇醉。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八窗笼晃脸差移,日丝繁散曛罗洞。市南曲陌无秋凉,楚腰卫鬓四时芳。玉喉窱窱排空光,牵云曳雪留陆郎”。[4](P56)稍后,温庭筠把艳体创作提升到更加自由的境地,将观想和幻想的目光投向各种类型的女性,比如《张静婉采莲曲》:“兰膏坠发红玉春,燕钗拖颈抛盘云。……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秋罗拂水碎光动,露重花多香不销”,《春愁曲》:“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远翠愁山入卧屏,两重云母空烘影。凉簪坠发春眠重,玉兔煴氤柳如梦。锦叠空床委坠红,飔飔扫尾双金凤,蜂喧蝶驻俱悠扬,柳拂赤栏纤草长。觉后梨花委平绿,春风和雨吹池塘”,《咏嚬》:“毛羽敛愁翠,黛娇攒艳春。恨容偏落泪,低态定思人。枕上梦随月,扇边歌绕尘。玉钩鸾不住,波浅石磷磷”。[3](P42,167,251)此外,单独吟咏女性身体一部分的“准咏物诗”也悄然兴起,比如秦韬玉的《咏手》:“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鸾镜巧梳匀翠黛,画楼闲望擘珠帘。金杯有喜轻轻点,银鸭无香旋旋添。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呵了弄人髯。”[2](P7662)而赵光远、韩偓也都有《咏手》之作。由此可见,艳体的表象描写达到何等幽约细婉的地步!
如果说以上艳体只是表达了对女性的欲望,那么当晚唐诗人超越欲望而产生真情的时候,也同样习惯于采用艳体,或至少融入了鲜明的艳体成分。比如杜牧的《送人》:“鸳鸯帐里暖芙蓉,低泣关山几万重。明鉴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5](P1194)李商隐的 《燕台诗四首·春》:“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又《镜槛》:“镜槛芙蓉入,香台翡翠过。拨弦惊火凤,交扇拂天鹅。隐忍阳城笑,喧传郢市歌。仙眉琼作叶,佛髻钿为螺。……想象铺芳褥,依稀解醉罗。散时帘隔露,卧后幕生波。梯稳从攀桂,弓调任射莎。岂能抛断梦,听鼓事朝珂”,[6](P79,401)唐彦谦的《无题十首》 (其二):“锦筝银甲响鹍弦,勾引春声上绮筵。醉倚阑干花下月,犀梳斜亸鬓云边”,(其十)“云色鲛鮹拭泪颜,一帘春雨杏花寒。几时重会鸳鸯侣,月下吹笙和彩鸾”。[2](P7668)这些诗包含着真实甚至刻骨的爱情体验,但其描写笔力毫不收敛——诗人们仿佛想让仕女图中的美貌女子与自己的心上人灵肉合一,其情态、妆扮、生活环境都如画中人一般浮露、妖娆。而情感的浓度,与感官的刺激度成正比:越是难以忘怀的人,越是光彩照人,反之亦然。
乐府体与艳体这两类爱情诗在晚唐时期并行不悖而又相互融合,而二者融合的结晶就是李商隐的无题诗与韩偓的《香奁集》。
无题诗中的艳体因素是显而易见的:人物和物象都比较精美、香艳,甚至有《无题二首》 (其一) “长眉画了绣帘开,碧玉行收白玉台。为问翠钗钗上凤,不知香颈为谁回”[6](P1441)这样相当接近艳体的作品。乐府体的因素则往往被李商隐悄悄地点缀在字里行间,比如《无题四首》 (其二)[6](P1467)就借鉴了乐府体的双关、比喻、心理独白之法:“玉虎牵丝汲井回”,既是井绳之“丝”,也是精神之“思”;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既是金蟾炉中的香灰,也是心底的苍凉。然而,艳体和乐府体都只是质料或土壤,不是成品或生物。因此,李商隐的真正天才之处,乃是用咏怀诗的笔力和襟怀,去统摄艳体和乐府体的质料,使得三大传统得以融合无间。于是,在同一个句子中,他似乎在描写表象,又好像在转述别人的心事,同时又像是在感慨自己的身世。他的描写如此精致,转述如此神秘,感慨如此深挚,使人无法看清写这首诗的李商隐,究竟是在窗外偷窥,还是在幕府里听故事,抑或是在绝望的夜晚孤枕难眠?刘学锴先生评《燕台诗四首》云:“这种人称不明晰的特点和商隐某些无题诗非常类似。”[7](P657)这个微妙的人称特点,其实最能够透露出无题诗之所以晦涩杳渺而又直摇心襟的重要原因:它是烟熏妆中的梅花痣,是晚礼服下的绣花鞋,几种打扮都足够惊艳,但相互之间因反差而奇谲,因混乱而暧昧,只是主人过于天生丽质,淡妆浓抹总相宜,于是奇谲成了风格,暧昧成了时尚。
同李商隐的无题诗一样,《香奁集》也融合了艳体和乐府体这两大传统,但其融合的方式,不是浑然一体的交织,而是各自为阵的割据。
首先是片面强调表象描写、富于感官刺激的纯粹艳体。比如《屐子》:“方寸肤圆光緻緻,白罗绣屧红托里。南朝天子欠风流,却重金莲轻绿齿”,《咏浴》:“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偶见背面是夕兼梦》:“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此夜分明来入梦,当时惆怅不成眠”。[8](P336,358,402)这些诗描写端详金莲、窥视玉背乃至观赏洗浴,几乎达到了单篇诗歌审美张力的极限。
其次是带有乐府体色彩的爱情诗。比如《三忆》(其三):“忆去时,向月迟迟行。强语戏同伴,图郎闻笑声”,《厌花落》:“厌花落,人寂寞,果树阴成燕翅齐,西园永日闲高阁。后堂夹帘愁不卷,低头闷把衣襟捻。忽然事到心中来,四肢娇入茸茸眼。也曾同在华堂宴,佯佯拢鬓偷回面。半醉狂心忍不禁,分明一任旁人见。书中说却平生事,犹疑未满情郎意。锦嚢封了又重开,夜深窗下烧红纸。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但得鸳鸯枕臂眠,也任时光都一瞬”。[8](P388,398)这类诗把叙事体和代言体很自然地编织在一起,摆脱了比喻、双关、复沓等单调旧法,能够以更长的篇幅、更多变的手法去展现心理活动,而不单单展现感情迸发时那一瞬间的细节或台词。《厌花落》便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以上两类爱情诗构成了《香奁集》的双重风貌。这或许与作者不一有关——《香奁集》是否归属于韩偓,向来聚讼纷纭,然而笃信者并不敢全信,证伪者亦不云尽伪,折中的看法是:“乃宋初所传艳体诗集,成书年代及编撰者姓名难以确考。”[9]而《十国春秋·王衍本纪》载:“尤酷好靡丽之辞,常集艳体诗二百篇,号曰《烟 花 集》。”[10](P3901)又 《儒 林 公 议》 载:“伪蜀欧阳炯尝应命作宫词,淫靡甚于韩偓。”[11](第1编第5册P131)皆可证明艳诗在五代仍然盛行,与艳词并行不悖。更有象征意味的是,晚唐五代爱情词与《香奁集》呈现出高度的相似性:首先,二者的表象描写堪称平分秋色。从温庭筠的《菩萨蛮》开始,感官印象就成为晚唐五代词区别于后世词的最直观特征。其次,晚唐五代词大大拓展了心理内涵,像《厌花落》一样,行云流水般地描写心理活动,如许岷的《木兰花》:“江南日暖芭蕉展,美人折得亲裁翦。书成小柬寄情人,临行更把轻轻捻。
其中捻破相思字,却恐郎疑踪不似。若还猜妾倩人书,误了平生多少事。”[12](P778)因此,笔者倾向于把《香奁集》看作是在唐末五代的较长时期内艳体的总结以及乐府体的新生,它预示着艳体即将盛极而衰,而爱情词即将全盘接替乐府体。
第三类爱情诗是杂体。杂体主要是一些随机发挥的调妓诗,也是最难界定的爱情诗——不但难以确定作者动没动“心”,甚至不知他动没动“欲”。只能说,杂体就像一面哈哈镜,以不严肃的方式折射出男性对女性的基本态度。在晚唐,这个态度与艳体的繁盛相呼应,有两点具体表现。
第一,晚唐调妓诗同样青睐表象。比如李群玉的《赠回雪》:“回雪舞萦盈,萦盈若回雪。腰支一把玉,只恐风吹折。如能买一笑,满斗量明月。安得金莲花,步步承罗袜”,崔珏的《有赠》(其二):“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方干的《赠美人四首》 (其一): “舞袖低徊真蛱蝶,朱唇深浅假樱桃。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2](P6581,6859,7478)其描写之曼妙靡丽,与艳体无异。
第二,晚唐调妓诗对艳事主角炫耀有加。比如张又新的《赠广陵妓》:“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今来头白重相 见, 还 上 襄 王 玳 瑁 筵”,[2](P5452)杜 牧 的《遣怀》:“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5](P1214)更夸张的还有罗虬的百首 《比红儿诗》,其序云:“比红者,为雕阴官妓杜红儿作也。美貌年少,机智慧悟,不与群辈妓女等。余知红者,乃择古之美色灼然于史传三数十辈,优劣于章句间,遂题比红诗。”[2](P7625)
综上所述,晚唐爱情诗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为:重表象,重心理,重描写。一言以蔽之曰:描写情人。
入宋,爱情诗呈现出非常清晰的三条演变轨迹。
第一条轨迹是:乐府体为爱情词所全面替代。此点在晚唐已成定局,无须赘述。
第二条轨迹是:艳体的衰落。
在宋初,像徐铉的《梦游三首》 (其二): “蘸甲递觞织似玉,含词忍笑腻于檀”,周濆的《逢邻女》: “日高邻女笑相迎,慢束罗裙半露胸。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13](P92、P165)这样缠绵甚至露骨的艳体,随着五代小朝廷尽归于一统而迅速泯迹。到西昆体兴起,艳体变成了另一番光景。比如杨亿的《无题》:“巫阳归梦隔千峰,辟恶香销翠被浓。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漫托鹍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14](P201)诗中的 “辟恶香”、“翠被”、 “眉”,乃是模糊而浮夸的“泛描”,并无 “时代性及写实性”,[15](P92)同时,在情感的表达上也是组织力强盛而内涵空虚。因此,西昆体的短期兴盛,既意味着无题诗遁入歧途,也标志着艳体奄奄一息——在西昆体之后,表象描写就成为爱情诗中可有可无、可浓可淡的点缀,既没有观赏性,也没有感发力。比如梅尧臣的《陌上二女》: “素手搴幂,柔纤明春荑,转眄动桂叶,阳语启瓠犀。阿姊金盛珠,阿妺缫籍圭,吹香袭行路,岂独下蔡迷”,[16](P687)其实就是把 《诗经·硕人》和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温习一遍罢了。又《墨庄漫录》卷5载:“《玉台新咏》梁沈约休文有《六忆》诗,盖艳词也。其后少有效其体者。王全玉乃作《宫体十忆》诗,李元膺重见之,爱其词意宛转,且曰:‘读之动人,老狂不能已,聊复效尤’,亦作十绝,谓忆行、忆坐、忆饮、忆歌、忆书、忆博、忆颦、忆笑、忆眠、忆妆也。”[17](P140)这种仅仅强调 “词意宛转” 的纯模仿作品,意味着艳体在北宋诗中的结局,乃是一种干瘪的描写框架,不再承载任何真实的情感和欲望。总之,北宋艳体变成了彻底的模式化。
第三条轨迹是:杂体的绵延与新变。
当艳体在北宋陷入了模式化后,调妓诗也跟着淡化了表象描写和炫耀心态。比如张咏的《筵上赠小英》: “天教抟百花,抟作小英明如花。住近桃花坊北面,门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称言不得,龙脑薰衣香入骨。维扬软縠如云英,亳郡轻纱若蝉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儿初失意,谪向人间为饮妓。不然何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人看小英心不足,我看小英心本足。为我高歌送一杯,我今赠尔新翻曲。”[13](P529)此诗大大减少了直接亵玩的目光,而作了一组博喻,把描写转化成联想,尤其结尾“人看小英心不足,我看小英心本足”,更是坦诚的自白,把艳冶转化为风流。又《能改斋漫录》卷11载:“王元之 (王禹偁)谪齐安郡,民物荒凉,殊无况。营妓有不佳者,公作诗曰:‘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也喜欢。’[18](P333)可见,从宋初开始,讲究观赏色艺之外的豁达心境,已成为新的时尚。于是,调妓诗很容易像对待朋友甚至知音一样写出潇洒幽默的心声,比如王禹偁的《送晁监丞赴婺州关市之役》:“应知骥足暂拘绊,八咏楼开频启宴。醉中官妓乞歌诗,剡溪纸贵抄新词”,魏野的《赠妓张八》:“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惜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寇准的《和蒨桃》:“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13](P780,968,1040)张靖的 《赠陕州妓温婉》:“桂枝若许佳人折,应作甘棠女状元”。[19](P74)更进一步讲,调妓诗会把情人形象融化在生活事件之中,用一种浮光掠影的轻松态度叙述着自己或别人的轶事,发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模糊感慨。比如以下三例。
《能改斋漫录》卷11:范文正公守番阳郡,创庆朔堂。而妓籍中有小鬟妓,尚幼,公颇属意。既去,而以诗寄魏介曰:“庆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开。年年长有别离恨,已托东风干当来。”介因鬻以惠公,今州治有石刻。[18](P307)
《侯鲭录》卷2:张子野云:往岁吴兴守滕子京席上见小妓兜娘,子京赏其佳色。后十年,再见于京口,绝非顷时之容态,感之,作诗云:“十载芳洲采白蘋,移舟弄水赏青春。当时自倚青春力,不信东风解误人。”[20](P71)
《临溪隐居诗话》:楚州有官妓王英英,善笔札,学颜鲁公体,蔡襄复教以笔法,晚年作大字甚佳。梅圣俞赠之诗云:“山阳女子大字书,不学常流事梳洗。亲传笔法中郎孙,妙作蚕头鲁公体。”[21](P332)
范诗是向好友发点牢骚;滕诗与其说是感妓,不如说是慨己;梅诗则把妓女学颜体大字的奇事清汤挂面般地讲了一遍。总之,北宋杂体不再描写表象、炫耀主角,而是叙述轶事、感慨人生。
至此,我们可以对唐宋之际爱情诗的演变轨迹作一小结:繁详的表象描写与清晰的心理描写消失殆尽,爱情脱离了丰满的观想,成为一桩朴实的轶事。一言以蔽之,爱请诗从描写情人演变为叙述轶事。
知其然还须知其所以然:宋人为什么把浓墨重彩的爱情诗变得轻描淡写?
在晚唐,爱情诗之所以浓墨重彩,其根本原因在于:晚唐士人的官僚化程度通常很低,最常见的身份有三种:游戏人生之膏粱,沉浮科场之进士,漂泊使府之幕僚。这三种身份都徘徊在官僚系统的边缘地带,往往得到制度和观念的优容乃至纵容。孙棨《北里志序》载: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第……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然率多膏粱子弟,平进岁不及三数人。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盛。自岁初等第于甲乙,春闱开送天官氏设春闱宴,然后离居矣。近来延至仲夏,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筵,顾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赏数。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固非兴致。每思物极则反,疑不能久,常欲纪述其事,以为他时谈薮。[22](P8714~8715)
此序有三点须注意:第一,“率多膏粱子弟……仍岁滋盛”云云,不仅可见进士宴之崇侈,更能见“膏粱子弟”的轻浮作风。第二,“凡朝士宴聚……咸可就诣”云云,说明“朝士”召妓就宴尚有制度约束,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不但召妓容易,登门寻春也是一时风习。第三,“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云云,说明科场漂泊直接把举子推向声色之所。正是由于晚唐士人的这种身份特征,晚唐爱情诗才会浮露、清晰,着意描写情人,以求炫耀或自遣。
入宋,政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中央集权重新确立,科举、职官制度得到进一步完善。一方面,“宋代贡举考试逐步建立起一套比较严密完备的方法,陆续制定了一系列防弊措施,以利于防止徇私舞弊,‘辟四海孤寒之路’,示人‘至公无私’,收天下举人之心”,另一方面,“未授官先释褐、及第即授官 (后改为第五甲同出身者守选)、授官优渥,是宋代科举制度在释褐授官方面与唐代的主要不同之处”。[23](P192、222)因此,晚唐诗人那种及第前的困顿、放纵,及第后的漂泊、游幕,都从制度上得到了根本治理:膏粱涌入科场,进士迅速入仕,幕僚变成命官。
当北宋士人的官僚化程度显著提升,政治制度和社会舆论的约束也必然随之增强,如李剑亮云: “唐朝对官吏游妓无禁令,因此,官吏在与歌妓交往时,可由歌妓侍寝。宋代则有所不同,对之管理较严。一方面,规定地方官妓向州府提供的服务,仅限于歌舞表演及侑觞劝酒,不得侍寝;但另一方面,又允许官妓向商人等提供声色服务以自养。”[24](P31)尤其是最受宋人青睐的谏官与馆职,往往被置于严厉的监督之下。比如景祐元年 (1034年)三月,刘焕“既入为谏官,乃以书遗营妓,走马承受张承震得其书缴奏之,故责”。[25](P2672)又如庆历四年 (1044年)十一月,身在馆职的苏舜钦等人因为“循前例用鬻故纸公钱召妓女,开席会宾客”而惨遭“一举网尽”。[25](P3715~3716)至于 “台谏交论 (孙)沔淫纵不法事”,“(李)中吉先自忻州载家妓至并州,与孙沔狎饮,又以妓遗沔,沔受之。并为言者所劾”[25](P4577~4578)那样严重的艳事,当然更逃不脱惩罚。
更有意味的是,在苏舜钦事件中,其实暗藏着政治阴谋:身为御史的王拱辰,想借此私事打击范仲淹、杜衍等执政集团。这种“发人私事”的风气在仁宗朝愈演愈烈,比如:谏官钱明逸劾欧阳修私于侄女张氏且欺其财;[25](P3799)张方平因 “尝托(杨)仪市女口”而被劾外贬,[25](P3962)而倒霉之前的张方平就曾感叹“内则言事官,外则按察官,多发人闺门暧昧,年岁深远累经赦宥之事”。[25](P3929)尤其声势浩大的是赵抃率领众谏官弹劾陈执中案,这次他们的 “把柄”是 “执中家女奴死”,[25](P4296)同为谏官的范镇对此案极其不满,坚持进退大臣应当“不以其家事,而以其职事”,即使治女奴案,也当依律而行,不可“为一婢子辱宰相”。[25](P4313~4315)由此可见,发人私事已不仅是小人陷害君子的手段,而是成为整个言事圈里的风气。因此,宋人每对艳事三缄其口。如《临汉隐居诗话》载:“大臣有少时虽修谨,然亦性通侻,有数小词传于世,可见矣。庆历中,签书滑州节度判官行县,至韦城,饮于县令家,复以邑倡自随。逮晓,畏人知,以金钗赠倡,期缄口,亦终不能秘也。”[21](P331)又 《能改斋漫录》卷14载:“龙图梅公挚,景祐初以殿中丞谪知昭州。尝著《瘴说》云:仕有五瘴。……盛陈姬妾,以娱声色,此帷簿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疾,疾者必殒。”[18](P405)可见,艳事已成为官场上的某种忌讳。正是在以上种种身份、制度、观念、势力的约束下,北宋爱情诗再也不可能炫耀情人、描摹美色,只能作淡化处理,自觉回避或超脱。
然而,“官僚化”以及相关的政治风气只是爱情诗变得轻描淡写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因为同样是这批士人,同样身处这个时代,仍能在词中表达着炽烈的爱情,所谓“然亦性通侻,有数小词传于世”。这种情感与行为的分裂与悖谬,该如何解释呢?
首先,词作本身也对表象描写和心理描写进行了淡化处理和崭新综合,发展出更纯粹也更复杂的抒情特质。比如柳永《玉女摇仙佩》: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华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26](P3)
这首词灵活运用“拟”、“恐”、“细思算”、“惟是”、“须信”、“忍把”、“且恁”、“未消得”等领起词,把表象变成深层的情感投影,把单线的心理活动变成复调的情感交流。这种不仅具有提携、勾勒的结构功能而且具有双向、复调的表达功能的领起词,不仅成为柳词的一大特色,而且成为词作的强大抒情性得以维持的重要技术因素。正是这种抒情性,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词的保护伞,使它艳而不淫,浮而不荡。
其次,诗作为一种更为公共化的文体,正逐渐沉入“诗案”的阴影。在苏舜钦事件中,还包含另一桩阴谋,即 “(王)拱辰既劾奏,宋祁、张方平又助之,力言 (王)益柔作 《傲歌》,罪当诛”,[25](P3716)也就是想制造“诗案”。而此前不久,即庆历三年(1043年),石介在太学写下《庆历圣德颂》, “褒贬甚峻,而于夏竦尤极诋斥”,[27](P104)“明发机键以示小人,而导之报复”,[28](P732)这也是 “诗案”的雏形,或至少是一场“诗祸”。在更早的大中祥符二年 (1009年),同样也发生过一桩不大不小的“诗案”:“御史中丞王嗣宗言:‘翰林学士杨亿、知制诰钱惟演、秘阁校理刘筠,唱和《宣曲诗》,述前代掖庭事,词涉浮靡。’上曰:‘词臣,学者宗师也,安可不戒其流宕?’乃下诏风励学者:‘自今有属词浮靡,不遵典式者,当加严谴。其雕印文集,令转运使择部内官看详,以可者录奏。’”[25](P1589)由这三件事可见,在著名的“乌台诗案”之前,诗歌就已面临着不小的政治压力,一些偏激情绪的表达甚至只是审美风貌的不雅,就可能成为罪状。相比之下,词一直是根植于迥异于士大夫文化的商业文化土壤,成为一种“异类”文体,[29](P205~219),因此具有更高的私人性。这也许正可以解释:在诗歌中几乎毫不涉足爱情的欧阳修,写起爱情词来却那么优美甚至放肆。这也许还可以解释:苏轼死里逃生、贬到黄州之后,不敢写诗不敢作文但却把词推向了一个高峰。
综上所述,唐宋之际爱情诗之所以从浓墨重彩演变为轻描淡写,并且把情思都托付给了爱情词,其根本原因是士人的官僚化,而直接原因则是诗词分工的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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