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日志(散文)
2011-11-25秦志龙
秦志龙 (回族)
自然是善良的慈母,同时也是冷酷的屠夫。在十年九旱,甚至十年十旱的西海固,人们谱写着一曲曲与生命抗争的壮丽诗篇。泾源也不例外,它是西海固的一份子,同呼吸、共命运,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造物主给了它另一张面孔。
今年的旱情藏在太阳的辉煌之中。回到老家,看着黄金般灿烂的油菜花,心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绕着打麦场的边缘,我一遍一遍地看着、乐着,城市的生活快把人憋僵了,我喜欢现在这个干净而美好的乡村世界。我对父亲说:“今年的菜子个头不高,要是能下点雨,菜子还能再长些。”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哪有雨啊!菜子边开花边死着哩。”我的心咯噔一下。边开花边死着哩!这是多么刺心的疼痛,这些美丽的花朵正在干旱中微笑着死去。这是多么感人的悲剧,这些黄金般的果实以特有的绝美姿态向我们告别。这就是西海固众多风景中的一个断面,彰显着西海固人特有的风骨。不是吗?我们每年虎口夺食,和干旱抗争,靠天吃饭而天有不测风云,我们时常生存在夹缝中。苦难已不再陌生,不管是绿水青山,还是贫瘠甲天下,随便掐指一算就能如数家珍。请看看一粒种子的成长历程。
如果你不能理解一粒种子的命运,你就不能很好地理解泾源。在泾源,一粒种子从撒进被犁铧至少翻开过三遍的泥土后,经历多少时光才会破土而出?到幼苗、青苗、扬花、吐穗、成熟、收割、打碾、进仓、洗吹、磨成面粉、蒸熟,这些环节都是在母亲的手里进行完的。你知道这里面的含义吗?仅收割而言,包含了多少内容。麦子是一把一把用镰刀割下来的,再捆成一捆一捆。再用手推车一车一车拉回打麦场。为了防止暴雨的突袭,拉到打麦场的麦子都必须一捆一捆摞成像山一样的摞子,即使这样,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顶上的麦子和最底层的麦子也会发芽,有时会发霉。不管怎么样,乡亲的内心永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些麦子和那些零散地遗撒在田野的麦子也会被一株一株地捡回,被一扫帚一扫帚扫成一堆,那些童年的男孩、女孩是收获的主人。我想,一个真正的诗人,肯定会理解捡麦穗的孩子的内心,那是多么纯净,那是多么美好的一首诗。
一年一年,所有这些劳动环节从来都没少过。其中,任何的一节都不可或缺。麦子成熟的那几天最为揪心。轰隆隆的雷雨天气常常让人心里捏一把汗。不管是哪一块地,只要麦子一旦成熟,乡亲们会在第一时间挥舞镰刀,把麦子割倒,等到所有麦子全部割完的时候,心才会踏实。几乎每年都是这样,我们在一场场冰雹来临之前完成了镰刀的使命。这样生活算是安顿了下来,一家大小的心灵算是有了最后的依靠。当然,我们也曾遭受过冰雹的洗劫,麦子刚刚扬花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将其扼杀在季节的摇篮之中。
即使平安地进行了收割,也不等于万事大吉。如果哪天运气不顺,遇见阵雨瓢泼,正在打场轧碾的麦子将面临“塌场”的危险。每到这时,乡亲们会互相帮忙,用最快的速度“收场”,再用大塑料布或厚厚的干草遮盖好这些养人性命的粮食,等待暴雨的过去。
雨过天晴之后,村庄又陷入新的劳作之中。如此重复、循环。这是一条把年复一年的乡土岁月串起来的链子,丢不下其中任何一环节。它在季节的转换中,没有生锈,相反却被祖辈、父辈和一代代子子孙孙用血汗打磨得锃亮锃亮。
不要埋怨自然,大自然在每一个领域都有慈善的表现,问题的根本在于我们的力量和智慧。河流在山坡底下,田野在山坡顶上,人们行走在中间,这是平民的乡村。主人是乡村的平民王子,他的王座是永青的藤条和野生的花冠编制成的摇椅,周围是成片成片的向日葵开满大地,是成片成片的麦苗、玉米、洋芋、大豆等五谷杂粮,这些平民的花朵和平民的食物承担着神圣的意义。
在泾源,一把麦草引起的炊烟,足以使整个村庄陷入幸福之中。庄园的幸福就像是湖水中荡开的波纹,一圈一圈地传递着,一圈一圈地彼此依恋着。即使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食物的变化也不会使乡村显得单调无味,而是充满滋味。村里家家户户的女人,她们会早早地准备,计划、盘算、选料、清洗、切菜……然后是一扁担一扁担的青菜被整齐地压进大大的缸,然后撒上厚厚的粗盐,接着再压上洗得白净的石头。好多的石头就像是一件用旧了的家具,古朴而典雅。经过时间的浸润,那些不是酿酒的大缸,就会充满老年陈酿的迷人清香。一般都是经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下口解馋了。腌菜的那几天,村里的女人干净而轻快,像一朵白云似的。她们是真正的调味师,是天底下最懂生活之味的女人。在别人看来苦海一样的日子,她们却总是有滋有味、意味深长地生活在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的忧愁已被苦难吞噬,她们总是享受着当下的快乐。如果说她们有忧愁的话,那她们所忧愁的就是怎样增加这种快乐。我曾经在诗中写道:“这是丰收的田野/向日葵在远处向着太阳/它不微笑也不哭泣/它只是一个劲地昂着头颅//火长满全身/它和松树、夜风、星空/以及我的零碎思想/进行着一场燃烧/这是开花的太阳/没有黑夜/这是真正的花/是一切花的王/只要燃烧/不要休息//这是不死的青春/今天的一株向日葵/是我的怀念。”
让我们再来看乡村中两个具体的事件。
事件一,张氏。这是一位七十二岁的老婆婆。她的腿在两年前盖房子时被石头砸伤,一直疼到现在。今天在退耕地里,她一个人拿着锄头静静地整修着树坑。这种静是极度的安静,仿佛吞噬了一切。我从山头上往下走的时候看见了她。这时万物复苏,泥土酥软,栽树最好用的是铁锨,而她却用锄头。满山栽树的人只有她一个人用的是锄头。她的腿疼,只能依靠双手的力量。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小腿患骨伤,却不能待在家里休息,还要扛着锄头艰难地爬上山坡,完成她所在家庭的义务。她家有四口人,老伴几乎和她是同样的命运,整日支撑着一个体弱多病的身子。今天,老伴也被大队叫去给村里补树去了,这样的“美差”只能在这几天找到。一天能挣四十块钱,就是为了这四十块钱,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上山栽树去了。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出门打工去了,二十多年了,不知死活,没有消息。小儿子去年刚结婚,媳妇刚生了孩子,孩子缺奶,全家人心慌。这不,老汉硬撑着病弱的身子给村上栽树,就是想着能挣几十块钱给娃买些奶粉。儿子一边照顾妻子,一边给村
里的人帮忙盖房,打个零工,以维持生计。 这几天的风格外地大,山坡上更是吹得人难受。就是这样,一个家庭中唯一健在的两位老人都不得不爬上山坡,拿起铁锨和锄头进行劳作。他们头戴白帽,坚毅而安详地弓身于大地之上,像是进行着一场壮丽的膜拜。在这个世界上,在西海固,每一户人家都是一部大书,而每一个村庄,都有一部历史。
事件二, 人蛇鼠。村上有一位老人,为了保护自己退耕地里的树木,防止老鼠的迫害,尝尽了各种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他采取了一种危险的办法——上山抓蛇。用蛇杀鼠,一亩地五条蛇。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霎时颤栗了一下。我非常怕蛇,在西部,很多人都非常怕蛇。这种危险的动物,一直是恶的化身。尤其是在六月天不慎被蛇咬一口,是会有生命危险的。政府为保护退耕成果,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是到了老百姓这里却变得有限。提供的鼠药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不顶用的”;而捕杀器械不仅数量有限,而且不耐用。更重要的是,老鼠也大比以前聪明了。凡夹死过或者没有夹死老鼠的鼠夹,只要被老鼠碰过一次,那它基本上就下岗了。老鼠对前车之鉴的认识似乎天生高过人类。第二次使用鼠夹,必须要将其在炭火中烧一遍,进行烈火洗礼,才能消除异味,以使狡猾的鼠辈上钩。
这就是我身在其中的乡村世界,苦难而悲壮,内敛而热情。让我们再来看看孩子们的村庄世界,你就会更加觉得我们的苦难是非凡的苦难,我们的快乐是非凡的快乐。成长于乡村的孩子,天不黑不回家,待到母亲们在村口千呼万唤,一个个小家伙才披星戴月地跳进家门。孩子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胆大包天,他们抓黄鼠狼、玩火把、踏脚、打仗、练武术,游戏可谓名目繁多。他们也用工业文明提供的玩具,但那实在是太昂贵了。一把塑料手枪十几块钱,他们一年的零花钱也可能没有那么多,但不管怎么样,他们一群一群把各种声音汇聚成一种热浪,在村庄中间四处传播,随意改变着方向。这种快乐是村庄生命的元素,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使每一个村庄里的人在整个人生旅途中存在着希望,一种记忆的希望,一种衍生的希望。当然,孩子们每天不是尽玩的,他们也会跟着大人拉车子、拾麦穗、割草、挖药,这些原生的劳动从小开始灌注在他们的血液中,使人的形象从小就开始积聚起劳动的光荣。
也就从这些时候开始,我们接近了自然——泾河的清水、老龙潭的深谷、小南川的苍松、凉殿峡的秋风、荷花苑的余香等等,人的自然天性得到充分培育和发挥。是的,这些原生态的风景是培育生命的自然场所。这样,在人性中,悲天悯人开始具备了最朴素的基础。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