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敬爱与萧红小说语言描写艺术之比较
2011-12-08刘艳萍
刘 艳 萍
(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吉林延吉133002)
姜敬爱(1906—1944年)和萧红(1911—1942年)分别是20世纪30年代朝鲜和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颇有影响的女作家,她们在其短暂的生命旅程中都创作出了丰硕而有价值的作品。姜敬爱的代表作《人间问题》被誉为殖民地时期的“现实主义文学杰作”,[1]而萧红的《生死场》更是“给上海文坛一个不小的新奇和惊动”,[2]萧红由此被鲁迅称赞为“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3]两位作家无论在生活时代、个人经历,还是在创作道路、命运结局上都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具有极大的可比性。不仅如此,姜敬爱与萧红对语言艺术都有着细腻的感知,善于用质朴清新和极具色调的形象化词语描写现实生活的情态,并表现出个性化。读者阅读姜敬爱的小说,仿佛在欣赏一幅轻柔、淡雅的人物素描,会深深地被画中人那幽怨、痛楚的眸子所震慑;而拜读萧红的小说,读者则像是观赏一幅古朴、本色的水墨山水画,心灵不由得为之颤动而净化。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就在《礼记·表记》里强调言辞表达的重要性:“情欲信,辞欲巧”。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在《文赋》中进一步提出:“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4]他认为,文章要写得美,就得立意精巧,文辞妍丽,还应有声音之美。可见,语言描写艺术也是文学创作至关重要的一环,能够显露出作家的创作个性和美学追求。基于此,本文拟对姜敬爱和萧红小说的语言描写艺术之比较略陈己见。
一、拟声叠词与奇语散句
在遣词造句上,姜敬爱与萧红都擅长运用民间方言俚语,但是前者更酷爱使用拟声或拟态的叠词,目的是真实地反映人民生活的辛酸与苦难。据不完全统计,姜敬爱小说中拟声拟态词约有近千个之多。从语法结构上看,它们多呈偏正结构,既有名词性偏正结构(“嘎吱嘎吱的声音”),也有动词性偏正结构(“卜楞起来”、“咯咯地叫”)。从构词上分析,既有单声叠词(“呜呜地哭”、“啵啵颤动的嘴”),也有双声叠词(“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既有双声叠韵词(“咔嚓闩上门”、“嘎巴一响”),也有双声异韵词(“扑通一声摔倒”、“噗哧一笑”)。从重叠的方式看,既有ABAB式(“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哧溜哧溜地喝起米汤来”),也有AABB式(“叽叽喳喳的麻雀声”、“窸窸窣窣地起身”);既有ABB式有规则的词语搭配(“叮铃铃的响声”、“扑棱棱地飞走”),也有ABCD式虽不规则而隔字同声的词语搭配(“噼哩啪啦地掉下来”、“滴里嘟噜的茄子”)。而从模拟的对象看,既有模拟声响的,也有模拟动作的。模拟声响的包括模拟自然界的风声(“呼呼刮过的山风”)、雨声(“雨哗哗地下着”)、流水声(“潺潺的流水声”)、鸟鸣声(“鸟啾啾的凄凉的叫声”),模拟人的哭泣声(“抽抽嗒嗒地哭”)、叹息声(“嘑嘑地叹着气”)、脚步声(“嚓嚓的脚步声”)等。模拟动作的包括模拟心理动作(“怦怦跳动的心”)、情态动作(“嘚嘚地颤抖着”)、动态动作(“吧哒吧哒地抽着烟”)等。
从这些拟声拟态词的感情色彩和使用的效果看,它们很少被用于洋溢着幸福快乐和情绪高昂的场合和气氛里,就连传达笑意、安乐、欢快的拟声词也少得可怜。“风”、“雨”、“哭泣”、“叹息”更多地表达着消极和贬义的色彩,易使人联想起天气恶劣、环境恶化和小说人物心绪败坏的场合与氛围,从而形象生动地为读者勾勒出一幅苦难的生活图景:在风声鹤唳、暴雨瓢泼或者风雪肆虐的恶劣天气里,姜敬爱笔下的主人公们蜷缩在漏雨潮湿的破屋里,他们肚子咕咕地叫着,咳咳地咳嗽着,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咕嘟咕嘟地喝着冷水,嚼着难以下咽的橡子面,或者去捡食人家扔掉的烂鱼头和馊饭。他们的痛苦呻吟改变不了悲惨的现实,一些人凄然死去。孩子们也因营养不良,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姜敬爱之所以在创作中大量使用拟声拟态的叠词,除了朝鲜语描写的特色因素之外,主要是因为作者根据丰厚的底层受难体验,细心地观察并模拟生活的原生态,并借此表达自己同情弱小、鞭挞罪恶与黑暗之感情的结果。
萧红有时也采用这种方法写作,譬如,“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5]“一刮起风来,这房子就喳喳的山响……”,[6]但是拟声词多用于写景句里,且具有偶然性,并不成规模。相反,萧红在遣词造句上能够另辟蹊径,大量使用个性化极强的奇语散句,堪与姜敬爱小说所使用的拟声叠词相媲美。所谓奇语散句,是指萧红在遣词造句时故意偏离传统而规范的词法、句法,发挥大胆的想象,凭借细心的观察和敏锐的感觉,使用一些生动活泼并颇具直观化和情绪化的词语准确地把握事物的特征。在某些文学家和语法学家看来,有些是名词带宾语等词性错误,有些是词语间搭配不合理,有些是比喻的牵强,很难让人接受,正如胡风坦言的“语法句法太特别了”。譬如,“绅士是高雅的,哪能够不清不白的,哪能够不分长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儿,像那般下等人似的”,[6]“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7]“存心”本是不及物动词,不能带受事宾语,而在此却带上了受事宾语“朋友的女儿”,动宾搭配显然不当。如果换用“觊觎”一词,又显得过于严肃,无法传达出作者揶揄的口吻。可见“存心”虽然不合语法规范,却更能言传作者讽刺揶揄的态度。在第二例中,雪地在阳光的辉映下折射出的闪光是很刺眼的,这是生活常识,而作者却用了表现人之性格的“刚强”来形容这闪光,显得不甚贴切。可是若联系上下文,就会感觉这一词用得非常形象,充满动态感。王亚明由于一双黑手和学习成绩差被学校勒令退学,她的理想仿佛一块晶莹透明的玻璃破碎在雪地上,刺痛了目送她离去的“我”的眼睛,同时也回送给她“我”希望她刚强的祝愿。这一特点同样体现在萧红小说大量而富有韵律的散句中。散句与整句相对,是指结构不整齐、长短不一,却散而不乱,富于节奏和变化的句子。例如,“旷野,远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听也听不清的地方,狗叫声,人声,风声,土地声,山林声,一切喧哗,一切好像落在火焰里的那种暴乱,在黄昏的晚霞之后,完全停息了”。[8]这里长短句交替使用,韵脚鲜明,节奏铿锵,仿佛读一首优美的诗。可见,萧红并不拘泥于白描式的铺写,而善于选择富于变化、音乐感强和韵脚和谐的散句写景状物,细腻地展示人物心灵的感受。读者初阅读这类奇语散句时,往往有生僻滞涩之感,可仔细品读之后反倒体味出形神兼备、浑然天成和搔痒止渴的蕴味,从而更能激发内心情感,与之共鸣,并产生无限的联想。这实际上是诗化的语言,是作家打破常规,将人生世事进行感性、浑然的组合,对事物和对象进行印象式的、直观的摹写,借以传达生活感受的结果。
二、五觉与通感
语言既有叙述功能,也有感觉功能,而表现形式各异的感觉可以为小说营造独特的情境氛围,进而对现实生活进行诗意化的扩张,使不同层次的读者产生共鸣。人的感觉由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五觉器官构成,本是基于人的生理感觉而言,然而作为独特的审美体验,它早已被应用于艺术实践中。在五觉的运用上,姜敬爱与萧红都广泛运用视觉、听觉和嗅觉来写景状物、展示人物心理,而味觉和触觉则较少使用。
首先,视觉描写。“他避雨的这家好像是有钱的殷实人家,白灰墙,黑瓦顶,木板门宽大敞亮,上面钉着有钱人家才用的那种宛若拳头的大铁钉。”[9]“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地和土粘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10]姜敬爱和萧红小说中的这两段视觉描写都揭示了某种特定背景下的场景和人物特征,粗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前者是从主人公七星的视角观看院子里的景物和有钱人家住房的,后者则站在作家的立场来感知小环的处境和翠姨的死;前者是心平气和地叙述,后者是满怀悲情地描述;前者表现出客观的倾向,后者洋溢着主观的议论。由此可见她们在创作上的不同特点,姜敬爱遵循传统的人物塑造原则,借助客观环境与背景来映衬主人公此时此地的心理,作者本人很少在作品中发表看法;而萧红总是打破人物塑造的逻辑,主动跳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评价。
其次,听觉描写。“背水的支架声、卖肉卖白菜的声音、操着不熟练的朝鲜话叫卖的中国人的洪亮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胡同里。”[11]运用听觉描写,目的是烘托和渲染环境与氛围,该句通过各种声音的交错组合活现出日常生活的繁闹图景。又如,“风吹动高粱的声音在头上呜呜地响着,她似乎隐隐听到孩子的哭声”。[12]这是通过凄厉风声的渲染,传达保得妈对儿子的担忧之情。这些都是通过主人公(玛丽娅、保得妈)的视角表现的,可视作姜敬爱五觉描写始终一贯的作风。而在萧红小说里,作家始终站在自己的立场观察与评判现实景象。“晚间河边蛙声震耳。蚊子从河边的草丛出发,嗡声喧闹的队伍弥漫着每个家庭。”[5]震耳的蛙声、嗡声喧闹的蚊子反衬出死一般寂寞冷落的生死场,透露出作家无以排解的乡愁。又如,“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么机器哒哒的响。什么声音都给机器切断了。芹的叹息声听不见,老木匠咳嗽声也听不见,只是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臂”。[13]在此,哒哒鸣响的机器被作家作了夸张性的渲染,以便遮掩住芹的叹息声和老木匠的咳嗽声,穷人的可怜与疲于奔命昭然若揭,由此表达出作家“含泪的笑”。
再次,嗅觉描写。与萧红不同,姜敬爱描写得最丰富、最细腻、最有活力的感觉是嗅觉。它几乎涵盖了自然界和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全部气味,如松香、草香、饭香、油香、奶香;汗味、烟味、馊味、腥味、粪臭味等,足见作家观察生活的细腻与独到之处。譬如,“密密实实、笔挺的松树散发出的新鲜而又浓郁的松香”,[14]“大丫家还点着蚊火,清新的艾蒿味一阵阵地飘过来……”,[9]“沐浴在清晨炊烟中的龙井小街市充斥着豆油和猪油味”,[11]“妈妈衣服上散发着炊烟的味儿,随着她的呼吸又带过来一股饭香”,[9]“病人用手背抹着额头上流出来的汗,拄着拐杖起身出去,带起一股汗味中掺杂着好像头发馊了的浓浓的味儿”,[15]“渔场的腥味扑鼻而来……”,[16]“车里的水果味和厕所味不堪忍闻,车也好像载满了忧郁……”。[17]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看到,姜敬爱对自然清新并充满浓郁芳香的自然界和温馨幸福的家庭生活是神往的,力图以之来映衬苦难的现实和肮脏龌龊的人生。特别是其笔下反复出现的象征性意象——松林更是作家魂牵梦绕的精神寄托。因为“松林”不仅是陪伴她生长的故土,每当她受到委屈,感到害怕、孤独和寂寞时,她就会走入松林中,抚摸着松树,向它倾诉,于是心灵便获得了慰籍,而且松林也象征着她的精神家园。她喜爱嗅那清新浓郁的松脂香,也喜欢闻麸草的清香和充满甜味的饭香,这些正是作家和贫苦人家所缺乏并渴望得到的东西。而汗味、臊味、粪味、腥味等难闻之味,则进一步凸现了贫富对立的现实差别,含蓄地表达了作家期冀改变现实苦难的理想和愿望。
萧红也描写嗅觉之感,如“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5]却不普遍,也不单纯地使用它。她更擅长打通五觉之间的界限,运用通感技法将其融会贯通,使词语描述的主体事物蕴含着关于色彩、音响、气味等多种感觉的意义,从而达到语句内容具体丰实、形象鲜活生动、效果强烈感人的目的。譬如,“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那里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5]“日光透过窗帘针般刺在床的一角和半壁墙,墙上照片少了几张”,[18]“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在尖利的刺着纸窗了”,[19]“清早起,嘉陵江边上的风是凉爽的,带着甜味的朝阳的光辉凉爽得可以摸到的微黄的纸片似的,混着朝露向这个四周都是山而中间这三个小镇蒙下来”。[20]这些例句均采用通感的表现技巧。“绿色”是通过视觉感知到的色彩,而“甜味”则由味觉感知,“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是由视觉而引起的味觉之美,它是二里半的儿子罗圈腿渴望找到老山羊的希望所在,同时也是为躲避太阳的毒热而故意钻进去的。因为生着青穗的高粱地带给他凉爽而又甜丝丝的感觉,由此反衬出天气的炎热和他找山羊的辛苦。“日光”透过窗帘泻在床角和半面墙上,这是视觉之感,而“针般刺在”诉诸的是触觉之感,这就形象地揭示出老齐此时此刻失落孤独的心境。因为他不相信与女友逸影短暂的别离之后迎来的却是她的无情背叛,而且是在自己腿部受伤急需她的照料之际,但这毕竟是冷酷的事实。于是他将自己反锁在屋内,连平日感觉那么明媚的阳光现在都觉得刺眼,好像在嘲笑他无能似的。在此,“日光”刺痛的不是床和墙,而是老齐的心。同样,“母亲的喊声”是听觉感知的,“尖利的刺着纸窗”是一种触觉,此句也是由听觉而引发的触觉之痛,它一方面昭示出母亲的声音之高和凶悍的表情,另一方面也传达出小主人公“我”对强悍母亲的恐惧心理,感觉自己的恶作剧(偷鸡蛋)若被母亲发现将又要面临一顿毒打。最后的例句是味觉、触觉和视觉三种感觉杂糅在一起的典型的通感表现。“带着甜味的朝阳的光辉”是味觉感知到的,“可以摸到”是触觉感知,“微黄的纸片”是由视觉感知的色彩,但是作为一个完整的句子,触觉和味觉的作用是为了有力地表现视觉的效果而服务的。“甜味的朝阳的光辉”凸现的是阳光的清柔,“可以摸到的微黄的纸片”渲染的仍是柔和的光线之美。清早的柔和的阳光洒向三个小镇,象征着新的希望降临到偏僻寂寞、贫穷落后的小镇,降临到座落在山下的林姑娘家,这就为后文描写林姑娘到下江人家里帮佣而改善家庭生活埋下了伏笔。可见,萧红小说的五觉通感绝不是心血来潮的冲动描写,而是精心酝酿后才下笔铸就的,是其独特创作个性的充分发挥。
三、修辞手法的妙用
姜敬爱与萧红都擅长使用比喻、拟人和排比等修辞手法,借此增强语言的表达效果,但是在具体运用时又有差异。
首先,比喻。姜敬爱善于使用喻体与本体极为贴切形象的叙述语体来写人状物,给人以真实生动的美感。例如,“火车呼哧呼哧开进来了,好像虫子般密集蠕动的人流开始晃动起来”,[14]“南山朝鲜神宫前面宽阔地带闪烁着的灯火更凸显了冬天的阵阵寒意,穿过光线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宛若夏夜里扑进灯火走向死亡之路的浮游”。[21]这两例都属于语气和缓、比喻贴切的叙述语体,将急于挤车的人流争抢蜂拥的场面比喻成密集蠕动的虫子,是以动植物或物与人互为喻本体的。而“穿过光线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被比喻为“夏夜里扑进灯火走向死亡之路的浮游”,则是用自然现象作比喻,很是形象贴切。
萧红则多采用表情达意的抒情语体。这类比喻许多喻体与本体都不相似,甚至背离语法逻辑。这是因为作家运用比喻并非单纯描绘客观事物,而是形象地传达某些难以言表的情绪和感受,这比叙述语体显得更加生动传神、荡人心魄。例如,“那粉坊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6]“从磨房看园子,这园子更不知鲜明了多少倍,简直是金属的了,简直像在火里边烧着那么热烈”。[22]悲凉的“歌声”与鲜艳的“红花”、园子的热闹与火里烧着的金属都是用无形喻有形,用抽象表形象,将两个互不相容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异质事物搭配在一起,从而扩充了想象的空间,极大地增强了读者对于生命的情感体验。
其次,拟人,即赋予自然界的物体以人的生命和思想感情,使之人格化,用以渲染气氛,烘托性格,抒发感情或寄寓理想等。在姜敬爱笔下,不管是有生命的、静止不动的物体,还是无生命的、抽象的事物,都被赋予了人的感情特征,产生了人的行为方式。例如,“漆黑的松林也嫉妒起来,旁边的胡桃地里红红的胡桃和辣椒一个个地跳出来”,[14]“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在她听来,仿佛高唱赞美她年轻的歌一样,她的全身也感到一阵波浪起伏的快感”。[11]“松林”本是自然界的生命体,却具有了人的感情——嫉妒,“胡桃和辣椒”本是静止不动的,却像人或动物似的“一个个地跳出来”。麻雀的叫声“仿佛高唱赞美她年轻的歌一样”,这既是比喻也是拟人。总之,姜敬爱使用拟人手法比较严格,她总是选择那些最贴切最形象的修饰性词语来传达人的感情色彩和言谈举止。
萧红比姜敬爱更酷爱拟人手法,甚至有时将比喻、拟人和排比手法糅合在一起综合使用,仿佛一幅立体图画,透着鲜活与动感。例如,“这些花从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炫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22]“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来”。[6]“炫耀”和“夸奖”的施事主体应该是人,而在此却说明“花”的行为,这就形象地揭示出后花园子里的花开得盛、开得艳。“砖头”、“泥土”、“坛子”、“大缸”、“猪槽子”、“铁犁头”等物体都像人一样配对结婚,并且繁衍出了新的生命。如果说姜敬爱小说的拟人手法给人以庄重与素雅的感觉,那么萧红小说则给人以童真和纯美的感受。
再次,排比。姜敬爱小说偶尔也使用排比的修辞手法,但是不普遍。例如,“七星时而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嗅着山野里的浓郁味道,时而边走边侧耳倾听潺潺的流水声,时而嗅着扑鼻而来的稻香,伴随着山鸟啾啾”。[9]这突出表现出七星热爱大自然的感情。只有陶醉于大自然的山香水美中,他才暂时忘记现实生活的贫穷。排比句式可以增强语言气势,深化人物情感,在节奏上也能造成纷繁复沓、一唱三叹之效果。萧红在小说中却大量运用排比句式,而且运用得很巧妙。譬如,“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房屋,蒙蔽了一切生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23]“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6]从例句中可以看到,作家在一段句群中一层套一层地连续使用排比句式,使得文本语句韵律和谐,极富音乐的节奏感,读之也朗朗上口。
此外,姜敬爱和萧红偶尔也使用反复、对偶和“回环复沓”等修辞手法,借此增强语言的感染力和气势。有些句子已成为读者耳熟能详的经典语句,譬如,“我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同情她的”,[24]“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6]等。
综上所述,姜敬爱与萧红同处于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文化语境,民族受难、个体受苦是其亲历的生存体验,因此,她们对社会弱势群体——底层民众倾注了最大的同情和描写。尽管她们都如实而形象地描写了民众的苦难生活与悲惨命运,语言质朴、细腻而传神,但在遣词造句、景物描写和修辞手法等方面呈现出差异:1.姜敬爱酷爱拟声叠词,萧红善用奇语散句;2.姜敬爱“情以物兴”,萧红“物以情睹”;3.姜敬爱擅长嗅觉描写,萧红妙用通感。这种差异一是受民族文化心理习惯使然,即朝鲜语语汇中形象化的拟声词特别是拟态词极其丰富,这些词语成为朝鲜民族语言表达的基本词汇,而象声词并不构成汉语的基本词汇。二是源于作家创作个性的不同。姜敬爱具有真诚稳重的个性,善于运用朴实、贴切的形象化词语;萧红具有单纯率真的个性,擅长使用新颖、别致的陌生化语词。三是源于作家对小说美学的不同追求。姜敬爱遵循传统小说创作的规则,力图使小说语言能够传达人物的真情实感;萧红则极力超越传统小说美学,追求语言的传神和意境之美,正因为如此,其小说语言风格被鲁迅赞为“越轨的笔致”,能够“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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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朝]姜敬爱.其女[A].[朝]李相庆.姜敬爱全集[M].汉城:昭明出版社,1999.436,436,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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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朝]姜敬爱.破琴[A].[朝]李相庆.姜敬爱全集[M].汉城:昭明出版社,1999.425.
[22] 萧红.后花园[A].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萧红小说全集(上)[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323,323.
[23] 萧红.王阿嫂的死[A].姜德铭.萧红卷(下)[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262.
[24] [朝]姜敬爱.同情[A].[朝]李相庆.姜敬爱全集[M].汉城:昭明出版社,1999.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