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
2011-11-25谭岩
谭岩
鹞鹰在峡谷的上空盘旋。
一条闪光的溪流就像大地撕开的裂缝,在群山间劈开了一条险要的峡谷。
盘旋的鹞鹰发现了这峡谷中的目标:一幢灰暗低矮的土房子坐落在山腰,背靠一面悬崖,面对那条溪流;一只白色的大母鸡,正引领着一群小鸡在院场啄食。像从空中掉下一块黑石,鹞鹰扑向小鸡嬉戏的院场,可是还没有靠近目标,警觉的母鸡发出了尖锐的报警声。一个汉子从屋里冲了出来,端着饭碗,还虚张声势地一手拿着棍子,砰砰地敲打在一根晾着衣裳的竹竿上,大声驱赶着。黑色的身子一闪,俯冲的鹞鹰又升向天空去。
龙候生望着那只来叼小鸡的鹞鹰飞过崖顶了,丢了棍子,继续朝嘴里扒饭。见那一群虚惊一场,吓得跑进屋,躲进阶沿儿上柴堆空儿里的小鸡,在大母鸡咯咯的召唤下,又一个个跃下门槛儿、阶沿儿,跑进了院场,便用筷子敲了两下碗,小鸡弹跳着围过来。饭渣儿掉到了地上,引来一阵欢快的抢食和追逐声。
天似乎有些闷热。龙候生拿着碗筷,空出一只手解着衣扣,站在院场上望天,这被峡谷切成一道的天空。
龙候生不知道他看见的天和地、山和水,生来是不是眼前的这个模样,但以他生活数十年的经验,确信这大地山川确乎是没有什么改变。那耸上天去的山岩,要不看上去老成持重,一副淡然处之的稳重样,要不就是云遮雾绕,一副忧心忡忡的焦虑相;而山脚的那一条淙淙而去的溪流,永远不知停歇,仿佛山外有一个什么好的去处在等着它。
对于龙候生来讲,脚下的这块土地就是他最好的去处。他习惯了这大山,这云雾,这明净甘洌的溪流,这虽然偏远却能自得其乐的生活;习惯了这缓慢而不失持重的生活节奏,这虽然艰辛却人人都会从事的劳动,虽然简朴却不乏温馨的峡谷里的生活。在这大山和溪流构成的狭小世界里,龙候生也和他的祖辈一样,砍柴、挖田,坐在树荫下打盹儿,挑着一担油菜、麦子,卷着高高的裤腿,小心翼翼地踩稳了石板,走过峡谷间哗啦啦响的溪流。一代又一代,这山谷里生活的人物不一样了,可这人物生活的背景却从没什么改变,一切即将到来的日子也都在预料和掌握之中。上辈人过下来的从从容容的生活,还可以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可到了龙候生这一代,这大山一样安稳的日子过得不从容了。
起因是他的儿子,那个从小就没有安心在山里生活的小子,本以为可以增加一个家庭劳动力,可去年夏天他考取了大学。那小子给他挣足了脸面,也给他安逸的生活带来了灾难。他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树荫下打盹儿,在漫天的蝉鸣中沉入睡梦,从容拾掇庄稼、家畜;也不能挑着一担麦子、油菜过了河,坐在溪流边的一大块石板上,把赤裸的脚放在水里,掏出烟来作片刻的安歇。那些小鱼儿咬得腿杆儿痒酥酥的,他一面喷出舒畅的烟圈儿,望着远去明亮的溪水,随心所欲地想着忙碌季节让人高兴的事:油菜子进榨房了,香喷喷透亮的菜子油从榨油机上瀑布似的流下来,一条峡谷都飘满了新菜子油的香味;麦子打成了白花花的面,要女人去菜园里割两把韭菜,拿出一块肉细细地切碎拌成馅儿,又可以做几笼包子或擀一顿面条吃了。这些不乏享受生活乐趣的想法,总让这峡谷里枯燥平静的日子充满了乐趣,像春天到来时,鲜花上飞满了蝴蝶。而那匆匆从远方奔来,又在这儿的山弯打好几个旋儿的溪流,仿佛在恋恋不舍地告诉他,这安详宁静的峡谷真是人世间的一个美妙的所在地。
儿子考上了大学,龙候生从容悠闲的生活也宣告结束,仿佛闲了多少年的一个钟表,发条一下子被上紧了。儿子上大学,虽然得到了亲朋好友的资助,还有政府提供的优惠政策,但是那些债务、那些人情,还有大量的后续费用,却像两边的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胸口上。这沉重的感觉,让他的身心不能有片刻的喘息。一切能变成商品的,他想破脑袋也要获得最大的收益;一切可以用来增加收入的时间,他都要伸出手去抓、去挣。
种粮、种药材、种果树、养蚕——他觉得自己成了那匆匆忙忙奔涌的溪水,显得忙碌又紧张。挖田、点种、背粪、收割,汗水成天就没有干过。背着一背沉重的栏粪或者玉米,爬到了半坡,靠着背后的一块岩石歇息,擦一把汗,望着半山下蜿蜒而去的溪水出一会儿神。他知道溪水远去的方向就是儿子读书的城市,有时就会无比甜蜜地幻想起儿子大学毕业后,成为公家人,他和老伴儿可时时进一趟城,去看儿子,还有以后的孙子,以及让人羡慕的安度晚年的美好时光。这个时候龙候生就会有一脸的灿烂。劳累疲惫的身心会为这未来的幻想所振奋,他搓着手上越来越厚的老趼,收回那愉快的幻想的目光,又会背起那沉重的背篓,卷起的裤腿下两只干瘦的脚,抓钉一样朝山上,朝前方抓去。仿佛他每向前跨一步,都在接近即将实现的美好生活。
今年,龙候生又准备上一个新的创收项目——养鸡。他从那些转进山来收山货的贩子们口中得知,现在城里人的时尚和喜好是没有打过药的蔬菜,没有用过添加剂的肉,还有吃着虫子、高粱的鸡,这些鸡下的土鸡蛋。这些都是抢手的东西,是绿色食品。考虑到交通、运输、储存,还有劳力、资金的状况,龙候生决定今年先养一百只鸡,办一个小有规模的养鸡场。
开了春,那一只白色的母鸡就不下蛋了,成天霸占着鸡窝,不让下蛋的鸡上去。它孵着一只做引窝的空蛋壳儿,只要见有下蛋的母鸡咯咯地叫着要占窝儿,就立刻抖动浑身的羽毛,用尖利的喙去啄赶。龙候生心头一喜,这是春季到了,那母鸡也是天随人愿地要孵小鸡了。
龙候生让女人挑选了十个又大又圆的鸡蛋,放在了那个成天蹲鸡窝的母鸡身下。那母鸡倒也尽职尽责,除了偶尔跳下笼来喝喝水,啄几口食,又跳上鸡窝,扑展开它的翅膀,专心地孵育着。
过了一些时日,小鸡孵出来了。龙候生清点了一下,除了母鸡不小心踩死的一只外,一共孵成了九只小鸡。这些小鸡长得十分漂亮,白的、黑的、金黄的,煞是惹人喜爱。小鸡在太阳底下闪动着茸茸的羽毛,被咯咯叫着的母亲带领着,到后山坡上,到草地,到树林里去啄食。在春天的山坡上,这一路光鲜的小鸡,就像春来绽放的摇曳的花朵。
在山上劳动的龙候生,时而抬起头来,带着一种爱怜的目光望着这些摇曳的花朵,听着它们发出的稚嫩却让人喜悦的唧唧唧的叫声。他仿佛看到了这新项目带来的收益——那一盆盆元宝似的鸡蛋,那元宝似的鸡蛋铺成的一条通向新生活的道路。
龙候生多了一项生活的乐趣,那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会蹲在院场边看那些小鸡啄食,追赶。他有时会端着碗出门来,赶几团饭,唤来小鸡啄食;有时会手一挥,抓住了一只从面前飞过的蚊蝇,丢给那些跑动着的小鸡,满眼笑眯眯地望着它们你逐我撵。到了傍晚,他会亲自去笼里查看,看小鸡是不是一个个进了笼,在笼里的小鸡唧唧喳喳的叫声中,还用一块大石头抵紧了笼门,预防黄鼠狼的偷袭。
天气一天天变暖了,山坡上的油菜渐渐变成了铅灰色,预示着一个农忙季节的到来。小鸡也在一天天长大,可以扇动那小小的花瓣似的两翅,跃上横在菜园的栏杆了。又一只母鸡孵在一片鸡蛋上,新的小鸡又将出壳了。为了防止那些偷嘴的鹞鹰,龙候生考虑要赶在油菜开割的农忙之前,为将来的百来只鸡搭建一个鸡棚。这天吃罢了午饭,龙候生拿起斧头,准备上山去砍几根搭棚的站杆。临出门还顺手抓起大门旁的一个背篓,斜挎在肩上,回家时还能扯上一篓草。天天都是这样,一个人要当两个用。出门时,女人还在收桌洗碗,老母坐在了阶沿儿上剁草。总是要趁着春天发青,剁晒一些干草,预备枯黄时节牲畜的过冬。
龙候生下了坡,过了溪流,又爬上屋对面的一片灌木林,放下肩上的背篓,找到一根茶杯粗的树,望了望这直指天去的树干,正好做一个鸡棚的顶柱。那一天,天也没有什么两样,太阳上了峡谷的山顶,显得有些灰白。正是午后,太阳晒着那些新发的汪绿的树叶,由于阳光的强烈和几天来的干旱无雨,朝气蓬勃的树叶有些疲倦慵懒,微微地卷着;一股无名的花香一阵阵随着微风飘来,几只蝴蝶和蜜蜂在那些花草间流连。总之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春天,和他度过的无数的日子并无什么异样。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山坡上的小鸡带给他的喜悦和幻想。他正要给它们安一个新家。他朝手掌里啐了一口唾沫,举起斧头就砍。这举起的斧头还没落到那棵树上,天塌地陷的灾难就发生了。
龙候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阵站立不稳的踉跄,出于本能,他一下扑向面前的那棵树。接着他听见从地底下传出的比修路放爆还要沉闷的巨响,感觉整个大地都爆炸了。龙候生感到像是坐上了一辆晃荡的拖拉机。他牢牢地抓住树干,身子还是抑制不住地摇晃;而他手中的那棵树也像风中的一把草,在空中不停地摇动。他听见了山石滚落的声音,一块巨大的岩石就从他的头顶飞了出去,峡谷上的天空突然布满乌云,那是腾起的漫天灰尘。没有什么知识的龙候生本能地感觉到,这是百年不遇的灾难——地震!他悚然缓过神来,转身去望山谷对面自己的家,望见了自己的女人正用力拽着懵懂无措的母亲跑出房子。在她们奔跑的身后,那幢百年土房像母鸡突然蹲下身子一样,歪倒了,倒塌的灰尘浓烟似的翻卷而起。更可怕的景象出现在龙候生的眼前,倒塌的房屋背后,那座背靠了多少年的大山,轰隆隆直往下坠,飞卷的泥石流追赶着刚逃出院场两个牵着手的身影。龙候生眼睁睁地望着水一样漫卷下来的泥石流将自己的女人和母亲吞没了。
龙候生疯了一样向家的方向跑去,他像一个要打洞钻地的野兽,飞扒着泥沙石块。
当他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时候,他停住了。龙候生双膝跪在那一片黄色的塌方的石块上,尖利的岩石划破了皮肤,血从他的膝盖流下来,沿着碎石浸到了地下。他已没有疼的感觉。双膝跪着的这方厚厚的沙石下,埋藏着他的亲人,他的家园。他的亲人,他的家,他的小鸡和他那寄托着希望的一切,都在顷刻间毁灭了。日头早已被灰尘遮住,仿佛时间一下到了黄昏,他的头上、身上也落满了泥土,整个世界一片惨淡。他像一个失去了思考的人,像一个没有任何思想的傻子,更像一个刚从泥土中挖出的毫无血色的土俑。他跪在那里,直直的眼神对着这片废墟,仿佛已失去了生命。
余震仍在进行,地在晃动,但已没有刚才的那一波强烈,可危险仍然存在。坍塌滑坡发出的声响,在峡谷中滚动。这个失去了思考的人,已感觉不到什么危险,有石块呼呼地从龙候生的身边滚下谷去,他也不知道躲闪。在那一刻,他甚至想让那飞来的岩石砸到自己的头,让自己和母亲、女人一起离去。在这一片毁灭、万念俱灰中,他突然听见了仿佛来自遥远的召唤声,声音是那样地熟悉,那样地亲切,把他从痛苦的彼岸拉回到现实中来。龙候生寻声望去,看见就在他跪着的身旁,一只小鸡蜷缩在他的腿旁,一边摇着身上、头上的尘土,一边注视着他的脸。这只劫后余生的小鸡,带着满身的灰尘,来找自己的家,找自己的主人了。
龙候生那暗淡无光的眼睛,盯望着这只小鸡,像失去了光明的灯泡一样,两眼又渐渐明亮起来,可是明亮的双眼却被一层泪水所覆盖。他心底涌出的,是大灾之后见到亲人般的依恋、伤心、软弱。他朝那只唯一幸存的小鸡伸出抖动的双手。这双手因刚才发疯地挖掘而沾满了血迹,一块指甲也不翼而飞,极度的痛苦和失望让它一度失去了知觉。可现在,这双伤痕累累的双手却分明感受到那小鸡柔弱的身子传递出的恐惧的战栗,还有小鸡对主人无限的信任和依恋。
跪在地上,龙候生双手捧着这只小鸡。小鸡在他的手掌中发出稚嫩的叫声,这是灾难之后,一片死寂的大地上响起的生命之声。这声音虽然轻弱,但却响亮而执著。它点亮了一颗灰暗的心。
望着这只小鸡,龙候生想起了鸡棚——他的养鸡场,那像开了遍地鲜花的小鸡,一筐筐元宝似的鸡蛋;还想起了正等待他寄生活费上大学的儿子,那幻想过无数遍的美好生活……
悲哀的心沉静了。为了儿子,他必须活下去!
龙候生捧着小鸡站了起来,用手擦去小鸡身上的尘土,用嘴噗噗吹了几下,吹起一团尘土。小鸡又是一身银白洁净的绒羽,蹲在他的掌中转动着明亮的小眼,叫声也变得明亮有力,仿佛在安慰主人。
此时余震还在进行,大地的内部像有一个不稳定的坏了的发动机,时而晃动几下,山上的沙石扑扑滚落。溪流已被沙石堵塞,溪水漫涨。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去逃生!
龙候生从岩石下拽出那个被砸瘪的背篓,用手一拉,有弹性的竹篾基本恢复了原样,只是已被砸断了一个系子,斧头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他用背篓装着他的小鸡——地震之后唯一的亲人,决定逃出这个危险的峡谷地带。
山下那一条羊肠小道已完全被毁,被垮塌的土石堵塞,谷底已是一汪因泥沙倾注而变得混浊的溪水。龙候生只有选择一条没有路的逃生之路,他要把他唯一幸存的小鸡带出去。这小鸡是他生活的希望,小鸡会长成大鸡,会给他孵育一群花一样的小鸡,他那办养鸡场的愿望还会实现。他在背篓里垫了一层嫩草,把小鸡装进了背篓。他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杖,挎着只有一根系子的装着小鸡的背篓,站在那满目疮痍的山坡上。他回望着那厚厚的石渣下埋葬着的他的房子,
他的亲人,他的蚕,他的牛,他的狗,他的那个曾经温馨却永远失去的家园。
斜挎着背篓,背着一只残存的小鸡的龙候生,发现这毁灭性的灾难并不止降临到他一个人身上。
沿着这条峡谷往前走,本还住有三户人家的,一户叫龙得财,一户叫龙得望。这条峡谷因为姓龙的多又叫龙家沟,后来多数搬迁了。还有一家外姓户叫谢泽富,喜欢唤着他的狗满山转悠,打打猎。平时都各忙各的,只是农闲的时节,或者哪家有了红白喜事,才凑到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常要闹到半夜,才打着火把各自回家。
龙得财、龙得望住在一个屋场里,在山崖下一个比较宽阔的地带。山崖下有一棵老皂荚树,皂荚树下有一个大碾盘。很久以前住在龙家沟的人还来碾高粱面、玉米面,后来有了磨面机、打米机,这碾盘就派不上用场了。夏天的时候,总有人端着饭碗蹲坐在碾盘上面,吃饭、歇息、看风景。吹过峡谷的风摇曳着苍郁的皂荚树树叶,也凉爽着人们的身心。到乡里去卖粮,卖蚕,或牵了羊去卖的龙候生,走到这皂荚树下时,总爱坐在碾盘上面歇一歇。而这大树旁的人家见了他,也会热情地给他倒一杯茶,敬一支烟,是吃饭的时候还把他请进家门。
当龙候生手足并用,爬过那一片乱石,来到邻居的家时,发现那宽大的屋场,那带天井的老房子,还有那棵老皂荚树,都消失了。一面山崖整个倒了下来,石头、泥土填塞了那块曾经的坳地。一片新鲜的乱石中有一株麦苗样高的树叶,龙候生认出那是几丈高的皂荚树被掩埋后剩下的一枝树顶儿。
龙得财!龙得望!龙得财!龙得望!……龙候生大声呼喊着,他的喊叫有些凄厉,像野兽一样。龙候生希望他们也像他一样,侥幸地躲过这场灾难。也许他们此时正伏藏在山坡上某一棵树、某一处岩石的下面,听见他的呼喊就闪出身来,然后和他做一个伴儿,大家一起往山外逃。可是龙候生喊破了喉咙,并不见回答,只有他那令人惊悚的回声在山谷间回荡。他的回声被拉长,变得粗重沉闷,完全变了音调,他自己听着也感到十分诡谲、恐怖。这峡谷变成了恶魔,布满阴毒和叵测。
龙候生停止了喊叫。仿佛是因他的喊叫,引发了峡谷两旁一些石头、泥沙的坍塌,簌簌滚下山崖。
这户有着鸡鸣、狗叫,见了来客就热情地招呼,递上一杯茶,敬上一支烟,热情又好客的人家也消失了,废墟上是一片厚重的死寂。
龙候生感到一种寒冷的战栗,浑身的肌肉不停地抖动,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女人,也失去家的麻木的肌体,此时仿佛苏醒了。他又一次感到了刨挖自己的亲人时,失去了一个指甲的手灼烧般的疼痛。
回应他的喊叫声的,除了那恶毒的回声,还有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那是他背篓里的小鸡的叫声。它听见了主人带着恐惧的叫声,也不安地发出孤凄的声音。浑身颤抖、站立不稳的龙候生决定歇息一下,他从肩上放下斜挎着的破背篓,正要扶着一块岩石坐下来,突然听见了一种不同于回声、坍塌声、小鸡在背篓里不安扑动的声音——那是一种生命的呻吟。龙候生愣了一下,接着丢下手中的背篓,朝那发出呻吟的地方疯狂地跑去。由于动作过猛,竟然摔了一跤,滚下这个新产生的石坡。他连滚带爬,到了一块大石下,看见这发出呻吟声的,是打猎的谢泽富。谢泽富像被压在大山下的孙猴子一样,整个身子被压在一块巨石下,只露出一个头,见了龙候生,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他的猎枪摔在不远处的地上。奇怪的是他的狗,嘴里咬着他肩头的衣服,身子也压在一块石头下,一片血泊中,肠子都流了出来。这条忠心的猎狗,一定是为了救被石头压着的主人,被从另一边飞下的石头砸死了。
谢泽富一定是在龙得财或者龙得望家里喝完了茶,抽足了烟,而他带去的狗也和主人家的狗嬉闹完了,告辞了,走出门不远,就发生地震的。龙候生使劲儿推着谢泽富身上的石头,谢泽富说:“你弄不动——没有用了。”他用失望的眼睛望着前方的峡谷,平静地又说了一句“格老子的,该死的地震”,然后头就一歪,断气了。
龙候生捏紧两拳,慢慢站起身来。突然他对着这峡谷咆哮道:“该死的地震,就不信你能把老子们都震完!老子龙候生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邻居的龙候生突然觉得身上升腾着一种豪气。逃出家来一直缠绕着他的恐惧、悲痛突然都远去了,身子也不再抖动了。他两眼发出复仇似的凶光,恶狠狠地望着这诡谲的峡谷,仿佛要找出躲藏的恶魔,要与它决一死战。他不再担心突然飞下来的石头带来的危险,他用挑衅和鄙视的目光望着这还在摇晃的大地、流动的石沙,一直隐匿在某一处的恶魔,危机四伏的峡谷、高山。
“来呀,来呀,把老子也砸死,来呀!”
他扯开衣服,亮着自己的胸脯,站在峡谷里,像张开翅膀的鸟一样,仰望着苍天大喊。他想那个隐藏着的恶魔一定能听见,他还狠狠地跺了几脚,仿佛那恶魔就隐藏在他脚下的地层里。
仿佛那恶魔是羞愧于他毫无畏惧的气概,果然山谷一时显得屏声敛息,除了天空有些阴翳、惨淡外,就连时而发生的余震也停了。
歇斯底里了一阵的龙候生,像是发泄完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时龙候生又听见了那稚嫩的小鸡叫声。他望着那个装小鸡的背篓,是啊,我要活下去,老子还有养鸡场要办呢!
龙候生站起来,搬了几块石头,把压在大石头下的谢泽富的脸遮住,又搬来几块石头把狗也盖住了——这条忠心耿耿的畜生咬回的野兔他也没少吃过。他又折了一条树枝插在那几块石头的间隙里,如果有可能,他会回来给他们认真补葬的。
对不住了,伙计们,我走了,我说过今年要喂一百只鸡的。龙候生一边在心里对那一片废墟说,一边挎上了他那装着小鸡的背篓。
由于大面积山体的滑坡,出山的路已毁了,原先一条绳索一样缠过半山的小道,那过老鹰崖的一条唯一的出山路,由于滑坡刀削斧劈一般,成了一面陡峭的山崖,成了一面灰黄色的天堑、绝壁。
要想出山,逃出这有可能还有余震的死谷,只有绕道了。龙候生挎上了背篓,拄起了棍子,望着那耸入云霄的山崖。山崖上的天空,低矮阴沉,一片灰暗,不知是地震后的灰尘,还是雨前漫漶的乌云。那抬头一望就盘旋在峡谷上空偷窥的鹰,此时也逃得无影无踪。
此后几天,这个从龙家沟峡谷中逃出的唯一的一个人,带着他的小鸡进行了艰难的攀缘、跋涉。龙候生肩挎着背篓,在背篓里的小鸡鼓励似的叫声中,他双手攀着岩石,身子贴在半空的悬崖上,像壁虎一样,慢慢爬过那陡峭的断崖。到了安全地带,回望着那条深渊似的峡谷,他擦一把额头上沾着泥土的汗,脸上显现出逃出一劫后欣慰的笑。接连几天的大雨,让他无处藏身,望着山洞洞口那倒下的一块块石头,他就没想到要进去躲躲雨,他害怕突然从山顶倒塌的石头,把他堵在了山洞里,那山洞就成了他的坟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雨中,他坐在一棵树下,头顶上盖着一些树枝,怀里就揣着他的小鸡。树枝并不能避雨,冰冷的雨水顺着树枝滴到了他的头上、身上,像一条条冰凉的蛇缠绕爬行在他又饥渴又疲倦的身上。他弯着身子,护着胸口的鸡。鸡在他的胸怀里发出梦呓似的叫声,两只小脚时而踩动几下,又紧紧地依偎着他,让他感到仿佛是自己的一颗心还在跳动。
大雨、迷路,还有时而发生的余震,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饥饿。头一天,龙候生翻过了两座山。第二天,他勉强翻过一座山。第三天,他一动身上就冒虚汗,爬几步就坐在那里,像小鸡误吃了蜈蚣一样,张着嘴喘息。一双腿也像被绑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不听他的指挥了。他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好在山上下过雨,总有一些积水,他就扑在那里喝,把肚子喝得鼓胀胀的,让自己感觉到吃饱了饭一样,可是不行,一会儿一泡尿,一会儿一泡尿,要不了多长时间,人就又软了。他就吃野菜,挖出来,在积水里摆几下,去掉泥土,塞进嘴去嚼,苦味儿、涩味儿,一概强迫自己吞下肚去。他也吃那些嫩的树叶、草根,抓一把来,分一半给小鸡,小鸡在他腿间的空地上啄食。他大嚼着,望着眼前云遮雾绕的群山,想着朝哪个方向走才是正确的。然后,他又把小鸡放进那个破背篓,拄着棍子继续往前走。
可是野菜、树叶、草根解决不了龙候生的饥饿。走不了几步,他就会流虚汗,那一面山坡,他歇了好几歇,才只爬到一半。他最担心的是小鸡,小鸡因没有食吃,叫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原来捧在手里重得像一块石头一样的小鸡,现在却像纸糊的一样。他盯望着那些有泥土的石头,他要找出几条蚯蚓来喂小鸡。他把那一片石头全都翻了一个个儿,用手、用棍子把石头里面的泥土翻了一遍,最后终于发现一条蠕动着的蚯蚓,又发现了一条。
此后龙候生爬山,或者穿过林子,有时会停下来,只要发现有可能藏着蚯蚓的石块、泥土,他都会翻一翻,刨两下,然后抓住蚯蚓顺手丢进背上的背篓里。这无疑是耽误了出山的行程。可是几天过去,龙候生惊喜地发现,那只捧在掌中的小鸡又变沉了,干枯的羽毛又变得光滑丰润,雨水早已冲去它身上的泥土和灰尘,它又变得光鲜喜人。龙候生捧着它,就像捧着一朵名贵的花。
掌中的那朵花抖摆一下身子,望着主人叫着,像一朵鲜花在风中舒展着花瓣。
可是龙候生的身体却越来越弱,他不知吃了什么野菜,或是喝了哪一处不干净的积水,出现了腹泻。他感到了极度的虚弱,强烈的疲惫感时时袭上他的身心,让他产生躺下来不再前行的欲望。当出现这个感觉的时候,他就狠掐自己,仿佛那种毁灭他的欲望就藏在自己的皮肉里。他继续背着背篓,拄着棍子往前走,让自己想起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想儿子下个学期的学费,还有多少次幻想过的,到城里去养老,看孙子,过幸福晚年的梦想。
走路打着趔趄,眼前出现虚幻的龙候生失去了警惕,没有注意雨后带来的泥泞和无处不在的滑坡悬崖。突然脚下一滑,他还来不及伸出手抓住什么,连同肩上的背篓一同坠下崖去。在他摔滚的过程中,斜挎在肩上的背篓也摔了出去。龙候生滚下坡来,撞在滑坡面上的一块大岩石上,昏了过去。
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经久不息的召唤,龙候生慢慢睁开了眼。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虽然糊满了泥浆,却让他无比惊喜——那是他的小鸡。小鸡站在他的脸旁,明亮而不安的小眼望着主人,大声地,不停地叫着。见主人睁开了眼,小鸡这才安静下来,小眼眨动几下,仿佛充满了委屈。小鸡小声地安慰似的唧唧叫了两声,就挨着主人的脸庞蹲下身子,用羽毛,用自己的体温抚慰这个从死亡线上走回来的亲人。
躺了一会儿,体力稍稍恢复了一点儿的龙候生,又慢慢坐了起来。他望见那个背篓摔滚到了山脚下,不知这个小鸡怎么爬上这面陡峭的山坡来,把自己唤醒的。龙候生动了动,感到钻心的疼痛,原来左腿摔折了。他把小鸡放在自己怀中,坐着滑下坡去。他不能没有那个背篓,那是他带着小鸡逃出大山的工具。
他把小鸡重新装进背篓,挎在背上,缓慢艰难地爬上那面灰黄色的滑坡。
在滑坡上爬动的龙候生,发现消失了多日的鹞鹰又在峡谷上空出现了。可是随着那飞动的黑影渐渐临近,却发现那不是鹞鹰,是转动的螺旋桨发出很大声音的直升机。有经验的飞行员远远看见一面灰黄色的滑坡面上,蠕动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便飞了过来。在短暂停留观察后,向地面中心报告了需援救人员的方位。
两个小时后,一支救援小分队赶到了飞行员报告的峡谷,找到刚刚爬上滑坡的龙候生。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身旁还有一只小鸡正在啄食草叶。那小鸡的健壮和活力,正与这个人形成强烈的对比。救援人员扶他起来,给他水、食物。他一口气喝下大半瓶矿泉水,掰了一块面包自己只吃了一口,就咯咯咯地唤他那在身旁啄草的小鸡,手中的面包早已伸了过去。
逃出山来,龙候生和其他获救人员被安置到一个空场地。由于形成了堰塞湖,这个地方已成一座孤岛。几百名地震后的幸存者正一批批用直升机撤离,引导撤离的人员有本地干部,还有大批军人。一位卷着袖子,手拿对讲机的将军在亲自安排这次紧急撤离行动。
龙候生在上飞机时被拦住了,那位指挥他们上飞机的干部要他丢下他的背篓、他的鸡,原因是直升机小,这些破乱的东西会占去仅有的空间。
“那好,你们走,我自己走出去!”龙候生说着回转身,拄起棍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这一幕被将军看见了,他转身走了过来。这将军也是农民出身,他摸了摸这个倔犟汉子宝贝一样抱在怀中的小鸡,听了他的并不连贯的叙述,便拍了拍龙候生的肩,对那位当地干部说,让他带着鸡上——我们可以多飞一趟!
第二年的春天,在一处灾民安置点,两排简易的绿色木板房中间的通道里,人们看见一个汉子常带着一群小鸡溜达而过。一只白色的大母鸡跟随在龙候生左右,就像他忠实的领班,见那些小鸡们落后了,就严厉地咯咯地训斥着。贪玩的小鸡听见指责,个个争先恐后地跳跃到汉子的腿前。而那汉子有时也会停下脚步,笑眯眯地回望着这群小鸡。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汉子就像站在一片盛开的花丛中。那亲切而熟悉的景象,同时又有些滑稽的样子,让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们忘记了许多的悲伤,连那些还吊着绷带,拄着拐杖的人的脸上也绽放出会心的笑容。
龙候生和他的鸡,成了简易的街道两旁最受大伙儿欢迎的一道风景。当他们路过木板房时,人们总会拿出一些东西撒到地上来招待小鸡。龙候生呢,背着手和人们搭话,望着争抢着食物的小鸡,就像望着可爱又调皮的子女,一脸的得意和爱怜。